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中回忆起两百年前,巨龙入侵。她们护着一颗小小的石头逃难,努力躲避天灾般强大的敌人。最后的最后,这颗石头被交接到一个性子很软的魅魔手中,路便断裂开来,她们在山崩地裂中失去了联系。
魔王陛下出世后身负魅魔血统,这在任何恶魔眼中都会是一条惊世的消息,对她们这些魅魔而言也不例外。百年前,几乎是在看到魔王的第一眼,芙蓉便仿佛亲眼看到了当初那只魅魔是如何以自身鲜血哺育一颗濒死的石头。
若是依据魔王们的传承方式溯源,这位魅魔便可称为小陛下的“母亲”。一只魅魔是魔王的母亲,多么骇人听闻的故事。
百年前她站在断墙之下,遥望那道赤色的身影洗净周围恶魔,突然在心头涌上悲哀。魅魔,偏偏是魅魔,如果当初护送魔石的是其他任何恶魔,他们的王便能拥有更强大的起点。一只魅魔,无法庇护他们,更无法向他们许诺未来。
当年一起长大的姐妹们都死在了两百年前,魅魔一族里年长的只剩下她一个。她甚至一度以为魅魔要面临绝族。可她们却依旧延续下来,并且活得很好,活得比历史上任何时刻都要好。深渊中的恶魔们迎来了他们最幸福的时光,他们的王没许下任何承诺却给了他们所想象不到的一切。
区区百年,深渊变了很多,他们这些恶魔亦是。
“接下来陛下的重心大约会放在与外界的接触上。接纳外界来的恶魔只是第一步,我们应当跟紧陛下的步伐,不能给他拖后腿。将这些恶魔安置在1区,也杜绝了他们作乱的隐患。我们需要尽可能引导他们融入这里。”芙蓉步入正题,稍显严肃。
熏衣冷冷道:“我不认为那群恶魔能融入深渊,也不认为他们对陛下怀有善意。”
这句话倒是令另外三只恶魔诧异。这个在场唯一一个在外界生活过的家伙,竟然会第一个站出来表示对这群恶魔的怀疑与敌意。
见同僚们脸上神情太过明显,熏衣咳嗽两声:“在人类的教义中,深渊是个罪恶的地方,而魔王更是其中罪恶的化身。教廷会告知每一个抓捕而来的恶魔:如果不是魔王,他们便不会遭受到驱逐与憎恨……”
“可你作为他们的一员,却并不憎恨陛下,甚至倾慕他不是么?”风信子缓缓指出。
熏衣滔滔不绝的讲述渐渐消音,他陷入沉默。
这只魅魔几度蠕动嘴唇试图解释,却发现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今年的冬季就快要到了,伦卡城的居民开始为丰收节做准备,家家门前都堆放有串在网线上的冻鱼。丰收节当晚,他们会围坐在一圈圈篝火旁,吃着烤鱼唱着歌,庆祝今年的鱼获,祈祷来年同样幸运。
那些高大沉默的巫师有时会驻足在一旁,好奇地看他们织网串鱼。热汤早已不再定时发放,起初居民们有些不安,以为喝完断头汤后将要面临某些残忍的事情。
然而恐惧的事情并未发生,这些用长袍与面具遮掩真面目的巫师,只是默默在街上扫雪,清理脏污,修缮房屋。有时风雪过大,食物获取不足,这群巫师们甚至会出城捕些冰原上的魔物,带回来当街烤熟,又继续像从前那样分发给他们。
某些气候恶劣的夜晚,街上仍会驻起零散的棚子,棚内煮好了热汤,供行人自行取用。汤仍然美味,只是喝起来似乎少了点什么,不像从前那样能抚慰灵魂。但冷冷的夜晚里有热汤喝就不错了,一碗喝下去饥饿全无,满足的笑容在人们脸上浮现。
一切都在朝好的一面发展。唯独那位似乎是领袖的巫师,总是凶巴巴站在一边,近期不知为何脾气更差,连带着总在舀汤时把水线抖得很低。
奇怪的家伙们,陌生的家伙们,但是似乎不坏。
缪伊缪斯抱着史莱姆,站在城堡地下密室前。他最后一次清点这些密密麻麻的“巢”,确认里面的虫卵早已被某只恶魔清除,才一把火将巢烧尽。跟在魔王身后站了一排的蝙蝠们瑟瑟发抖,一句话也不敢说。
这群血魔已经从先前那种又玄又诡的状态中脱离,脑袋重新安到了脖子上。他们却恨不得希望自己这辈子都不要醒来,永远做一只无忧无虑的呆呆小蝙蝠。
浑浑噩噩猛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大本营早已被一锅端,多年心血灰飞烟灭,而魔王就冷脸站在面前——还有比这更恐怖的故事吗?
“你们刚才说,这批王虫卵是用恶魔的血培育而成的?”魔王背对着他们,忽然问。
领头的蝙蝠战战兢兢回答:“是、是的,陛下。”
“用的是那群被你们豢养起来的恶魔的血?”
“是、是的!人类那边会定时送来新的恶魔……”蝙蝠点头如捣蒜,不敢说谎。
在醒来后短短几分钟时间里,他们便见识到这只魔王的厉害,任何谎言都逃不出对方的眼睛。那份因外貌而来的轻看,咔擦便被掐灭了。
“嗤。”缪伊缪斯从鼻腔里发出冷笑。
他真的看不起这群血魔,打从心眼里瞧不起。他见过那群被捉住的恶魔,无一不弱小,无一不眼中带怯,半点魔力都不会释放。欺负这样弱小的恶魔算什么本事?
“他们与你们是如何联络的?”魔王又问。
血魔迷茫片刻,随后领悟到对方指的那群人类,迟疑道:“通常是王都那边派人类来,我们没有主动联络的方式。”
好废物。缪伊缪斯在心中默默评价。
可就是这样的一群家伙,致使两百年前深渊失守,损失惨重,他觉得荒唐极了。
“当初人类——当初那些虫子是怎么联络上你们的?”
“我们也不知道,最初的首领已经死了……”血魔小声嘀咕。
魔王眯起眼睛:“才两百年,血魔的寿命可没这么少。”
“不、不是自然死亡的,是被吃掉了……离开深渊后不久,就被一只巨大的虫子吃掉了……我们如果想活命,只能继续为他们做事。他们会定期给我们送来魔王的心脏……”
血魔断断续续说着,缪伊缪斯判断出对方没说谎。只是在血魔乖巧委屈的伪装下,一颗不安分的心仍躁动着。小心思暗藏在心底里,一有机会就要狡猾逃离,或是狠厉致他于死地。
空气中的情绪太过明显,恶意浓稠,令敏感的魅魔想要抽动鼻子。
“心脏在哪里?”缪伊缪斯轻声问。
血魔转了一圈眼睛,魔王略显娇小的身躯在猩红眼中锁定。
他缓缓引诱道:“我可以带您去看。”
这几日,缪伊缪斯白天黑夜都是抱着史莱姆团子度过的。
当他那日问起霍因霍兹的情况时,那只名叫尤利乌斯的巫妖却只遗憾摇头,称没有哪只魔王遇到过这种事情,更何况是这样一只血脉来源奇怪的魔王。
“诚然如陛下您一样,有的魔王在魔石中时混杂了其他种族的血,肉|身自然会受到一定影响,获得相应的外形特征与力量。比如涅墨西斯陛下便身负一定巫妖血脉,得以操纵千万亡灵军队。可哪怕是我,竟也看不出……呃,您怀中这位的血脉。”
缪伊缪斯沉默半会儿,幽幽开口:“他混杂的应该是人类血脉。”
“……什么?”
“霍因霍兹曾经是人类,后来才变成魔王的。”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情!区区人类……再厉害的巫术也不可能做到!”尤利乌斯急促反驳着,简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圆耳,可惜骷髅头无法表现出面红耳赤的跳脚姿态。
“是真的,你对他不该陌生。就是霍因霍兹当年给了涅墨西斯最后一剑,成为了人类方的’救世主‘。否则涅墨西斯应当会在精神彻底崩溃后,再摧毁几座人类城邦。”
缪伊缪斯说得平淡,没半点“弑父之仇”的自知之明。墨涅西斯当年到底还是喂了他的石头几滴血,他们之间因此缔结了一丝共鸣。黑魔王临死前所见清晰印刻在他的脑海里,如噩梦缠绕,以至于诞生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对霍因霍兹有着本能上的恐惧。
这便是魔王一族的传承。抚育者临死前的情景会深深扎根在幼崽灵魂深处。弱小的幼崽将敌人的脸与气息记在脑海中,避免直接对战,以此获得更大的存活概率。
可惜,当年名为缪伊缪斯的幼崽是个不走寻常路的家伙。越是恐惧,越是要去与对方作对。思路简单的小魔王只知道一件事,他要在死亡来临前尽快干掉威胁者,以绝后患。结局便是他被霍因霍兹压着打,打得不敢再嚷嚷一句话,往后许多年不得不对其低头。
最初的那几年里,他对霍因霍兹的恐惧与憎恶,不是作假。时至今日,缪伊缪斯仍清楚记得“自己”被霍因霍兹所杀死的画面。
那是酣畅淋漓的一次战斗,双方用尽了自己毕生的积累,未有丝毫水分与轻视。“自己”的灵魂已经濒临崩溃,“自己”的理智即将溃散,可这身数千年来所沉淀的力量不会消亡,更不会背叛。
力量与力量的碰撞间,“自己”无处发泄的黑炎侵蚀着人类的剑与手,可那双明净的绿眼却锐利果决,仿佛永远不会被污染。他们劈开山川,他们引来风雨与雷电,他们在无人之境赌上了自己对魔法与武力的一切理解。
“自己”原本很快要死了,可“自己”决不会白白被人类杀死,更不会在意身死之时那些被爆炸所牵连的蝼蚁。想要阻止“自己”的爆炸,那就来一决胜负吧!
【好!好!人类,你是一个真正的战士!如果你真能战胜我,我愿意给你一个机会!】
【既然你否定我所做的一切,那么就由你来向我证明,换做是你,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不,你会的。无论你此刻多少次拒绝我,你终将身死于你所忠诚的一切。我眼中清楚看到了你的未来……】
【我已为他取好了名字……缪伊缪斯,那是天上第一颗星星的名字,意为新的开始……】
最后一剑斩于胸膛,痛楚与冰凉中,噩梦每每以一双冰冷的绿眼结束。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只蚂蚁,不含温情,不含亲昵,令缪伊缪斯一度害怕入睡。
他不想霍因霍兹用这种眼神看他……这份心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缪伊缪斯沉浸在回忆中,当他拨开思绪,就见到眼前的老头子脸黑得可怕。巫妖这样的骷髅脑袋原本做不出这种神情,可魔王莫名就从那张白得渗人的骨头中,看出来一张怒气冲冲的黑脸。
然后么,尤利乌斯彻底不理他了,临走前甚至还瞪了他怀中的霍因霍兹一眼。那一眼十分复杂,令魔王怀疑对方要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对他的史莱姆行卑鄙刺杀之事。于是缪伊缪斯将昏睡史莱姆看护得更紧,昼夜不离。
这个时候,只要魔王轻轻动手指,便能杀死这只压制他百年的恶魔。可怜的、陷入昏睡的霍因霍兹,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便会死在最近之恶魔的手中。魔王将再也不会做那些被杀死的噩梦,将夺回属于王的尊严与一切。
可赤发的魔王却只是将史莱姆放在枕上,为其盖上被子,与其贴脸入眠。
血魔们举着炬火朝地下更深走去。他们停在一座摆设古怪的祭坛前,中央复杂血纹上放置有个巴掌大的盒子。盒子造型精致,外镶嵌层叠宝石,每颗宝石都雕刻着精密符文。
当缪伊缪斯看到盒中焦黑的心脏时,他感到自己胸腔中的那块东西同样震颤一瞬,仿佛魔王之石在为死去的同类哀叹。眼前心脏几乎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被啃食得失去尊严,只余下一丁点残渣,像是路边随处可见的石子。可石子上也不会有这样多的牙印。
心脏的主人早已在两百年前死去,就连残骸都被利用到最后一刻,不得安息。缪伊缪斯想起深渊中杂生的黑水晶丛,想起恶魔们曾分食水晶的艰辛岁月,想起霍因霍兹曾将心脏塞到他的嘴中。
可无论是那位黑魔王还是霍因霍兹,都能凭借本人的意志处置他们的心。而这位素未谋面的魔王,恐怕生前永远也不会想到,死后自己的残骸会被虫子们夺取,成为与叛徒私下交易的赃物。
据记载,两百年前的那次侵袭中确实有几位魔王当场陨落,兵荒马乱中没有恶魔能顾及王的尸首,待到一切平息下来,他们的遗体却至今未找回。现在,缪伊缪斯终于知道了真相。
腐朽如干尸的心脏,发出令他作呕的气息。诡谲的青蓝色斑点映于其上,像是肉块生了虫,霉斑纵横。来自魔王血脉的警铃响起,令缪伊缪斯未上前去。他止住脚步,周围炬火打在脸上,阴影深深浅浅,银黑眼眸里晦明难辨。
“陛下,这就是魔王之心了。”
为首血魔的笑容却被火光照得明晰。这群恶魔已从蝙蝠变回人身,城墙般排在魔王周围一圈,投下细密的阴影,挡住来路。他们均低着头,令人看不清其中神色。
许是见魔王没有立即回应,血魔便端着手中盒子更向前一步。他这一步靠近,缪伊缪斯下意识又后退一步。不为别的,只因为他怀中还抱着只昏睡的史莱姆。他不愿意让霍因霍兹沾染上这种诡异东西。
“别靠近我。”缪伊缪斯皱眉道。
他这一声落下,血魔果真停下脚步,就连血魔自己都感到意外。身体竟比脑袋更快做出反应。
第91章 阴影下
缪伊缪斯从很早开始就知道,他是一只十分幸运的魔王。不必像数千年前的魔王们一样去操心领土争夺,也不必像两百年前的魔王们一样担心深渊遭受入侵。他只需要专心将自己的分内事做好就行了。
什么是分内事?大概就是每天定时定点从窝里爬出,从衣架上取下霍因霍兹准备好的服装,将自己打理整齐,然后站在霍因霍兹面前,接受对方的检查。
那只恶魔会用挑剔的目光扫过他全身,帮他梳理好不安分的碎发,再帮他将一些复杂的饰品扣齐。
他永远不必思考今天的自己是否得体,不用像有些恶魔一样,临到一天结束才发现某颗纽扣没妥帖安顿。如果有什么问题,霍因霍兹会指出来的。霍因霍兹不会让他狼狈地接受其他恶魔注视。
所以,他只需要顺着对方的计划走就可以了。不用思考风险,不用害怕失败。因为,因为……霍因霍兹早在他思考之前,就将一切思考清楚了。
就像每天早上的穿衣,霍因霍兹为他打理好了一切。当然,他也是有“出格”的自由,比如一时兴起突然想在衣柜里翻找新的搭配。这种时候,恶魔前一夜配好的衣装便被冷落在一旁。恶魔会生气吗?还是会失望?都没有。
霍因霍兹仍旧会用那种打量的目光,将他从头发丝到脚尖都审查一遍,随后指出其中几样不妥的地方,亲自上手为他更换。看,一切都在恶魔的计划之中。他的衣柜,是恶魔一手置办的。他对穿搭的审美,也是恶魔一手培养出来的。所谓的“出格”,亦或是“叛逆”,似乎早在一开始就处于恶魔的默许之中。
有时候缪伊缪斯会自嘲地想,他仿佛真的是被饲养的宠物一样。恶魔为他划好了活动的范围,于是他便在里面玩耍,只不过他“玩”的东西,比寻常的宠物要高级那么一点。比如城建规划,比如军队训练,各种各样的会议,花花绿绿的文件。
他近距离走在恶魔们的赞美声中,迎面接受那些炙热的目光与情感,却觉得自己走得很遥远,走到了荒无人烟的地方。在这里,呼喊一声是连回音都没有的。
他们真的在赞美他么?似乎也不是,至少他觉得不是。
自己是一只魅魔,一只先天营养不良的、没有喝到足够魔王血的残次品。这一点,缪伊缪斯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从来没有对霍因霍兹说过,一开始的时候,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是真的很害怕。他是多么瑟瑟发抖,多么恐惧于这强大的、不可战胜的敌人。血液中翻滚的共鸣告诉他,这是能轻易杀死他的生物。
他害怕被杀死,害怕遭受到折磨与痛楚。他实在是太害怕了,害怕到潜意识里都不敢思考这件事。
他把“恐惧”藏于心底,只将脆弱的爪牙露出,试图吓退凶狠庞大的敌人。这是很笨的做法,可没有人教过他该如何去做。遇到能威胁自身生命的敌人,那么就要抢先杀死对方。只要对方死了,自己就不会死。他的大脑如此说。
他还是败了。
气味十分古怪的恶魔跨坐在他的腰间,冷硬如铁的手掌钳住他的嘴,紧紧摁压着他最前方的獠牙。
“别咬,你的牙会断。”那时候的霍因霍兹和现在一样,说话硬邦邦,一点也不温柔。目光甚至更冷。
他不信,想要狠狠将对方的手咬个对穿,结果就听到头顶上“啧”了声,再然后所见天旋地转,他便整个翻了个身,脸朝下被压在地上。恶魔用膝盖顶着他的脊背,生疼。
脸上很凉,湿润。他想大概是潮湿的泥土沾染上脸颊,后来才意识到这或许是他的眼泪。他哭了,很安静很可怜地默默哭泣,生怕被恶魔发现。往后与霍因霍兹的相处中,他很少这么哭了。
毕竟,只要他哭得可怜一点,霍因霍兹就会放软姿态。他从来都是抓住机会,蹬鼻子上脸给自己争取来更多东西。眼泪是魅魔的武器之一,这句恶魔中流传的谚语,他无师自通。
可初遇之时,他还没参透这点,也无法判断出捕食者是否会因眼泪而心软。他只是感到委屈,感到害怕,又或者霍因霍兹真的把他打得太疼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觉周围太静,而那只讨人厌的恶魔竟然还没动嘴吃他,也没有徒手从他胸膛里掏心脏。背上还是好疼,疼痛掩盖了其他触觉,令他连恶魔离开了都没发现。
他试图爬起来,抖嗦着嘶了一声,只觉骨头要散架。这点声音又带动着牵起嘴角的伤口,眼泪冒出来更多。真狼狈。他哭得什么都看不清,站起来后用力抽抽鼻子,闻到空气中那只大恶魔的气味后,又僵硬杵在原地,不再敢动。
从味道来判断,那只恶魔大约据他不过几米站着。对方似乎一直在打量他,视线从没移开过。缪伊缪斯想起来自己这会儿正顶着张泪脸,他于是明白自己最后那点虚张声势的爪子都没了。
“下次遇到强大的敌人,要先躲起来,保护自己。”恶魔对他说。
他又抽了抽鼻子,没回答。眼泪滴滴答答往下掉。小腿因疼痛而抽搐,每根神经都在叫嚣着喊疼。他低着头快要站不住时,终于又落入一个怀抱,鼻腔里满是那股子令人讨厌的味道。
他被恶魔背起来放到背上,想要咬对方的脖子,却在这股气味中莫名感到安心,眼皮耸拉着垂下。这一次,他昏昏沉沉睡过去。眼泪是魅魔最好的武器,魔王在睡梦中无师自通。
缪伊缪斯很少在霍因霍兹面前哭,哪怕他知道自己的眼泪能起到相当奇妙的作用。接下来的几年里,一年又一年间,他还是如同当初那样,一次又一次在对方逆鳞上跳舞。恶魔会皱着眉看他,一次次加重惩罚与限制。
不过,那真的是“逆鳞”吗?缪伊缪斯不觉得。他和这只恶魔相处了这么久,只觉得自己从未看清过对方。开始的那段时间里,他一次又一次夜袭对方的卧室,想要趁恶魔睡眠时下狠手。结果显而易见,霍因霍兹每每都会捉住他的手腕,随后冷着张脸睁开眼睛,将他轰出房间。
这可是关乎性命的大事,霍因霍兹的表情却似乎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倒不如说霍因霍兹一天到晚都只会摆出一副扑克脸,假模假样地耍帅。或许在恶魔眼中,他的一切攻击都像是虫子的叮咬,没有丝毫威胁吧。
看,霍因霍兹睡觉时别说禁制了,连门都不锁,根本没有将他放在眼里过。有谁会担心自己饲养的宠物杀死自己吗?不会的。
或许在他打开房门的一刻,霍因霍兹就醒了,又或者是更早的时候,早到连他自己都没想好今天是否要夜袭时,狡猾的恶魔就猜中了他的心思,静静躺在床上等候他的到来,随后拎起他的后领,严厉数落他一番。
他早就说了,霍因霍兹将他的一切都计划得清清楚楚,就连偶尔的冒犯与出格,也不过是恶魔不计较的默许。
他的一切都是被计划好的,没有风险的,不需要多做考量的。恶魔们赞美的也不是他,而是他背后的霍因霍兹。他只是霍因霍兹计划书上的句点,无论怎么努力地奔跑,都没法跑出羽毛笔既定的路线。
哪怕他跑出深渊,哪怕他发现了恶魔背后的种种马甲,一切的一切都只是霍因霍兹诸多方案中的其中一个罢了。他不需要证据,也不需要理由,因为那是霍因霍兹。
霍因霍兹从来不会和他商量,也不会告知他真相。
因为那是霍因霍兹。
“别靠近我。”
随着这句话落下,血魔果真不动了。
缪伊缪斯眼中下意识浮起意外,当他见到血魔眼中同样有意外之色略过,心头反倒安定下来。他立即明白,这又是霍因霍兹的安排之一。哪怕对方此刻昏睡不醒,哪怕对方的灵魂被困在这小小的史莱姆之中,可魔王就是认出了这熟悉的作风。
他竟然忘了,这可是霍因霍兹,是会将任何风险考虑得一清二楚的霍因霍兹。
霍因霍兹不会让他陷入任何危险之中,也不会将所做的任何事情告诉他。
魔王的心情很是不佳,连带着对眼前的魔王之心都没了兴趣。
他轻声问:“这颗心脏被你们做了什么?”
血魔发现他竟无法控制自己的嘴,嘴巴一张一合回答道:“只要吃下去,虫卵就会在体内孕育而生,哪怕是恶魔也不例外。”他说着说着,眼中闪过震惊与恐惧,似乎连自己都不知道这句真相。
“……你们已经吃了?”
“是、是的,我们一直以之为食……”血魔声音颤抖。
缪伊缪斯眯起眼睛:“可我看不见你们灵魂中寄生的虫子。”
“这些虫子已经与我们的灵魂相融合,我们……”
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语也没说完,血魔的整张脸开始溃烂。血肉向外翻开,大片大片的皮肉向下低垂,斑驳的黑洞自头颅上突兀破开,向外露出焦黑的血肉深处。
他惊恐着,随后见到其他血魔同样如此。他们在同一时刻开始腐败,两百年间用谎言维持的假象连身体的主人都骗了过去,而此刻就是清偿的瞬间。
“你们的身体成为了虫子的养分……不,你们已经成为了它们的一员。”缪伊缪斯站在这腐败僵尸群中间,语气复杂。
“不,不……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血魔们哀嚎着,他们已露出黑骨的手胡乱向脸上抓挠,便撕扯下来大块腐烂的血肉。
缪伊缪斯没有动,他双手抱着史莱姆,连指尖都没有颤动。在他视线中,那些人形的“怪物”低语着属于恶魔的语言,可怖的脸上却露出诡异的笑,朝他张开满嘴锯齿。
如果此刻还有其他人在场,想必会被这惊悚的一幕吓到昏厥。每只“怪物”都仿佛是某种邪恶生命巫术的实验体,身上缝合了诸多怪异的特征:鱼鳞、兽爪、骨翼,以及更多的连品种都分辨不清的东西。
这些血魔还保留有最后的一丝理智,可就如同他们所说的一样,灵魂早已在两百年间被同化。在他们未曾察觉之时,身体已然换了新的主人。最后这点神智的保留,也只不过是虫子们有意为之,为了……引诱魔王上钩。
想到这里,缪伊缪斯的脸色变得古怪起来。一切太轻松了,轻松得不可思议。他只是说了一句话而已,这群怪物便听话地露出本来色彩,简直就像是专门为他准备的游戏。还是小孩子的那种过家家游戏,安全,无风险,始终受保护着。
缪伊缪斯低头捏了捏史莱姆鼻子的那块位置,如果史莱姆确实有鼻子的话。这一次令他惊喜的是,霍因霍兹有反应了,对方低声嘟哝了几声像是梦语的东西,在他怀中拱了拱,随后继续沉在梦想里。
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就听见周围跪倒一片,那群已完全看不出本来面貌的怪物拜服着发出喟叹:“王……母亲……”
——老族长又与那只新来的家伙产生争执了。
巫妖们默不作声,只当自己是鸵鸟,将白花花的脑袋埋在土里,不卷入其中。他们其实不怎么害怕老族长发火的样子,但对方毕竟年岁已高,辛苦将他们拉扯大,还是需要敬重一些的。更何况尤利乌斯族长总爱偷偷抹眼泪,年轻人总会良心不安。
这次的争端起源于名字。
“什么’巫一‘、’巫二‘、’巫三‘……这也叫名字吗?!我随便给条毒蜥蜴取名都比这有内涵!”尤利乌斯族长气得要吹胡子瞪眼,如果他确实拥有这些部位的话。
一贯好脾气的巫一,这会儿深感自尊心受挫,竟也没有低头,梗着脖子回击道:“哪里不好了?这个名字已经得到了陛下的认可,登记处那里的恶魔也说我取得好。以’一‘做开头,以后无论我们多了多少同胞,都可以顺着往下命名,任何恶魔只要听见这种名字,就能立即明白对方是巫妖,足以显见我们一族的团结与凝聚力……”
在深渊里浸润了那些时日,巫一已练就一张能说会道的嘴,什么内涵和意义更是信手拈来,将周围一众巫妖说得一愣一愣。一个个鸵鸟式沉默的骷髅脑袋,渐渐抬起忍不住小鸡啄米式点头,又被尤利乌斯族长瞪回去。
“花里胡哨!巫妖的名字从来是与其传承的秘术相关,里面流淌着的是成百上千年的积淀,是我们的根!岂能是随意说改就改的!”
“可是我们的很多巫术都失传了呀……”巫一挠挠脑袋,耿直扫视周围一圈。这段时间里,他已结交许多朋友,朋友们各个拥有冗长而晦涩的名字,据说那都曾是隐秘的禁咒,威力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