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道侣逼迫祭剑后by祁长砚
祁长砚  发于:2024年10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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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握戚长昀的手, 对方很少见地停顿了一下, 随后满是剑茧的按着?他掌心,很用力地回握, 意为“不会有事”。
同时掌中凝起?剑气, 将他往远处重重推开。
薛应挽眼中漫上一点湿意,雾蒙蒙地看不清面?前景象。他被魏以舟带着?,顺着?戚长昀留下的那?一丝剑气,从数百千人中突破, 踏上飞剑, 穿透云雾朝峰外而行。
从有记忆起?,每次遇到危险时,戚长昀总会义无反顾地站在他身前, 替他当下所有风雨侵袭。薛应挽曾问他, 师尊这样,不会怕我?长不大吗?戚长昀只是擦拭剑鞘, 很平淡地回答他:“那?便永远不要长大吧,”他说, “我?会永远保护你。”
刀光剑雨,满目鲜血疮痍的混乱杀伐间,薛应挽也?终于将这一切原原本本串联了起?来——也?许宁倾衡找自己的茬,将他带到戒律堂审判只是偶然,可从那?件事中,他知晓了自己与戚长昀关系不一般,毕竟他二人在外人看来,也?只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师徒。
继而下山到长溪小居又正好给?了沧玄阁机会,他们重伤自己,也?只是在赌戚长昀会不会救他——毕竟,薛应挽是唯一一个能够令戚长昀如此在意之人。
若只是丹田被毁,以戚长昀的能力,就算损耗大部分?灵力也?不是没?有修复可能。可也?许是那?一刀落下时看到了戚长昀留给?他的一丝护身真气,于是宁愿遭受同样反噬,也?要施下带有邪咒的恶毒手段,逼他若要救人,只能以性命交换。
当然,并没?有抱多大希望。毕竟没?有人会觉得,戚长昀真的愿意为了一个筑基期的小徒弟,宁愿抛弃自己千年修为与飞升可能,顶多只是想拖他一段日子而已。
谁也?没?想到,他们赌成功了。
戚长昀真的愿意牺牲自己,去救薛应挽这个微不足道的徒弟性命。
确认薛应挽已经?远离朝华宗,戚长昀才重新收回神识,拿起?剑,凛冽剑意从身体内部骤然爆发,如光华般笼罩山头,剑气将前方生生劈出一条道路。
一剑,百里。
金光普照,天地也?为之动荡。
戚长昀并不在乎接下来的朝华宗如何,吕志如何,自己又如何,他在乎的从来都只有一件事,一个人。
确保薛应挽安然无恙,这副身体油尽灯枯之际,死在哪处都是一样的。
他的衣上沾了血,发间也?沾了血,有人惧怕他,有人迎他而上,无数的刀枪剑戟落在身上,随着?丹田最后真气一点点散去,身体也?逐渐消弭。
弥留之际,戚长昀看着?伴随自己近千年的剑,又抬起?头,看向身后,曾送薛应挽离开的方向。
然后,被一柄平平无奇的铁剑穿透了身体。
戚长昀抬起?眼,望向凌霄峰方向,霁尘殿便坐落在那?处,数百年。
记忆太?长,让他想起?了很多事,比如殿内主座很大,足够两个人坐上也?绰绰有余。
许是小时候带起?的坏习惯,薛应挽慢慢长大,还?是这样喜欢和他凑在一起?。戚长昀看剑谱,他便坐在身侧,有时磨墨,有时倒茶,有时一同看些剑招剑式,戚长昀桌案上常年摆着?一本简易入门剑诀,便是为他准备的。
可惜,这么多年过去,连一整本都没?读完,前几页翻得翘了边,往后数章,便是崭新如故。
薛应挽总是看着?看着?便打瞌睡,困了,便依着?师尊肩头闭目小憩,霁尘殿常年燃着?安静心神的檀木沉香,回味悠长,他总是闻着?香,闻着?师尊身上熟悉的气味入梦。
不过十七八岁的……小徒弟。
三只糕点,一壶茶水,天色正好的晴朗午后,微风从窗中吹入,有叶动,有鸟鸣,通常一个下午,便能就这样轻易过去。薛应挽睡得迷迷糊糊,手中喜欢攥着?一点他宽袍袖口,脸蛋压在衣物上,留下好几道发红的印子。
戚长昀习惯性搭着?他的腰,以防薛应挽不小心从自己身侧滑落,直到糕点吃尽,茶水生凉,偶然间低下头,看到薛应挽雪白而温润清丽的脸蛋。
他的睫毛很长,随着?呼吸而轻轻颤动,像是一只蝴蝶停在花瓣上簌簌抖动翅膀,鼻梁直挺,肤肉在光照下有些白得透明。唯独那?一颗小痣缀得显眼,平白为这股纯然增添秾色,像是勾着?人去观察,去触碰。
再?往下,便是微开的唇瓣,薄厚恰好,水润而轻红,像是能看到梦呓时一点微吐出齿关的柔软舌尖。乌黑稠密的长发铺散着?,与银白发丝绞缠在一起?,密不可分?。
明明是见过千百次的场景,可今日,也?像被梨花香气醺得醉人,一向自制与冷静著称的霁尘真人,竟也?无知觉低下头,吻在那一颗漂亮而单薄的鼻梁痣上。
薛应挽并未醒来,只觉有些冰凉,动了动眉心,寻了个舒服位置,蜷缩一团的白色猫儿似的,往戚长昀怀中更缩进去些许。
再?而后,便是意识到自己做下什么事的戚长昀。
他双目怔然,手中不知何时将薛应挽腰身搂得极为紧密,两人几乎是相拥贴合着?,没?有一丝缝隙。
他慢慢松开手,目光盯着?那?只空空如也?的小碟。
那?日薛应挽醒来,只有自己独自一人在座,他四处寻着?师尊痕迹,戚长昀握剑从殿外走入,面?色沉静,声色冷清,再?无半点亲昵。
“往后无事,便不要再?来霁尘殿了,”他说,“糕点也?不必再?送。”
薛应挽无措地待在原地,声音结结巴巴:“……师尊,是弟子做错什么了吗?”
戚长昀没?有回答他。
这般平平无奇的日子,往后的百年间,也?再?没?有过。
问他后悔吗?若是那?与薛应挽有意避开的百年,是悔的,悔没?有多见几面?他的模样,说一声师尊没?有生你的气。
可若问他宁愿不要多年积攒灵力的内丹,也?要换薛应挽一条命,那?问上千万次,都只有一个答案。
——不悔。
从很多很多年前,还?要更早的时候,就不会后悔。
意识浑噩间,像是再?一次回到了百年前那?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他在霁尘殿中翻阅剑谱,薛应挽端着?一碟才做好的糕点,兴致勃勃跑到他身侧,倒上一壶烫热茶水,笑吟吟地向他问好:“师尊,我?又来啦。”
小碟糕点精致,戚长昀身形未动,薛应挽便催促他:“师尊,师尊,今日的是枣糕,一定没?有昨天那?么甜,帮我?试一试,好不好?”那?只修长漂亮,骨节匀称的手取了一枚半个手掌大小的软糕,慢慢凑到他嘴边。
戚长昀这才接过糕点,两人指尖相触微有触碰,不知是糕点糯香,还?是从殿外梨花树下过,沾了一身梨花清香,慢悠悠窜入鼻间,甜得腻人。
“如何如何?”他很兴奋地问,睫羽纤长,眼睛亮晶晶的眨。
戚长昀回答常年如一日:“尚可。”
薛应挽也?似早已习惯,从不气馁。
人人敬仰的霁尘真人,当世无二的剑仙,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死在了这些平庸无奇的修士手中。纵然过去千百年,也?会有人记得这一日,傲慢得意地说:“是我?将戚长昀杀死的,他被穿胸而过,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呢。”
既明落在地面?,发出一声清脆撞击之声,很快,被更多的厮杀声遮掩,无人在意。
顾扬将他二人送回长溪,便要起?身离去,薛应挽叫住他:“你们是要回朝华宗么?”
魏以舟瞥了一眼顾扬:“我?跟他说了师尊就算没?金丹也?能轻易离开,二师兄坚持要回去接应,唉搞不懂……算了,大家同门一场,顺道回去看看其他弟子,能救下几个是几个吧。”
薛应挽阻止不了,只嘱咐道:“要小心。”
“知道知道,”魏以舟理了理略有凌乱的衣摆,依旧那?副翩翩贵公子风度,压低声音,道,“我?又不傻,真要出了什么事,也?不会和顾扬一起?送死的。你先?走,往西走,之后这边事情了结了,我?们再?去找你碰头。”
薛应挽应下:“好,我?应当会往浔城方向而去。”
魏以舟敷衍地点点头,今日事发突然,他喝了不少酒,神智是清醒了,脸色依旧泛着?一点酡红。忽而想到什么,朝越辞方向看过一眼,偷偷将他拉过一旁,设了隔音结界,再?三确保外人听不见后,才道:“有件事,之前就想和你说来着?。”
“什么?”
“是关于那?个下三白的,”他说,“师尊回来之后,曾让我?去查关于越辞的事,提到了一个村子,叫什么……瑶湾村吧,是越辞当时登记弟子名?册时记录出身来由的村子。”
“后来师尊闭关,我?顺着?查了查,发一件挺古怪的事。”
“的确是有瑶湾村的存在,但是距离此处很远,接近昆仑,且十分?偏僻,一向不通外,据说人口也?不是很多,最重要的是……在一千年前,甚至横断之乱前,瑶湾村已经?彻底废了。”
薛应挽不明白这句话意思:“废了?”
“就是人都死了,什么死法都有,大多是互相斗殴至死的,”魏以舟道,“这村子有记录的地方都说一直很和睦,偏偏出了这种奇怪的死法……而且时间太?长,过去了千年,不知道越辞上哪知道的。不过也?没?说一定和他有关,总之,留个心眼总是好的。”
薛应挽犹豫片刻,答道:“我?知道了,多谢师兄。”
顾扬已然御剑先?行一步,魏以舟与他挥手作别。待人走后,薛应挽才浑身松懈,原地怔然。
他闭目轻叹,从未想过事情会发展成如今模样,也?尚未从戚长昀愿意舍弃金丹救自己中回过神来。
越辞看出他状态不好,问道:“过意不去?”
“换做是谁,都不能当做无事发生的,”薛应挽喃喃自语,“当日师尊救下我?,我?还?问他,会不会有什么损伤,那?时他回答我?,没?有事,让我?放心。”
“师尊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我?太?过相信他,听他说了自己没?事,才稍微放下心,只以为是什么略有损耗的术法,却从没?有想过他瞒下我?,是将内丹给?了我?。”
从来都是薛应挽去安慰人,如今却成了颓丧那?一方,他仰头望向朝华山方向,思及留在宗内的戚长昀,不禁去想,是不是当初自己再?小心一些,如今结果?就会不一样?
但其实,从第一人出招时候起?,结局便已经?注定了。
这从来就是一场面?向朝华宗,有针对有预谋的战乱。朝华宗本代弟子必出魔种,只这一点,就足够天下人将其杀之灭之,昔日光辉荣耀的第一剑宗,最后也?只会不得善终。
就算戚长昀真的能护住一时,也?堵不上悠悠众口与世人的愤怨之心。
灭宗只会是时间问题。
唯独有一点,薛应挽不明白——既然早有预言,魔种会诞生于朝华山,为何朝华宗宁可待到千年后再?想办法偷偷除去魔种,也?不愿意从朝华山迁移位置,将自己剥离预言之外呢?
今日发生事情太?多,他脑子昏昏涨涨,容不得继续多想,只手心一直停留在丹田位置,隔着?皮肉摩挲那?颗本不该属于自己的内丹。
内息澎湃而充盈,似能汲取天地无穷之力。
自七岁被戚长昀带上朝华宗,这么多年,他都是在朝华宗度过,而今一日之间,师友尽去,唯一的栖身之所也?将在血海中化为断壁残垣。
越辞声音在身侧响起?,像是述说,又像开玩笑般地随口询问,“不知师兄有没?有听过,世上曾有一种锻剑方法,需以人血为祭,熔过持剑者血亲或挚爱心魂,则剑意纯粹,无人可及——据说奈落界爬出的魔,最怕的就这一把神魂之剑。”

第35章 终局(一)
的确曾有传言, 沾染血脉之物的神器能?有压制魔物之力?,但这千年?来,不伐丧心病狂者尝试用亲友, 爱人血肉祭剑,却?无一人成功, 逐渐,便也只剩下一个空空如也的传言。
薛应挽问道:“为什?么这时提起??”
越辞:“只是随口一问, 不过要是真有这样厉害的方法,师兄想过牺牲自己一人, 换世?上太?平吗?”
薛应挽顿了顿, 答道:“不知道。”
“不知道?”
“我不相信世?间危难到必须要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牺牲才能?去救, 难不成天下安危与否,只会?系在我一人身上吗?那兴盛宗门?, 修士修炼千百年?又为了什?么?”
薛应挽的确温柔, 处事却?从?不偏颇,他有大义,更?有私心,并?非一堆毫无感情的数据, 而是一个活生?生?的, 有自己的想法的鲜活的人。
“我想活着,”在越辞略微发愣目光中,他继续说道, “我身体里带着的是师尊内丹, 这便不止是我一个人能?够选择的事,倘若我随意便放弃了自己生?命, 大概师尊也不会?同意的。”
“何况……就算世?上真有此法,那也是恶毒至极的邪法, 需要献祭血亲爱人性?命才能?换来的剑,真的可以斩灭邪佞吗?在我看来,用这种方法拿到剑的人,说是没了人性?,真正的魔也不为过。”
这便是薛应挽全部想说的话了。
他背过身,忽略越辞僵硬的表情,进屋中收拾二?人衣物行囊:“浔城离我们?最近,应当有不少修士在城中,先到那处看看情况吧。”
许是受了魔族肆虐影响,一路上经行过的小村落多是紧闭屋门?,少有人穿行街道。
天色渐暗,乌云卷席,一副要下雨的样子。经行过邬镇,此处早已人去楼空,屋房檐角处或坍塌或残缺,碎石木块满目皆是。拦腰而断的粗壮树干挡在路前,像是遭受过一番攻击,连入镇口的石碑都被外力?粉碎成数块,辨认好一会?才识出文字。
越辞找到一家楼房尚还勉强完好的客栈,道:“要是没人,直接进去住就是。”
他敲上三四次屋门?,正要抬脚踹,里面竟还真微开一条小缝,掌柜确认他二?人是个“人”,才将其放入。
“对不住对不住,”掌柜是个胡子花白的老人,讲话时脸上褶子便如山壑般厚厚堆积在一处,赔笑道,“实在太?久没有客人了,我一个老人,耳朵眼睛不好,也不知来的究竟是什?么……”
屋外果真开始下起?小雨,薛应挽摸出银钱,本想住间普通屋房,掌柜却?径直将他二?人带到上房,说是上房,也不过比寻常屋子大了几个身位,多了张小桌案与窗户,许是的确太?久没人居住了,案上都积了一层薄灰。
老人颤颤巍巍地取着抹布替他们?简单擦拭,嗓音苍哑得似隔了层湿重的厚木板:“二?位就住在这吧,这么晚了,也不会?有其他客人了。”
说完便转身下楼,越辞靠在房柱上,伸手拭过桌面,啧声道:“没擦干净。”
薛应挽重新将桌案擦拭过,扶好烛台点燃,烛芯只剩下一小半,微弱的烛火摇摇晃晃,勉强照亮了这间昏暗窄小的屋房。
今夜无月,却?有雨点断续飘进屋中,薛应挽坐在窗前往下看,整个镇子成了雨镇般,被连绵雨雾笼罩着,什?么都看不清明,唯独湿雨泠泠,不间断的银丝顺着屋檐往下落。
他合上支窗,坐在榻上,替二?人整理行囊。越辞结丹后便辟了谷,不再需要吃食,他便肚子取了干馒头,就着水三两下吞咽入腹。
越辞道:“我下去问问老板,有没有什?么吃的。”
薛应挽本想拦住他说不用,口中咳呛两下,越辞已然起?身开门?,只能?最快速度将馒头吞咽,喊道:“老公,等一下……”
越辞做事雷厉风行,一转眼已经下了楼,薛应挽只得随他一道,从?方才上来的老旧楼梯往下踏,每走一步,都能?听?到摇摇欲坠的木头吱吖声。
客栈内也很黑,唯有柜台处同样点着一只小烛,老人头垂得很低,几乎快要贴到面前的账本之上。看到来人,才缓缓抬起?那张形同枯槁的脸,挤出一个讨好的笑来:“二?位,是住得不习惯吗?”
越辞环顾一圈,问道:“你这有吃的吗?”
老人将手边一叠黑糊糊的东西往前递,看着像炒坏了的花生?或是干果一类,隔着空气都能?闻到股怪味,越辞取出银子,问道:“还有没有别的?”
老人思索好一会?,才慢慢回答他:”后院大概,还有只雏鸡,或许能?吃上一两口……再其他的,好像就没有了……“说罢,竟真的要撑起?身子,去后院为他二人捉那只鸡来煮了吃。
“不必了,老人家,”薛应挽阻止他,环顾四周,道,“我有几个问题倒是想请问您——这处客栈,就只剩下您一个人吗?”
老人还是那副慢吞吞的样子,拿着笔不断在纸上算着什?么,片刻,答道:“这是我和我老伴的小本营生?,上个月,一群长相奇奇怪怪的东西进了镇子,到处吃人,老婆子在街上买菜,也没能?逃过。”
他语调情绪没有丝毫波澜,像是很平常的叙述一件事。
薛应挽一怔,竟不知道老人竟经历过这样之事,想安慰,又不知该如何说起?,须臾,轻声道:“那你的孩子呢?”
老人道:“早就带着媳妇,孩子到什?么浔城去了,我们?这种小地方,留不住人的,”又道,“幸好不在咯,不然,指不定还得和老婆子一样,命也丢了。”
讲得越平淡,薛应挽越能?从?中听?出一丝酸楚。
这也是他第一次知晓,在除却?朝华宗的地方,一个在乱世?之下的普通人会?经历,遭遇怎样的事。荡析离居,颠沛流离,能?活下来,已然十分不易。
薛应挽在极力?不提及老人伤心事前提下小心询问:“那您还记不记得,那日那些……怪物来的时候,是怎样一个情形?”
借着那点烛火,薛应挽看到老人低垂而耷拉的眼皮,睫毛窸窣到已近乎没有,肤上是点点黑黄的斑,讲话时扯到松垮的皮肤,像是一个皱巴巴,空荡荡的水袋子。
“好像听?说,是一群没有脸,没有腿的东西,和镇头树皮一个颜色,就爬啊,挪啊的进了镇子,水团一样,肉瘪瘪的,还能?从?关严实的门?缝里头钻进去,刀砍不动,棍子也打不动。”
“那些东西见人就咬,一口一口的,给钱也不要,给粮食也不要,就要人啊,往脑袋上啃,白花花的脑浆往下流,又被爪子撕布条一样撕,红红绿绿的,整条街道都是哩。”
没有准确形体,也没有脸,没有四肢,更?没有思想,这样描述,倒像是一堆肉堆积而成之物。随习性?见人则食,如此说来,寻常人对上它们?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虽还未亲眼见过,可光从?描述中,薛应挽便觉察到了这些魔物的恐怖之处。
薛应挽明白了什?么:“所以,活下来的人都离开了镇子。”
老人依旧垂着脑袋,令人看不清神情:“是啊,都往城里去咯……那里有厉害的仙人,不怕这些东西。”
“那你不打算和其他人一起?去吗?”薛应挽又问,“您的孩子不是也在城里吗?”
老人摇头:“我太?老了,走不动了,人到年?纪,在哪都是一样的。”
每个人有自己的选择,知道劝不动,薛应挽不再强求,说道:“我明白了,谢谢您。”
老人又问:“客官,是要往浔城去吗?”
这本就是前往浔城的必经之路,薛应挽答道:“不错。”
老人“噢”了一声,有些慢悠悠地,瘦如枯骨的手臂伸到柜下,往里掏弄两下,抓出一只缝缝补补过多次,约莫手掌大小的灰蓝色布袋子。
袋外都是灰,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什?么,闻上去还有股酸腐臭味,越辞皱了皱眉,嫌恶几乎写在脸上。
薛应挽接过小袋子:“这是?”
老人抓了抓脑袋,答道:“啊,啊……是我家老婆子,要给孩子带去的东西,是什?么,我也记不清了。你们?去了浔城,要是遇到个看着傻愣愣的,叫黄郊,带着个缺了腿的瘸老婆和女娃娃,那就是我儿子,能?不能?替我转交给他们??”
老人又摸索一通,翻出点碎银子和铜钱,全数摆在了桌案上,缓缓往二?人面前推去,最大一块,是薛应挽留宿时放下的。
薛应挽摇摇头,接过了那只蓝色小袋。
雨声淅淅沥沥,想来一时半会?是不会?停了,二?人重回屋室后,红烛又燃了一截,如今只堪堪剩下一小段,照亮着一室昏暗。
越辞从?身后揽着他的腰,被褥只浅浅盖着小腹到腿的位置。二?人赶路疲累,已几乎习惯这样休息,薛应挽闭上眼,将自己更?窝在越辞怀中,轻声唤他:“老公。”
越辞指尖正把玩着他发丝,几缕黑发打着圈儿绕在指节处,这个名字本是故意欺瞒,听?他念出总是带着一点狎昵亲密之感,唯独今日,却?觉薛应挽竟真的只是单纯在叫名字。
心觉不妙,“嗯”了一声,“怎么?”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越辞:“怎么想到要问这个?”
薛应挽声音很低,像是困极:“其实从?认识你开始,我就时常觉得,你好像懂很多很多我不知道的事,也能?猜到一些事情的发展,而且总是成竹在胸。”
“是吗,”越辞语气稍顿,刻意躲避了正面回答,轻笑,“我不知道你这样看我,是觉得我这样不好吗?你不喜欢我的都可以说,我慢慢去改正……”
薛应挽偏开眼,将他推开:“我一直愿意相信你……可是现在,我不知道自己的选择究竟是对还是错。”
他问:“你当真没有骗过我吗?”
越辞没有回答。
他软声道:“老婆,你不困吗,明天还要赶路。”
不知是不是错觉,似乎听?到了薛应挽的一声没有意味的轻笑。
也是在离开长溪后,薛应挽第一次没有主动来抱他。
也是此刻,越辞心中开始生?出一股对于薛应挽态度的不安来,分明就在眼前,就在身侧,却?好像感知到一股疏离,让他不自觉的烦躁,以手遮眼,心脏跳得说不上的快。
第二?日,与老人告别后,重新踏上了去往浔城的路。
下了一夜的雨,泥土黏答答的,草叶还缀着露,空气中却?是难得的清香。
愈往前走,见到的人便愈加多了起?来,大多是听?说浔城安定,拖家带口逃亡至此,有的则是些散修,与他们?一样,去浔城和其余修行者会?和,一同抵御即将来袭的魔。
随着魔种在世?间吸收灵力?与扩散,奈落界感受到了召唤,缺口缝隙更?大,更?多的魔凭借本能?,踏入人界,寻找能?填饱肚子之物。
一时间,生?灵涂炭。
薛应挽也从?没想过,从?前平和安定的人界,能?在短短几个月之内变为这般人人自危的地狱。
很快,二?人便来到了浔城外。
然后,他们?看到了紧闭的浔城大门?。
无数流民盘踞城外郊野,几乎将城前目之所及的每一个位置占满,守城士兵手持枪戟,皆是修行之人,墙上一片污脏,不知是什?么团在一起?,染得砖石发黑。
薛应挽不解:“为何不让人进城?便是在饥荒时期,浔城都能?容纳十万难民,如今城门?前不过数千人,却?要关闭城门??”
越辞道:“大概是因为,之前是在可控范围内的天灾,城主觉得区区饥荒,有的是钱,于是收容难民,还赚了个好名声。但接下来的却?是谁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对付的魔物,当然是命最重要。换我的话,也不会?在这时候开城迎人,只会?想办法尽力?保住原本的城民,再把钱财用于加固安防和请高修为境界大能?前来庇护。”
这话说得再有道理不过了,薛应挽其实也知晓,只是不愿意去相信和承认,当人真正陷入危难之中,便只剩下自私与利己。
他顺着小道一路走,到灾民不再那样密集之处,看到一位盘腿吃着烤饼,看模样精神状态不错的男人,才停下脚步,询问道:“大伯,能?请问一下,浔城是何时关上城门?的吗?”
“现在还来浔城啊,”男人幽幽往上觑了一眼,又低头啃食手中烤饼,随意答道,“半月前吧,那会?浔城周边的一个小镇进了几只魔物,整个镇子人全都没了。我和我娘听?说这件事,想着来浔城找亲戚投奔,结果刚到,城门?就硬生?生?在眼前关上了。”
薛应挽道:“没有一点余地吗?”
“余地?怎么有,除非你是元婴以上修士,报上名头,那自然会?有人出来迎你,”男人自己也觉得说来好笑,“其他时候,城门?就这么关着,守门?的人都是有修为的,你要想闯,就给你一枪穿了挂城墙上以儆效尤,这些天,光是死在他们?手上的就不少。”
薛应挽终于明白城门?处那些大片脏污究竟从?何而来,他抬眼望去,只能?看到高高的城楼,和城墙上方驱散不去的密布乌云,军士手中枪柄尖利,反射着雪亮银芒。
薛应挽谢过男人,继续往前走。比起?待在不知何时会?被魔物入侵的村镇中,在浔城周边,至少还能?在修士落下结界时得到一点庇护,是以大家都聚集于此,尽可能?想着避过这一劫难。
薛应挽看到了很多人,有带着孩子的母亲,年?迈的老人,或是年?纪尚小,衣衫褴褛的孩童,他们?手里拿着木棍,拿着铁楸,拿着最原始的武器准备去对抗有可能?突袭的魔物,通常几人,十几人聚在一起?,夜夜点起?篝火,轮流值夜,以防随时突袭。
好在魔物入世?时间不长,前来此处避难之人随身物资携带还算充足,如今尚且一副和乐融融,共商如何抵御魔物的友好景象,也算得上破败中唯一慰藉了。
甚至还有在地上摆摊卖菜卖饼和包子的,薛应挽路过一个小摊前,想着买些热饼晚上饱腹,听?到有人夸摊主竟还能?找到鸡蛋,摊主道:“我家的鸡蛋那可是我们?村里最好的,前几天还有个老头儿,说想用一个铜板跟我换点烂鸡蛋,他妻子特别想吃炒鸡蛋——开玩笑,我家鸡蛋,哪会?有烂的,何况现在一个铜板就想买鸡蛋,真是异想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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