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大人是魅魔by有问无答
有问无答  发于:2024年10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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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个有着柔和浅绿眼眸的人类,那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气质出众的人类,却真的巧合地一直站在那里。对方很慢很慢地扎着长发,仿佛这件每天都会做的事情,忽然变得如此艰难。
缪伊缪斯终于勾起嘴角,小跑着跟了上去,站到了少年人身侧。
他两手背在身后,低头便能望见对方头顶的发旋:“你终于愿意给我看接下来的情节了。”
身旁的人类没有回答,更没有反应,戏剧中沉浸演出的主角自然不会听到舞台下观众的话语。
——但奇迹般的,那忽然变得难以整理的长发,又忽然在这一刻摆弄整齐。长发的主人抬起头,身影终于没入幽深的树林。
与缪伊缪斯以为的不同,冒险的开端并没有多少瑰丽幻想。身无分文的小少爷抛弃家产离家出走,面临的第一课便是生存。
十六岁的霍因霍兹甚至没法通过劳动换取面包,因为这里是一片危险的树林,周围没有商铺也没有酒馆,只有蚊虫与猛兽,粪便以及被粪便玷污了的小溪流。
森林的上方是不详的瘴气,形成天然的飞行禁制。这里并非给小少爷郊游的梦幻森林,这里是足以毁掉一切冒险幻想的残酷现实。
望着霍因霍兹深一脚浅一脚的步伐,缪伊缪斯很是心疼。
眼见着可怜的霍因霍兹单手掰断巨蟒的身躯,眼见着可怜的霍因霍兹徒手撕开野兔的皮毛,眼见着可怜的霍因霍兹一边吮吸小动物们刚死不久的血液,一边释放火焰炙烤一条条撕下的生肉,眼见着可怜的霍因霍兹比猴子还灵巧地爬上树睡觉……
——不是,这到底哪里可怜了?这家伙真的是几天前那个忧郁纤细的贵族少爷吗?怎么感觉霍因霍兹像一只被放出笼的野兽?到底谁才是恶魔啊???
缪伊缪斯觉得自己的认知正一天天遭受挑战。更要命的是,哪怕霍因霍兹在这森林里摸爬滚打了数日,一身打扮越来越像野人,对方精神状态却是越发好起来,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既不忧郁也不压抑了,似乎乐在其中。
终于,森林走到尽头,头顶不再是黑压压的密林而是空旷的天幕。面前出现一条洁净的河流,四周是荒凉的草地。
见到霍因霍兹开始干脆利落地脱下和破布没什么两样的衣服,缪伊缪斯体贴地转过身去,给予对方洗漱的私人空间。
身后细碎的动静却很快停下,缪伊缪斯听见对方快步走向远处,他便也转身跟去。只见河流的下游,一具早已化脓的死尸被卡在石边,模样分外恶心。
缪伊缪斯下意识皱眉。
他望见霍因霍兹同样皱起眉,并迅速捂住了口鼻,于是联想到死尸旁的气味估计并不好受。作为梦境的旁观者,他自己当然是闻不到气味的。
“如果你嫌弃这里的水被尸体污染了,我们可以再往上游走,那里会好一些……等等,你在做什么?”
一身野人打扮的缩水版霍因霍兹,面无表情开始搜寻死尸的身体。娇贵的小少爷显然从没做过这种不体面的事情,起初还很生疏,但很快便熟练起来,将每个口袋每个行囊都摸索了个遍。
缪伊缪斯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尸体胸口处有道贯穿伤,应当是被猛兽袭击所致。从尸体上没能搜出证明身份的物品,只有套泡了水的换洗衣物,一袋钱袋,一柄生了锈的长剑,一盒被泡得早已融化的糖果。
十六岁一无所有的霍因霍兹,选择了拿起那套衣物,释放火焰烤干,而后穿在自己身上。简单粗糙的廉价布料,没有丝毫工艺性质可言,但好歹比沾了各种动物血液和泥土的野人装好上许多。
接下来的时间里,缪伊缪斯便蹲在旁边,望着霍因霍兹随手削出一根树根做铲子,埋头挖出个宽阔的土坑来。他大概猜到了对方要做什么。
恶魔并不流行入土为安,毕竟对于绝大多数恶魔来说,死亡并不意味着安眠,那往往是极为痛苦的灰飞烟灭。
他看着霍因霍兹把那浑身溃烂的尸体小心翼翼放入坑内,连同那些钱袋、长剑和糖果,再一铲一铲叠上土堆。期间,破烂不堪的尸体竟然没有再受到任何新的损伤,足以可见搬运者的细心。
最后,细心的十六岁霍因霍兹沿着河道上上下下,终于挑选出一枚形状规整的石块,立在了土堆上方。
缪伊缪斯的心情很是微妙,他禁不住问:“有这个必要吗?他死后,灵魂便和这副躯壳再没有任何关联了,你这样只是在感动你自己而已。”
当看见霍因霍兹甚至专门用河水把双手洗干净了,开始在那小土堆前虔诚做祈祷,魔王眼皮一跳,彻底闭上嘴了。
好吧,好吧,这个时期的霍因霍兹还只是一个有着宗教信仰的纯种人类……天呐,霍因霍兹在做祈祷,向谁祈祷?创世神吗?这是什么诡异的场景。
“你这一忙活,天都快黑了。现在可以走了吧?”缪伊缪斯自言自语催促道。
却见霍因霍兹又开始脱衣服,魔王愣着盯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对方还要洗澡。他啧了一声,不耐烦地再度转身盘腿而坐,一条尾巴在地上拍打得哒哒作响。
等到人类终于慢吞吞洗完澡,仿佛是把身上每一根骨头都拆洗了一遍,月亮早已升起,浸在暗色的河流中。
“走吧?”等人类重新穿好衣服,缪伊缪斯已跳到了前头,等待身后人跟上。不知为何,这次梦境格外细腻,仿佛时间真的在一点一滴流逝。
人类没有跟上,魔王困惑转身,看见对方正捏着一张纸片发呆,似乎是从这套衣物口袋里摸出的。
他凑上去,脸虚虚靠着对方的脸,借着月光看清这是一幅画。画上是一个络腮胡的人类,和一个小小的人类女孩。
霍因霍兹忽然侧头看向脚旁的土堆,这一转身正好嘴唇擦过缪伊缪斯的脸颊,仿佛这是一个轻飘的、没有实体的吻。
魔王眨眨眼睛,贴心地后退一步,以免挡住对方视线。
他指着小土堆说:“看来画上是这个尸体和他的女儿。”
霍因霍兹也望着小土堆,似乎在思考,似乎在犹豫。
良久,他蹲下来,拿起刚才挖坑的那柄树根铲子,一铲子插入土堆……然后埋头将好不容易填好的土堆重新挖出来。
缪伊缪斯:……等等,你到底什么毛病?
在缪伊缪斯不可思议的眼神中,霍因霍兹终于将这座简易的坟墓重新刨开。刚洗干净的双手再度变得脏兮兮,从坑里逐一将钱袋、长剑与糖果盒拿出。
霍因霍兹把这三样物品以及那画纸放入先前用来装换洗衣物的袋子里,扎紧口袋。随后又耐心地重新将坑填好,插上石头,又再度洗一遍手,最后重新用整洁的双手做一遍祈祷。
终于,处理完一切的霍因霍兹背上一袋子死者的物品,沿着河岸向上游走去。未干的发梢还缀着水滴,月光下闪烁如银。
缪伊缪斯一步一步跟在后方,他望着那无论何时都把背挺得笔直的身影,忽然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停下脚步,转头望向来时的方向。这里已经看不见土堆了,只有潺潺的水流在月色下安静延伸。
顺着河流的方向往上日夜行走,他们终于遇见了活人。在陌生人面前的霍因霍兹却是又换上一副新的面具,如一名阳光开朗的大男孩,浑身散发着爽朗的气息,笑着向行人问路。
这样的霍因霍兹果然轻松获得了好感与信任,很快便问到想要的信息。缪伊缪斯在旁边看得啧啧称奇。
一路拿着画像打听,几经扭转,在经过第三个村庄的时候,他们终于找到了那具死尸的家。敲了三声门,迟迟没有动静。
霍因霍兹没有放弃,执着地继续敲第四下、第五下……终于,他的坚持不懈换得了邻居的不耐烦。
“谁啊?大早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一名浑身酒气的大肚子男人骂骂咧咧摔门而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你好,我有东西想转交给这家人。”霍因霍兹说。
邻居的表情顿时微妙起来,仿佛白日见了鬼,嘴里嘟哝着:“东西?什么东西?不是来讨债的吧?劝你死心,这家人都死没了……”
“……死没了?”霍因霍兹复述了一遍。
“哼,那男人白天整天喝酒睡死在大街上,到了晚上就回家打女人,前几年刚把女人打死,留下个女儿。那女儿也是随她的爸爸,做惯了小偷,到处偷东西供她的酒鬼爸爸喝酒……说起来那酒鬼怎么这段时间没见着了?他还欠我钱呢……”
缪伊缪斯听得皱眉,他望向霍因霍兹,却见对方神色如常,看不出什么变化。
“那个女儿呢?”霍因霍兹的声音比往常轻了几分。
“前些天偷到镇上去了,被当街打死了,围观的人好多呢……哎,我说你是不是认识那男人,他还欠我钱呢……”大肚子男人嘟哝着说。
缪伊缪斯又把头扭向霍因霍兹,霍因霍兹面上还是那样平静,他却直觉性地觉得对方在不开心。
“那个孩子安葬在哪里?”
“安葬?”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男人笑起来,脸上肥肉跟着颤抖起来,“又不是那些老爷,说什么安葬……”
男人的笑突兀停下,因为一袋子钱袋递到了他面前,方才一直没睁开的眼睛登时瞪圆了。
“他已经死了,这些钱是我从他的尸体上找到的。你刚才说他欠了您钱,这些钱够了吗?”霍因霍兹递出了那一袋钱。
“诶,够了够了……”男人笑得很是愉悦,伸手就要接。
在说谎,分明没欠这么多钱。
缪伊缪斯皱眉,他相信霍因霍兹不可能看不出来。
“那个孩子安葬在哪里?”霍因霍兹却是拎着袋子把手一抬,又问了一遍。
“哦哦,在后山脚下,没钱安葬的都丢那里去了!”
缪伊缪斯发现,他确实无法理解十六岁的霍因霍兹。
相比起未来的那只恶魔,十六岁的霍因霍兹身上带着一股他看不懂的倔强气质。
很愚蠢,很自恋,很没有意义。
是他看了第一眼就觉得无趣,并会转头就走的那类人。
“喂,你的个人爱好就是给别人下葬吗?”
“你把这糖果盒埋在这里,那个小女孩也拿不到,她已经死了。再说这盒糖果本来就是融化的,根本吃不了。”
“霍因霍兹,你有没有后悔?毕竟你费了那么大力气又是埋葬又是祈祷,结果那人到头来是个十足的败类,根本不值得你付出。要知道,就连恶魔都不会这么对待自己的妻女呢。”
“霍因霍兹,不要告诉我你十年来的冒险就是不断地给这群蠢货刨坑祈祷,这种事情除了自我满足外没有任何意义。”
十六岁的霍因霍兹还在向前走,没有回答也根本回答不了两百多年后的魔王。
“你就不能做点有趣的事情吗……”缪伊缪斯嘟哝着,但并不指望呆子版的霍因霍兹真的能做点什么有趣的事。
——当晚,霍因霍兹杀死了他这辈子所消灭的第一只恶魔,在魔王面前。

第116章 过去其二
缪伊缪斯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远,他只是静静跟在那名人类身后。对方的步伐很慢,像是一面沉重的湖水,任何日照风吹都升不起多少涟漪。
随着人类将糖果罐放入小女孩的墓中,周围的景象便开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前流逝,头顶的太阳却还是那样缓慢,仿佛凝滞于高空,提醒他这位观众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
缪伊缪斯意识到时间正在向前波动,他想着这两座亲手埋葬的墓大概曾给霍因霍兹留下极深的触动。
有时候,霍因霍兹会突然停下脚步,盯着树上某只鸟儿发呆,又或者是静静地望着远处某片云彩。极少数时候,他们路过某些村落,某些城镇,那双浅绿的眸子会短暂停留于某些人类身上。
缪伊缪斯注意到那些一家三口的人类会吸引少年人的注意。是想起了那个因偷窃被打死的女孩,还是想起了早已落在身后不告而别的家?魔王并不能得知。
他无法体会到人类细腻的情感,他只是安静地陪在对方身旁,旁观这一切。
他意识到他还不知道,霍因霍兹这趟旅行的初衷。
——至少现在,对方还没有一点讨伐魔王的心思。
赤发的魔王在内心如此嘀咕。
好似只是一个眨眼,梦境中的太阳终于往山下走。从沿途的景象估算距离,缪伊缪斯判断他们已走过两个月的时光。
傍晚昏黄光照下,一座古朴的教堂坐于一棵老树下,有乌鸦在枝头嘶哑地叫。更远处零星点缀着几座屋子,显得更为荒凉。
人类停下了脚步,这是他们一路走来遇到的第一座教堂。缪伊缪斯莫名想起对方站在墓前祈祷的一幕。
他忽然不想让人类走进去,可当魔王下意识伸出手妄图揪住对方的衣角,却发现只是徒然捏住一团空气。他只是观众,连对方生命中的过客都称不上。
教堂中央有位老人,穿着半旧袍子,背对于他们,正低头擦拭着神像一角。上头黯淡光线斜透过彩绘窗落下,穿过空中漂浮的尘埃,穿过神像粗糙的指尖,落在那老人花白的头顶。
“这是什么神?”十六岁的少年人站了很久,忽然问。
“不知道,我来时这座神像就在这里了。”老人说。
“您来了多久?”
“四十年……还是五十年?记不清了。”
“我以为您是这里的神父。”
“他们确实这么称呼我。”
霍因霍兹开始在这座教堂停留,老人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会分出一部分杂活与一部分吃食。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少年人却吃得不多,并默默承担下教堂内更多的重活。
教堂修建得并不华丽,方圆百里也没什么热闹地方,可每天却还是有许多人前来。没什么繁复的仪式,人们只是平静地坐在椅子上,望着那尊没有面容的神像。一两分钟后,便会离去。
“他们该找的不是神像,而是一位真正的圣职者。”某一次,正埋头砍柴的少年忽然说,“单纯的祈祷无法治愈病痛。”
老人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用浑浊的眼睛望向不远处啄米的母鸡:“听说被恶魔诅咒致死的人不会去往天堂,灵魂将永远堕入漆黑的深渊。”
货真价实的魔王在一旁发出一声嗤笑。
教堂内的生活很是枯燥。每日除了劳作、日常清洁、外出采集,便是发放食物,以及对病人们进行简单的治疗。从前只有老人一人忙前忙后,如今多了个聪慧的年轻人,角落的灰尘一日日减轻。
这里的人们并不识字,也不懂得神职人员那一套,只是自顾自地也开始称年轻人为“神父”。第一次听见时,缪伊缪斯笑得弯了腰。
他想这可真有意思,等以后见面了一定要取笑霍因霍兹。他尊贵的神父大人既不穿制服,也不布道,每天便是一身麻衣地砍柴做饭,提水喂鸡。
直到太阳终于完全消隐,梦中随之而来的是月圆之夜。
皎洁明月下,火光冲天。
人们包围了这座教堂,昔日熟悉的一张张脸被炬火映出狰狞的色彩。他们仍像往常一样拖着沉重的脓肿的身体,有的缺失了一只眼睛一条腿,有的多长出了两只眼睛一张嘴。
可这次他们却不再向神明祈祷解除这来自恶魔的诅咒,他们憎恨着教堂中不受诅咒的同类。
【为什么这个老东西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受到诅咒?】
【他才是那只恶魔!是他将我们折磨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他每天送来的饭菜和药水里加入了魔鬼的配方!】
【他欺骗了我们!忏悔没有任何用处!】
曾经有一片遗失的村落,传闻这里是千年前古老王国的旧址,埋藏有数不尽的宝藏。一批穷凶极恶的歹徒得到藏宝图跋山涉水而来,却永久地被困于此地。
原来一切是恶魔的陷阱。
他们身上开始生长脓包,他们作为人的器官开始变异。他们渴求恶魔的宽恕,恶魔却并未现身仿佛只想欣赏他们绝望的情绪。
他们开始祈求神明,并修建起一座无脸的神像。可神并未听到他们的痛苦,那尊粗糙的石像只是漠然看着一切。
直到一个年轻的修士途经此地,在那座神像前久久伫立。也许他从那无脸的神像中看到来自神明的启示,又或许修士的耳朵替神像聆听到了人们痛苦的祈祷,总之他停留于此。
这一停留便是五十余年,耗尽了人类的一生,最终被送入火刑架上。
缪伊缪斯跟随霍因霍兹从外面采集回来,入目便是火红的一片。他看见年轻的人类一瞬间僵硬,随后对方手中提篮掉落于地,食物悉数散落。
他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个年纪的霍因霍兹真正施展魔力。
魔王冷眼旁观着一切,慢慢走入混乱的中心。他望着那群灵魂早已被腐蚀的“怪物”背后开始长出畸形的翼,肌肤上遍布粗硬的毛——这意味着恶之虫的污染已进入最后阶段。
他望着霍因霍兹将昏迷的老人从火刑架上救下,又毫不留情清理掉现场的一切。神像,教堂,怪物,火刑架……一切的一切在庞大的魔法阵中消散,短短数月的时光好似泡影。
从一开始魔王就不能理解,为什么对方会选择停留于此。凭霍因霍兹的魔力足以感应出,老人的生命已迈入尽头。哪怕不是这一夜的火,衰老的灵魂也会在不远的某个夜晚陷入沉眠。
“我一直劝您离开这里,他们已经不能算是’人‘了。”霍因霍兹的声音难得冷硬。
缪伊缪斯挑了挑眉,印象里这家伙对长辈可是从来尊敬有加。
苏醒的老人沉默许久,才缓缓说道:“他们只是受到了恶魔的诅咒。”
缪伊缪斯下意识冷笑,随即发现在场冷笑的不止他一人。
他转过头去,见到霍因霍兹同样嘲弄地笑着。
这一瞬间,对方与两百年后魔王记忆中的样子重合到一起。死水一潭的眸中无光,冷得惊人。
缪伊缪斯眨眨眼睛,浅绿的目光便又变回温和的样子,仿佛一切都是错觉。
“可您并没有受到诅咒。”十六岁的霍因霍兹慢吞吞说着,意有所指,“他们过去并非善人,恶魔也不是什么人都诅咒的。比如像您这样的人就可以自由出入这片土地,不受禁制。”
老人点头,声音慈悲而哀伤:“确实有极为稀少的人生来便不受恶魔诅咒,就像你我一样。但是,我的孩子,我们因此更要怜悯我们的同胞,而不是唾弃他们所遭遇的一切,鄙夷他们受到伤害的灵魂。我们是被神明所选中的幸运的一部分,来到这个世界便怀有一份使命。”
“……”
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并不能理解老人的心境,那份悄悄掩藏在心底里如今却被戳破的傲慢更令他不知所措。
只见这个向来早熟的孩子很快从床边椅子上站起,嘴里说着给老人倒杯水便匆匆离开房间。
缪伊缪斯又眨了眨眼。
耳朵都红了诶……
老人最后所剩的时间在年轻人的照顾下度过。也许是因为伤心过度,又也许是因为那晚的火刑架终究损伤了身体,这位向无脸的神明祷告了数十年的修道士,终于在一个多月后离开人世。
临终前,老人望向窗外,那里曾有一座简陋的教堂。
他说出这辈子的最后一句话:“可惜我能为他们做的只有祷告。”
年轻人摇摇头:“如果不是您给予他们精神上的支撑,以及那些食物和药剂,他们早在几十年前就陷入灭亡。”
这大概是对这位平凡修道士最好的慰藉,年轻人的目光真诚而温暖,沧桑的双眼缓缓合上。
当老人最后一丝呼吸消失,病床前那双温和的绿眸也重归冰冷。
在缪伊缪斯不妙的预感中,十六岁的霍因霍兹开始在村子里翻找工具,挑选位置,并果真开始一铲一铲地挖起土来。
当霍因霍兹安葬好老人后并未即刻休息,而是一鼓作气继续挖坑、明显就是想给一村子的人都做上墓碑时,魔王的目光已完全麻木。
他怀疑再继续围观下去,以后见到霍因霍兹时,脑海中联想的便不再是帅气的长剑,而是朴实无华的铲子——还是脏兮兮沾了泥土的那种。
终于,一座座墓碑整齐树立。
十六岁的霍因霍兹释放出一身使不完的牛劲后,便蹲在墓碑群前开始自言自语思考。
“他们被恶魔诅咒后以那样畸形的姿态活了几十年,按常理来说早就该失去神智,成为心智被扭曲的怪物……难道向神祈祷真的有用?”
说到最后,年轻人的脸上渐渐浮现困惑。
魔王站于人类身后,他将对方的思考与疑问尽收眼底,却并未有什么反应。此刻的霍因霍兹说到底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不知恶之虫为何物,更不知道那些畸变并非来自恶魔的诅咒,而是人类灵魂自身所带的污染。
寄生于灵魂深处的虫卵诱导出恶的情感与思想,心中逐渐膨胀的恶又反过来孕育虫卵,使其逐渐长大,直至成熟的虫自灵魂深处破茧,吞噬掉整个宿主。
只有极少数的灵魂不携带有污染,仿佛是奇迹。霍因霍兹如此,那个老人也如此。可受到污染的灵魂在恶之虫的驱使下,本能地便会排挤这些干净的“异类”。
这些灵魂注定颠沛流离。
缪伊缪斯侧头望向天际。
在过去数月,梦境始终保持着黑夜,似乎象征着某种迷茫与困惑。
他直直望向远处,透过夜色仿佛能看见一片天之国度,他知道那里栖息有一群巨龙……他知道这个时间点,已经有一条银龙正着手收集那些干净的灵魂,准备带往新世界。
至善的灵魂将前往无忧的天之国度,罪恶的灵魂将重新轮回堕入这绝望的人世——某种意义上来说,人类的认知倒也没错。
霍因如果没成为恶魔,大概也将在死后成为纯白之海里的一株花……魔王蓦地升起这个念头。
“……恶魔究竟长什么样?”身旁的人类呢喃出声,打断了魔王越飞越远的思绪。
作为一名贵族出身的孩子,少年人显然不会有直面恶魔的机会。家中请来的老师只会教他魔法与剑术,书本上的图画更是将恶魔画得抽象至极。由于灵魂纯粹,离家的小少爷一路走来也未曾受到恶魔觊觎。
“这些人被恶魔的力量囚禁了几十年,但恶魔从未出现过。那只恶魔甚至需要用藏宝图引诱人类前来这里……或许它非常弱小,几十年都不敢真正出现……”人类仍在思索。
魔王赞许地点点头,他发现霍因的脑子从小就很好用。
“所以,哪怕我独自一人面对它,胜算也极大……希望他们因此能安息。”
少年像是做出了某种决定,利落站起身便朝着夜色走去,留下魔王愣怔于原地。
好一会儿,缪伊缪斯才从僵硬中回过神,很慢很慢地朝门口走去。一如既往地,那个人类并未走太远,只是埋头翻找起趁手的武器。
“是人类啊。”魔王忽然没头没脑地这么一说。
是人类。
他在心底又默默重复了一遍。
与霍因霍兹的猜想一样,那真的是一只非常弱小的恶魔。
被灌注了庞大魔力的法阵顷刻间笼罩住整个村落,并迅速向外扩张,弥漫至周围山林。
弱小的恶魔被逼出藏身地,狼狈地被人类抓住尾巴倒提。这是一只浑身覆盖有红色短毛的恶魔,形同兔子,不足巴掌大,尾巴却细长如老鼠。
没有与人类为敌的力量,最多只能施展些小法术令人走不出迷雾。被强者抓住就开始吱吱叫,看起来可怜又无助。
缪伊缪斯第一反应是觉得这只小恶魔可爱极了。
和他一样有红色的毛发,圆滚滚的……就是霍因抓着对方尾巴的动作是不是太粗暴了些?他看着都好疼啊……
下一刻,魔王的目光凝滞了。
那只修长白净的手果断地收紧,红色短毛在苍白骨节间如此扎眼。瞬间浓缩的魔力于掌心间膨胀,小小的恶魔便像一只气球般爆破,粉色血液自人类手腕间滑落。
此刻天边已泛白,一切都好似慢动作,在魔王睁大的眼睛中放映。
人类却只是皱着眉,施用魔法清洁起双手:“如果有一把剑,杀恶魔时应该会更方便……”
缪伊缪斯猛地从噩梦中惊醒,他胸腔间剧烈起伏,脸颊苍白。
霍因霍兹徒手捏死恶魔的场景,仍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放,无比清晰,仿佛他就是那只惨死的恶魔。
眼前是熟悉而温暖的小窝,身下有着绵软的垫子。睡床就在不远处,而他不在床上。
他发现自己正以某种奇怪的姿势蜷缩,大半张脸搁在那块坚硬的红宝石底座上,难怪浑身酸胀。
竟然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目光下意识扫过去,那块红宝石心脏中央却空空如也,没有某件熟悉的事物。这一次,魔王一张脸却是真正失去血色,整只恶魔入赘冰窟。
脑海里飞速划过几个可能:是有人趁他入睡时进来偷走了?不,不可能,没有谁能进来……难道是他睡着时把霍因霍兹给吃了?不,不要……
就在缪伊缪斯浑身冰冷时,极近处一声细微的“哒”,扣在耳畔。
他呆呆地寻声低头,就看见一枚小小的白石头正躺在大腿内侧,似乎是刚从他怀中掉下来。
……糟糕,自己睡着时好像真会梦游。
缪伊缪斯半是惊喜半是庆幸,随即涌上来的便是浓浓后怕。今天他睡着后能不小心把霍因霍兹当抱枕抱在怀里,明天就能不小心将对方吞进肚子里。
魔王沉重地做好反思,决定抑制住自己贴贴的欲望,每晚暂时搬出去睡觉。
分房入睡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只是不知为何霍因近日的色彩没有从前明亮。整只石头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蔫蔫的一点儿活力也没有,漂在他的红宝石心脏里像一只没有追求的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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