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碎成沫的肉,折断的骨,插在身体上的箭,飞扬在空中的零散灰毛。
“啊,”朝别突然说,“我还在做梦啊。”
两只尚有力气的鸟雀从他?脱力掌心挣脱,扑腾着翅膀往外飞走,喙里吱喳地叫,煽动一点嗖嗖的风声。
他?就?站在那里,站了很久,黑烟蔓延到橘红色的天际,那是房屋被?焚烧的痕迹。
朝别身体僵硬地走回自己屋子?,灶房大锅上的的水还在咕噜咕噜烧,烧了一整天,米肉丢在灶台上,还没来得及下锅。
木然地收拾着满地成碎的父母尸体,从连着胳膊被?砍下半截的爪子?里发现?一块被?紧扒在掌中的木牌。
而后手臂一顿,颤抖着从怀中掏出另一块,同样以?精湛技艺雕刻出的龙纹玉佩。
朝别瞳孔缩紧,身体血液一瞬间冷却。
即使不?够聪明,也能?明白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一瞬间,朝别茫茫然地看?着天际,眼中视界变得模糊而昏暗。
他?往前走了一步,身形踉跄,扑摔在地。
积攒的无数情绪一股脑涌上心头?,躁动,愤然,悲恸,挣扎,无边无际的悔恨不?甘,抒发不?出的痛苦,一道严丝合缝,紧紧桎梏的牢笼,困住动弹不?得的身躯。
朝别后知后觉恸哭起来,喉咙里发出狼族那本该凶戾的嘶鸣与嗥叫。
未成熟的狼犬叫声并不?响亮,甚至因为幼齿而有些好?笑,似婴儿夜啼,小兽打闹。
朝别蜷缩在地,抱着认出的半只狼爪。
连薛应挽,都感觉到了心口那股犹如被?利刃剜开,不?停捣碎搅烂的痛楚。
疼得人喘不?上气来。
那日之后, 朝别在家中足足待了三日。
坐在满是血肉的地面?之上,安静看着拼凑不齐的血肉肢体。
屋外日升日落,中途下了一场雨, 冲刷村落的遍地狼藉。
得益于辟谷丹,三日未曾进食不觉腹饥。至第三日末, 才?恍然?站起身,去到灶房, 狼吞虎咽吃下已?然?发臭的红肉。
随后浑浑噩噩,走出了族群居住地。
他在林中苟且得生, 抓到兔子, 山鸡鸟雀便直接生扒而?食。衣衫褴褛, 头发蓬乱,被?入林打猎的村人看到, 还当?是野人, 将他痛打了一顿。
随后,朝别咬断了他们的脖颈。
穿上村民的衣物?,收起耳朵尾巴,一路往前?走, 雨淋日晒, 风吹雨打,一路乞讨,最后停留在一座小城镇。
为讨一口吃食, 在镇上一家酒楼当?杂役。
老板见他身强体壮, 沉默寡言,便什么拖地洒扫等?脏活重?活都?交由他干, 每月只给他人一半银钱,若是遇上顾客生事, 便将他丢出去将人教训一番。
直到有一日,来了几个外乡人,说酒楼菜品缺斤少两,争吵之后,朝别依老板所言,将他几人重?伤。
本以为事情?和往常一般过去,谁知?那几人竟是临镇大户人家,亲戚还有在当?地官府当?差的,几日之后,特意前?来要说法。
酒馆老板怕惹事,给朝别塞了二两银子,随后把他交了出去。
那几人带了打手,将朝别压在地上,当?街殴打整整大半日,打得皮破肉烂,身无?完肤,露着白骨森森,极是可怖。
那伙人散去,朝别一步步爬到无?人看到的巷尾,蜷缩成一团。
他摸摸耳朵,似乎有一边已?经不再能听见声音了。
揣着二两银子,朝别去了下一个城镇。
银子花了一两,剩下一两不知?何?时?被?人偷了。
他身上剩下的,只有当?初付谨之留下的那枚玉佩,玉佩上的纹路被?重?重?摩挲过一遍又一遍。
他去问过人,别人笑他,这是流云山庄的家徽,怎么,就你,也想去流云山庄?
朝别跟着笑,随后将那人当?作了晚餐。
也记住了流云山庄这个名字。
只是时?间漫长,最初的仇恨,也在日积月累的磋磨间慢慢变为对活下去的渴望,已?经没有力气?,也不敢再去回忆当?初景象了。
而?后风餐露宿,卧雪眠霜。
朝别没有吃的,就去跟别的流浪汉抢,后来把自己卖给了一个武打摊子的老板,在街上表演挨打,能管上一日的饭。
他熬了整整五年。
缙平镇地处五蕴阁所驻百里之内,时?常有江湖游士经过,也算得上繁盛。
朝别数日没有吃饭,与人比武换赏钱时?,对街醉欢酒楼来了位白衣少年。
少年身负行囊,背后一把雪亮的银色长弓。他听到少年清澈如泉的响亮嗓音:“掌柜,你们这儿最好的酒是什么!”
“那必是我们缙平镇特有的红果酿了!公子且先候着,马上就来!”掌柜一面?揽着新客,堆笑着高声呼喝。
新酿启坛,果香与酒香浓郁。
设比武的老板与他约好,朝别要被?他手下揍趴下,挨上半个时?辰的打,就能多吃两个馒头。
他趴在地上,被?雄壮男人抬脚重?重?踹在后背。
抬起一点头,透过人群缝隙,看到少年正喝下一碗酒,面?上笑意爽朗。似乎注意到对街吵嚷,问掌柜:“外面?这是在做什么?”
掌柜习以为常:“几个卖艺杂耍讨赏钱的。公子要是感兴趣可以去看上两眼,有个经常来我们这捡剩饭的乞丐就在那,据说天生健体,怎么都?打不坏。”
少年喜爱热闹,一听还当?真起了身子,凑近人群,看到一头乱发被?压在地面?,无?数腿脚棍棒落在身上的朝别。
忽而?出声:“打斗就打斗,何?必这样羞辱人?”
老板在一旁翘着二郎腿,口中咬着根骨头,闻言觑他一眼,啃食干净的牛骨砸在他跟前?:“不看就滚,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说话。”
下一脚落在朝别后腰,又重?又沉,身后人抓起他头发,逼他仰起颈,露出一张满是泥污的肮脏面?庞。
朝别粗粗喘着气?。
少年与他短暂对视了一下。
他看到朝别额发遮挡下,深邃而?锐气?,森戾摄人的乌沉双眼。
似是常年藏着不得发泄释然?的怨,如林中最凶恶的狼犬,又如地狱中爬上的厉鬼。
朝别却从来没见过这样干净的眼睛,清凌澄澈,如星华万千,日光从他头顶泄下,似乎整个人都?被?浸在光里,染上一层灿金色。
少年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入摊前?的铁碗中,哐当?一声,闷沉地响。
“这样够不够?”
设摊老板方才的怒目横眉登时化作喜笑颜开,赶忙起身,一脚踹开浑身腱肉的打手。
“够,够,当?然?够,”他去捡起铁碗中的大银锭,用衣物?擦了又擦,嘿嘿地笑,“您还想看点啥,他不仅能挨打,还可能打了,这就给您表演一个?”
“不用,”少年半蹲下身子,看向胸膛起伏的朝别,又从怀中掏出一块金锭,“我要买下他,够不够?”
朝别被?猛踹上一脚,老板粗声骂道:“你以后跟着这位公子,有你好吃好喝的!”
围观人群逐渐散去,朝别侧着脑袋躺在地上,白衣少年叫了他两声,耳朵里只传来一点微弱声音。
朝别爬起身,慢慢地端详着白衣少年。
玉冠束发,白衣锦袍,清俊中透着一股疏然?,左脸笑起来有个微微凹陷的梨涡。
“走啊,”他说,“你还没吃东西,是不是?”
朝别就这么随他回到方?才?的酒楼,许是见他邋遢,时?不时?有客人目光落在身上。
桌上是点好的酒糖牛肉,两碟酱猪肘子,上好的酒,少年取下长弓,置于一旁小凳上。
朝别问道:“为什么。”
他太久不说话,声音很粗,很哑,像是什么干燥分岔的木柴,磕磕绊绊地不清晰。
少年顾自倒了一杯酒,酒液入腹,抬手擦去嘴角酒液,十分爽朗:“什么为什么,我见你有眼缘,就把你买下来,请你喝酒吃肉还不好?”
“你要我,做什么?”朝别继续问。
一碗酒被?推到朝别面?前?。
“喝酒。”少年说。
朝别沉默一会,端起酒碗。
喉咙滚动,生灌下一整碗醇香酒酿,酒液顺着下巴,湿了大半襟领。
酒并不烈,更多的是花果清香。
于他而?言,已?是多年未曾尝过的美味。
盛着肉的碟子被?推到面?前?,少年做了个手势:“请。”
朝别饿了很久,肉类香气?窜入鼻间,他再不犹豫,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就着馒头吃起两碟肉来。
少年招手:“老板,再上两盘。”
他这般沉着脑袋吃食,左耳后远远便闻一道声音,脆若银铃,细棱棱,听来十分刁蛮:“怎么,你说先一步来把菜点好上齐,合着是先请了个乞丐,让我来吃你们的残羹剩饭来了!”
少女步履轻盈,款款而?至,坐到少年身侧,手中一只挂了铃铛的团扇,果真叮铃叮铃地响。
朝别掀起一点眼皮,从遮挡的额发中看到了少女面?容。
天水碧襦裙搭纱制藕荷霞帔,禁步系腰,肤如雪腻,腮若敷粉,额心一点朱砂,杏眸剪水,盈盈如月,当?真是位仙露明?珠般的美人。
朝别不识,观看着全程薛应挽却是再清楚不过,当?下愕然?——
此人不正是,负责此次秘境的百花门门主喻栖棠吗?
喻栖棠……与朝别竟曾经相识?虽样貌稍显稚嫩,性情?却与千年后成为百花门门主的她几乎算得上天差地别。
少女芍药般润红的唇角轻勾,偏又生一点媚意,掌心托颌,露出截藕白腕子,腕上带着一只小银镯,在日头下反射辉光。
感受朝别目光,柳叶细眉一挑,扇子遮挡在二人面?前?。
“不准看。”
朝别重?新低下脑袋,用馒头沾着油水,扒尽盘中最后几块肉。
少年:“……”
少年:“再来两盘。”
喻栖棠摇着扇子驱赶那股油腥混着朝别身上久未清洗的臭味,嫌弃道:“怎么突然?大发好心?”
“觉得有缘,就做了,甚么突然?不突然?,”少年笑道,看向朝别,“这位……兄弟,你很厉害。如今你也是自由身,是愿意自行离开,还是想跟着我,往后一起四处游历?”
朝别依旧透过糟乱的额发看他,看到那张白净的少年面?庞,此刻笑意温然?,右颊还有一颗浅淡梨涡。
喻栖棠看热闹般敲了敲桌子:“问你话呢!”
良久,朝别张了张嘴。
他哑声问道:“今后,也能,吃……这些吗?”
喻栖棠忍不住嘲笑:“你这买的什么乞丐,连讲话都?不会,还问你以后还能不能吃这些……哈哈哈……”
朝别早已?习惯这种藏着讽刺的笑意,用手指了指少年,又指了指自己,示意自己愿意与他一起。
少年明?白他意思,笑道:“好!”又想起什么,停顿一下,说道,“我父亲与我说过,在外不准用本名丢了他颜面?,你便叫我喻谨,或是阿谨皆可。”
朝别比了比唇形,重?复一遍这个名字。
薛应挽却是哀叹一声。
世上总有不巧之事,可朝别与此人,却实在是不巧中的不巧,不幸中的不幸。
便是日月增长,容貌变化,他也依旧认出如今的这位“喻谨”便是数年前?曾与朝别有过一日相处游戏的付谨之。可惜朝别大概是因为这些年落魄苦楚,早已?失去了仔细辨认一个人容貌的能力,连带着那个“谨”字,也难做他想。
两碟酱牛肉姗姗来迟,喻谨看向朝别,两只筷子抵在他手腕:“你还没说,自己叫什么名字?”
朝别喉咙滚动:“朝,别。”
“朝见,夕别,”喻谨点头道,“好一个朝别。”
喻栖棠两手托着下巴,懒懒乜去一眼:“一个乞丐,话讲不清楚,还起个这样好听的名字呢。”
“这是我表妹,喻栖棠,”朝别向他介绍,一面?将装满酱牛肉的盘子到他面?前?,朝别握起一旁的弓,神色闲然?,“一会随我到客栈,带你洗了身子,重?新买上几套衣服,确实不能……一直这样。”
喻栖棠离去前?,不忘嘲讽他要随身带个乞丐,走到哪儿都?是一股臭烘烘的酸味。
朝别跟着喻谨换了衣物?,梳洗头发,至少不再邋遢,有了那么一点人样。
喻谨说:“你不会讲话,这样很麻烦啊,往后遇到事情?了怎么办?”
“会,说话,”朝别咽下津液,很慢地回答他:“太久没有讲了。”
喻谨当?下便想了个解决之法,“往后每日我们多说些话语,你不就能记起该怎么讲话了吗?”
朝别从喉咙里挤出粗哑的“可以”二字。
喻谨莞尔,先是询问他是何?方?人士,为何?沦落成如今模样,朝别挑拣着回答,唯独提及来处事便推脱说不记得。喻谨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说是不记得,其实就是不愿讲,当?下也不继续逼问,将自己过往也一一说来。
半年前?,他从家中出来历练,走过淮河一带,顺着邬城,联城往南,缙平镇是他来的第二个镇子。来了兴致,便将各地见闻,风土人情?一一讲来,又问朝别,可有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有意思的景致事物?。
薛应挽想,这付谨之性子爽朗大方?,倒是个喜爱热闹,挥洒意气?之人,若朝别不曾经历家祸,二人想必早就成为了意气?相投的好友才?是。
朝别摇头,磕磕绊绊答:“我一直,待在这里,没去过,别的什么地方?。”
他发音不对,喻谨便仔细着教他,一字字的纠正,以免遭人笑话,至近子时?,才?熄了灯烛。
朝别被?买下,却并未被?当?成仆从或是奴隶对待。喻谨是个喜好热闹又大方?的人,给他吃穿,遇上事儿也爱分享,分明?将人当?成了一同陪伴游玩的好友兄弟。
久而?久之,朝别也没那么冷冰冰的,偶尔接上一两句话,讲得也通畅很多。
二人纵马而?行,穿过林山溪河,村落稻田。倒春寒的风拂过面?颊,柳枝抽条,马蹄踢踏,一片新绿映在眼中,鼻间是雨后露水清香。
喻谨白衣白马,身后银弓雪亮,驰飞在山脚下,绕过山路蜿蜒,泥水飞溅。
忽闻雀鸟相鸣,单手从身后取弓,箭囊取箭,身形微仰,疾驰中只听得一道嗖声,白芒闪过,肥鹊便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半空射下。
朝别抬头去看,正见喻谨身姿挺拔,水墨般地发丝随山风与动作扬起。
“今天收成不错,”他朗笑道,“山野之间,便以烤雀作食,朝兄勿要嫌弃。”
言罢勒绳,翻身下马,到路边拾起方?才?被?射落之物?——朝别这才?看清,那一箭,竟是将两只一前?一后的山雀头尾相连射在一处。
如此箭技,堪称出神入化也不为过。
连日赶路皆在林中休息,实在睡得腰背酸累,经行道方?家镇,才?算得了个休息之地。
此处离百花门倒是不远,喻谨提及当?日在缙平镇时?的喻栖棠,说她正是拜在百花门下。只讲上两句,一道轻巧的飞镖自远处飞掠而?来,喻谨熟练侧身躲过,险险擦过一点发丝。
“啧,”喻谨单手抽出银弓,以弓柄挡下第二发飞镖,“这不是巧了,说什么来什么。”
飞镖被?撞落在地面?,朝别弯腰捡起,发现只是最寻常的竹制小镖。
二人本就在酒肆暂休,不算宽敞的街道,酒客皆因此处动静频频侧目,有怕事的,猫着腰急忙离开。
日头正盛,抬眼看去,见不远处的屋顶上站着一位黄衣女子。
轻简劲装,束腰敛袖,雪白长靴,长发也梳成了马尾式样。
她手中抛玩一颗小石子,对上喻谨眼神,目露挑衅之色,脚尖一点,自檐上纵身下跃。
一阵香风吹袭,灵巧地落在喻谨面?前?,发尾如密丝跃动。
“说我什么坏话呢?”
“夸你夸你,夸你漂亮呢,”喻谨张嘴就来,一把将身后朝别扯到面?前?,“他说得,他说可想你了,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上次一别,日日思念……”
朝别此刻怀中扣刀,闻言挑眉,驳回喻谨满口胡言:“我可没有。”
“嗯……诶?”
喻栖棠此刻才?发现朝别,相比初见,如今颀长身形下也算是一身整洁衣装。
目光上移,恰见飞眉入鬓下的深邃瞳珠,挺鼻薄唇,轮廓明?朗,活脱脱一副俊美无?俦的刀客,哪还有之前?半分落魄乞丐样?
喻栖棠愣了一下,托着下颌,轻咳一声,给出了公正评价:
“你别说,这洗干净了……倒是,嗯,倒是还挺,人模人样的……”
喻谨开玩笑道:“你还会夸人?”
喻栖棠闻言不满, 一跺脚,转而?坐上?方才两人休息之处,抬手要?拿桌上?酒壶。
半途拦过?一只长?刀, 刀柄相止,停留在少女纤细腕间一压, 要?逼她松手。
喻栖棠与其较上?劲,腕上?一别, 掌心?抓稳酒壶,暗自?推动真气。
朝别同样提起手腕, 她往上?, 刀柄便往上?, 她往下,刀柄也跟着朝下, 噼啪咚啷声响, 壶内酒液滚动,却如何也不漏出?半点。
二人面?色俨然不动,暗流涌动之间,真气已然较量过?数个来回。
喻栖棠对上?那双鹰狼般狠戾的灰色眼睛, 谑笑一声, 腕如轻云,飘飘然绕上?桌面?,筷笼两只筷子随灵力?而?出?, 细小的头部从另一侧袭上?朝别。
朝别反应不及, 以掌化刀与她过?招。喻栖棠手腕灵活柔软,三?两下将朝别小臂绕起, 指尖落在穴道,积攒灵力?, 轻轻一推——
他双臂忽似失了力?气一般,刀柄跌滑,酒壶轻而?易举落在喻栖棠手里。
“我的了!”
喻栖棠勾唇而?笑,双眼弯弯,仰起头,挑衅地?将余下半壶酒尽数入肚。
酒足饭饱,便一同入街闲逛,实在吵嚷,朝别换了个位置,让自?己右耳方向朝着喻栖棠。
登时耳中清净不少。
薛应挽实在无法将面?前这?个跳脱的女孩与千年后温文尔雅宛若谪仙的百花门门主联系在一起,只借用着朝别的眼睛,去看千年前方家镇的街景闹事。
名山大川,江河湖海,尽入眼中。
若没有山高水遥的旧仇,就此与好友这?样轻衣快马在世间行走,仗剑江湖一生,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那为何最后只剩下朝别孤零零一人,为何与喻栖棠分?道扬镳,千年后,曾与二人这?样亲近的付谨之……又在何处?
喻栖棠正与喻谨在前言谈,朝别跟随二人之后,左右看着摊贩商品,遇见好奇之物,便特?意停下脚步拿取细看。
不多时,前方似有一阵喧闹。喻谨往前凑去,发现是摊贩在摆着简单的射箭游戏,从远处朝前方射,射中靶心?,便能得到?奖励。
喻谨手中取了店家的木弓,与朝别喻栖棠招呼,令他二人无需理会自?己,晚些再行会和。
既这?样说,朝别只得跟着喻栖棠往前街走。他身形高,从后方能看到?那条束着满头乌发的鹅黄发带轻摆,日头落在少女发间,黄灿灿的,像洒了一层金光。
“朝别,朝别?!”
声音很细微,是从另一侧完好的耳处传来,朝别有些迟钝地?“嗯?”了一声,见喻栖棠停下脚步,双手叉腰,十分?不满。
“叫你怎么不应?”
朝别默默换了个位置,站到?她左侧:“……走神了。”
“心?神不定,”喻栖棠挖苦道,“怎么,和我一起委屈着你了?还是记恨着抢你一坛酒喝?”
喻栖棠本就容貌出?众,纵做劲装打扮,也依旧引得过?路人频频相望,朝别有点不自?在,将她拉到?一侧,解释道:“没有。”
喻栖棠本就是小姐脾气,一个不顺心?,将人重重推开他,大步往前迈去。朝别隔着几个身位跟在后头,眼睛盯着那一晃一晃的发尾。
有此前便注意二人的,如今看着闹了别扭,干脆大胆上?前,与喻栖棠并肩而?行,打趣道:“小美人,有什?么喜欢的,在这?方家镇上?,哥哥能带你玩个遍。”
喻栖棠连个眼神都懒得给,冷冷讽声,“你算什?么东西,滚远点,别碍着我。”
“你这?小妮子,怎么这?么凶呢,这?样可不行,往后哪个夫家受得了?不如跟着哥哥,哥哥教你如何……”
他一边说话,一面?动手动脚,喻栖棠眼疾手快,掐着男人小臂一拧,只听得一声脆响,竟是直接将人胳膊脱了臼。
“啊!”男人脸色痛得煞白,又觉丢了面?子,气愤不已,当?街便要?与她争论。
朝别略抬手,刀柄抵在男人肩头,男人回头一望,看到?朝别那张露凶的脸与自?带煞意的双眼,登时打了个哆嗦,再不敢多讲半句,自?认倒霉,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真没用!”喻栖棠朝男人远去方向唾了一声。
许是方才男人与她推攘间扯到?了头发,只走了数步,那条束发的鹅黄发带就这?么松松垮垮地?跌落在地?。
一头青丝瞬间散落,喻栖棠惊叫一声,捂上?脑袋:“啊呀!头发……”
朝别蹲下身子,捡起发带,发现沾上?路面?泥沙,已经有些脏了。
喻栖棠这?般发丝散乱,实在不成个模样。朝别握上她小臂,拉着步入最近一间首饰铺子,向掌柜问道:“可有……能簪发之物?”
掌柜还没开口,喻栖棠已然抢话:“要你们这最贵最好看的!”
朝别转头看她。
喻栖棠柳眉微挑,洋洋得意,衅目回望。
“怎么,本小姐难道不应该配最好最贵的东西么?”
掌柜连连恭维:“这?位姑娘天姿国色,得配最好的,”看向朝别,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缝,“公子,姑娘喜欢,那当?然得买啊!”
身后架柜中一只檀木方盒被取下,打开盒盖,里面?赫然是一支精致繁复,宝石雕刻成紫藤花样式的金簪。
“……多少钱?”朝别问。
掌柜道:“只需二十两!”
朝别:“……”
朝别吃穿皆十分?简朴,且大多时候喻谨负责,他这?些月份累积下来的银钱,不多不少,恰好二十两。
喻栖棠笑吟吟看着他,青丝落在细白的颈子与胸前,手指还勾着一点发尾绕玩。
朝别沉默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了银钱,买下簪子。
只是,到?别发之时,握着那捧细细凉凉的青丝,有些手忙脚乱,试了两三?次皆以失败告终,问喻栖棠:“怎么戴?”
柜台上?摆了只铜镜,喻栖棠勾着唇,将长?发的一部分?卷出?盘绕,握上?朝别的手,教他将簪子插。入发间:“这?里。”
肤上?还残留着一点柔软触感,朝别目光落在铜镜,许是靠得太近,还能闻到?她发间淡淡幽香。
喻栖棠直起身子,回头看他,润然的眼睛与浓睫扑闪,宝石打成的紫藤花反射一点亮光,衬得那张绝色面?庞与额心?朱砂更添明艳。
朝别生出?一股莫名冲动,抬起手,指腹按在那点朱砂痣上?。
喻栖棠眨了眨眼,浓长?睫羽簌簌而?颤。
总归是个镇子,统共就这?样大的一条街,很快便逛到?了头。喻栖棠口中咬着糖葫芦,返回程中远远瞧见蹲在路旁的喻谨,招手示意:“阿谨,阿谨!”
喻谨站起身,拍拍衣裳,方才与他交谈的小乞儿匆忙跑走,怀里还紧紧攥着什?么。
朝别随之上?前,听到?喻栖棠好奇发问:“你玩了这?么久,赢了没?奖励呢?”
“当?然赢了,”喻谨震惊道,“我会输吗?不过?都是些小玉坠戒指什?么的,我看刚刚小孩可怜,送给他了。”
抬头看到?喻栖棠发间簪子,又惊讶:“什?么时候买的?”
“刚刚啊,”喻栖棠晃了晃脑袋,转了一圈,“朝别给我买的,二十两,好不好看?”
“他身上?一共也就二十两!”喻谨抓住重点。
“他自?愿的啊,不信你问他嘛!”
朝别偏过?一点目光,“嗯”了一声,以示作答。
喻谨连连摇头,哀叹:“你可真是个大小姐命。”
“我就是喻家大小姐,大小姐命怎么啦,就算你以后当?了家主,也一样是要?讨好我这?个大小姐的,懂不懂?”
喻谨摆手:“我可不当?那劳什?子累死?累活家主,你别害我,你爱找谁找谁去吧。”
喻栖棠嘁声,不以为意,叼着糖葫芦往前晃悠,背手一蹦一跳,发尾轻轻飘摇。
如今才过?春分?,和风煦日,鸟雀呼晴,连吹过?脸上?的风都是暖融融的。
薛应挽亦在此时感受到?朝别胸中微微涌动的情感。
他的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像是冲破了封存已久的屏障,推着他一点点走出?那些不堪的过?往。
可这?世间最难的,就是事事遂愿遂心?,薛应挽猜到?了猜到?即将要?发生的景象,甚至有些不敢去看,不敢去体?验通感时的朝别心?境。
——面?前视野逐渐模糊,再清晰时,整幅场景似乎变得昏暗许多。
喻谨的历练结束,朝别与他一同回了蜀中。
二人驭马而?行,入蜀中,穿过?重重大山密林,停留在一处山脚之下,其上?百层石阶,通向山顶一处云雾缭绕的山庄。
喻谨翻身下马,此时才道:“朝别,有件事,我并非刻意瞒你,只是与家中有约,才不得已而?为之。”
朝别并未觉察异常,只道:“怎么?”
喻谨握着长?弓,指向山庄方向:“我其实并不姓喻,那处,才是我家。”
“只是这?个?”朝别问道。
“毕竟这?也算欺瞒,与你认识这?么久,却一直没告诉过?你我的家世,”喻谨握着长?弓,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也不姓喻,在外一是为了方便,二为隐藏身份,才暂且借用母姓。”
朝别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淡淡“嗯”了一声。
“不会生我气吧?”喻谨与他一道踏上?石阶,又问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