对此,魔王更自责了。
一定是他那天晚上无意间把霍因从他的心脏里捞出来,抱在怀间抱了一晚上,害得可怜的霍因营养不良。
“……陛下?陛下?”声音从身旁响起。
“什么……”缪伊缪斯揉着眼角,很快清醒过来,迎上风信子担忧的目光,“抱歉,让你担心了。我刚才有些走神,我们谈到哪里了?”
“您这几个月精神状态总是这样……”
“真的没事,我只是有些……”
“需要为您准备安眠的草药吗?”
“……好。”
躺在柔软宽敞的床上,空气里渗着淡淡的清香,周围堆满一圈留有霍因霍兹气味的物品。即便如此,在翻来覆去几个小时后,魔王垂头丧气地发现仍是难以入眠。
也许他该回去属于他的小窝里。
……说不定霍因每天晚上也很想念他呢?
当然,魔王觉得这句话是自欺欺人,但他成功给自己找到了完美的借口,并付诸行动。
轻手轻脚踩上厚软地毯,仿佛担心惊扰到什么,一张精致的脸缓慢靠近那散发幽幽荧光的红宝石底座,身后紧张扬起的小尾巴却很快沮丧垂落。
今天的霍因也还是那样灰蒙蒙的,就连红宝石心脏都还是几个月前的大小,没有减少一点。
“你为什么不吃啊……”魔王小声问道。
当然不会有谁回答他。
缪伊缪斯耸拉着眼皮,一动也不动盯着这颗没有活力的石头。
好像过了很久,他才抽着鼻子继续对着空气说:“我的心脏已经离体快整整一年了,我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那颗银龙的心脏也快耗尽了,毕竟只是一个死物……你再不醒来的话,我就会成为第一只因为长期脱离心脏而死的魔王了。”
随着魔王可怜兮兮的声音在小小的空间内回荡,事情终于开始有了转机。那颗灰蒙蒙的白石头仿佛真能听懂魔王的话语,变得……更加黯淡了。
魔王:……
缪伊缪斯简直要被气笑了,他伸出一只手指戳着面前自己的心脏,小小的白石头也随着他的戳动而被晃动。
看着对方被自己晃得无力反抗的模样,竟有几分解气。
缪伊缪斯为自己这幼稚的举动自嘲地笑了笑,随后停下指尖动作预备抽离,眼神却是一顿。
只见那枚形同花苞的白石头很慢很慢地开始向指尖的方向移动,他屏住呼吸静静看着这一幕。
直到这枚未成形的石头眼巴巴地贴上了自己的指腹,缪伊缪斯感觉大脑里一束烟花蓦地绽放。
尾巴悄无声息蜷缩成一团,他才又无声笑了下:“好吧,今晚我陪你睡。”
缪伊缪斯睁开眼。
他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并且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属于霍因霍兹的梦境。
只是这一次,视觉,听觉,嗅觉……身体各个感官都变得更为真实。他发觉自己甚至能捕捉到环境中魔力的流动。
简直像身临其境一样。
“什么人在那里?”不等他深思,身后便传来熟悉的声音。
缪伊缪斯眼睛一亮。
这是属于霍因霍兹的声音,并且不再是上次梦境中青涩的少年声线,而是更为低沉的、他最熟悉的嗓音。
这个时期的霍因有二十岁吗……如此出神想着,当背后传来粗粝摩擦感,脖子间紧紧贴上一道坚硬的凉意时,魔王并未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眼中忽然映入一片冰冷的绿意。在那审视的目光中,缪伊缪斯从瞳孔倒映里看到了茫然的自己。
他呆呆地眨了一下眼睛,浅绿眸子中的身影便也跟着眨了一下眼睛。
——诶?
大脑一片空白,空白中缪伊缪斯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正被抵在树干上,脖子上架着一把寒意袭人的剑。
他最熟悉的、外形几乎与他记忆中毫无区别的霍因霍兹,正穿着一身他所不熟悉的服装,漠然打量着他。
缪伊缪斯心头一紧,大脑仍处于混乱中。
面前不带温度的目光却向下移,随即流露出几分意外。
缪伊缪斯顺着对方视线向下,看见了自己正试图向前摸索的桃心尖尾巴。
“……魅魔?”
发生了……什么?
缪伊缪斯整只魔尚且处于迷茫中,被身前人整个居高临下笼罩在阴影里,像被禁锢。
“队长,那边出现什么情况了吗?”一道嘻嘻哈哈的声音由远及近,眼见着拨开灌木丛探出一只脑袋。
缪伊缪斯没来由地整个人一抖,眼巴巴想要往前伸的小尾巴也跟着颤抖一瞬,活脱脱像只炸了毛的小动物。
这一幕同样落在了那双绿色的眼中。
只见青年侧头往灌木丛方向瞥了一眼,那边便很有眼力地缩了回去,只是声音仍清晰传来,明显不止一个人。
“嚯。”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有恶魔吗?”
“嗯……怎么说呢,队长把一个娇小的女孩子摁在树上了。”
“……啊?你确定?!”
“应该是吧。不过我没来得及看清,只看到一头红色长发。然后队长就瞪了我一眼,我就回来咯。”
“不是……我不是说这个!那个男人他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情啊?!”
“你们两个小声一点啦……”
嘈杂的交谈声成了掩盖紧张的绝佳背景音。不知为何,面对两百年后的霍因霍兹都镇定自若的魔王,此刻面对区区二十岁上下的普通人类,却是一阵接一阵地心乱。
或许是因为百年后的恶魔在漫长的时光中早已学会自然的伪装,而面前的青年一身冷意却是不加修饰……不,不对,十六岁的霍因也懂得如何讨他人欢心。这些年里霍因又经历了什么?
“你是魅魔?”青年又垂着眼问,声音很轻,不会令旁边人听见。
“我……”
缪伊缪斯没有立即回答。他已冷静下来,开始思索当前的处境。他或许陷入了一个更为真实的梦境,又或许是穿越到了过去。
缪伊缪斯暂时认为是前者。一来他经历过黑龙所编织的梦境,二来他记得在莫名落入当前境地之前,自己正贴着霍因的石头等待入睡。那枚在他体内呆了将近一年的龙炎,极大可能是这次梦境的元凶。
“我……为什么不杀我?”缪伊缪斯迎着对方的目光问,声音很软,带着颤音。
青年神色未变,只静静打量着他的表情。
魔王陛下的表情管理课程自然向来满分,只是作为上位者他鲜少扮演可怜姿态,这会儿还在悄咪咪调整眼角的泪光。
过了好一会儿,青年终于动了。只是并未杀他,甚至向外退开一步,收起威胁的长剑,并解下斗篷。
随后,这件宽大的斗篷便从青年身上转移至魔王的头顶。
缪伊缪斯还没理解对方在做什么,迎头便被罩住,视野陷入黑暗,呼吸间都是眼前人类的气味。
他好不容易扯下斗篷,只望见人类离去的背影。
“队长,刚才……呃,没什么,我刚才问到前面有个酒馆可以休息。”
“咦,队长的斗篷怎么没了……”
在同伴们的簇拥下,青年渐行渐远。
缪伊缪斯站在原地,攥着手中布料,好一会儿身后的尾巴才欢快地再度扬起。他将连帽斗篷仔细穿好,把头顶显眼的双角、两侧的尖耳和身后的尾巴都遮盖住,随后小跑着跟上。
酒馆内人声嘈杂,兜帽下的尖耳微动,捕捉到些许关键词。
“听说最近国王又派出了新一批’勇者‘,上一批死得这么快么?”
“谁知道呢?不过我听说好几位’勇者‘领了钱和物资就跑了。哼,这群软骨头,要是我……”
“嘿,要是你呀,连第一轮考核都通过不了呢!”
小小的酒馆登时爆发出欢快的氛围,热闹极了。唯独窗边一张小桌显得安静许多。
这桌上摆着啤酒和一小盘鱼肉,坐下的四人里只有两位沾了酒水,一位是背着弓箭与箭筒的金发男人,另一位发色更深,衣着发型都打理得颇为精致。余下两人中,一人默默用叉子戳着那已死的鱼眼睛,另一人正在专心绘制地图。
看上去会使弓箭的男人边喝酒边听着酒馆里的消息,时不时弯着身子笑嘻嘻与同伴们分享乐趣。
“哎,我说队长,要不我们也分赃跑路吧?我们这一路讨伐的恶魔,可是早就超过了出发前那秃头给的钱。”
缪伊缪斯的脚步停下,又若无其事继续靠近。
“诶,这不是那位……哎队长,别看地图了,你看谁来了!”弓箭手一副看乐子的神情,忙给其余两位伙伴介绍,“这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位‘。”
缪伊缪斯注意到几个人类的视线都聚焦过来,尤其是他的斗篷。
靠窗坐着的棕发青年眼神微动,这才抬起头,与那兜帽下的眼睛对视。
“霍因。”缪伊缪斯很是直白地开口。
“霍因?队长你的名字原来是霍因吗?我们以后也可以喊这个名字吗?哎呀,开个玩笑啦,队长你眼神别这么可怕。”弓箭手继续嘻嘻哈哈,只是望向这位“红发女孩”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沉的探究。
缪伊缪斯自然注意到了,只是并不在意。他唯一在意的青年只是继续蹙着眉,看起来对这个名字没有丝毫反应。
魔王神色平静,话锋一转便开始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缪伊,和霍因从小是玩伴。有一天他忽然不辞而别离开了,我找了很久,才找到这里。”
这张精致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说谎的细节,甚至隐约能看到眼眶哭红的痕迹,一桌几个人便都深信不疑了——除了莫名得到了一个新名字的当事者本人。
随后的事情便更加顺理成章。冰山队长的可爱玩伴被热情的队友迎至桌上,一桌几人说说笑笑,分享起队长童年时的趣事,气氛十分融洽。
——倒是这位新朋友是男性这一点,让几个人震惊了好一会儿。
而他们素来冷面的队长今天更是比往常更加沉默,看不出一点旧友重逢的欢喜。
晚些时候去铁匠铺取上午委托修理的物件,趁前面几人聊天的功夫,队内衣着讲究的炼金术师退至队伍后,自认为体贴地提出建议。
“队长你似乎并不太喜欢那位缠着你的老朋友。我们在旅馆里只订了四间房,其余房间都满了。队长如果不愿意和那人挤一间房,我可以和他……呃,没什么。”
被队长扫了一眼后,炼金术师微笑闭上了嘴。他们队长脾气倒是挺好,只是面无表情的样子总让人害怕。
队伍前方继续传来笑语:“没有呀,霍因平常很温柔的……他特别会照顾人,还会给我梳头发……”
炼金术师眼皮抖了一抖。
梳头发?谁?他们队长?这两个词之间有什么关联么?
这份怀疑人生的目光同样出现在另外两名人类身上,哪怕是招摇撞骗惯了的弓箭手也差点挂不住脸上的笑容。可无论如何,对方脸上真诚到耀眼的笑容都无懈可击。
缪伊缪斯当然注意到了几个人类的不自在,他笑得更灿烂了。
——呵,他活过的年头可比这几人加起来的年龄都要大。
“缪伊,为什么你一直穿着队长的斗篷?这样捂着会很难受吧?”弓箭手状似随意问起。
“哦,因为霍因他占有欲太强了。”缪伊自然也张口就来。
“……”
身后似乎传来有人摔倒的响动,听那瓶瓶罐罐碰撞的声音大约是那位治愈师。缪伊缪斯一猜想霍因此刻的神情,斗篷里的尾巴便不住地摇摆。
互相试探的社交活动到晚餐过后停止,几人互相道别回房。
意料之中,刚关上门甚至还没转身,缪伊缪斯便感受到自己再度被抵住脖子,只是这次用的是手掌。
对方单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整个身子压在门上。力道很大,但对恶魔来说并不算多难受。
霍因霍兹这家伙从前训练他时可残忍多了……这都不能算放水,简直是放海……魔王没忍住笑出声,只一下,又很快闭上嘴,以免打扰难得的气氛。
“你到底是谁?”青年问他,声音沉闷。
缪伊缪斯不回答,只反问:“你为什么不杀我?你……手上已经死了不少恶魔吧?”
“你身上并没有恶魔的气息。”
说得倒是一本正经。
“就只是这样?也许我是那种很高级的恶魔呢?高级到连现在的你都没法感知到我的气息。你就这样放过我,不害怕我伤人?这不是’勇者大人‘的行事作风吧?”
狡猾的魅魔似乎并不害怕,语调都带着愉悦,甚至将手一寸寸摸上他禁锢住对方脖颈的手腕,最后覆盖住他的整只手掌,向下加重力道。
“你看,你根本没用力。要是换一个恶魔在这里,早就挣脱了。”魅魔的声音很年轻,得意洋洋。
腿间有些痒意。
青年目光向下,看到那条不安分的尾巴正挠着他的腿侧打圈。
“……”他大概是想伸手去捉,但理智很好地制止了身体。
奇怪的想法。
青年觉得今天的自己有些奇怪,自从遇到眼前的人,一切都变得奇怪起来。
他听到自己淡淡开口:“你的身体强度远远低于恶魔的一般水准。你的牙如果咬上我的手臂,撕扯间就会掉落。你头上的角稚嫩得甚至无法用于攻击,轻易便能被我的几根手指捻断……”
说着说着,青年的目光渐渐复杂起来,仿佛在问:你为什么这么弱?
“……哦。”
好熟悉的评价,二十岁出头的霍因就已经这么会伤人了吗。
在方才的聊天环节,缪伊缪斯已差不多摸清了他所错过的几年时光。这时候的霍因霍兹已二十一岁,正是冒险的第五年,身边集结了一群同伴,随身携带有国王派发的“勇者勋章”,以及圣廷所相应赐予的罗盘。
那是一支用于指向魔王所在地的罗盘,每一位“勇者”的终极任务都是讨伐魔王。
缪伊缪斯记得霍因死于二十六岁,也就是说距离那个未来还有五年。
他有些改主意了。
比起立刻唤醒沉迷于过去梦境的家伙,眼下似乎还有一种更有趣的选择。
“你弄疼我了。”
缪伊缪斯还没来得及摆好故作委屈的表情,就听到人类很快接了句“抱歉”,并迅速松开了手。
这几乎是一种下意识的本能反应,同一时刻两人都愣住,随后各自陷入沉默,表情各自微妙。
缪伊缪斯率先从这种奇怪的氛围中脱出,他迈着轻松的脚步把自己摔到床上,刚扬起笑容要说点什么,却在下一刻被这小旅馆坚硬的床板磕出几滴泪花。
……他难道很娇气吗?
身为魔王这么多年,他可从来没有挑剔过生活物件吧?
衣食住行都由某只恶魔打理好的魔王,对自己的娇气程度一无所知。
魔王陛下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抱怨,就见到刚才还一副吓唬人姿态的人类,这会儿立即凑近过来,伸手试探起床板的硬度。
“睡起来确实会不舒服,我下楼找老板多要点床铺……”
“好。”魔王陛下乖乖点头。
无论是人类还是恶魔都没觉得这对话有什么不对。
第118章 过去其四
当霍因霍兹开始熟练整理起床铺,缪伊缪斯便习惯性站在一边,双手背在身后。他盯着人类的背影,食指无意识拨弄着自己的尾巴尖,如同过去许多次一样。
他望见人类浅棕的长发稍有枯黄,显然旅途中盛了太多辛劳,时常风餐露宿,无法多做打理。
如果说十六岁以前的霍因是被养在金笼中的宠物,皮毛美丽,气质优雅,那么如今二十一岁的青年便是一只自由的鸟,顶着浑身蓬松杂乱的毛发,尾羽都沐浴着阳光的味道。
这只鸟儿生性自傲,日常会梳理它自己的羽毛,保持最低限度的体面,但也仅此而已。鸟儿不会在外形上花费太多时间,所以那头温暖的长发只是被随意用一根缎带扎束。
几缕未扎好的棕发随意落在苍白脖颈,与半旧的珍珠白细长发带交缠。
过了这么几年,这家伙竟然还没晒黑。魔王望着那截比发带更白的肌肤,脑子里莫名冒出这么个念头。
舌尖舔了舔下唇,他移开视线,注意力落到床边的置物柜。
那里放置有一柄长剑,外形很是普通,魔力更不出众。
这不是魔王记忆中的那把。
他知道人类在接下来的五年冒险中将会得到另一把剑,那把剑与人类的灵魂相融,又会在许多年后成为训练魔王的“教鞭”。
记忆里的恶魔好像总是无所不能,从最简单的针线活到为他打理长发,从单手持剑杀敌到处理公务,他都几乎忘了对方生前也不过二十余岁,死后便无故要接手一只任性的幼王。
二十一岁的霍因霍兹……二十一岁。
好像只是一时兴起,那只魅魔便凑上前,一颗毛绒脑袋挤在他脸旁,显得过于黏人。
魅魔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他没抬头看一眼,只边抚平被子边说:“窗边有一把椅子,如果无聊可以坐在那里看街景。”
“哦……霍因,这个床好像有点小,不够我们两个一起睡。”
自来熟的魅魔仿佛没听出话语中的驱赶之意,观察了一会儿便上手帮忙整理起床铺。
学起东西来倒是很快。
他收回视线平淡说道:“你睡这里,我睡地上。”至于那个莫名得来的新名字,他不打算费心思计较。
“那怎么行!”魅魔的反应很是激烈,“你要是敢睡地上,我夜晚就把你搬上来。再说我只占一点点位置,不会挤得你睡不着觉的。”
刚才还抱怨床小的魅魔,这会儿脸也不红地当场变脸。说着便一把将斗篷摘下露出身形,仿佛是要证明真的“只占一点点位置”。
他们挨得很近,近到魅魔冰凉的发丝垂到他右手臂一侧。
那两枚小小的角像两粒三角形的糖块,看起来清脆柔软,不知能否留下牙印。他感到后牙微痒。
“你对人类缺乏警惕心。”他说。
“嗯?”魅魔的语气听起来很困惑。
“你拥有恶魔的特征器官,但缺乏恶魔的气息,同大多数恶魔相比也孱弱太多。除此以外,你保持有理智,能够与人进行流畅的对话,并对人类社会并不陌生。比起恶魔,你更像是一名人类。”
他的目光从那对小巧的角缓缓挪移到下方活泼摆动的漆黑线尾,在末端饱满的桃心尖尖上逗留许久,最后与那双漂亮的眼睛对视。
这是双清澈的眼,从中看不见对人类的负面情绪,甚至称得上有几分信赖与……依恋。
美丽,精致,亲近人类,比起野兽更像是被精心供养的小动物。
应当曾有人付出了漫长的时光,才终于得到这份信赖。
……家养的恶魔?
他蹙着眉,没察觉心中那点不快。
随后,他听见这只“小动物”噗嗤笑出声:“’更像是人类‘?在你眼中,恶魔是什么样子?狰狞恐怖,血盆大口,满脑子想着吃人?嗯?”
他没有回答,只站起身走至窗边,慢慢拉下帘子。
屋内顿时暗沉许多,只留下桌上一盏手持灯散发微弱的光。
“今晚你可以在这里休息。明日我们会启程,但不会带上一只恶魔。”这是提前开始逐客。
“这里没有什么恶魔,但你们可以有一位新入队的魔法师。”黑暗中,魅魔的声音显得更为幽深。
被小动物缠上了。他想。
或许偷偷饲养宠物的那名人类已死,没法独自存活的柔弱小动物才会跑出家来,到陌生的人群里寻找新的饲主。
“我杀过很多恶魔,很多。”他在黑暗中慢慢走至桌边,捏起那盏酒壶形的灯,往里面平稳灌入魔力。
暖黄色的光亮弥漫开来,很快整个房间便被他的气息所萦绕,形成魔力屏障。在危险的旅途中,这早已成为一种习惯。
对恶魔而言,被人类气味所环绕的感受大约并不好忍耐。
他转过身,却见到魅魔已钻入被窝中,只露出一只脑袋,两眼亮晶晶望着他瞧。
暖黄的光亮浇在艳红的发丝上,像是融化的蜜糖。
“我不知道你通过何种伎俩知晓了我的过去。但既然如此,那么你该知道我手中沾了很多血,你的同类的血。”
无形的魔力于空气中游荡,抽丝凝结为实体,铺开成细密的网。蛛线般的魔力残留着烛火金黄的光亮,转瞬间笼罩住整个空间,如黄金星河垂满夜幕。
缺乏警惕心的猎物便陷入魔力编织的网中央,犄角,耳尖,脖颈,手腕,脚踝,乃至尾巴都被细密魔力流缠绕。
像是一株沾着晨露的红玫瑰,被轻易摘下放至于天鹅绒软垫,连带刺的花枝都被金色缎带系束上小巧的蝴蝶结。
人类垂眸站于床边,剑已出鞘,剑尖直抵恶魔的喉间。银色剑面倒映着恶魔被束缚的赤红身影,如同溅了血。
“明日如果你仍继续跟着,我会杀了你。”他确定自己的话语不含丝毫温度,锋利的剑尖已划开一道猩红的口子。
可魅魔没有害怕。
黏糊糊的魅魔只是定定望着他,随后低低笑了下。明明是笑,眉眼却在下垂,里面有他看不懂的情绪。
“你杀不了我。你难道没有发现,你对我并不排斥?你不愿意带着我,你想远离我,你想保护我……哪怕你不记得我,你的潜意识仍旧喜欢我。”
“……魅魔的伎俩。”他再一次错开那烫人的视线。
“……”
活泼的魅魔一反常态陷入沉默。
他开始犹豫是否说错了话语,,手中剑都跟着偏移许多,直到魅魔的声音夹杂着古怪情绪传来。
“哈,好啊,那我就让你看看什么是魅魔的伎俩。”
缪伊缪斯再一次确定,霍因这家伙就喜欢玩捆绑的。
比如刚才,当他猛地蓄力扑到对方怀中,张嘴就往那人唇上咬,不解风情的霍因霍兹甚至都不肯用手挡一下,第一反应竟是强行用魔力将他捆回到床上,里里外外加上被子盖紧。
——他是什么携带有诅咒的猛兽吗?
魔王很是幽怨地继续盯着人类瞧,人类则不宜察觉地往后又退半步。
“你对别人也是这样吗?”
“嗯?”缪伊缪斯眨巴眨巴眼睛。
他听出霍因霍兹似乎在生气,生气中却又夹杂着几分……羞恼?
“没有人教过你,不应当随意对他人施加魅惑么?如果你想要融入人类社会,那么应该藏好你的天性。如果站在这里的不是我,而是圣廷里那群……”
“我只会对你施展魅惑。”魔王立即保证,要多乖巧有多乖巧。虽然他并不能明白,好生生的为什么霍因这家伙突然提起魅惑。
“……呵。”
莫名奇妙气鼓鼓的家伙又莫名其妙地转身,坐到了窗边那把椅子上。缪伊缪斯躺在床上,便只能侧着脸看见对方的背影。
他望见对方翻开本随身的笔记,望见对方从花花绿绿的书签中翻找到某一页,望见对方就着那盏提灯便开始读下去,似乎是打定主意要这么在椅子上将就一夜。
魔王扭了扭身子,小声嘟哝道:“这么被捆着,我睡不好的。”
——束缚于全身的魔力松开了些许,只留下几根牵扯住手脚。
魔王哼哼道:“太冷了,睡不着。”
——人类打了个响指,屋内温度便升高到令人犯困。
魔王继续得寸进尺:“我脖子上刚才被你划开了伤口,好疼。”
——人类没理会,笔记翻过一页。
“疼,真的好疼,像是被灼烧一样……霍因,你是不是给那把剑附魔了……我觉得我快要死了……咳、咳……”
青年终于面无表情出现于床边,听起来一点也不关心地问道:“伤很疼吗?”
回应他的却只是埋在被子里的一只团子,别说脖子上的伤口了,连脸都看不见,只有一对小角浅浅露在被窝外。
青年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伸出手指,往被窝里探。
——于是被咬了一口。
这一口,缪伊缪斯咬得很深,好像是要把这一年里的委屈通通发泄出来,又好像只是单纯地想要在对方身上留下印记。
他没听到霍因霍兹有什么反应,嘴里的手指也安安分分没有抽离,像是在纵容着给他磨牙。咬着咬着,便觉得没有意思,转而轻轻舔舐起那枚牙印。
他想起来那只恶魔似乎曾教他不许乱咬东西,回忆起来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缪伊缪斯感到自己的脸颊在禁不住地颤抖。
过了好一会儿,光亮才再度灌入眼皮,他被一双手轻轻从被子里捞出来,脸上一阵黏腻。
有一只手沉默着用指腹擦过他的眼尾的水渍,而他的嘴里还紧紧叼着对方另一只手的食指。
“……真的很疼吗?”那人又问,这回多了点担忧的语气。
缪伊缪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刚才那拙劣的演技除了霍因估计没哪个笨蛋会信,而他脖子上的伤口估计再晚些就看不见了。
他只是将脸埋在对方胸口,很用力地抱住,又很用力地扯着对方的衣角。
“别走,陪我睡觉。”
第119章 过去其五
心软的人类最终还是没忍心将魅魔撇开,撒娇的魅魔如愿以偿得到了一只温暖的手臂作为抱枕。
屋内很静,没有人即刻入眠。魅魔一手与对方指根相扣,另一手拿指尖戳着人类手臂内侧的软肉,一圈又一圈跳着手指舞。
人类没搭理他,闭目连睫毛都没晃动丝毫。
缪伊缪斯觉得眼前的人类比记忆中的恶魔甚至更为温柔,但他清楚知道这份“温柔”并不属于两百年前那名人类青年。
“你不该跟着我们。”半响,枕边传来低语,有人还在纠结。
“我不跟着你们,我只跟着你。”魅魔好心情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