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人如何说我都不在意,但文若岂能这样指责我!”他愤怒的望着荀攸,“你们以为我要做什么!”
“指责训斥,大义凛然,你们以为,我是胆怯畏惧、趋炎附势、兜揽权利、储心阴谋之人吗?!你们当我是甘龙,是吕不韦,”他声音一沉,“是王莽吗?”
惊吓的众人,几乎下意识俯身。
“就不能相信我吗?”荀柔眼眶滚烫。
荀攸仰首与他对望,冷静道,“攸绝无此意,只是并州匈奴原不足为惧”
他还说!
“你知道什么,鲜噗”
沉静不动的眼神终于被惊讶代替,身体先于思维,已垮步上去,伸手扶住。
荀柔紧紧捂住口鼻,深深弯下腰,鲜血还是手腕指缝渗出。
不小心,刚才差点就出口了。
众人围上来,焦急的关切。
被全家包围关爱,这是他这段时间梦想的待遇,但背着人他敢唱《子衿》,真到这时候,叶公好龙的荀含光谁都不敢看。
怒气勃勃瞬间都飞了,冷静下来,或者不是冷静,而是在诸荀关切的目光中,他头脑一片空白,只剩窘迫不安。
他刚才都说什么了?他对公达、阿平还有众兄弟发火了?他还把文若给他的信撕了?
“我无事。”荀柔小声道,“只是一时急火……”
他真的没感觉如何,就是一辈子的黑历史,又增加了一条。
荀公达沉着脸色不应,请一位族兄上前,与之一道将他扶进寝室床榻,命仆从打水来。
“就是冬日烤火干燥……”荀柔躺在床上,被众人围观相当不自在,只想把被子拉起来盖头。
“攸当回信以告慈明公。”荀攸拿葛巾给他擦拭血迹。
荀柔一哆嗦,吓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别!别告诉大人!我真的无事!”
荀攸不应,只捉着他的手继续,“印信在何处?”
“我……”公达的脸色太吓人,荀柔鼓了鼓勇气,才怯怯的小声道,“我暂且不能告假。”
他要告假,雒阳局势真就控制不了了。
“现已宵禁,有太傅印信,方可出门寻医。”
“……在案上。”
嘤嘤嘤,他错了。
第140章 可负天下?
天色已晚,外面又在飘雪,一众同族都留在府中,围着也没必要,就被安排去休息。
荀柔躺在床上,紧张的探头往屏风外望,荀攸就站在门口,向府中戍卫校尉梁肃低声询问。
大侄子真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典范,他望半天一点都看不出他心情如何。
“公达心如沉渊,岂能随意看破。”留守的族兄荀忱,跪坐在榻边,手握一卷竹简,含笑开口,“医工未至,含光不若先歇息片时?”
他端坐姿态,说话语速都寻常,但不知怎么就给人一种悠然懒散之感。
荀柔转过头,忍不住叹了口气,“十七兄,你怎么也同来了?”
十七兄荀忱,八叔荀肃次子,比文若大一岁,比他大七岁,是个喜欢金石篆刻,书法绘画,远离世俗喧嚷的安静文艺宅男。
“家中大人都担忧含光,不放心你一人留雒阳,”荀忱微微一笑道,“只好遣我这个无所事事的宅男来跑一趟。”
荀柔先是眉心一皱,接着忍不住眼睛睁大。
荀忱含笑继续道,“怎么,此语非出于弟乎?乇者托身,托身室中是以为宅,嗯~”
他悠悠一摇头,握着卷在掌上轻轻一敲,“颇为贴切。”
荀柔窘迫的轻咳一声,他也不是有意背后说人,这不是闲聊的时候,正好说到了嘛。
“兄长辛劳。”躺着和族兄说话终究有点不对劲,他撑坐起来,顿感背上一阵寒风,忍不住一缩。
“小心再染风寒。”荀忱伸手来拉过被子给他裹紧。
“多谢十七兄。”荀柔忍不住冲他一乐。
明知道族兄们不该来雒阳,也不免担忧颍川情景,但独自在雒阳艰难周旋数月,每天压力山大,又无人商量也无人安慰,再见亲人,怎么也没法忍住心里的欢腾。
现在整颗心都浮着,怎么扯都扯落不下去,什么正事都想不起。
……这不行。
刚才小作一场,情绪失控,举止失据了。
他定了定神,提了个最醒神的话题,“族中还有多少人留在颍川?”
其实心里也有数,青州是战地,又千里迢迢,必不能将族人都迁去,族中老弱妇孺也有许多……长一辈的叔伯们,大多年岁都不小了,也不堪劳顿。
“同辈兄弟们不少去青州帮忙,族中也留了许多,”荀忱道,“慈明叔父没走,还有七叔,父亲……”他先数了一圈长辈,果然一个都没走。
“再有大兄,公衍……休若、友若,文若也回来了”
他一个个数,数得荀柔心一寸一寸提起来。
“文若未说什么?”荀柔忍不住打断他。
他怎么记得历史上,是荀彧提议迁族离开颍川?文若不可能看不清形势严峻。
“怎么?”大概是他脸色太难看,荀忱担忧的起身,“含光你身体有不适吗?”
“休若在颍川训练兵士,”荀攸袖着手,绕过屏风,四平八稳的走进来,“族中已通知颍川各县,招集了青壮操练备寇。”
荀柔先是一愣,接着就反应过来。
……是啊。
荀氏在颍川已非昔日。
不提族中许多兄弟在郡中任吏,就凭造纸、龙骨水车、兴助农业等事,这些年荀氏在颍川的影响力就是实实在在。说通知各县就通知各县,不知不觉,荀氏竟成盘踞一郡之大族。
他按下心中隐隐不安,摇摇头,“不够。”
不说颍川,就是加上豫州全境,也不足和董卓的西凉军抗衡。
“颍川之地,位处中原,地缓而民富,文兴而武废,百姓执耒则以自足,不以勇武为傲,若逢乱世,则为四战之地,受兵燹之灾,百姓离乱无以自保……”
荀柔心头一悸。
是他的错吗?颍川并不适合做为根基。
“事未至何以先怯?”荀攸皱起眉,神色顿显冷肃,“况且,当真兵戈兴起,我族虽无西凉兵之精悍,但占取地利,又有民心所向,亦有一战之力。”
“若能避战,也不必……”荀柔连忙道。
“即当战,又如何?战则战矣,又有何惧!”荀攸深深皱起眉,“含光何如此低看本族子弟,以为皆为怯战之辈?”
他少有露出这样神情,将一旁荀忱吓得一惊,“公达?何以至此……”
荀柔动了动唇,他岂敢低看,休若、友若、文若阿兄,都是留名史册的文臣武将,文武才能,他都远不能及,他只是……只是怕自己带来的改变,会害了他们。
青年脸色都变了,露出惶然无措的神情,荀攸突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宁,以至言语激烈。
当初将他们遣离雒阳,就当知含光的心意,只是……
荀攸神色一改,在榻前稽首下拜,“攸失礼冒犯,望叔父恕罪。”
“公达!”荀柔一慌,连忙伸手捞人,“这有什么请罪的,说来都是我考虑不周。”
既然无计施为,再说这种话的确不该。
“休若、文若在家,叔父何必担忧。”荀攸只觉握住的手一片冰凉,像握着一块寒冰,不由蹙眉。
小叔父何时能明白,他不能一直像保护孩子一样保护他的同族和兄弟?大家顺意,是感念他的心意,但七尺丈夫,谁愿意一直被人当做无能的稚子?
他若一直不肯用……
这时,荀缉带了太医回来。
荀柔一看是老熟人太医令吉本,不免有些惊讶。
荀缉这才解释道,路上碰见一位高校尉,听他解释,又看了太傅印信,就直接带他去太医令家。
吉本给他看过几次病,听闻呕血也有些紧张,连忙上前看脉。
说来说去也不过寻常,心肺脉弱,气血两虚,多思少食,旧疾未愈,又不曾好好休养……
荀攸站在一旁,就看荀含光不时偷偷瞥来一眼,过片刻又瞥一眼,带着心虚,就跟做错事一般,却不在意太医令之言。
他心底终是一叹。
也罢,含光并不热衷功名,族务与天下之事,对他恐怕负担过重了……
药方开好,府中就有药材,不一会儿就煎成。
荀攸接过仆从端来的药盏送进屋来。
大侄子的表情,就很吓人。
凶起来很吓人,突然变得这么温和也很吓人,也不再劝说并州、颍川之事。
荀柔端过冒着热气的药盏,心里没底。
“公达可听说,今日曹孟德行刺董卓未果,逃出雒阳了?”他小心的寻了一个不轻不重的话题。
“雒阳恐有不宁,不如出城暂避?”荀攸轻声温和道,“阳城已为叔父食邑,不知叔父有何安排?”
荀柔方才还犹豫如何安排公达他们,闻此顿时眼前一亮。
“公达你来做阳城侯长史吧?”
正好借此将他们全送出关。
“含光欲换文若前来?”
荀攸眼睛一眨不眨,将一碟蜜饯推过来。
……被威胁了。
荀柔连忙拿起一枚蜜饯塞住嘴。
灯火如昼的宣德殿中,董卓眯着眼睛,神色深幽。
堂下跪倒一个骨瘦如柴、发乱如草的黔首小民,神色惊惶,言语颠倒
“……好多狗追着我们,我和李老二他们跑,快跑……李老二被射中了……我也被射中了……他们都笑,我怕极了……”
“一箭射过来……骑黑马的公子……一刀砍成两段……又来了好多人……把狗……把狗都杀了……杀了……”小民浑身颤抖,口水滴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珠乱转,“全都杀了……一个不留……一个不留……我也死了……我死了……”
“明公,幸得此人生得心偏,才未曾得死。”李儒托着一方盘,盘中一条皮革腰带,镶嵌明珠金玉,“既有此人,又有这条胡将军的腰带,将军恐怕已经凶多吉少,而这雒阳城中,敢杀胡将军”他拖长声音。
“嗯~?”
“必然有人指使。”李儒将托盘放下,拱手长揖,凑近小声道,“此人所图非小,明公不可不防啊。”
董卓冷哼一声,“有话直说!”
“我原本也怀疑西园校尉,但袁绍逃窜,只留曹操,今日曹孟德行刺,反倒让我坐实猜想,”李儒不再卖关子,“曹孟德既然敢行刺将军,那杀胡将军便无意义,唯有一人,表面附和明公,却心怀异志,阴谋”
“砰”董卓重重一拍桌,“你有何证据?”
“若非如此,以此人之能,又听闻其与曹孟德为旧交,今日竟未发现其异状,未免奇怪。”
董卓焦躁的站起来,在堂上来回走动,心中犹豫不定。
“……狗……狗要杀我……我要杀狗啊”
“中原儒生从来看不起我等,”李儒碎碎道,“当初我就觉得”
嵌着七珠的宝刀锋利无比,一刀自头顶劈下,顿将满口胡话的疯汉砍倒,鲜血溅在织锦地毯。
李儒同时消了声。
“荀家,”董卓砍杀了疯汉,心中戾气稍解,沉声道,“荀含光是不是有个寡居的亲姊?”
“明公?!”李儒顿时惊得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董卓的选择。
“胡轸既死,此事到此为止。”
比起死了的胡轸,活着的、展现过本事的、被天子所重的荀含光,他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
董卓盯着死去的人的眼睛。
里面空空茫茫,什么都没有。
事假和病假,当有不同。
族中兄弟既来,又有族兄去世,他该在家祭拜招待,况且朝中近来也没什么要事。
董卓霸朝的消息渐渐传出,各地上书都不言正事,而多口诛笔伐,至于雒阳城中,敢和董仲颖当面顶气的,在袁绍走后已然不多,他每日进宫,处理公务的时候不多,主要为了安抚内外人心。
袁绍出奔,杨氏退避,雒阳中士族惶惶不可终日,他看上去还能挡一二风雨,自然有人依附上来。
钱不是问题,有时候那些不起眼的小族送的礼,重得让他惊心,这还是董卓手下漏出来的,如袁氏四世三公积累多少财富,简直让人想象不出。
他也算明白西凉兵如何敢劫掠官员家宅,实在钱帛动人心。
虽则是事假,但昨晚请了太医,一早宫中就送来赏赐,光禄大夫种拂亲来慰问,遇见他家中设祭,给荀衢也上了一柱香。
他走后,雒阳城中得到消息,源源不断上门送礼致意,不过最近来者不拒的太傅府,今日却门庭紧闭,谁都不见谁都不理。
太傅府内
昨日一场大雪,下得大地白茫茫一片,今日晴空无云,蓝得深邃苍凉,偶有一只云雀飞过。
屋檐不堪负重,倏尔落下一串碎雪,簌簌跌落,又将雪沫纷纷扬起。
庭院扫除过,积雪堆在周围,露出黝黑地面,庭前池塘前,整整齐齐摆上祭礼。
荀柔素衣单服,背风而立,面朝东南,倾酒酹地。
寒风猎猎,吹得衣袂振振飞扬。
“我将赴雒阳时,衢兄曾邀我同饮,可惜未能尽兴。”
当时荀衢已病得极重,还总叨念着饮酒,他只当寻常,拿旧话哄他,说等兄长病好了,他回来一定奉陪,却怎么说都不让人上酒。
族兄最后充满遗憾的表情,他并未记在心上,但如今回想起来,却不知怎么分外清晰,就仿佛族兄早有预知,那一别就是永诀似的。
“叔父最后也是如此说。”荀攸奉上酒爵,“平生唯惜不曾与小叔父相对痛饮。”
荀柔端酒欲饮,被荀攸按住手,“叔父之意,凭生唯有此憾,亦算圆满。”
荀攸声音沉静。
荀柔垂眸。
族兄年轻时因党锢蹉跎半生,黄巾乱后终于解禁得到机会,却又因年轻时酗酒无度沉疴不起。
最后倒洒脱了。
“衢兄旷达。”
最后一杯,倾于地下。
他原本以为自己也能如此潇洒,但再见公达他们才发现,他还舍不得。
“不错。”荀攸点头。
荀柔侧眸,大侄子今天的话较往日要多啊。
手指弹过青铜杯壁,发出金属的清越声响
“长铗归来兮食无鱼”
“长铗归来兮出无车”
荀柔迎风吟唱,身后族中兄弟俱低声相和。
“长铗归来兮”
魂归来兮
整张的雪白竹纸铺在案上,旁边烧红的铜炉沿上放着一碗浆糊。
毛笔在浆中蘸了蘸,均匀的涂在纸张上,再小心的将纸片碎屑黏上去。
府墙外熙熙攘攘的喧闹飘进来,荀柔并不在意,只专心致志的拿昨天撕碎的荀彧的来信做拼图游戏。
冷静下来后,他不是不能思考信中的提议。
文若的倾向很明显,天子所在是大义,如今他既在天子身边,当以稳固为主,只要天子稳固,纵使天下人心浮动,也无人敢僭越。
只是,他写的信的时候,恐怕形势还没到如今着地步,他未亲眼所见,也不会想到雒阳公卿袁氏、杨氏、张氏等大族会如此不堪一击。
而对荀柔来讲,即使这些豪强大族有能力将风雨飘摇的大汉朝支撑起来,他也不想走光武帝的老路。
门外传来徐徐脚步,荀柔抬起头。
这个时候,府中侍从不会来打扰。
果然,自屏风绕进来的,是端着案盘的荀攸。
盘中一盏一碟,盏中冒着白色热气,碟中放着几枚冬枣。
还没闻到味儿,就让人忍不住屏息。
终于,深褐色飘着苦涩味道的液体,被放在案前。
荀柔缓缓端起,脸色逐渐凝重。
荀攸探头望了一眼桌上拼了一半的信,轻声开口,“小叔父可需帮忙?”
荀柔却看向他领侧。
昨日是他一时没注意,大侄子襜褕之下分明是未曾修葺的粗麻斩衰之服。
“我昨日不该发怒,还请公达见谅。”昨天那一场,他之后都忘记道歉了。
“天气严寒,小叔父还请尽快服药。”荀攸恭声道。
……请相信他,他并不是怕吃药,借故拖延。
荀柔深深呼吸一回,端起药一鼓作气灌下去。
“方才长平侯、王校尉遣家人来祭,”荀攸缓缓道,“虑此二人不同寻常公卿,攸让人接了礼。”
“……嗯。”荀柔迅速往嘴里塞了一枚冬枣,鲜甜清脆,就是有点凉。
长平侯就是吕布。
当初荀柔想让天子在三辅给吕布一个封地,最后到底没成,退而求其次,封在上党郡的长平,封了一千户。
这个地方,被白波军和南匈奴占领,收入必然是没有,但它曾有一个响当当的主人,历史上第一任长平侯,是汉武帝的大将军卫青。
至于王校尉,是曾经的河南尹王允,这位老大人不知如何走通了董卓的路子,在袁绍出奔后,被任命为了司隶校尉。
自王校尉上任以来,雒阳周边的治安一落千丈,西凉军比袁绍之时更加招摇,不过王允本事不错,就这样竟又劝得吕布不曾引发几方冲突,也算是厉害人物。
荀攸又望了一眼案上的信,再望向他,却少见露出犹豫神色。
公达还要说并州吗?荀柔忍不住运气。
见他如此,荀攸不再多话,将药盏收起,准备端下去。
“公达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他要走,荀柔又忍不住开口了。
荀攸微微一愣,回过身来,见荀柔低头拿了一片碎纸往裂隙上怼,顿时不知该笑还是该叹。
正事重要。
他重新在案旁坐下来,“小叔父原意大抵是想以将军张辽一部,与五原太守互为犄角,以此二人稳定并州北部的南匈奴,可是?”
“我知道五原郡靠北,与中原相隔,但五原郡有长城,以此为拒,占地利之势,兵马钱粮后也不必担心,必补给充足,难道还不够?五原、朔方、雁门、云中,都是我大汉之地,岂能让与匈奴?”原本不想生气,但说起边事,荀柔仍然忍不住激动,“我可以直说,我之所以舍刘虞而向公孙瓒,是因为公孙瓒会一心想为大汉夺回乐浪、辽东二郡,刘虞绝不会!”
荀攸不明白荀柔为何执着于人烟稀少的偏僻远地,但也心知此时不是讨论此事的时候,他缓了缓,等荀柔安静下来,这才平声静气的开口,“攸并非以为不该收服远郡,只是如今形势,小叔父可有想过?六叔父助公孙瓒大胜乌桓,远逐弹汗山固然可喜,然于并州,恐怕却会是祸患。”
“……请细细道来。”荀柔心上一悬。
其实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荀攸一解释,他就明白过来。
所谓连锁反应而已。
乌桓和鲜卑,不是电脑游戏上的阶段怪打赢就结束,而是庞大而坚韧,在天寒地冻的自然环境之间,挣扎生存的北方民族,就像历史上曹操在柳城大胜,几乎灭绝乌桓,这个民族的余脉却在鲜卑,在南匈奴之中留存下来。
乌桓和鲜卑部族向西驱逐,而整个长城北面,完全是匈奴人的草场,按照草原上的习俗,他们若要存活下去,会依附其族成为奴隶,匍匐在匈奴人的靴下。
而如此,匈奴就会壮大,不会满足于继续留在冰雪的北方,或者说,他们从来不会满足于寒冷的,草木稀疏的北方。
冬季和春季,是所有人都难捱的时候,也是匈奴一定要南下劫掠的时候,他们要同汉民争夺生存空间。
弓马娴熟、凶悍成性的乌桓,将成为南匈奴的先锋,想到这点,荀柔不得不生怵。
“匈奴也未必……”虽然统称匈奴,其实是十几个部族组成的联盟,彼此之间未必和谐。
“小叔父,于大汉,于社稷江山,如今,你不能败。”荀攸沉声道,“一但并州失利,董卓会逼迫到如何地步?”
“还不止,”荀柔垂首,左手止不住颤抖起来,“吕布、高顺等俱是并州人,一但并州失利,雒阳城中的并州兵卒,必然人心惶惶。”
“文若所言,当先定中央,再图其他,攸以为善。朔方、云中五郡,在桓帝时就多为匈奴所据,叔父若想收复,不如等中原平定之后,再徐徐图之。”
可是……
荀柔闭了闭眼睛,他亲眼见过沦为匈奴人奴隶的汉民,而如此他和曹魏,和司马氏又再有什么区别?
然而,他的确很难给并州提供更强有力的支援。
波连的平难军可以给他的兄长提供一些粮草和武器,但如果匈奴真的和乌桓、鲜卑联合,他们是阻挡不住的,荀柔也不可能下命令,让他们不惜一切代价阻挡,之后呢,中原战乱他又怎么办?
并州……还不够分量。
“……是我思虑不周,”他低声喃喃。
存地失人,人地两失,存人失地,人地两得。
他明明将曾记得的战略全写下来,送给波才,结果他自己倒忘记了。
“我明日便派人北上,”既明确失误,当然立即改正,荀柔站起来,仰首书空,手指凭空描绘并州地貌,“让波才领五原郡汉民……迁移至黄河以南。”上党、西河是他能接受的底线,“沿途收拢百姓,勿使为匈奴所害。”
荀攸听完,欲言又止。
“公达?还有不妥?”荀柔立于案前,垂眸看向他。
荀攸这次摇了摇头。
他很清楚,让小叔父放弃并州百姓不可能。
只希望,乌桓、鲜卑与匈奴没那么快联合到一处。
滞留雒阳的诸荀,在辈分最长的荀忱主持下进行岁终祭祀。
之前,荀忱有来问荀柔是否愿意主持祭礼,荀柔推辞后,他也就只好上阵了。
祭礼之后是飨宴,因为一半人在丧期,酒食便显得疏陋,好在双陆、围棋、猜枚这些游戏玩起来,宴会气氛还是很热闹的。
荀柔手气不好,在双陆棋上连输三盘,站起来退位让贤。
他一起身,就看见另一边围棋组,荀攸身旁立着荀缉,父子两一道围观,两人都穿着绛色深衣,双手拢在袖子里,一模一样的面无表情,眼眸深邃的盯着棋盘。
平时他怎么没发现,这对父子这么像?
荀柔忍不住一笑,就见荀攸抬起头望这边看来一眼,踱步走过来,“现在将近二更,明日进宫朝贺,子时就要起来,小叔父不如回房稍事休息?”
一听到明天早起,荀柔就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也好。”他舒展手臂,伸了个懒腰。
大侄子是好心提醒,只是他回去未必能睡得着。
礼仪曰:冬至前后,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择吉辰而后省事。
这句话的意思是冬至放假、放大假。
所谓择吉辰而后省事,负责演算吉时的太史令,在他的暗示下(对方自己也十分乐意),就将吉时一直后拖,一杆子支到除夕,拖到不能再拖。
没办法,岁首大朝也是写进礼仪的。
在今天,他将将渡过了一个奢侈的二十天年假虽然除了能睡懒觉,他一天都没歇,还是觉得时间不够。
而现在的他,就像现代时空大假放完又面临考试的学生,预计的学习任务还没完成,所以既心虚又空虚又痛苦明天开学,要起一大大大早。
夜漏未尽七刻凌晨三点钟,他需要衣着整齐入宫朝拜。
也就是说,几乎一点就得起床。
并且接下来整个正月,都是各种祭祀典礼,经常需要昼夜颠倒,通宵达旦。
灵帝在位时,他头一次为官错过了正月,第二次遇见灵帝生病,躲过两回。
这一回,新君继位的新年,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除非袁绍提前打上来。
走出正堂,迎面寒风,冻得一哆嗦,瞬间全身的温度都被带走了,荀柔连忙将斗篷裹紧,虽将要入春,但冬寒还未销尽,风还是很硬,雪还没化完。
“还真是小冰河期啊……”
颍川的纬度与雒阳相差并不大,从他在这时代生活,似乎是一年比一年冷的。
“小叔父?”荀攸跟上来。
“我是说,今冬比历年都要冷啊。”踩在地面就像踩在冰上,荀柔却像一个拖延交作业的学生,走得特别缓慢。
荀攸点点头,“幸而将尽。”
“是啊……”寒冷却和平的冬天,这就要过去了。
荀柔深深呼吸了一口最后的和平空气。
但作死的后果是,咳得他上气不接下气。
这个冬天,他几乎一半都处在病弱的debuff状态,偶尔会恍惚感觉到人物板面在持续掉血。
“小叔父明日不如告假?”荀攸担忧道。
荀柔摇摇头,“明日是岁首。”
新年新气象,明日大朝,董卓要不干点啥,他都不相信。
这个事吧,真想想都很绝望。
话说回来,这种事大侄子定然清楚,以前都不会问出口……
“我欲让阿平送信回颍川,不知可否?”荀柔脚步一顿。
“自无不可,小叔父直接吩咐他便是。”荀攸毫不犹豫回答。
荀柔……
他承认,他从来没看不明白大侄子。
“常山太守”
“韩文节已赴任,”荀攸道,“其人素性恇怯,必不至令小叔父担忧。”
距荀攸任命常山太守,已将近五个月,按律官员超三个月不赴任,算作弃官,所以在雒阳见到公达之后,荀柔便知道,需要选出新任常山太守。
因为有平难将军那几万人,这个位置就有点特殊,况且他已写信过去,请对方在必要时候支援颍川,如此常山太守一职就更重要了。
他正斟酌,董卓却给了一个没有理由拒绝的人选颍川韩馥。
荀钟韩陈,颍川四长,在祖父一辈开始,相互结交联姻,韩馥出生颍川舞阳韩氏,虽然近来有些疏远,论起来还是通家之谊。
韩馥才能平庸,靠族中培养,一路做到御史中丞,与他也偶有来往,至少外人看来,他们是同气连枝的关系。
他看不出这是否是一场示好,直到公达提醒他,韩馥族兄韩韶,时任九卿之一的太常卿,与廷尉郭氏相互联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