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到此处,便彻底结束了。
许是通元神共感的缘故,朝别最后那股哀切而绝望的痛苦同样?真?切传入他脑中?,像是被溺毙在深不?见底的黑暗海水中?,水流压迫着神经,眼中?耳中?都是死寂般的低鸣。
他艰难回过神来,越辞仍旧在不?远侧,方才与朝别因大阵启动而神识相?连,看似历经梦中?十五年,而重回现实,却是不?过短短一霎。
自己力竭倒地?,朝别也好不?到哪去,他为强行启动阵法灵力损耗巨大,如今不?过剩下一副空空如也的身?躯,只艰难地?撑起身?子,还要继续向着只差数步的大阵而行。
薛应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往前迈去,即将再一次触碰阵法之时,一道淡金色细剑忽从半空而现,宛若阳花烈焰,伴着千束万束极炽烈的白光,箭雨一般落下,形成了一道织网般的泛光牢笼。
而细剑正落在他跟前,阻挡了朝别前进的步伐。
喻栖棠周身?似也笼着一层莹莹白光,肩披羽织,衣袂飞扬,自半空翩翩而降,掌心微抬,那柄细剑自然升起,下一瞬,便是径直朝朝别胸前而去。
朝别闪避不?及,侧过身?子,依旧被细剑经他肩胛骨穿过,剑身?轻描淡写回到主人手中?,不?带一丝脏污血迹。
他口?中?喷吐鲜血,声音沙哑,再一次叫出已然时隔近千年的名?字:“喻……栖棠……”
喻栖棠冷清的眉眼皱起。
朝别回过身?,与自半空浮悬,停留在越辞与他中?间的喻栖棠对望。
“朝别,等你很久了。”喻栖棠掌中?握剑,微微仰起下颌,居高临下看着地?面?身?形佝偻的朝别。
朝别虚咳两声,满不在意:“我也值得喻大小姐这?样?等候,实在荣幸。”
“你知道,我是为了等你?”
“自然,”朝别十分坦然,“等了将近千年,才等来这?个最合适的秘境,又大肆放出消息,说不?是故意为了引我前来……又有谁信呢?”
喻栖棠神色冷冷:“这?些年,你一直在寻找能令死人复生之法,传言江洄门有补全元神的秘传法器,更?是不?惜入江洄门残害上一代门主……朝别,你做这?些,究竟想要干什么?”
“干什么?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朝别不?住发笑,“你难道不?明白吗?我本来就看付谨之不顺眼,还想好好折磨,谁能想到他死的那么快,也太便宜他了……”
霎时一支白羽至空落下,擦过朝别脸颊,带出丝丝血意。
“这?么多年过去,一直在外听说,百花门多了个雍容温雅的新门主,还以为你变了性呢……现在一看,还是那么暴躁,哎,别打……”
朝别侧身避过几道箭雨,吊儿郎当:“别啊,你把我打伤了,谁还能去救付谨之……”
“朝别,付谨之尸体究竟在哪里!”
“哪还有什么尸体呢,”朝别低声道,“看到了吗,石台上躺着的那个小孩。”
薛应挽同样?顺着目光望去,石台中?央的雁谨面?色青白,依旧毫无知觉地?沉睡着,若不?是胸膛有轻微起伏,任谁都会觉得已然是一具没有气息的尸体。
“你不?是说,我到江洄门,是为了那道补全元神的法器吗?初时我也寄希望于此,可费劲辛苦拿到,才发现这?东西不?过是个上古神器的残片,说什么补全元神,都是骗人的。”
朝别抬手擦去脸上血迹,浅浅地?弯着嘴角:“不?过,还是有那么一点用——我以为,付谨之真?的元神破碎,可那道小小的灯盏,还能从他身?体里面?寻到一丝残留的魂魄。”
“只是,原本那具身?体已经不?能再用了……我只能临时找到一个孩童,将付谨之最后的魂魄融入他体内,保证他能够留下最后一丝复生之机……”
他一步步往前迈去,即将踏入大阵之前,被喻栖棠落下的网织阻拦,不?解抬头?:“……怎么,你不?想,再看一眼付谨之么?”
薛应挽在看完朝别记忆后,其实便已经猜到雁谨与当初的付谨之一定存在着某些关联——他二人在最终反目前,朝别尚还残存着与付谨之兄弟情谊之时,那场对酌酒醉中?,付谨之曾说过,他想当一只自由的大雁。
只独独没想到,这?竟是付谨之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缕元神。
“别阻止我,栖棠。”朝别喃喃道。
喻栖棠沉声质问:“朝别,你还没醒吗?难道你以为……这?样?就能复活阿谨?”
“当然可以,”朝别道,“你百花门初时探测,只知秘境内有因果?之物,却根本不?明白……这?究竟是个什么阵法吧。”
“此阵据传是上古神力遗留,名?‘物换星移’,有扭转乾坤,倒逆时光之功效。若能成功开启,不?光能回到过去挽回遗憾之事,更?能令现世因曾经不?同的选择而变动……”
他喃喃道:“到那时,你就能再次见到付谨之了,不?好吗?”
“朝别,你个彻头?彻尾的窝囊废!”喻栖棠再也忍耐不?住,双眼通红,愤骂道,“你这?一千年找各种?方法要救回阿谨,可他当初就是被你亲手所杀,你究竟……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朝别的妖族身?份隐藏得极好,就连喻栖棠也隐瞒至今,若非入了元神记忆,薛应挽同样?不?会知晓朝别竟是狼妖,更?不?会知道他曾与付谨之有那样?一段过往。
朝别双目深沉:“等我将他带回来,你就知道了。”
数道白赤赤的灵流在空中?化为冰凌,同时向着朝别迸射。朝别已然没什么力气,勉强阻挡一部分碎裂在半空的冰凌,很快,便被穿过身?体,血液喷溅。
“放弃吧,”喻栖棠道,“我在你们入秘境时便去查过古籍,物换星移也许的确能回到过去,但?已然发生之事无法更?改,就算你再尝试一遍,也只不?过是同样?的结局。”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阿谨回来,可是这?已经不?可能了。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元神破碎之人,早就不?在轮回之中?,消弭于世间万物了。”
这?话似乎再一次激怒了朝别,他目眦欲裂地?瞪着喻栖棠:“你懂什么,你懂什么!闭嘴,你看到那边的雁谨了吗,他身?上有付谨之的元神,他就是付谨之,等我成功以后,一切就能回到原来……”
他不?愿再拖延时间,将浑身?灵力抽出,即将再一次尝试去启动大阵之时,一柄泛着金色幽光的细剑已然穿透他的胸膛。
掌中?凝聚光亮消湮,朝别唇边淌血,仍不?放弃,极为偏执地?盯着那道阵法,一步步地?往前爬,任细剑带出更?多的血,几?乎顶到喻栖棠握着剑柄的手腕。
朝别慢慢仰起头?,对上了喻栖棠平静的一双眼,他张开嘴,讲不?出话,喉咙只大股大股往外拥着鲜血。
“我找了你很久,足足有一千年。”她说。
“当初我境界不?如你,便在这?些年中?勤加修行,而今特意等你来,就是为了能够亲手杀了你,为阿谨报仇。”
“我很后悔,当初认识了你,也曾将你……真?的当做过朋友。”
在一双颤巍巍的手即将触碰上长剑时,喻栖棠后退一步,骤然抽出剑身?,任鲜血飞溅在一身?浅黄衣衫与白净脸颊。
随着朝别头?颅重重垂倒,冰室陷入寂静之中?。
喻栖棠的剑上依旧干净如新,唯独雪白面?颊与脖颈处染上刺目血迹。她收起剑,很快平复心境,又恢复了那副端雅模样?,丝毫看不?出方才曾那样?愤怒,不?顾身?份地?亲手诛杀一个罪人。
喻门主目光如轻雪,眉心一点朱砂灼灼,转向与朝别一同被大阵反噬而弹击到另一侧的薛应挽:“我记得你,”她温声道,“在百花门见到你时,你身?上就有朝别的味道。”
“你怪我吗?利用了你,找到朝别。”
薛应挽想起那日二人简单的相?见,喻栖棠赠予他的一束沾露梨花与清润灵力,摇头?:“不?。”
喻栖棠与他行礼,纵然疲惫,依然保持着习惯与人交往时的微笑:“多谢你与……”话语停顿,目光移向依旧在打坐调息的越辞,“那边那位小兄弟,今日之事,实在让你们见笑了。”
她从怀中?取出一只雪白药瓶,放于薛应挽掌间:“你二人是朝华宗弟子,想必还要继续在秘境中?停留。我会带那个名?叫雁谨的孩子离开,这?药给你与你的同门使?用,能恢复损伤的内息……等出了秘境,还有什么需要的,尽可来百花门寻我。”
她的指尖冰凉,带着一股清润的梨花香气,叮嘱道:“还请二位,莫要将此处发生之事告知他人。”
“我明白,”薛应挽隐瞒了自己曾进入过朝别元神,共享记忆之事,像只是寻常好奇,问道,“这?所谓‘物换星移’阵法,当真?绝无可能改变未来之事吗?”
喻栖棠沉默许久。
“我不?知道,”她说,“我骗了朝别,上古遗留阵法,又怎能在寻常古籍中?寻到?就连我也是秘境开启,才勉强知晓阵法名?字。”
“那为何不?去一试?说不?定真?的能够带回……你们从前的好友呢?”
“涉及因果?之事,皆是鼎云大陆最高级别的禁术,每每使?用,必然会遭遇无法挽回的后果?,更?何谈一个巨大阵法。”
“若是千年前,我也许会与朝别一样?不?甘心,会选择去尝试一把。可如今的我已是百花门掌门,若强行开启大阵,也许会导致数不?尽的生灵被因果?之力吞噬,连带现实世界也会受到影响……我无法看着他们平白遭难,我想,若是阿谨还在,依他性子,也同样?不?会允许此事发生。”
喻栖棠别过眼神,走上大阵中?央的台子,将昏迷中?的雁谨放入怀抱,“我该走了,希望你们能在秘境中?得到想要之物……也希望,我们还有再见的机会。”
待她离去,四周又陷入了一片沉寂,唯独越辞些许喘息从不?远处传来。朝别的尸体安静地?躺着,薛应挽上前查看时,发现他身?体在此处冰室作用下已经有些发僵了。
许是此前曾进入元神共享记忆之故,触碰他朝别的瞬间,薛应挽神思有些恍惚。
他看到朝别胸口?处松垮的衣衫,鲜血顺着剑伤往外淌流,其中?似有一件……极为眼熟之物。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与喻栖棠在方家镇街头?游荡时,少女发顶那条曾在推攘间落于地?面?,沾染了泥灰的黄色发带。
纵然用灵力保护,时间太久,也泛旧而破损,取出时早就沾满了朝别胸口?的血,几?乎看不?清原来模样?了。
属于朝别的灵力逸散在半空,与薛应挽交汇时,在那些零碎的记忆里再一次见到了许多事。
比如背着付谨之一直走,直到灵力无法维持,只得生挖出存他的内丹,将半腐烂的身?体埋入地?里;比如趁乱杀害江洄门门主,拿到江洄门法器之时,发现无可作用的愤怒;又或者……将付谨之最后一丝元神与雁谨融合后,生出希望的欣喜若狂。
还有朝别从来不?曾忘却,用尽千年,也想返回再看一眼,再经历一次的场景。
那时的喻谨还不?是付谨之,他们才喝过酒,走在方家镇繁华的街道上,喻谨背着巨大的长弓,停留在一个卖木头?制品的小摊前兴致勃勃。喻栖棠买了糖葫芦,一蹦一跳地?往前走,走两步,又回来拉住朝别的手,眼睛又大又亮。
“我看到前面?在演戏曲,远远就听到了声音,”她咬碎金黄的糖皮,鼓着腮帮子,说话也不?清晰,朝别费了好大的劲,才用那只完好的耳朵听清,“你走快点,快陪我去看看呀。”
他们穿过熙攘人群,朝别视线停留在她头?顶,乌黑如墨的青丝中?簪了一只精巧的玉簪子,深紫色的宝石像一簇紫藤花,在日头?下熠熠发光。
属于朝别的最后一幕记忆,则是在流云山庄后,两人暂时栖身?的黑暗山洞中?。
冬日吹雪,寒风灌入洞内,朝别毛绒绒的大尾巴和散落的衣物将靠坐在石壁上的付谨之围了起来。骨坠被重新戴在他颈上,朝别收拢利爪,半伏于地?面?,脑袋枕在付谨之膝头?,长长久久地?睡去了。
薛应挽重新?站起?身, 走到越辞身侧。
越辞受的伤显然不轻,他靠着冰壁打坐,望见薛应挽前来, 目光有些怔然。
“阿挽……”
薛应挽站在离他不足两步之地,略微偏下一点?眼?睛, 看着面前调息内力,脸色苍白的越辞。
这个人, 他曾经真的动心过,也是因?为对方, 曾经间接逼迫了自己的死亡, 如今又再一次地缠上他, 口口声声述说着歉意?与喜欢。
而今他为救下自己,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薛应挽可以轻易提起?剑, 要他还来自己曾经一条命。
这是最好的机会。
或许是感受到了薛应挽与以往都?要不同寻常的态度, 越辞捂着胸口的手臂一顿,张了张口,随后?,慢慢垂下眼?眸。
一向梳理齐整的发丝从冠外散落, 往日矜贵与傲然不见踪影, 在真正成为朝华宗大师兄以后?,他几乎再没有像今日这样狼狈过,
越辞声色温柔, 很慢地, 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
“阿挽。”
他没有问出口的是,阿挽, 你是不是,想要我的命呢。
应挽, 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呢?
薛应挽看着他,良久,放下了手中的剑。
他将药瓶丢给越辞,道:“喻门主?给的,自己吃吧。”
“我抬不起?手啊,帮帮我吧。”越辞苦笑。
薛应挽看着他,足足好一会,确认越辞真的伤得不轻,才半俯下身,从他腿上捡起?自己方才丢下的药瓶,取出一枚丹药,捏起?越辞下巴,将丹药塞进他口中。
越辞试着撑了撑手,压眉嘶声:“还没完全恢复,要等?一会。”
薛应挽没有理会,起?身去查看那处大阵。
朝别?为大阵做了许多,甚至不惜牺牲无辜弟子性命也要启动,而今……便?只差最后?一点?灵力。
又想,喻栖棠就这般放着他二人离去了?她就不怕自己与越辞若有与朝别?一般的执念,哪怕尝试去开启大阵的最后?一步呢?
很快,在看到阵法中央微微漾起?的白色波纹时,他就明白为什么了。
喻栖棠离开之际,同样在此处落了禁制,若他二人懂事离去,则万事平安,若有人想要尝试动用灵力,留下的禁制便?会反噬,将此处残活生?灵尽数毁灭。
薛应挽转过身,再次回到越辞身边,问道:“能起?来了吗?”
越辞点?头,才支起?手臂,忽而眼?神一凛,猛然起?身,一把?拽握过反应不及的薛应挽,将他护在身下。
而后?,数道冰棱箭雨般袭射而来,箭头尖锐,尽数穿过衣物,深深没入骨肉之中。
越辞紧紧咬着牙关,身体尽力笼罩着薛应挽,肉身抵挡过如潮冰棱,连手掌亦扣住他十指,不让他暴露分毫在攻势之下。
——大阵失去朝别?阻碍外人的屏障,发现有人闯入,便?模拟喻栖棠曾施展过的招式,驱赶外来之人。
薛应挽骤然瞳孔紧缩,箭雨破风只剩不断传来。
此刻的二人靠得极近,额心相贴,越辞发间渗出湿濡汗水,脸色惨白,眉心紧皱,灼热而粗急的喘息扑打在薛应挽脸颊。
更多箭雨落在他身后?,鲜血顺着精健绷紧的脊背往下滴落,越辞嗓音嘶哑,口中再次吐出鲜血:“先走……”
他灵力早就耗尽,薛应挽抬起?手,一道清澄的屏障将余下的箭雨暂时阻挡。等?带着越辞艰难避到大阵外,也彻底丧失力气,跌坐在地。
待他去看时,越辞早就昏晕在地,被汗水鲜血湿透的衣衫紧紧贴着身体轮廓,破损的衣物下伤口皮肉外翻,隐约可见森森白骨,肩背似因?痛苦而小幅度痉挛。
这具身体,方才为他挡下了所有箭雨,没让薛应挽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薛应挽叹了口气。
一路上的珍贵草药,妖兽内丹都?在纳戒中被好好储存,薛应挽取了疗伤丹药,再一次摸到了二人此前在山洞中得到的名?为“耳机”之物。
他将丹药喂入昏迷的越辞口中,手上沾了对方的血,等?再触碰上耳机时,似乎赶紧到掌下物品发出了些许细微反应。
回想越辞曾经教过的佩戴之法,他先将护耳分开,戴在越辞头顶,等?待许久不见反应,便?又摘下,试探着放在自己两侧耳外。
很快,他觉察到了不对劲。
接触之地很快散发出一股暖热,又似有一股吸力,令他无法抬手取下,随后?思维也像被带出,融入进这只样貌奇特的物品中。
薛应挽在身体失力的前一瞬,尽力让自己靠在岩壁上,避免忽而失去意?识倒在地面。
烟雾让他眼?前变得昏暗,等?视野再次恢复时,则是一幅他从未见过的场景。
这与进入朝别?元神不同,并非是通过固定的眼?睛去观看曾经发生过之事,反而更像是……他化作了一个幽灵,可以自由地环顾眼前出现的一切。
这是一间……极为宽阔,却又四四方方的屋子,薛应挽也不确定这样形容对或者错,可这确实超出了他所有的认知。
整间屋子充斥着近乎于黄白之间的光亮,入目是一张极大的床榻,被褥燥乱,左右放着两架约莫半身高的木柜子,而距离他最近的,则是一张书案。
案上摆着一架十分庞大的方块,像木板一样薄,其上却不断变化着炫彩的图案,还伴着砰砰轰轰的声音,吓了薛应挽一大跳。
书案前……则是,两张有些奇怪的凳子。
一张像是巨大的躺椅,看起?来充斥着棉花般柔软,上面,似乎还有一个人?
薛应挽控制着自己的身体,慢慢走上前,随后?,他看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脸庞。
是越辞。
只是与他记忆中的,有些许不一样。
样貌要更年轻不少?,约莫只十六七岁,黑发只到颈间长短,倒还是毛绒绒的有些发蓬,碎发遮挡一点?眼?睛。他头顶戴着那个名?为耳机的东西,腿上盖着一层毛毯,身着简洁的白色衣物,袖口只到肘部,露出两只偏白手臂,手中还握着一只半圆形物体移动。另一手则是搭在一块长方形板上,随着指尖按动,传来近乎清脆的碎冰音。
薛应挽试着叫了一声:“越辞?”
自然是没有回应的,对方好像根本不知道屋中多了一个人,依旧在做着原本的事。
越辞目光紧紧盯着屏幕,虽面容青涩,眉峰已然有些凛然刚硬之意?,鼻梁高挺,薄唇抿起?,左右手不断动作,敲击的啪嗒声接连响起?。
屏幕中一个小人与其他几个缠斗在一起?,厮杀声细碎传出,绚丽的亮光闪过,继而很快,陷入了一片灰。
越辞低骂一声,砸了一下手中物体,从桌面抓上个蓝色圆罐子,扯开一块小铁片,罐内就冒出滋啦滋啦的气泡破裂之声。
他将那瓶黑不隆咚的水往嘴里灌,喉结滚动,很快,屏幕再次恢复亮色,便?操纵着小人往道路似的图案走去。
这回,薛应挽看懂了一点?。
绿色头顶的小人所向披靡,抓到其他头顶红色的落单小人,几下交战,对方头顶的红色便?越来越少?,直到见底倒在地面。
越辞操纵着小人继续往前走,来一个打一个,直到没有人再来阻拦,一路走到对方类似祭台的终点?,头顶冒出一个倒竖拇指的表情,啪嗒啪嗒地敲着那块长板,随后?,一行字便?出现在了左下方。
“这水平带妹,怪不得我一场游戏吃了三碗饭。”
这些字眼?他本该陌生?,可薛应挽脑中却能毫无阻碍地念出来,他看了看越辞桌上……心道,这也没有在吃饭啊。
忽而响起?道中气十足的声音:“我*,这人在韩服是前二十,QFG的替补ad,你对线把?他打爆了。”
“他太菜了,”越辞清沉声音传来,“继续。”
一阵窸窸窣窣从耳机内传来:“不行啊,兄弟,明天还上班,我老?婆说我再打这么晚就不让我上床,下次吧,下次我们继续。”
越辞没说话,摘掉耳机,随手丢在桌上。
他静静看着静止的方形,右手划动点?击,眼?前屏幕便?再一次变化了场景。
这回又是一个小人,只是场景扩大许多,似在山川湖泊之间自由走动,时而与其他同样的小人对话。而很快,薛应挽发现他们头上竟有着与自己当初看到越辞头顶般一模一样的卷轴,只是有的是合上的灰色,有的则是展开的灿黄。
越辞奔赴在各式场景中,他将罐子里不再冒出气泡的黑水喝得干净,又从柜子下方抽屉取出了第二瓶,还取出了一个奇怪袋子,撕开后?,将土黄色的圆形翘片往嘴里塞,嚼得嘎吱作响。
薛应挽试着叫他,可越辞无论如何也没有反应,一双眼?睛盯着反光的屏幕,手指不断操控屏幕上的小人施展出各式各样招式。
又过了约莫半刻钟时间,一道曲子忽而从面前一个类似薄方砖的东西中响起?,似有人在唱歌,调子却时缓时快的奇异。
越辞拿起?那块薄砖,同样,屏幕也出现了奇特色彩。
薛应挽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一切,不由想道:“这是……越辞从前待的地方么?”
每一样都?是他从未见过的瑰奇,他无法想象,这些说不出名?字的东西,能够比朝华宗的术法还要神奇,竟能这般轻易地坐在椅上操控着一个人。
那东西内传来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小辞,听说你又把?新?来的阿姨赶走了……”
越辞不耐烦地敲着键盘:“我说了,不需要,也别?再让人过来照顾我。”
男人道:“可你不能总吃那些东西,对身体不好……”
越辞猛地打断:“说够了没有,要你管我吗?”
电话对面有些沉默,好一会,才道:“等?爸爸忙完这段时间,就去看你。”
越辞冷笑一声,按掉屏幕,将手机甩在桌面,抓了一把?头发,咕噜噜地往嘴里灌冒泡水。
许是心境有变,连再敲打那块会上下弹动的板子都?显得十分暴躁,很快便?关掉屏幕,向后?靠在绵软的椅背。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闭着眼?睛,短暂休息后?,像是要起?身。
薛应挽看着他将所在椅子转了个面前,一直放在旁边的另一个椅子拉近——这个椅子更是奇特非常,构造十分精密,通体银白,有扶手与两个巨大的轮子,倒有些像是……
随着膝盖上方的那块白绒毯子掀开,薛应挽看到了越辞完整的身体,他穿着短裤,自半截大腿以下……空空荡荡,再无一物。
他咬着牙关,熟练而有些艰难地用掌心撑着身体,一点?点?让自己移动到旁侧的轮椅处。
不得不说, 这副模样实在有点……狼狈。
与游戏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剑客天差地别,此时的越辞阴郁,沉戾, 眼中无一丝生气,将自己半具身体移上轮椅, 推到连着房子的另一个小房间。
薛应挽跟过?去,发现他正?坐在一处白色的装置下?……解手, 又?极快偏过?头闭了眼睛。
一阵类风卷时的水声?轰隆响起,正?想着要不要出去等, 紧接而来的, 便是一道闷沉的碰撞之声?。
转身去看, 竟是越辞想再次移上轮椅时不慎手滑,跌落在地, 脸上摔了一块青紫, 眼睛发红,唇上被咬出血迹。
薛应挽下?意识要去扶一把,可动作却如同一道幻影从他身体穿过?。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旁观者角度,只能看着越辞一点点撑起身子, 额间满是汗水, 用一个有些滑稽的姿势将自己重新带回轮椅。
他的衣摆沾了洗手时洒落地面的水,头发散落在额前,遮挡住一双眼睛。
越辞脱下?那件过?肘白衫, 移着轮椅, 令自己能够挪到床榻上。
薛应挽曾很多次见过?褪下?衣物的越辞身体,精健, 有力,肌肉块垒分明, 尤其那一双手臂,能轻而易举搬动与他身体一般重量之物。
可如今这具身体瘦削而疲惫,肩头单薄,腰腹上更是有几道似被利物划过?又?缝合的伤痕。
他躺在床上,手臂遮挡双眼,片刻,又?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只方形木框,薛应挽凑上前,看到了框中栩栩如生,出神入化的两个人?像。
不禁感叹:“世上竟有如此画技,简直像是将人?当?时的模样刻印下?来留存一般真实。”
纸张上是一位女人?抱着孩童,女人?约莫三、四十岁,穿着富贵,眉眼清丽脱俗,二人?站在一片干净草地之上,她握着孩童肥嘟嘟的手,向画面外打招呼。
孩童纵然稚嫩,薛应挽也能依稀分辨出,这是小时的越辞,这时的越辞尚且有着完整的身体,两条腿踩在草地上,笑容灿烂单纯。
越辞抱着那只巴掌大小的木框,肩头细细颤抖,喉中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抽噎,眼泪从手臂与眼尾交接之处淌出,落在白褥上,泅出一片深色。
薛应挽听到他断续而发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轻唤。
“妈妈……”
薛应挽无处可去,坐在床边,看着越辞就这样睡去了。
他和越辞的相处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统共细细算下?来,其实也不过?数年?时间,其中大半更是在已然模糊朦胧,不知真假的前尘。
也从未真正?了解过?越辞。
在最初的记忆中,越辞其实是个莽撞冲动又?不顾后果的人?,甚至说得上幼稚。可那时的薛应挽贪恋一点被关爱的错觉,于?是轻易被一点小恩小惠迷住了心。
而后死亡,分别,再见。
越辞变得通幽洞微,心思稳沉,不再凭借一腔热意便毫不顾忌,甚至学会了尊重与关心他人?。
可无论哪一个他认识的越辞,都与面前身体残缺,抱着一张回忆而显露脆弱的少年?有着天壤之差。
他的泪意沾湿,眉心紧皱,似在梦中也未得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