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女合上泛黄的厚重圣典,自下而上缓缓露出一双椭圆的复眼,用一种挑逗的目光点上离得最远的肥胖男人。男人了然站起,一双小而笨拙的翅膀自臃肿身躯后展开,带着他飞向教堂大门,熟练落下锁。
落锁的教堂内酝酿起欢愉的气息。
今天是每周接受洗礼的日子,有人敲响教堂的门,见无人应声,便随手在石门上落下深深几道爪印,反身走回降雪的街道上。
今年的雪大而厚重,白得扎眼,衬得雪中那几抹红浆像绽放的花,铁锈味浓郁。过一会儿,这红浆便又被新雪覆盖。
行人走在路上,被一衣着残破的小男孩撞到后腿,他低低暗骂了一声“下等人”,随手将男孩半头的短发抓下,连带着还有大半的红白头皮。头戴礼帽、随身携带拐杖的绅士自然看不惯这群寄生在王都下水道的“老鼠”,他用力将手上的皮块向远处脏水沟里一丢,苍蝇蚊虫顷刻间弥漫而上,这红的白的便被掩埋在黑烂与黄绿间。
男孩连连喊着道歉,等那行人远去,才扮鬼脸啐了口唾沫,又扑到雪堆里翻找起今天的食物。他头顶上已豁开口子,脑浆刺啦迎着风雪,其本人却恍然未觉。今年的冬天比以往都不好过,大家都很饿,他们这种人便只能捡老爷们吃剩下的残渣。
他翻开一层又一层或新或旧的雪,捡起其中红色的软食与白色的硬食,就着新雪狼吞虎咽吃起来。
与他只隔一条街道的距离,女仆刚倒完今天早上厨余的垃圾,看到那翻找食物的脏兮兮小孩,露出不屑而轻蔑的目光。她上面两只手举着陶罐,中间两只手握着扫雪的扫帚,只下面两双手空余,便用这空余的手捂住嘴咯咯笑起来。
笑着笑着,那满嘴层叠的尖牙便穿过手掌刺了出来,她立即噤了声,悻悻回到宅院里。在王都塔尔塔罗斯只有粗笨的乡下人才会笑得如此不得体,她在镜子面前悄悄练习过许多次,却始终无法表现得和夫人一样优雅。
想到这里,女仆圆润的眼睛逐渐向外突出,嫉妒与憎恨在这新长出的复眼中流淌。
富丽堂皇的宅院里,无论夫人小姐还是老爷少爷,皆躺在床榻上,他们的卧室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肉食,或新鲜或烹饪好。来来往往的仆人们水流般汇入又穿出,像不知疲倦的工蚁,他们从厨房端来一盆盆血红色的酒,又将吃干净的带肉骨头搬出,转移给下等仆从清理。
“饿,饿,我好饿!不够,不够,这些还不够!为什么还没有做好?把厨师带上来!”翻倒与撞击声伴随暴怒涌出。
不一会儿,令人战栗的咀嚼声从卧室中传出,血红色从窗沿渗出,被纯白的雪裹挟,坠落于茫茫大地上。
今年的雪实在太大了。
王都塔尔塔罗斯是大陆之上距离创世神最近的地方,是神权杖上最耀眼的珠宝。这里教堂散落如星盘,刚学会走路的孩童便能将圣典倒背如流:“至善者当身披洁白羽翼去往主的国度,那即是天堂……”
珠宝堆砌而成的王座上,国王身披重重黄金坠饰。他已在位两百年之久,面容却仍旧定格在曾经,像是一张上好的人偶皮囊。
这是一张青涩的脸,这是一双诡异的眼,全黑瞳孔外绣着一道细细的白圈,未曾眨一瞬。
王座之下,本不存于世的“怪物”们跪伏,狰狞森然,全然已看不出人类的样貌。天敌两百年的消亡给了它们足够进化的可能,它们不再只寄宿于灵魂深处,甚至能夺走这些鲜活的躯体。
它们是“母亲”最优秀的那批孩子,也是“母亲”最坚固的铠甲;它们拥有自己的意识,能感知“母亲”的痛苦与恐惧。
“母亲”的卵被吃掉了,它们的许多兄弟姊妹也被吃掉了。
“母亲”需要食物,需要修复。
【饿……好饿……】
国王青涩的脸中央破开蛛网般的裂缝,轻薄的人偶皮褪下,两人高的漆黑母虫自这小小的躯壳中钻出,肥硕的尾将王座压得不见。
咀嚼声在殿中回响,它吃掉这批孩子,却仍填不满失去的力量。还要更多,更多,否则……
——那只新诞生的母虫会夺走属于它的巢。
“在缪伊缪斯陛下的英明决策下,伦卡城很快由矛盾冲突转为团结统一,就如同陛下治理的深渊每一层一样……”幽灵404整理着魔王笔录。
他实在太过无聊,作为魔王的护卫,缪伊缪斯陛下显然不需要他的守护,带出来一肚子的军火没处使。
老族长尤利乌斯站在一旁,看着这行文字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深渊的文字系统在这两百年间是改革重组了吗?”
“没有呀,您怎么会这么问?”404对长者乖巧回答。
“我只是在想,或许我们之间有一个恶魔,弄错了’团结‘和’统一‘的意思。”
仿佛是为了与老族长的复杂眼神打配合,只话音刚落,眼前街道上又爆发出来一场动乱。
一名成年女性人类扑跪在地上,抱着怀中闭眼的孩子哭喊道:“就是你们这些恶魔给我们喂了毒药,我的孩子今天早上才会浑身发热,无论怎么叫都叫不醒……他还这么小……”
这骚乱很快引来许多围观者,当即有巫妖在旁愤愤不平道:“我们什么时候给你们喂了毒药?”
“就是那些汤!你们伪装成人类,给我们喝下了那些恶毒的汤!”
“真是一群忘恩负义的家伙,那可是陛下珍贵的血液!”
“好啊,你们还敢给我们喝魔王的血!”
伴随着太阳初升,街道吵吵嚷嚷开始了崭新的一天,一如这段时间来的每一日。似乎和一开始相比,没有任何不同,又似乎有些东西在悄然变化。这些人类竟已不再恐惧恶魔,甚至能随时随地与对方当街对骂,仿佛恶魔于他们来说只是模样古怪的稀少人种。
毕竟,无论是人类还是恶魔都知道,一旦他们之间展开武力冲突,那位红发的魔王就会冲上来将他们揍上一顿。不会致死致残,但足以在床上躺个几天几夜,叫苦不迭。连尤利乌斯都惊叹于魔王对力量的精准把控。
于是,指着对方鼻子大骂成了这群人类和巫妖每日的娱乐活动。
404远远旁观着那昏睡幼崽脸上的薄红,黑豆般眼睛眨了眨,想起从前研究过的动物案例,便吐出一只玻璃瓶子,飘上前道:“他只是发热了,我这里有魔药。”
见那人类张口又要骂,幽灵无辜道:“到底是骂恶魔重要,还是救你的孩子重要?”
女人张着嘴,却没发出声音。她犹豫着似乎是想要接过瓶子,但见瓶中紫色冒泡的浓稠液体,目光再度挣扎起来。在恶魔的诱惑下,她感到无比的痛苦与折磨。
恶魔: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作为炼金协会的优秀会员,404平生头一次遭到如此质疑。他干脆丢下瓶子,气鼓鼓就飘回到天上去,只留下一句:“魔药给你了,你自己决定用不用,哼。”
女人呆呆望着地上的玻璃瓶,阳光将其映如琉璃。雪原上生病那是常有的事,更何况他们这样一群魔力低下的人。只一场雪,一阵突如其来的寒风,许多人便在一夜之间失去了生命。她的丈夫便是因此在几年前离开了她。如果与恶魔做交易,便能挽回最重要的人……
她咬咬牙,喊着泪光拿起瓶子,拔开塞子闻到里面诡异刺鼻的味道。她僵硬住,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决心将液体倾出,却不是流入那孩子的嘴,而是她自己饮下。
阳光在玻璃瓶上缓缓挪移,在周围人群紧张不安的视线中,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的身体没有异样,她没有被拖入邪恶的地狱中去。女人放下一半悬浮的心,慌忙将瓶口喂到孩子嘴边,手腕仍在颤抖。
很快,孩子悠悠转醒,低声喊着“妈妈”。这位母亲和围观的人群才终于放下另外半颗心,女人紧紧将孩子抱进怀中,哭着笑着。
“妈妈,你怎么哭了?”
“你快要吓死妈妈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多亏了……”这话说到一半,后面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红晕被太阳照得发烫,揉在每个人类脸上。
好像确实是他们误会了。这是在场人们的第一反应。
应该道谢的。这是人们的第二反应。
可他们环顾四周,那群刚还和他们吵得激烈的恶魔,却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缪伊缪斯将城堡下那群血魔留下的传送法阵给了炼金协会幽灵们研究,在第二区的空间压缩技术辅助下,稳定的改良版传送法阵很快研发而出。每当此时,魔王就会骄傲于深渊二十个区的联合产能。
汇报过程中,风信子告知了她深渊第21区的情况。得知余下六个区已不存在生命,缪伊缪斯很是安静。
他坐在会议桌前想,自己还是慢了一步。
史莱姆坐在魔王桌上的软垫里——这当然是缪伊缪斯亲自安排的“座椅”——看着魔王那副外人察觉不出的样子,也同样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从软垫里爬出,用软绵的头顶轻蹭魔王的手背。
缪伊缪斯被这安抚的动作逗笑,嘴角勾起,刚准备说些什么,又赶紧闭嘴。他想说:霍因霍兹你现在就像是我养的小宠物一样。
可不能说,不然霍因霍兹又要沉下脸了……不过,现在霍因霍兹就算生气,也没法对他怎么样了吧?
魔王揉了揉史莱姆的脑袋,尾巴悄悄翘起,得意晃动。
这场面很是温馨,温馨得桌对面的风信子眼中透出诡异的光。
她已经知道这位史莱姆便是霍因霍兹大人,虽然霍因霍兹大人的拟态风格变化太大,但也不是不能接受。可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意识到两位大人的这番用意。
原来是深渊时下情侣间最流行的主宠扮演游戏,咳咳,霍因霍兹大人这不是挺会的嘛……
深渊中两位大人的行事风格总是大庭相径。
与霍因霍兹不同,缪伊缪斯并不在意臣民是否真正信服,也不在意对方是否有反抗之心——这种话自然只能放到心里说,绝对不能叫某只恶魔听见。
反正,只要跟着他就有肉吃,不跟着他就会被打,但凡长了脑袋的都会做出正确选择。从这一点来看,缪伊缪斯时常觉得,霍因霍兹其实并不懂得如何做一名君王。
是,霍因霍兹很强,懂得许多,但也总会想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王座这种东西可从来不是含情脉脉的让位,只有在暴力的厮杀与恐吓中,才能获得稳定与发展。
手最脏的那个家伙,才配站到最高点;连手都不愿意弄脏,凭什么叫人相信这家伙能牺牲更多的东西,去守护身后的臣民?
霍因霍兹这种有精神洁癖的麻烦恶魔,才不适合当领袖呢。这种满脑子道德的软弱家伙,只配安安全全坐在后面,进行一些脑力活动,等待他凯旋归来。
——缪伊缪斯真心希望如此。
当魔王顺着新式传送阵回到深渊,他竟感到一丝陌生。1区主城区已白雪皑皑,气象局的雪元素精灵们兢兢业业造着雪,街道两旁也已换上冬季合适的树木。
他在北域伦卡城呆了太久,那里长年冰封,令他忽视时间的流失。原来外面正常的时间节点里,万物已走向冬季了。
【霍因霍兹将活不过今年冬日。】
魔王从未忘记这份预言,他感到不安,又小心将不安藏下,状似无所谓地带着史莱姆,指挥大陆上下的人员传送。史莱姆看起来仍旧昏昏欲睡,没精打采,但除此以外再无别的问题。缪伊缪斯希望是自己多心了。
他问过霍因霍兹:“即使回到这里,你也不能变回从前的样子吗?我喜欢你人形的样子。”
这可是他第一次打直球,霍因霍兹像个瞎子一样,接收不到他传递的信号,仍旧晒着太阳,看起来懒洋洋的。
“史莱姆形态下,我的魔力最弱,攻击性也最弱。我的精神状态还没有完全恢复,保险起见,这样即可。”
“……”
“你真的不需要我帮你处理处理?尤利乌斯说巨龙的龙炎能帮你稳固灵魂,我可以带着你去。如果他们不交出龙炎,我便带军杀上去。”
“……缪伊缪斯,你此刻看起来像个暴君。”
“所以,为了让我不成为暴君,你要好好活着。我记得南域无尽之海里有起死回生的法术,如果你死了,我会带军杀到海里,直到那群人鱼让你复活。”
“……”
史莱姆终于不再懒散晒太阳,小小的绿色团子从窗边爬下,一路来到魔王桌上,它歪着脑袋打量自己引以为傲的学生,像是在细细怀念旧日时光,又像是在思考自己的教育中究竟哪一步出了错。
魔王靠在椅子上,大大方方任由其看。
“我不记得教过你这些。”
“那你就该活得长长久久,一直呆在我身边纠正我的错误。霍因霍兹,你知道的,如果不是你,我并不关心这些恶魔住得如何吃得如何,我不在乎他们。是你说你想要改变深渊,一切都是从你开始的,是你说这样才是合格的魔王……”
“缪伊缪斯,你的情绪过于激动了。”
冷静的声音将魔王拉回现实,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死死摁着史莱姆的身体,手指掐得几乎陷了进去。他的力道很大,如果这并非史莱姆柔软的躯壳而是霍因霍兹原本的样子,对方的脖子大概已经被掐出乌青。
缪伊缪斯冷漠地想,霍因霍兹要是真敢去死那还不如直接被他掐死算了。这份阴暗的想法令他自己都感到恐惧,他怎么会想要亲手杀死这只恶魔呢。
是霍因霍兹陪着他走过这百年,没有霍因霍兹就没有现在的他。他是霍因霍兹一手培养成的魔王,他是霍因霍兹的,霍因霍兹也是他的……霍因霍兹只能被他亲手杀死。
魔王猛地站起,两手撑着桌面,椅子被带得摔倒在地上。他额上划下一滴冷汗,尾巴紧紧纠缠成线圈。他仓皇看着眼前情绪平稳的史莱姆,那一瞬间似乎想到什么,突然转身跑出书房,桌面上的文件被扫一地。
史莱姆坐在桌面上,静静望着魔王消失的方向,而后重新躺下,继续方才没完成的午睡。
午后斜阳照在魔王宝石般质地的红发上,在奔跑间碎开。缪伊缪斯一口气飞了很远,远到再也闻不到恶魔的味道。他失神降落,站在人群间,心乱如麻。
“陛下?”有人叫他。
魔王抬起眼看向出声的方向,那里站着一个人类,深渊怎么会有人类?哦,对了,他们开始了迁移计划,伦卡城的人类可以和深渊中的恶魔彼此往来、甚至定居。
人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紧张搓着手指:“您不认识我是正常的,我在您展示魔王身份的那天,带头围攻了您,后来被您第一个打晕。喏,这只腿当场就被打断了,后来在巫妖兄弟们的救治下才能走路呢。”说着人类指了指自己的一根腿,用力跺了跺以示恢复,毫无抱怨之意。
缪伊缪斯想起来了,他记得当时这个人类眼中厌恶之情浓厚,现如今却大变样。才过去几天而已,迁移计划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进展得还要快。那不是物理上的迁移,而是一种精神层面的东西,一种……霍因霍兹想要的东西。
没有谁比他更了解霍因霍兹,他知道那只恶魔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他知道。
“我很感谢您当初打断了我的腿……呃,我不是受虐狂!我是说……我从来没有住到过这样温暖的地方。”
人类又看向后面,缪伊缪斯跟着望过去。那是一排房屋,新建成的,用来给现在的以及将来的“移民”居住。伦卡城会是迁移计划的第一试点,这个计划将持续很多年。
人类继续喋喋不休说着话,魔王冷冷听着,没有打断。他对人类其实并无多少好感,有的那么一丝也是勉强凑出来,用来讨霍因霍兹喜欢的。他知道霍因霍兹想要什么,他知道。
在缪伊缪斯眼中,人类是一种很好懂的生物。因为弱小,所以贪生,所以索取更多。只要让他们体会到,深渊是一个能让他们幸福的地方,恶魔是能为他们带来幸福的种族,一切的敌意便不攻自破。这太轻松了,连威慑都不用。
而对于恶魔来说,失去了虫子寄生的人类,就是路边最弱小的杂草,有恶魔会因为兴趣而接触杂草,有恶魔会对杂草嗤之以鼻,但没有恶魔会继续憎恨这些弱小的东西。
他们的敌人从来只有虫子而已。迁移计划中唯一的困难只有虫子而已。霍因霍兹护着人类,所以他们不能直接消灭虫子的宿主,所以……他们必须直取虫母性命。
上一代魔王们都没能做成的事情,那名最为强大的涅墨西斯都没能做成的事情,凭他这样一个魅魔血统的魔王,凭什么能做到?
他做不到,霍因霍兹认为他做不到,所以霍因霍兹选择了另一种方式。唯有魔王能彻底消灭虫子,斩断污染的循环,这是不可更改的结局。但在结局到来之前,霍因霍兹可以修改一些“细微”的过程。
“陛下,我真的非常……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缪伊缪斯苍白着脸弯下腰,他捂住嘴忍住干呕的冲动。冲上脑门的愤怒与恐惧令他生理性反胃,想要撕碎些什么,又死死忍住这份欲望。
真厉害啊,霍因霍兹,计划好了一切,等着他往下跳。
直到夜里上床,缪伊缪斯也没再去见霍因霍兹。他担心自己一个生气直接将对方掐死。他要是真这么做了,绝对会在第一时刻接着把自己掐死。
……可恶,这家伙偏偏故意要用史莱姆这种柔弱形态,整天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躺在熟悉而安逸的小窝里,缪伊缪斯回想起很多年前,想起霍因霍兹给他搭建这个地下小窝的时候。他想起来他们第一次相遇,想起他们每一次争吵,想起霍因霍兹摆着副冰块脸说“你不该这样”“你应当那样”的种种时刻。
他睡了。
他做起一个梦,梦中是熟悉的场景。
他说:“我会攻打上地面,我总该尽到我作为魔王的责任,这是你教我的。”
霍因霍兹看着他:“你会死的。”
“那么多魔王都死了,魔王的宿命就是死亡。我死后,总还会有新的魔王产生。如果没有,那么证明这个世界的运转已经崩溃了,所有东西都会死去。”
霍因霍兹又重复了遍:“你会死的。”
“……你原来是这么虚伪的一个家伙么?平常嘴上说的好听,一谈起真要做些什么,就躲到后面。恶心死了。”
他骂骂咧咧地走了,如同许多次一样。相似的对话他们进行过许多次,每次都不欢而散。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真的以为霍因霍兹怕死。毕竟,他要是去送死,肯定拉着霍因霍兹一起……大概。
梦即将消散,破碎间,属于霍因霍兹的人影仍伫立,望着他离去的方向。
破碎间,一道低而落寞的心声,他从未听过的心声,伴随着他血液中流淌的属于霍因霍兹的、他曾饮下的血,静静铺展开。
【我很喜欢这样的他。】
躲着那只恶魔,避而不见。
风信子仿若没发觉魔王的异常,不急不慢报告起近来的事务:“陛下,第一批外来居民已在常春藤试点街区住下。街道委员会反映,有几位外来魅魔私下里频繁聚众组织集会,现已被治安管理所临时收押。”
“我不记得1区禁止私下集会。”缪伊缪斯没有抬头,手中继续批阅着20区的工厂扩建申请书,看不出多少情绪。
几个月以来的数次实验证明,第20区特有的熔浆与沼泽环境于炼金是极好的反应场所,那群炼金协会的死宅幽灵甚至决定举家搬迁到新区。其他层区同样有嗅觉敏润的投资者,大恶魔们饺子般稀稀拉拉落下来,在20区轰轰烈烈争夺着土地开发权。
千年前,恶魔们为土地斗得你死我活,千年后亦如此。只是有些东西悄然改变着。比如恶魔们不再需要头破血流,他们开始用些文明的斗争方式——在深渊周刊上匿名投稿别家的黑料与丑闻,以及向魔王打小报告。
谁能想到,某些新能源研究所长得人高马大的所长,原来每年都要鬼鬼祟祟去美容院修建一番尾巴,随后大言不惭地吹牛称这肥美的尾巴是天生的!
缪伊缪斯翻阅着土地开发申请书,又抽出随信附赠的一大摞“检举信”,很是无情地将后者一把火烧掉。从前,这种琐碎事情会有霍因霍兹替他处理,现在他恨不得挨个去给这群戏精敲脑瓜子。
风信子目击着魔王烧了一封又一封信,咳嗽两声,委婉继续解释:“是’那种‘集会,解决魅魔生理需求的。”
“……”魔王指尖的火焰终于停了下来,沉默片刻后缪伊缪斯才开口,“让管理所给每只魅魔发一箱清心药水,还有尽快办理手续,让他们接受深渊统一义务教育。”
“好的。请问入学等级是……”
“幼儿园级,参照巫妖们。”
从大陆归来的那群巫妖,已全部在深渊恶魔登记处领取常驻身份。或许是来自于种族传承,他们很快结束了学士级教育,一部分主动编入军队,另一部分则继续深造,并在尤利乌斯的带领下成立巫妖塔。
不久前,当尤利乌斯在两百年后的今天第一次重归故土,魔王看见那年迈的骷髅久久未说话,只是静默伫立。
“我以为,我回来这里,是来帮您复兴深渊的。”老巫妖嗬嗬笑了声,那声音像是柄破旧的风琴,显示出几分寂寥。故园的一切变了太多,变得比从前更好,变得似乎没有他这种老家伙的容身之处了。
“有什么想做的吗?按流程写好申请书就可以。”魔王没有理会老巫妖的伤春悲秋,说话仍旧直接。
“……您真的很不一样。”尤利乌斯摇摇头,半是开玩笑道,“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如果可能,我想要将那些巫术传承下去,那毕竟是他们的心血。”
说话间,老巫妖望向火山下。他们此时正站在高高的眺望台上,台子修建在火山最高峰顶,山脚外延着临时实验基地,山窝里面沸腾着熔浆,其上一群恶魔飞在各个基点,做点燃前的最后准备。
“三、二、一……爆!”
随着工程总负责人的声音从通讯器中炸开,四面八方每个基点的恶魔都施展出魔力。魔法波纹中,一处又一处炸药被引燃,串联迸发,以不可阻挡之力层层推进,最后齐齐呼啸着攻向当中的火山之心。
每只恶魔,无论是数月来坚守在实验第一线的施法者们,还是为这个几乎不可能的项目沉潜了几十年的研究者,亦或是千万里外守在屏幕直播前的普通恶魔,都禁不住将心揪到了一起。
千千万万双眼睛下,一簇赤金火柱自火山心飞流而上,在气流与周围法阵的加持下,逐渐膨胀,渐渐有七彩焰尾拖拽。
它升空,它发出尖锐的鸣叫,它席卷开来恐怖的高温。
它是巨型火山的舌,将要舔舐整座深渊,将要吞噬数千万恶魔。
死神将至。
无数恶魔为之战栗,却并非恐惧。
有恶魔当场哭了,流下激动喜悦的泪水。
“成功了!成功了!我就说是可行的!我就知道我们只是缺一个燃料!”一名研究者挥舞着八只章鱼须,其中一条末端在方才的火星中被烤焦,她却恍然未觉,只与一旁两个脑袋的同伴抱在一起。
在场与她情绪相同的还有许多,他们蓬头垢面,却难掩欣喜。
“这是……什么?”尤利乌斯怔怔道。
他隐约感受到整座火山都“苏醒”了过来,一名千年大巫妖感知到了周围恐怖的魔力波动,却没能第一时间升起警觉。
那是比数位魔王加起来都要强大的力量,是足以毁灭深渊乃至整个世界的力量,但是……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存在?
“火山,点燃后能喷火。”缪伊缪斯简单回答,这回答和没回答没什么区别。
他随后抬起手,食指尖稳稳点向高空中仍在喷射的火焰。
他弹起一簇闪着金光的火苗,火光像星星闪烁,细小得像是能被风吹灭。这火在下一瞬离体,以肉眼几乎无法看见的速度射出,斩向火柱。那可怖的力量就这样被活生生消融掉。
死神在诞生前被斩灭了。
所有恶魔都看到了这一幕,在场的与不在场的,他们却并未产生多少触动,只觉理所当然。缪伊缪斯陛下是这次发射实验的唯一安全员,会在火山彻底爆发前负责灭火。他们当然在报道上看过对“灭火”任务的讲解,知道其中对魔力的掌控要求相当苛刻……但这可是缪伊缪斯陛下呀!
尤利乌斯恐怕是在场唯一不在状况的恶魔,他又喃喃问:“怎么做到的?”
“他们在熔浆里加入了我的血。具体的原理我审核过,但忘了。”缪伊缪斯理直气壮道。
他本就不是过目不忘的恶魔,不然过去那些年霍因霍兹也不会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喂饭……不是,是跟在他后面让他学习。
“……陛下,这座火山足以炸毁整个深渊。”尤利乌斯终于回过神来,他的神情很是严肃,但看着瞭望台下那群欢呼雀跃的恶魔,却又有些不确定了。他不明白魔王想要做什么。
即便恶魔们都疯了,魔王也不该……难不成现在这位魔王也疯了?尤利乌斯眼神复杂,紧接着听到魔王略显轻快的语调。
“第20区的火山环境优渥,很适合做类似研究。才短短几个月,这个在过去几十年一直只停留于纸面的项目,就达到了今天的成果,很不错吧?你看,那边还有沼泽项目团队,不过沼泽的力量比火山要弱一些,估计只能用来研究民用设备。”
尤利乌斯看到了远处一片低矮的青色建筑群,它们表面光滑,反射着极光。他感知到了一片微弱的魔力,不比熔浆蓬勃,但胜在持续稳定。
“民用设备?”尤利乌斯感到自己已完全落后于时代,在深渊的这几日他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像是千万年前的老古董。可他实际才离开两百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