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别说:“好。”
他轻而易举用灵流轰开了满庄妖物,腰间长刀出鞘,瞬间捅入了付谨之胸膛。
朝别声音很低,宛若气音,轻飘飘传入付谨之耳内。
“——你知不知道,是你,亲手害了他们?”
付谨之脸上还保持着惊异与一点看到希望的?期冀,却在刀尖深深没入胸膛后,眼中那?点光芒逐渐黯淡。
他再问不出一句话,唇角溢出血沫,随着朝别抽刀,鲜血汩汩涌出,身体倾倒,与满地的?艳红混杂在一处。
无数妖物见此场景,骤起暴动,朝别周身气场泛涌,重新抽刀而上。
其余诸位修士,同样随他去与妖物对战,许是付谨之已然倒地,这些?妖物竟再没什么?一战之力,轻易便被杀灭得干净。
朝别回过?身,握着刀柄,神色苍白,目中哀痛。
“多谢各位及时赶来,虽未能阻止付谨之与妖物勾结,但幸好没让他成功脱逃,使其伏诛……我虽不是庄内之人,却深受庄主照顾,如?今此事已结,还望各位,能让我……最?后送庄主一程。”
不乏有人赞叹他的?大义:“你是付谨之带来庄内,却愿意为了世间正义而选择亲手杀害自己好友,朝兄实在值得钦佩。”
“是啊,若不是你,我们也不会?想到……这付谨之竟会?为了一己之私与妖族勾结,连自己的?父亲,宗门都要陷害……”
“毕竟妖丹的?诱惑实在大太了,顶不住也无可厚非,幸而有朝兄告知,才没能让这魔头计划顺利。”
朝别一一谢过?,面色沉痛,只道太过?哀伤,望众人能让他自己处理,这才又送了这些?门派之人离去。
他在满地狼藉中站了许久,最?后弯下身子,扛起唯一伤害留着“全?尸”的?付谨之,哼着家乡小调,缓缓往庄内走去。
付谨之伤得很重,醒来时,眼、耳、口、鼻处皆往外淌血,似乎不能视物,也不敢相?信自己仍旧活在世上,缓慢地抬手向?外摸索。
一块冰冷的?硬物被塞到他掌心。
付谨之一点点抬起头,朝别冰冷的?,没有一丝感情的?声音响起:“睡得如?何?”
付谨之嗓音极哑,像是暴晒过?又撕裂的?河床:“朝……别?”
他嗓音太轻,朝别侧过?耳朵,辨认好一会?,才应道。
“是我。”
付谨之要挣扎起身,却又无力,只得向?着声音方向?膝行几步,慌乱求助,“父亲,母亲,大典,朝别,快去救……”
最?后一刻的?记忆倏然回笼,便又怔怔后退,颤声错愕:“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掌心覆上他手背,让付谨之清晰感受到手中物件存在。
付谨之匆乱地去摩挲那?件硬物,只一下,便清晰辨认出那?是朝别小时曾赠予他的?骨坠,重重呛咳数声,吐出一大口血沫。
“是你,是你……”付谨之睁着茫茫然地双眼,去寻找朝别方向?,“你,你来找我了……”
“后悔吗?”朝别掌心移上脸颊,逼着已然无法视物的?付谨之仰起脸面对自己,“我的?家人,也是这样死的?。”
朝别话语听不出感情,指腹摩挲着付谨之脸上渗血的?伤口,“如?果不让你也亲身体会?一下这种感觉,那?就实在太可惜了。”
“死……了?”
“死了,”朝别道,“没有一个活口,你们流云山庄杀的?。”
付谨之脸色惨白,嘴唇发抖,很快,意识到什么?,艰难地撑着身体,凭借声音来处,一点点摸索着爬到朝别脚边,额头重重嗑在靴面上。
“是我,是我对你不住……”付谨之鬓发散乱,因着血液沾黏干涸,整张脸极为狼狈可怖,早已没了从前清秀雅俊模样,“可为什么?,你不早一点说,我可以,我可以补偿你的?……”
“补偿?”朝别笑了一声,“要给我什么?,金银钱财,还是名声地位?我这十几年,你轻轻补偿二字,就能抹平一切吗?”
“我知道,我知道这些?无可挽回,可这些?年,我将你当做至亲对待,”他声音变得细小,近乎无措地喃喃,“我父亲,也将你不薄……”
“闭嘴!”朝别忽而暴怒,抓起付谨之头发,将他连同脑袋一起拽扯起,声色俱厉地质问,“你怎么?还敢再提到付成海?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你那?猪狗不如?的?爹商议什么?吗?”
他咬牙切齿,心口一阵热血兀地上涌:“你不仅背叛我,你爹也嫌弃我,只因为一个宗门施压就将我随意交出去。那?三日我是怎么?过?的??你知道吗?他们用鞭子抽打我,种种手段折磨我,更是骂我如?犬豕彘猪,那?个时候你又在哪里??你甚至还想要我性命……我将你当好友,你将我当什么?,一个仆人,随手丢弃之物?还是一条狗?!”
越说便更为愤然,将他发丝重重一甩,推倒在地,付谨之咳嗽数声,鲜血从五窍而出,蜷起身子在地上发颤。
“朝别……”付谨之撑着身体,低低唤了他一声。
“闭嘴,闭嘴!不要再叫我!”
朝别猛地踢了一脚桌子,不愿再看他一眼,他背过?身,闭上双眼,心中愤意难平,双拳掐入掌中,痛楚同样蔓延至心口。
他冷冷开口:“我不会?杀你,你就这样活在世上,感受和我一样的?痛苦吧。”
良久,屋中陷入沉默。
随后,一道极其微弱的?声音响起。
“对不起。”
“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付谨之重复着这几句话,不知是对家人,还是对朝别。
一遍又一遍。
他说:“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害你。”
朝别依旧没有回头,他手掌握得发痛,青筋迸在小臂上,仿佛屏着那?口终于?大仇得报的?气,终于?畅快,终于?称心如?意。
直到声音渐小,消失不见。
屋中陷入一片寂静之中,静得能听见屋外风吹叶动之声,窸窸窣窣,混杂几声断续鸟鸣。
朝别讽刺笑了一声,转过?头,脸色骤变。
柔软的?衣物铺落在地面,蜷成一团雪似的?白,尚带着斑斑点点的?红。
付谨之就这般平静倒在地上,眼,鼻中的?血已经?不再流淌,整个人如?同死物没有一丝半点生机。
不知为何,朝别去探他脉搏的?手臂有些?颤抖。
指下平静的?柔软的?皮肉昭示着再真?切无误的?信息——这具身体连同元神,早就被付谨之自曝毁去,一切空空如?也,如?今剩下的?,也不过?一具空荡荡的?肉身。
“起来!说话!”朝别再一次气愤,抓起他头发,面色狰狞地瞪着付谨之,“别在我面前装!”
对方没有反应,掌下触感的?脑袋与身体就像一个柔软的?沙袋,轻易能在掌中晃动。
隔了很久,朝别眨了眨眼睛,才确认付谨之真?的?死了。
骨坠上的?红绳缠在付谨之几个手指上,随着尸体晃动也一并?在空中摇摇晃晃,朝别猛地扯了过?来,绳线也就啪地一声断裂了。
“你活该,”他唾了一口津液,狠狠骂道,“你根本,不配拿我的?东西。”
“你倒是聪明,知道活着,会?被我折磨,干脆选择了个最?快的?解脱。”
“是我大意了,就该留着你爹,留下几个人质,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看着付谨之七窍流血,肮脏污秽的?脸,又一声,一声地放声大笑起来。
十五年,足足十五年。
终于?报仇了,那?一日全?族覆灭,亲人死在眼前的?痛苦,也让付谨之尝了一遭。
朝别面上是难以言喻的?开心和畅快,恨不得拍手称赞:“也好,也好,死了也好……你活该啊,付谨之,你早该死,在十五年前,你就该死了……”
他用力将朝别尸体丢到一边,恶狠狠踢了一脚,随后跌撞着,靠桌案一脚缓缓坐在地面,眼眸眯起,轻蔑地看着窗外夕阳余光下,被自己亲手毁灭成断壁残垣的?流云山庄。
薛应挽胸中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闷燥与痛苦,像是朝别的?心中冒出一个黑色旋涡,内里?是无穷无尽,如?何也填补不上的?莫大空虚,要将摇摇欲坠的?朝别吸入旋涡的?中心,将他与这座塌塌的?流云山庄一起彻底吞没。
第64章 朝别(六)
薛应挽眼前视野遍布着密密麻麻的细纹, 像虬结的蛛网,或是琉璃碎裂的纹路一般错乱。
他与朝别在那间?屋子里?足足待了七日。
倚靠桌脚而坐,付谨之尸体就在一旁, 因着灵力相护,竟一直未曾发腐泛臭。
胸口的玉佩被取下, 连着骨坠一起放在手中被捂得发热。朝别木然地看着窗外日升月落,不知何时露出的两只狼朵耷拉。
第八日, 听闻消息的喻栖棠从百花谷内赶回,闯入早已一片废墟的流云山庄, 在空旷的殿前大喊:“朝别, 朝别, 你给我滚出来!”
她提着软剑,一间?房一间?房的找, 很快, 随着屋门被踹开,大片毒辣日光鱼贯而入。
朝别耳朵晃动两下收回,抬头看去,正撞见喻栖棠一张清丽的脸蛋满是愤然与不可置信, 眼圈鼻尖发红, 显然才?哭过不久。
喻栖棠第一眼便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付谨之,瞳孔骤然缩紧,唇色惨白, 朝别与她对上目光的同时, 软剑剑尖也已指向了他额心。
“为什?么,”她声音几乎变调, “朝别,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朝别丝毫不惧眼前利剑, 深灰色瞳孔微竖,少倾,缓慢答道:“……付谨之与妖物勾结,便也是妖。我除妖,何错之有?”
喻栖棠双眼布满血丝,咬牙骂道:“你放狗屁!阿谨根本不会做出这些?事?情来!”
朝别冷冷看着她,道:“可他的的确确是做了,所有人都看到了,你找我来泄愤——难道就能?改变事?实吗?我不过是为了天?下宗门安定?,才?不得已亲手将好友制裁而已。”
喻栖棠眼中掉下泪水:“朝别,我当真是错看了你,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寒光一闪,软剑如?缎细滑,竟是直直向着朝别眉心而来。
朝别目光黑沉,在软剑即将刺上之时以手相抵,他修为本就超乎常人,又天?生神力,身形不动,只依靠二指便与那一柄轻钢软剑有来有回。
喻栖棠本就心神不稳,现下更是悲愤气急,一手戳刺攻点,一手取了腰囊处暗器,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通通朝着朝别方向砸去。
铁蒺藜,金钱镖,如?意珠,甚至硝石梅花针,都是平日里?当做收藏玩乐之物,并不擅长使?用,施招时焦乱如?焚,自己掌心倒被那尖利之处磨出了血。
朝别此时才?转而撑身,弓腰躲过两三?旋飞小刀,又侧而避下近距离抛砸而来的如?意珠,珠子落地,噼里?啪啦地响,凭空生出一阵飞灰尘沙。
朝别亦被迷了眼,咳呛两声,在浓烟中寻不到痕迹,转过身,令完好一耳去细听动静,跃步而上,抓住才?踏出屋门的喻栖棠肩膀。
喻栖棠惨叫一声,手臂一松,趁乱想扛着离去的付谨之尸体跌落在地。
朝别如?蛇信般的声音冷冷钻入耳中:“——要去哪?”
喻栖棠抬腿就踹,可惜踢了个空,连软剑也被人夺走,丢弃脚下。
烟雾散尽,她脸上早已满是泪痕。
“阿谨已经被你折磨成了这样,连名?声也尽毁,你满足了,你开心了吗?你就连他的尸体也不愿意让我带走吗!”
朝别沉默一会,答道:“不够。”
喻栖棠鬓发散乱,抽噎着,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不明白,你究竟还要怎么样,你究竟还要做什?么……阿谨给你赎身,给你吃穿用度,将你当做真心好友对待,可换来的,却是你这个狼心狗肺之人这样待他……”
朝别闻言,摸了摸自己胸膛。
倒也确实,是一颗狼心。
他并不在意,徐徐讲来:“我说过了,是付谨之自己去勾结利用妖物,与我何干?他这样心狠手辣,我若是放任,他岂不是要带着妖去将山庄屠杀殆尽?”
“闭嘴,闭嘴——”
喻栖棠没了剑,便拔出一支短刀,扬起手臂,从高处往下捅刺。
她修为,境界皆不如?朝别,更遑论?早已在方才?决斗中力竭,如?今只不过凭借着本能?的恨意,用最粗陋原始的方式妄想去杀朝别。
朝别将她小刀生生折断甩落,握上那截细韧手腕,冷声道:“我不杀你,趁我还没改变主意,赶紧滚。”
“他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喻栖棠紧紧咬着牙,纵然涕泪满面?,依旧撑着一口气辩驳,“阿谨从不认为人与妖生来对立,更不会利用妖物去做这些?下作之事?……”
朝别似乎极为反感喻栖棠依旧付谨之他说话,眉目紧敛,低声嘶吼:“你怎么懂,你懂什?么,你觉得你和他亲近,所以你什?么都明白是不是,还是你和他就是一丘之貉?”
“是你不懂!”喻栖棠没了武器,便用牙齿去咬,一双眼睛泪汪汪的,“我和阿谨认识这么久,他是怎样的人怎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就连小时候曾遇到狼妖,他都会欺瞒家人,让那些?妖物得以逃过一劫……”
朝别厉声打断:“你说什?么?”
“啊——”喻栖棠痛叫一声,指间?不住发抖。
“你说什?么,说清楚!”他将喻栖棠手掌抬高,两人对视之间?,那股凶戾阴鸷之色瞬间?爆发,“说啊!”
喻栖棠似乎有些?被吓到,很快,又不甘落于下风,回以狠厉姿态,咬牙唾道:“说与你听又如何!十五年前横断之乱初启,流云山庄与夺心楼奉天盟之命到陵川河捕杀逃窜妖物。那时我与阿谨跟着付叔叔一道前去,午时修整之后,阿谨便跑回来,说在林中遇见了玩伴……”
薛应挽心下猛然一震,想道:“糟糕,付谨之当时年纪尚轻,不知陵川河一带野兽频频出没,除却妖族,根本无人能?在那处生存。大人想必一听便能?知晓,那所谓‘玩伴’,便是化?形的妖族,那时妖族人族关系势同水火,又怎会放弃这苦寻得来的机会。”
朝别不住闭目:“是了,所以接下来,他该带着人,去寻他那所谓玩伴了。”
喻栖棠继续道:“呵……行进至深处,遇上两道反向分岔之口,那夺心楼楼主便问阿谨‘你知不知道你的那位小哥哥住在哪里?呀?’”
朝别问:“他说了?”
“当然,阿谨欣喜非常,说还要找那个厉害哥哥玩,随后伸出手,给众人指了位置。”
观及此处,薛应挽不由心中哀叹,孩童天?真烂漫,却被大人加以利用,灭了一族百余性命,
朝别已然不忍听下去:“够了!这就是你说的让那些?妖物逃过一劫?分明就是……将他们置于死地!”
喻栖棠挣脱不开手上桎梏,死死盯着朝别:“而后,阿谨忽而闹着肚子发痛,还从马上摔了下来,付伯伯便借了人手给夺心楼,将功劳让了出去,只派出几人往另一小道去例行查探,余下人一起回了庄。”
“那次他的确摔得不轻,在庄内养了许久,我再去见他已是一月后,那时才?知,他是故意让自己摔下去的。我问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回答,是为了救下那个小哥哥。”
“阿谨说,怕自己讲了吓到那哥哥,而且一时动静太大反引得林子里?的人察觉,便故意指了错误的道路拖延大部队时间?。又知道父亲习惯,那几个查探的弟子就足够让哥哥的家人觉察逃跑了。”
朝别声音已然有些?颤抖:“那他又怎么知道,那位哥哥……不是人?”
“他说,那个哥哥太傻了,他去的时候就看到了他的两只耳朵,后来把耳朵藏了起来,身后还吊着一只灰色的大尾巴,给他抓鱼的时候,尾巴一晃一晃的……”
朝别骤然松开手,脸色煞白。
薛应挽心中一块石头猛地落了地,击起千万尘沙飞扬,如?何也平静不下了。
是了,当初的朝别记得父母叮嘱,特意指了与家中相反方向,薛应挽此前一直不明白的就是,分明是错误的路,为何朝别依旧被灭了族。
如?此这般……便说得通了。
当初的两人分别出于为自己,为对方的考虑做出了恰好相反的决定?,都正确的选择,在阴差阳错下酿成了最错误的悲剧。
他甚至能?想象出,付谨之小时那副得意洋洋,自以为救下了一只错漏百出的狼的骄傲模样。
喻栖棠跌坐在地,一张脸气得涨红,高声反驳:“所以阿谨,根本就不会是你口中说的……利用妖物,杀害亲族之人!”
朝别脚步踉跄,后退一步,双目发红。
“你别以为和我说这些?编造话语就能?替他辩解!这些?都是数十年之前的事?,根本没人能?够证实!”
又像找到什?么漏洞,掌心重重抓握着桌沿,顾自抬了声音,恶狠狠道:“何况哪怕真如?你所说,他也绝不是什?么你以为的良善之人。他与付成海商议将我交出去,那三?天?我遭遇什?么,你分明看到了的,他就是想要我死,要牺牲我的命——”
喻栖棠本就尚处于悲愤之中,犹自记恨着朝别,愤声截口:“你才?是忘恩负义!那天?翔谷谷主出了名?的凶残,你以为你得罪了他儿子,是怎么只挨了三?天?教训就活下来的?
为了你一个乞丐,流云山庄亲自出面?求情,阿谨为了让他父亲同意保下你,足足跪了三?日,受了和你一样的戒鞭,宁愿放弃他坚持了那么多年的自由去接替庄主……他一直不愿让我告诉你,说你自尊心高,若是知道,定?要去天?翔谷大闹一番,可你呢,你又是怎么待他的!”
说至激愤处,喻栖棠已然泣不成声。她将地上一只在方才?打斗中碎裂半边的瓷瓶捡起,再一次砸上朝别脸庞。
朝别依旧没躲,任由碎瓷尖锐处划在他脸庞,刮出两道血痕。
“我最后悔的事?……就是为你,去百花门求取能?够治疗聋聩的丹药,你根本,根本不配……”
朝别被砸得偏过一点脸,肩头随着粗急的喘息起伏。
其实薛应挽并非不能?理?解此刻的朝别——这般境况下,朝别自然不愿意承认族人死去有自己的缘由,继而下意识暴怒,急切寻找其他罪状妄求得到一点心里?安慰,试图去证明喻谨本就是个死有余辜的罪人。
本来可以逃过的,本来可以活下来的。
就差一点,就差了那么……一点点。
朝别是聪明人,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只是一直不敢去确认付谨之并非自己心中的恶人,他怕自己心软,怕自己因为一时感动,而放弃为亲族的复仇。
可他坚持了这么久,几近完美的计划,终于得偿所愿报仇雪恨,却有人突然前来告诉他——你恨错了人,怨错了人,当年之事?,究极根本,自己才?是那个真正的罪人……
那朝别这错很的十几年,痛苦的十几年,又有谁来弥补呢?
朝别紧紧盯着喻栖棠,片刻,愤而大笑。
“你骗我,”他声音几近癫狂,重新?握住剑,步步逼近喻栖棠,一双眼睛布满猩红血丝,目眦欲裂地瞪着喻栖棠,“你骗我,你骗我——”
“付谨之就是个利欲熏心,唯利是图的小人,他满胸心机,骄傲自满,舍亲弃友,人人厌恶,更私通妖族,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你休想,休想再为他辩解一丝一毫——”
朝别一句句骂着付谨之,极近恶俗污秽之言,喻栖棠打不过朝别,只空流着泪水,怒道:“混账!混账!”
她没了武器,便用所有能?摸到的东西往朝别身上砸:只余下半壶凉透茶水的茶壶,琉璃金枝镂空花瓶,再或是身上饰物。朝别一下没有躲,任那些?物什?砸落在自己身上,湿漉漉的茶水与几片泡烂的茶叶挂在他衣物,显得十分狼狈。
喻栖棠最后摸到的,是脑袋上那只紫藤花玉簪,手腕一滞,同样撞见了朝别眼里?一霎的停顿。
她毫不犹豫,拔下玉簪,上前一步,往朝别脖颈中猛地捅去。
朝别依旧没躲,如?注鲜血从脖颈处喷流而出,喻栖棠拔出没入三?寸的簪子,要再一次往前刺去时,被紧攥住了手腕。
“你够了没有!”朝别盯着她,鲜血顺着肌肤淌过锁骨胸膛。
“不够,不够!”喻栖棠咬紧牙关,一字一顿,“你做的事?,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够!”
两人就这样僵持,朝别盯着喻栖棠一对发倔的眼睛,他松开手,喻栖棠便如?同只发狂的野兽再次撕咬而上,几番来回,玉簪在争抢之中被摔砸在地。
清脆触地声响起,那串雕刻完美的紫藤花也随着重击四分五裂,像是散落一地的水晶葡萄。
两人实力差距悬殊实在太大太大,到最后,喻栖棠没了力气,两只眼睛哭得红肿,抛下自尊,哽声恳求:“朝别,他如?今已经去了,无论?你多恨他,看在我们哪怕相识一场。我求求你,你把付谨之尸体给我,我带他回去安葬——”
朝别喉结滚动,阴沉沉地讲:“不可能?,”他重复道,“没有人,能?够带他走。”
他的手掐在喻栖棠脖颈上,良久,还是松了手,大声骂道:“滚,给我滚!”
喻栖棠被一股极重力气推至屋外,只见朝别已然扛起付谨之要往外走,她想爬起身,却发现根本无法动弹一丝一毫。
“混账,混账混账混账!”她趴在地面?,声嘶力竭,泪水潸然而落,“朝别,你这个狼心狗肺,不是人的东西,你杀了付谨之,你害了流云山庄,我一辈子都不会放过你,终有一日,我一定?会杀了你,把你碎尸万段,给他们报仇……”
咒骂声逐渐变得渺远,朝别变回了一只巨大的狼,利牙叼着付谨之的衣服,将他甩在后背,慢慢走入深山之中。
薛应挽的视线被水意浸染得一片模糊,他随着朝别,走了很久很久,直到天?色昏暗,朝别才?将他带到一处山洞中,放在一块半人高的岩石前。
他猛然用牙齿扯开付谨之衣物,看到了曾经好友瘦削后背上无数道长鞭抽过的斑驳痕迹,这些?伤痕显然已经愈合了,只有一道道长出的粉色新?肉,似能?窥见……当日下手之人的凶狠与满背鲜血淋漓。
一向受百般惯养长大,害怕疼痛的付谨之,又是如?何……能?捱过与他同样苦楚的足足三?日。
“你活该,”朝别齿关发抖,低声道,“你和妖物混在一起,真是活该,这都是,你应得的……”
付谨之的脸很难看,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里?全都是干涸的血,几乎看不出本来白净面?貌。朝别静静看了很久,须臾,垂下脑袋,舌头一下一下地舔干净他的脸颊。
随后,一条长长的,毛绒绒的大尾巴卷住了付谨之的身体,阻挡夜风裹挟而来的草沙。好让他不会被轻易吹倒在地,不会沾染太多尘灰。
“骗子……”
通体深灰,常人两倍大小的妖狼盘踞在付谨之脚边,同样巨大的脑袋拱着在他颈边,嗓音嘶哑而哽咽,断断续续地骂他,“……付谨之,你这个骗子。”
第65章 朝别(七)
得益于狼族良好的夜视力, 在朝别眼中?泪意消却大半后,薛应挽看到了山洞内景象。
像是常年有人来此处休息,虽说不?上干净, 却也没什么多余的杂草碎石,岩石后方放着朝别常用的一把刀, 再往里,便是一叠胡乱堆放的付谨之衣物, 一条长长的锁链延伸。
若是薛应挽没有猜错,朝别本来打算, 应是提早准备好了要在此处折磨付谨之。
只是这?些东西, 现下不?再有用武之地?了。
在山洞最深处, 薛应挽还看到了一件令他陡然毛骨悚然之物。
——那是捕猎节当日,那只被付谨之亲手斩断的异兽头?颅, 棕黑色虎头?上的双眼始终大睁着, 露出涣散的眼瞳与大片眼白。
薛应挽也终于记起来,这?是一只怎样?的异兽。
《寻异经》有言,古有凶兽,名?蝮乱, 虎首蛇身?, 长百尺,双翼巨大,喜食人, 昼伏夜出, 身?负上古神祗血脉遗留,斩其首, 有统御百妖之能。
他也终于明白朝别做了什么。
那日看到的蝮乱非常狂躁,显然是在极虚弱之时被人用药物加以引诱利用, 逼出其凶性,令其在白日出现,再借付谨之之手将其斩杀。
蝮乱之血于普通妖物天生便存在着高吸引力,既是统御,也是瘾药。庄内所有人都饮下被混入蝮乱血液的灵泉水,附近妖物便不?由自主被吸引前来,其中?不?乏修为高深的妖物,依靠着对味道的索求,疯狂地?去屠杀流云山庄弟子。
而唯独对于曾亲手斩杀蝮乱的付谨之,却只剩下了本能的畏惧与敬仰,他们匍匐朝拜,只期盼身?为“领主”的付谨之能再赏赐一点血液……
朝别这?一招,当真?狠毒。
只可惜他做了万千准备,却独独没有想到付谨之竟会就这?般选择自爆元神而亡。本该胸有成竹喜不?自胜,却成了痴愣的惘然,怔怔看着洞内那些再也不?上的衣物,视线又移回了付谨之的脸上。
“骗子,”朝别用狼行的身?躯靠在付谨之身?上,一遍遍骂他,“骗子,骗子。”
“你和喻栖棠商量好了的,你们故意骗我,想让我内疚,想让我后悔,想让我为你伤心。”
“你想得美,”他说,“我的亲族因你而死,我流浪多年拜你所赐,这?十五年,都是你欠我的。”
说着,又埋下头?,尖利的狼耳往下耷拉,那双眼睛不?断掉下泪来。甚至薛应挽都不?住去想,都说狼妖是极少哭的,这?朝别打人时厉害,哭起来也是没完没了。
洞穴空旷,又在流云山庄地?界,周遭百里无人敢来打扰,朝别忽而放声痛哭起来,就像当初那个从河流边回到村族的八岁孩童,声嘶力竭,流了满脸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