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柴人们站起来,手牵着手围成一个大圈。圈中站着两只新的火柴人,一只大的,一只小的,同样手牵着手。
漆黑线尾缠卷起纯白的晶石,末端桃心尖蹭着玫瑰形晶石的其中一瓣尖角,小小的石头于是亮得更为开心。
缪伊缪斯笑了笑,而后垂下眼帘,声音逐渐变低:“我其实一直都知道,这些年里你瞒着我还杀了很多恶魔。”
纯白晶石蓦地熄灭了,方才还跃动的光亮转瞬消失不见,灰扑扑像路边随处可见的小石子。
缪伊缪斯动了动耳尖,好笑地用尾巴尖继续对石头左戳戳右戳戳:“这么心虚?我不会生气的,也没有因此讨厌你……我在很多年前可能确实说过讨厌你的话,你可以把那时候的我当做笨蛋。当然,霍因霍兹你也是个笨蛋,是个把自己伪装得很好的、无药可救的笨蛋。”
他深吸一口气,捏着白晶石正色道:“我每天晚上给你讲了白天遇到的那么多故事,有那么多的恶魔真心实意地感激你、敬佩你,乃至怀念你。你还不明白吗?你教了我这么多,告诉我作为君王要仁慈,要爱民,要信赖他们……你教给我那么多美好的品格,但却有一点你始终没告诉我。现在换我来告诉你。”
精致面庞上,属于兽类的冰冷竖瞳打破了原本细腻的气质,平白增添一份野蛮的肃杀之感。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出现在同一只恶魔身上,仿佛生来如此。
既是魅魔,也是魔王。
“你常教我,天底下没有免费的食物。那么现在我要教给你,世界上更没有谁能够一身清清白白就做成大事。霍因霍兹,你凭什么觉得你是被选中的完美救世主?你凭什么觉得你就该既要不牺牲任何人地去拯救所有人,又该让你的手从始自终保持干净?
“你是个普通人,你当然做不到这点。于是你就觉得你是罪恶的,肮脏的,愧疚的,甚至没有脸来面对我们。你不觉得——你太傲慢了吗?”
魔王的声音逐渐拔高:“承认吧霍因霍兹,你就是太傲慢了。傲慢地去原谅所有人,傲慢地认为你的道德底线就是该比其他人高。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更了解你,你从小就是这么个无可救药的笨蛋!
“你不是总喜欢教训我,认为我有哪里作为君王不够称职吗?那么现在,我以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魔王之名告诉你,要论起君王的品格,你才是最不称职的那个。因为你不够心狠手辣,也不够果断坚决,你是个会在梦里逃避现实的胆小鬼。
“现实从来不是童话故事。当你站在这个位置上时,你就必须得牺牲你的良知去玷污你的手。如果不是你,那么做这些脏活的也会是我,是你替我完成了该做的一切。是你替这个世界所有人,做了不得不做的一切。
“霍因霍兹,现在深渊所有恶魔都知道你曾经是人类了。所有恶魔都知道你曾经站在我们的对立面,甚至知道你杀过许多恶魔。但没有任何恶魔会仅仅因此而对你产生敌意,因为杀与被杀之间的关系是连深渊里的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不想被敌方杀掉那么就得杀掉敌方,无关道德与对错。而你连小孩子都不如。”
魔王的胸腔剧烈起伏,他的情绪十分激动。大概此时这位魔王陛下还有许多话想要对那位曾经的老师说,但此刻面对着尾圈中央那小小的蔫蔫的白晶石,魔王最终只是用十分复杂的语气,难过地望着对方,留下一句话。
“霍因霍兹,这个世界上不肯放过你的,只有你自己。”
室内重归于长久的寂静。
寂静中魔王盯着白晶石看,忽然胡乱用手指抹起眼尾。
他自嘲道:“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现在就是一颗傻乎乎的石头,只会开心的时候发亮,不开心的时候熄灯。我竟然会和你说这些傻话,一定是烟花的气氛太奇怪了……”
想要去卓台上照镜子,足尖刚一落地,眼前景象蓦地变为一片苍白。而后,各种浅色的细细线条快速勾勒起来。横竖,弯直,阴影与圆点……只是一个眨眼,繁密的花纹便汇聚成画面。
眼前已是一座山谷。
他站在山谷中央,小溪旁,耳边有清脆鸟鸣。
熟悉的感觉令缪伊缪斯很快辨认出,这里是霍因霍兹的梦境。
他竟然在清醒的状态下入了梦。
缪伊缪斯知道他即将经历什么。这些日子他每晚讲完睡前故事后,都会在梦中经历一遭。他会穿着第一日霍因霍兹给予他的斗篷,遇见旅途上的勇者小队,而这群人每每都会认为是第一次遇见他,在不同的时间节点给予他相似的态度。
无数个梦境过后,缪伊缪斯对这支团队可谓是如数家珍,而对面从来当他是陌生人。
“咦,那不是——”属于某位弓箭手的不着调声音从背后传来。
缪伊缪斯边以平静的心态转过身,边回忆着昨晚梦境中这支队伍行进到了哪里。很快,他便被对方下一句话僵硬在原地。
“那不是缪伊吗?哎,你怎么在这里发呆呀?队长找了你好久。”弓箭手嘻嘻哈哈快步凑到跟前,身后跟着小队内另外三人。
缪伊缪斯没有接话,在巨大的怔愣中,他直直看向队伍最末的那位青年。这时候距离对方十六岁离家出走,已经过去九年。
这是二十五岁的霍因霍兹,是他亲自见证着在传说中的巨龙冢中拔出龙骨剑、与精灵王结下友谊又帮助对方抵抗巨龙入侵、拿到龙眼后险些被队友杀死分赃的霍因霍兹。
二十五岁的霍因霍兹,与二十六岁死亡的霍因霍兹没有任何差别,与他所熟知的那只恶魔外形几乎没有任何差别。
这样的霍因霍兹,在梦境中不再是用陌生而警惕的眼神防备着他,而是以一种沉默但温和的视线相望,仿佛他们已相熟多年。
“霍因……”缪伊缪斯下意识念出声。
“怎么了?”青年微微歪斜脑袋,似有不解,一缕碎发随风略过脸颊。
“……没什么。”缪伊缪斯摇摇头,扯了扯兜帽,换上一张明媚的笑脸,“可能就是有点想你了。”
这是一支普普通通的冒险小队,配置常规到没有谁会多看一眼。
一名离家出走魔武兼修的勇者领队,一名胆怯内敛全身挂满瓶囊的治愈师,一名热情散漫身手矫捷的弓箭手,一名衣着华丽谈吐讲究的炼金术师,以及一名总是身着兜帽斗篷善用火焰的神秘魔法师。
一支又一支这般的队伍走出王都,一支又一支这般的队伍分崩离析。关于勇者的传说故事总被吟游诗人们传唱,预言中的救世勇者却从未真正出现。
国王颁布了勇者法令,一批批勇者领取勋章,于是世上多出了一种体面的工作,其名为勇者;于是世上多出来一种稀有的藏品,其名为勇者。
人们高高将其捧起赞颂,人们热切将其摔碎取悦。
一颗颗勇者的头颅被完整保存运送回王都,老爷们将其挂在天鹅绒展柜中,配以金子层层镶嵌。
夫人们端着葡萄酒轻轻摇曳,她们颈上的珍珠倒映着炫目的光泽,勇者们未合的眼珠倒映着炫目的光泽。
王国内最强大的魔法师所打造的圣器高悬于舞池之上,它如此耀眼象征着人类魔法的巅峰,它如此强大做出勇者救世的预言,它如同最美丽的夜明珠如今为这场舞会带来变换的灯光。
舞池中的人们旋转着魔法水晶鞋,在歌曲的间隙中笑着询问救世的勇者去哪了,他为何还不出现。
王都之外无数偏远的村庄正在沦陷,他们距离那美妙的舞会太过遥远,他们距离恶魔们愤怒的火焰太过相近。国王无须花费一兵一卒即可拖延魔王的大军,当战火来临有太多民众成为护城的选择。
他的王国便是如此运作,这是人类千年不变的长阶。
它的虫巢便是如此繁衍,当危险来临最弱小的子嗣们便要为了伟大的母亲而牺牲。
贫苦的村民,用尽一生也想不明白勤劳致富的方法。
在生命的尽头他看见恶魔可怕的模样,又看见他的救世主从天而降。
传说中的勇者降临于一寸寸土地,长路漫漫中他们救下一位位同胞。
勇者们不知距离讨伐魔王的终焉日尚有多少前路,就像他们数不清身后曾顺路庇护多少生命。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顿名为报恩的晚餐,一杯掺了毒药的啤酒,救世主的头颅预计将被割下又被高价卖出。于是这愚昧的贫苦的一生就此落幕,于是那浑浊的富足的一生就此开始。
无数的勇者们踏上长路,无名的勇者们等不来直面魔王的那一天。他们不是预言中唯一的勇者,吟游诗人们唱着哀叹着,说他们如此弱小,他们的实力竟如此令人遗憾,以至于无法为他们的品性支付代价。
他们唱着哀叹着:救世的勇者去哪里了?
也许会在无数个牺牲之后,终于有人抵抗住每一次背叛,吞下每一次信任的苦果,历经磨难的唯一救世主斩下魔王的心脏,预备回城接受民众目光的洗礼……
——但在那之前,在这一次,月黑风高的夜晚里,简陋的村民家中,一名红发的魔法师从斗篷中伸出纤细的手腕。
他一掌掀翻了桌子。
屋子的主人被吓倒在地上,魔法师便上前一脚踩在对方脸旁。
他单膝跪地,漆黑宽大的斗篷带着明显的质感垂落,便完全裹住单薄的身子。晶莹如宝石的长发自斗篷下摆显露,像是年轻女士们衣裙上的玫瑰花边。
他捏着木制酒杯,举到人嘴前,只简单命令道:“喝。”
人类吓得呆滞了脸,只猛地摇头,嘴里含着求饶。杯中有毒,作为投毒者,屋子的主人比任何人都清楚。
“对不起!对不起!放过我……我承认、我承认这里面有毒!”
魔法师没有收回酒杯,他垂着眼睫,这令其眼中的情绪更难以辨明。
终于,似乎看不下去这份僵持,屋子里的其他人发话了:“哎呀,只是一个小误会,你这样吓到别人啦。”
魔法师没有回头。
他知道这不着调的声音出自队内的弓箭手。
擅长使箭的弓兵曾长期游走于灰色地带,做着刀尖舔血的雇佣兵生活。巧言滑舌,反应速度一绝,遇到危险从来第一时间逃跑,觉察到队友有难也断然不会提醒。
如果要肃清队内纪律,魔法师会选择第一个拿这位弓箭手开刀。
“嗯……似乎只有队长的杯子里被投了毒,我竟然完全没注意到。”第二个发言的是队内的炼金术师,声音算得上温和,只是这时刻莫名有些撇开责任的味道。
魔法师此刻捏着的杯子,便正是从身旁那名队长餐盘前夺下。领队与队内唯一的魔法师形影不离,用餐时更是相邻而坐,这早已是小队的共识。
到目前为止,唯一没出声的队员便是那位治愈师了。魔法师心底里清楚,哪怕这屋内有同伴毒发身亡,冷漠的治愈师也绝不会主动出手救助。
一个草台班子,和一个笨蛋队长。
魔法师在心里无声骂了句。
“缪伊,他只是个普通人。”笨蛋终于说话了。
“您说的是。”缪伊缪斯阴阳怪气道,“强大的勇者大人要是被普通人一杯毒酒杀死了,那可真是幽默。”
“……我从十几岁起,就能分辨这种劣质的毒药了。”身后人似乎是叹了口气,脚步逐渐靠近,“你的反应有些过激。”
“毕竟这间屋子里,似乎只有我在乎您的性命。”魔法师的话语字字带刺,刻意的敬语显得十分挖苦。
那位炼金术师咳嗽了声,其余两位则事不关己地看戏。
很快,缪伊缪斯便感受到自己的手背被覆盖上另一只手掌。温热,有力,带有薄茧与尚未愈合的伤。
身后人以温柔但不容置疑的力道,控着他的手移开酒杯,又向外一扬,浑浊的酒水便洒于一地。白雾伴随着滋滋的噪音从水渍中上升,地面正被毒药腐蚀。
莫名地,缪伊缪斯开始想象这白雾于某人胃袋中翻滚的场景。
那一定很痛苦。
——霍因霍兹曾有多少次平静接受了这份痛苦?
很快,滋滋噪音消失,原本粘有厚重尘埃的地面现如今凹陷下去,中央残留着一团可疑的黑红色泥块,散发出腥臭味。
缪伊缪斯收回视线,他只扫了一眼那投毒者半是惶恐半是劫后余生欣喜的脸,目光便停留在某人苍白的手掌。
这是双好看的手,当然。
数小时前,这双相当符合缪伊缪斯审美的手受了伤,现在狰狞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而受伤的理由便是要救面前这位恩将仇报却又“清清白白”的普通人类。
“他只是个普通人。”似乎是察觉到了近距离的情绪,身后的人又轻声重复了一遍。
普通人。
缪伊缪斯刚要牵动嘴角,想嗤笑出声,却感受到手背被不着痕迹捏了捏,像是安抚。
他鼓了鼓腮帮子,于是改口朝地上的人类问道:“谁给你出的主意?得手之后,接头人在哪里与你碰面?”
人类又是胡乱摇头表示不知。没有什么接头人,也没谁出主意。这样铤而走险的行径仅仅因为一时的杂念。
就连如此僻远的村庄都知晓勇者相关的传说——只要想办法取下他们的头颅,城内的大人们自然会给出令人满意的价钱。
高尚的,强大的,守卫的,危险的,需要谨慎捕捉的……美丽而稀有的奢侈藏品。
赤发的魔法师看得清楚,那双眼中写满了惊恐与悔,唯独没有歉意。
赤发的魔王看得清楚,那残破的灵魂已因罪孽而染上更为深沉的斑点,寄宿于灵魂深处的恶之虫即将成熟。
或许是几日后,又或许明晚,对方便会因“恶魔的诅咒”而发生畸变,迎来痛苦而腐烂的死亡。人的精神就此消散,虫的本能接管其行走于大地的身躯。
这便是这个世界的自然定律,亘古,悠久。如同树叶枯黄便要从枝头落下,沉入泥烂的土壤。繁盛的人类文明为虫的繁衍提供鲜活的生命力,直至整个世界沦为巢的尸。
他的手仍被轻轻牵着,像是要防止愤怒的魔法师做出什么不理智的行为。
魔王瞥着眼前战栗的人类,面无表情,唯藏于斗篷下的尾尖拍打着皮靴跟。
他的心思已不在此处。
他不可抑制地又开始想象起某些个场景。
比如把某个家伙推倒至床上,再居高临下用尾巴拍打着对方的脸颊,质问那颗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当再度启程时,缪伊缪斯站在木屋外的泥泞小路上,他看见队内某个笨蛋从腰间分出半份钱袋,递向那位杀人未遂的“可怜人”,他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估计相当可怖。
队内其他几人倒是见怪不怪,有人动着嘴型翻了个白眼。凭借卓越的听力与动态视力,缪伊缪斯知道那短句的意思:伪君子。
是啊,伪君子。似乎在很久以前,久到他和某只恶魔关系剑拔弩张的时刻,他也给出过这份评价。
心思深沉的霍因霍兹,手段狠辣的霍因霍兹,对外总是温和浅笑做出良善样子、对他则一副淡漠沉默的霍因霍兹,似乎有所图谋的霍因霍兹……曾经也只是一个笨蛋。
后来,成长为了一个聪明点的笨蛋。
当队长重回队伍中,整只队伍继续向前走,赤发的魔法师退到队伍最后,一如既往说着只有两人可听的悄悄话。
“怎么?你又听到什么令人落泪的悲惨经历了?”他环抱胸问道。
霍因抿了抿嘴,似乎被戳中了心思,停顿一会儿后才解释:“那人其实……”
……哦,还真有。
“好了,停。你对这些感兴趣,我可不。”缪伊缪斯立着巴掌到空中,做了个禁止手势。
这一路走来,他听了太多故事——每个人都是那么的深有苦衷。
比如那位时刻会反水的弓箭手,据说作为流浪儿长大从未过上一天好日子,曾在年幼时分被拍卖于奴隶斗兽场,背上至今留下一道狰狞的烙印。雇佣兵亡命生涯中,死于这位传奇刺客的大人物多如天上繁星,被他背刺的同伴更是不计其数。
【他只是为求自保,因过去的经历而无法轻易相信别人。】善良的勇者大人如是说。
再比如那位落魄贵族模样的炼金术师,实则是纸牌与骰子的一把好手,通过地下赌场与魔导器拍卖,间接导致数个家族的争端,并以此掏空了某个显赫家族的巨额财富。
【他的父母曾是那座宅邸的佣人,遭受虐待致死……我能理解他的复仇。】擅长共情的勇者大人如是说。
那位气质阴郁的治愈师更是有一段传奇故事。作为试药傀儡被某个邪恶教团养大,凭借对灵魂的卓越悟性一路爬上骨干位置,又在某个夜晚一举将整个教团炼制成活死人。皇室骑军与圣职者们赶到时,那位白袍治愈师手下的活死人军团,已经扩张至足足两个村庄。
【他只是从小没有接受正常的教育,分不清善恶。】悲天悯人的勇者大人如是说。
勇者大人的小队便是如此“人才辈出”,当中成员未见得有几分正义,对带队的勇者更是不含敬意。
令人惊奇的是,数年过去,小队成员竟再未对外做下一恶,旅途中唯一的受害者总是那位兢兢业业、血条成迷的勇者大人。
或许三人心照不宣地明白一件事:如果只是伤害那位有着浅绿眸子的勇者本人,对方总会原谅他们的。就像那名试图恩将仇报的人类一样。
——但下一次,如果有另一名“勇者”途经这里,也许就会被一杯毒酒杀死。缪伊缪斯想。
那份沉甸甸的钱袋,足以改善那名人类的生活……那么又有几分可能令一颗腐化的心重新向善?
缪伊缪斯不清楚。
他只是在即将转过小路尽头时,顿足回头张望了一眼。那里,灰蒙蒙如笼罩雾色的村民也在眺望他们。遥远的距离令彼此的面容变得模糊,他看不见对方的神情。
银黑色的魔王竖瞳中,清晰倒映着斑驳灵魂的影子。那影子仍在晃荡,如毒蛇紧紧纠缠着孱弱的人之躯壳。
这颗灵魂快要死了。这是来自魔王的精准判断。
无关意志,无关天赋,无关力量,那是植种于创世之初的诅咒,是经不起考验的人性。凡人皆尝此苦楚,唯少数人奇迹幸免,是天赐的礼物,也是万分之一的幸运。
不幸者从幸运者手中得到宽恕与赠予,不幸者的灵魂并不因此而得到救赎,幸运者不将等到感激与回报。
……但是,灵魂腐化的速度稍微变缓了一些。那名人类能多活一段时间,依靠那笔钱过上好些的生活,直到迎来避无可避的死亡。这也是来自魔王的判断。
这是一支普普通通的冒险小队,配置常规到没有谁会多看一眼。
今天,队内再度起了冲突——这在多年旅途中算不上新鲜。
今天,队内的魔法师徒手捅穿了弓箭手的胸膛——这倒很是新鲜。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正常人显然难以反应。不过对于这支队伍来说,不少成员自然只是装作“未来得及反应”。
缪伊缪斯连眼神也没施与一个,只说了句:“避开了心脏,现在可以开始治疗。”
被点名的治愈师这才慢吞吞走上前,嘴里念着没有温度的咒语,毫不掩饰敷衍。零碎的血肉以诡异的速度复生,被治愈者却仍难掩痛苦,惯常挂起的笑意罕见消失。
“你……做了什么?”弓箭手咬牙,瞪着赤发的魔法师。
缪伊缪斯低头把玩着手中的锥形魔导器,没有立即回答。器具上的味道还很新鲜,来自于他们前不久帮忙护送的商队。显而易见,这位手脚不干净的队友,神不知鬼不觉顺走了别人的货物。
如果不是他及时夺下,这东西已经捅进某个笨蛋的心脏里去。散发着浓重不详气息的魔导器,很快被捻成碎屑。
掌心起火,碎屑被燃尽,只留下一枚烧得漆黑的虫卵。灼热的火焰跳动于魔法师冰冷的眼中,最终虫卵也消逝不见。
恶之虫无法脱离人类灵魂独自存活,每有一只虫子被做成魔导器,便意味着一条鲜活的灵魂曾被炼制。
越是靠近战火纷飞之境,死伤遍地,虫卵便越发增多。它们是魔法的稀有材料,尸山血海下,形成天然的魔力波动。普通人自然并不能看见,他们只会以为某位强大的魔法师施加了咒术与法力。
虫子诱导出人类心中的“恶”,反过来却又被这份“恶”所牵连。以种族繁衍为第一准则的族群,竟也产生了贪生怕死的念头。
母虫的眷属何其之多,它高阶的孩子们将低阶的孩子们推送出去,令其被恶魔们杀死,以此回收养分,以此巩固自身的地位。
它们寄宿着人类,不知不觉也活成了人类。
“在你的心脏旁留了颗火苗。”缪伊缪斯抬起眼皮,终于回答,“下一次,它会一点点烧磨你的心脏,直至三次日月交替,心脏彻底停止跳动。”
“……不会再有下次了。”弓箭手勉强笑了笑,又转头看向一旁沉默的青年,“抱歉,队长,是我冒犯了。”
被唤作队长的青年没有回应。
在场每道视线都聚集于他,他却微蹙眉盯着一处。
那是魔法师的手掌,那是刚燃尽火焰的、尚有鲜血残留的手心。
缪伊缪斯眨眨眼,很快反应过来,习以为常笑道:“放心,包裹上了一层火焰,我没有直接用身体触碰虫卵。”
话音刚落,他也茫然愣住。
这样的对话,仿佛是很久远的回忆了。
拥有柔和浅棕发色的青年摇了摇头,他牵起那只沾血的手,轻轻擦拭起来。清洁术,治愈术,驱散术……精巧的小型法阵一轮轮被释放于掌心,即便是圣廷中最虔诚的信徒恐怕也不会如此清理造物主的神像。
“你……”缪伊缪斯的神色从怔然转变为复杂。
“我好像对你很熟悉。”青年垂眸说。
“当然,毕竟我们一同经历了这么多冒险。”缪伊缪斯露出恰当的微笑。
“不,那段旅途中没有你的存在。”
缪伊缪斯的笑容戛然停在脸上,而后那双眼睛微微睁大。
对这支冒险小队而言,名为缪伊的红发魔法师已与他们同行多年,这份认知深深凝固于记忆。
——对缪伊缪斯而言,他与他们只度过了数小时,如同舞台剧般跳跃而又快进的数小时。
青年侧头看向另一边。
在那里,勇者小队的三人如同飘渺的烟雾,虚虚实实被定格在原地。鲜活而真实的梦境终于显露出其虚幻的本色。
他终于意识到什么:“我好像在做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这些年里,埃尔默曾多次试图置我于死地。但这是第一次,我的身前出现了你。”青年的声音带上些许迷茫。
缪伊缪斯尝到喉头的干涩:“为什么你一次又一次原谅了他们?霍因,你真正并不软弱。”
“我么?”这次,青年思索了许久,而后犹疑地回答,“也许只是因为我能理解他们。”
“但你实际厌恶他们。”缪伊缪斯斩钉截铁。
“……”
青年脸上迅速闪过一丝惊讶,那双森林般的眼睛在某一刻忽然变成荒漠,而后不知何时重新变回温和的样子。
他压下眉眼淡淡笑了笑:“你似乎很了解我。”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懂你的人。我知道你讨厌一个人是什么样子,也知道你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是吗……我竟然都不知道,’我喜欢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子。”霍因霍兹不置可否。
“就像这样。”缪伊缪斯举起手掌,那只手刚被勇者大人仔细清理过,如今还残留有多重魔法阵的气息。
青年眯起眼睛,他自然清楚知道自己方才做了什么。虽然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虽然很多事情似乎变得混乱起来,但不至于连一分钟前的事情都忘记。
所以,他更加不能理解自己陌生的举动。
“我总觉得……我认识你,认识了很长一段时间。”
忽而,青年似乎在错乱的记忆中捕捉到什么,眼睛微微亮起:“你是……”
缪伊缪斯攥紧了手掌,眼睛都不再眨动,像是生怕惊扰了一只栖于指尖的蝴蝶。
“……你是那天森林里的魅魔。”
这是一支普普通通的冒险小队,配置常规到没有谁会多看一眼。
宁静的小镇上,勇者与魔法师落于队伍最末,与前面的三人间隔了相当一段距离。
“我听说深渊之下确实存在这样一种邪恶的法术,它能让人陷入无法醒来的梦魇当中。做梦者将无知无觉在梦境度过一生,梦外的灵魂则被恶魔所吞噬。”
缪伊缪斯哼了声:“我知道。你八岁那年有天夜里偷跑出去游荡,正巧被家里的老管家捉住了,他就是这么吓唬你的:午夜零点不睡觉的小孩,会被可怕的恶魔拖入梦中吃掉。”
霍因霍兹轻声笑了笑。
缪伊缪斯听出了那份未言之意:【你真的很了解我。】
自从察觉到这里是梦境,霍因霍兹便变得爱笑了许多。
不是两百年后那个沉重的大恶魔,也不是两百年前那个迷惘的人类青年,站着他身侧的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灵魂,仿佛一切与眼前人无关。
霍因霍兹……好像一点也不担心当下的处境,也没有想要醒来的欲望。不在乎外界发生了什么,也不在乎他究竟是谁。
“将埃尔默心脏上的火焰收回吧,缪伊。”
彼时晨日初升,远处三人正站于小镇广场中央问路。一只鸽子落在喷水池雕塑肩头。那雕塑看起来还很新,底下摆着零散的鲜花。
“如你所见,这只是一场梦罢了。”魔法师却还是收回他的魔力。
一切皆为虚无,一切皆没有意义。就像那轮太阳的剪影,如此圆润,明亮,却缺乏鲜活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