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相刘备自然是刘氏同宗,但刘备又不是他们家人,能一样吗?
“若元和你不去,那只好让铮儿与刘玄德一道去了。”
让你儿子去,你舍得吗?
“亦可。”荀宜惜字如金,神色不动。
荀棐呼吸一滞。
行吧,他都请了刘玄德同路,如此还真没什么不合适的了。
他一仰头,望向上下莽莽茫茫一片肃杀的风景。
北疆的战场,与中原完全不同,是另一种肃杀,世代生活于此地的鲜卑、乌桓等族,要南下中原,妄图饮马黄河的野心,到了此地之后,他已全然理解,也终于明白阿弟为何始终对北方胡族,如此警惕。
他们无法消灭,也无法教化,只要剩有余孽,迟早就会卷土重来,今次一战,将乌桓与鲜卑赶出弹汗山,大概只能暂且让北疆安定,但至少这份捷报,能让含光在雒阳更加安稳。
汝南袁氏、弘农杨氏、太原王氏……在雒阳待过的荀棐十分明白,与这些在雒阳树大根深的豪族相比,荀氏的力量远远不足。
永平十一年,公元68年,汉明帝下令,在雒阳城西雍门外修建了中国第一座佛教寺,即为白马寺。
白马,是为纪念随使者从西方驮回百卷佛经的白马。
“寺”则源于“鸿胪寺”,是为汉代接待外番使者的机构,也是随使者前来的印度高僧最早居住之处。
汉书中“诸官曹属之所,通呼为寺”,这个称呼在此时,还未具备后来通认的含义。
在此时的雒阳百姓眼中,这座番国官署,住着一群受钳刑剃光头,脸被拍扁,鼻子巨大,行为古怪、喜欢念咒的番人。
直到荀太傅近来常往参拜,坊间才渐起传言,原来那不是官署,而是供奉番神的庙。
而在太傅之后,朝中官吏及其妻女纷纷前往拜见,董将军的母亲池阳君与孙女渭阳君据说一次去,就献了一百金。
“这番神,难道还能管得我朝?”赵大将疑惑问向周围的邻居。
雒阳附近百姓,多以渔柴为业,大冬天不能捕鱼,下雪不得上山,只好凑在一起闲话疗饥。
“对呀。”“没错。”众人挤成一圈,也没觉得那么冷了,都缩着发抖,表示赞同。
“这有何难,”穿着纸衣的老儒生,挤紧身旁的人,“俱是神祗,自然互通有无,”他顿了一顿,想到一个绝妙比喻,“就如朝中贵人。”
众人茅塞顿开。
如今朝中百官,文官归荀太傅,武官归董将军,荀太傅要动点武,得跟董将军打个招呼,董将军要想招个名士,要找荀太傅行个方便。
“那番神管不管娶媳妇?”一个年轻人忍不住举手问。
人堆轰然大笑。
这个说“张郎你想要媳妇,李老二家好闺女,你求李二去”;
那个说“这番神要应了,怕不是要给你个鬼脸番女,你要是不要……”
又一个说,“李老二眼光高呢,要将闺女送城里贵人家。”
年轻的张三被调侃得脸红,倒是干瘦干瘦李老二捻了捻稀疏的胡子,“前两日王太常府招女婢,那丫头侥幸得中了。”
众人顿时一阵热闹,乱哄哄的恭喜。
正说笑,一队跨马的西凉兵“哒哒”过来,说是要田猎,要几个人跟随去拾猎物。
西凉兵虽然脾气不好,但有钱又大方,几个人都不说笑了,连忙爬起来,争先恐后围上去,李老二干瘦,挤在最前面,怕自己年纪大,被刷掉,拼命说自己跑得快,眼睛好使,能看清三里外雪里的兔子。
深目虬髯的西凉队率居高临下的扫了一眼人群,倒也没将李老二剔掉,一挥马鞭许他们都去。
“啪哒、啪嗒……”
马蹄扬起飞雪和泥土,在铺白一层的原野飞驰。
荀柔挥了两鞭,只觉呼入空气带着冰刀刮剌气道,寒风透骨身上氅衣就跟没有似的。一抬头,跑在前面的吕布已经撒欢,只能紧闭呼吸,夹紧马腹,勉强跟上去。
这种天气,合该待在屋里烤火,再小酌一杯,可惜他之前拒绝过一次吕布狩猎邀约,不好在再拒绝。
一支长箭破空而出,在二里外绽开一小蓬血花。
吕布的小舅子魏续举起被射中的兔子回来。
箭穿过兔子右眼从后脑穿出,最大限度保留下这只兔子的皮毛,虽然只是兔子,但这样的箭法,还是引得诸将士卒一片叫好。
“荀兄尚无所得?”吕布勒着缰绳回转,一脸笑意。
猎来做什么?野生动物不能吃,不知道吗?
荀柔笑笑,“让诸君见笑”
他话未说完,突然长眉一蹙,望向东向。
短促惊叫,然后戛然而止,远处雪坡出现出现二三人影,短褐光脚,拼命奔跑,在白雪茫茫中,像一个个黑点。
突然一个黑点一顿,溅出一小蓬血花,却还在继续踉跄着往前。
很快,雪坡上翻过来十余骑士,他们大声欢闹,大声说着荀柔听不懂的话,为首一人兜鍪上红缨鲜明,挥矛向未倒下的人冲过去。
那是羌语。
虽然听不懂,荀柔却分辨得出。
“呼哧、呼哧……”
张生拼命奔跑,忘乎所有。
耳边只有风声,他听不到还有几人还在跑,也已无暇顾忌。
跑啊,跑啊,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才有让自己活下去,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倒下去。
突然,他仿佛背后被人使劲推了一掌,他脚步错了一步,却没有停下来看,继续向前跑去,只有快跑,才能活……
身后的风声更尖锐刺耳了,他整张脸都恐惧得颤抖
长箭破空而至,第一箭不过击中头盔,第二箭准确的刺穿,下意识转过方向来的脸,第三箭射中骏马的大腿。
马吃痛得嘶鸣立起,那个将领捂着脸的将领摔翻下去。
跟随胡将的亲兵先是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惊愣,接着很快回过神来,纷纷拔出佩刀,“并州”
“一个不留。”荀柔比他们反应更快。
当他驰马接近,发现自己射中的竟是董卓爱将胡轸时,便已意识到今日不能善了。
箭既已出,已无回头。
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头脑之中,瞬间已闪过决断。
人数相差不多,但胡轸所带不过亲兵,而与他同行的却是并州将领。
两方武力值差距明显,他甚至才说出命令,战斗就已经结束,凉州兵卒或愤怒或惊恐得倒下,但结束得又太快了些,“等”
荀柔忍不住睁大眼睛。
血花溅地,从凉州兵追逐下活下来的百姓,却倒在了并州兵将的刀下。
“你怎”被怒气裹挟冲口而出二字后,荀柔立即意识到自己错了。
高顺沉静的抬起头,刀上还在滴血,“不能留活口。”
荀柔定了定神,理智上知道对方行为才是对的,心中却有一团火烧得胸腔要裂开,心都要逃出来,“高将军所言正是,是柔思虑不周。”
百姓听见了他们的说话,看见了他们的容貌,没人能保证,他们不会将事情泄露。
况且事已至此,人已不能复生,他若指责高顺,只能在他注定要同董卓拼命之后,再同并州一系产生嫌隙。
今天真的只是巧合吗?荀柔忍不住怀疑。
并州人与凉州人积怨已久,吕布及并州诸将也绝非忍气吞声的性格,即使他刻意笼络,也深之不过是抱薪救火,若不能想出办法,迟早要爆发。
可吕布,有这样的本事,设计出这一场?
他闭了闭眼睛,觉得一切仿佛混乱的漩涡,他拼命的在其中挣扎,却越卷越深,越难收场。
他是错了吗?
今日,无论是与不是,都只能作当不是。
一切痕迹快速遮掩,就算将来有一日要同董卓兵刃相见也绝不是现在。
这天,他们继续狩猎到天色暗淡这才回城。
即使后半日,连吕布都没精打彩,收获欠缺。
一场谋杀悄无声息。
胡轸驻扎城外,其人又不守规矩,时常外出,其消失,短暂时日内,并未引起城中注意。
连老天都在帮忙,数日之间连降大雪,就算他们当时不周之处,也被遮掩得严严实实。
恰好,朝廷上下又被另一件事占据心神。
幽州传来消息
乌桓、鲜卑入寇幽、青二州,多所杀略,降虏校尉公孙瓒与安乐郡守荀棐追击,战于石门,又战与弹汗山,大破之,斩首千余,悉得其所略男女以还,虏遂远窜塞外。
此胜,乃是天子登基以来第一场大胜,也是数年以来,北地第一场大胜,这昭示着汉朝国力仍在,天子威慑仍在!
雒阳上下一片欢悦。
连荀柔也松了口气。
然而荀攸听闻后,却顿皱眉头,自坐中惊起
“糟糕!”
作者有话要说:
标注:本章第一句引自《沁园春。雪》
天气严寒,荀太傅家大门外却很热闹,车马如龙。
挑担的小贩在一架架马车间穿行,高声叫卖热酒,丈宽的朱红大门被围得水泄不通,门口各家仆从、管家,拿着主家名帖,围着门监,想要将主家名帖和礼单先递进去。
七八个侍卫守在门后,防止有人冲进门来。
一个模样寻常的仆从将一张名帖递到门监手中。
门监神色一变,不一会儿府中负责侍卫的梁肃,亲自出来,将被挤在外侧的几人护送进府。
“他们为何就能进?”“徇私,你们徇私!”有人不满吵嚷。
“少胡说。”旁边有人认出方才进府的人,连忙拉住身边同伴,“那都是荀氏。”
“咦,荀家,还有人在京中?”
不是说,太傅大公无私,荀氏全都被派去偏僻之地了吗?
“……今日就到此处吧。”
玄裳的年轻太傅,轻咳着缓缓将竹简卷起,白皙的手掌,比案前玉砚还要剔透。
“谢先生赐教。”少年天子连忙端坐长揖,他身旁尚作童子装束的渤海王,则站立行礼。
荀柔起身还礼,携起书具离开。
见他要走,刘协轻轻用脚尖蹭蹭兄长的衣摆。
刘辩紧张得一下子站起来,“先生”
“陛下有事?”太傅回转身。
“昨、昨日朝上争议明年税赋,”刘辩看了一眼刘协,在亲弟的鼓励下紧张开口,“先生不曾说话,不知先生对此有何高见?”
昨天的争辩啊……
董卓以对汉中五斗米教用兵为由,想要开春就征收捐赋充作军资。
但用兵和先收税,两项却都遭到朝堂反对,激烈冲突间,董卓甚至当堂拔出佩刀威胁。
被其本人帮助“平反”,回到朝廷的党人们,就用这样质朴感人的方式,答谢董卓为他们重返朝堂作出的一切努力诸如一手诏书,一手刀斧,不给我干活就杀你全家之类……
他昨日全程没有说话,就最后冲突过热,和了稀泥。
董卓与其说平乱,不如说,在北地之胜后,他只是想扩军。
南市街口铲薄几寸,鲜血还是深深渗入地下,原本欢呼热闹的百姓,也在西凉兵逐渐失控的暴行中噤若寒蝉。
这已渐渐变成一座危城。
明年雒阳朝廷又能收得几郡税赋?
整个雒阳城中,大概没人算过。
袁绍一定会反,也多半起于中原,道路被阻,青州、幽州就算愿意交税,都未必能送至京师,汉中已为五斗米教所得,凉州、并州都乱着,蜀中刘焉也没多少忠心,董卓因为朝中争斗头大,如历史上将不好动的宗室加党人代表刘表,封为荆州牧礼送出京,如此只剩下少量南方地区。
这一次董卓不会如愿,但钱嘛,总会有。
他回转来,又用了一个时辰给刘氏兄弟讲解了赋税相关知识,与其让他们在其他侍中官那里,学些胡说八道的,还是他自己来讲个清楚。
汉代税赋,除了固定的口赋(人头税)以及田税之外,名目还有许多,按地域、时代不同,临时增加的捐税也并不少见,各地征税数目要求也不相同。
东汉没有兵役,内地州郡还要出钱养国家募兵,东南交州等地,远离中原路途艰难,赋税数目也大不相同。
从国家角度,汉代的税收有人文主义关怀,因地制宜,实际上这种赋税方式,只滋长了地方豪强以及州郡长官的权利,让他们有机可乘,有空可专,以至枝强干弱。
“至于这次纳捐,并非不可,况且,”荀柔慢慢道,“那是董公。”
刘辩与刘协俱呼吸一滞。
“前将军掌军事。”
这句话补充仿若画蛇添足。
“太傅也不得与前将军争锋吗?”刘协问道。
“阿弟!”刘辩斥责打断他,“不可枉言,前将军上书并非毫无道理,岂有相争之语。”
荀柔向天子颔首致意,无声表示赞同。
他初教刘辩之时,只隐隐设想。
见到少年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刘辩的确不是天赋聪颖,才能出众的少年,那时候他只是想,将刘辩教得“像”一个,儒家眼中的优秀皇帝。
其实,不是很难。
懦弱(仁善)、妥协(温和),没有主见(善于纳谏),如果能再加上简朴、尊重,这简直就是被士族称颂的圣君。
士人把控天下口舌,这样的天子,会被塑造得名声极好,就如同明惠帝朱允炆仔细读过史书,会觉得这个皇帝做得多蠢啊,但即使很久以后,在大众的印象里,他仍然是悲情的,让人同情。
董卓不是朱棣,他不姓刘,况且在历史上,他也没敢走上最高的位置。
他那时只想看看,如果刘辩活着,在将来的乱世会带来什么变化。
直到在宫变那日,他发现刘辩比他当初希望的更加端方,更加肖似儒家“垂拱而治”的圣君。
这样的皇帝,也许更好……
“臣弟失言,多谢阿兄指教。”刘协乖乖低头答诺。
“阿弟不必如此。”面对向来比自己聪明的弟弟,刘辩露出局促之色,紧张的将刘协扶起。
荀柔围观了兄友弟恭的一幕,这才辞别,挑起帘,走出殿宇。
耳边一声轻呼。
幽长的走廊尽头,转出一个雪白狐裘的小少女。
苍白肤色,栗色卷发,峭鼻深眸,不同于中原女子的艳丽。
“渭阳君。”荀柔轻轻颔首。
董卓最宠爱的孙女。
狐裘下,少女一身红色胡服,鹿皮小靴带着欢悦快步奔来,身后二十余宫人穿着曲裾,踩着木屐,小碎步拼命跟上。
“荀太傅,竟在此遇见太傅,实在凑巧。”董白仰起头,苍白的皮肤下透出如霞的粉色,坦率又热情。
荀柔颔首。
“我来想看看陛下的狸奴。”
少女娇软的声音,带着天真。
渭阳君董白身后的傅姆都要晕过去了,未婚的少女怎么能离外姓男子这么近?
荀柔点点头,“今日课毕,渭阳君自去便是。”
董白入宫与刘氏兄弟作伴,是整个内廷的默契。
整个雒阳城都知道,只待天子出孝,渭阳君就将成为皇后。
“我近来同白马寺的大师学了一章佛经,大师夸我十分颖悟呢。”董白浅褐的眼瞳含着期待。
“女公子勤勉。”荀柔浅浅一笑。
少女顿时雀跃一笑,又忆起近来新学礼仪,连忙站立端正,“多谢太傅夸奖。”
荀柔再次告辞,玄衣颀长的身影消失,董白才回头,发现天子和渤海王站在身后殿门前,想是出来相送。
“陛下,渤海王。”她屈下膝,端正的行了一礼。
先前祖父就告诉她,天子是她未来的夫君,她也很喜欢天子,陛下长得好看,性情温和、姿仪端庄,对她十分照顾,即使她刚来雒阳时,礼仪欠缺,也没有取笑,只是耐心教导。
少年天子清秀的容颜带着温和笑意,请她免礼,邀请她一道去看狸奴。
董白羞涩一笑,站起来,手指拽紧袖摆,心中生出莫名的情绪。
那种情绪,奇怪的让她高兴不起来,像有什么堵在心口,又像心里缺了什么,莫名想大哭一场。
等她回过神,渤海王已经离开了,只有天子还站在面前,静静的,温和的等着她。
“啊,陛下,臣女刚才失神了。”董白慌忙上前,“我们现在去看狸奴吧?”
“好。”天子温和笑了笑,“时辰还早,不必着急。”
少年男女朦胧的情意,已经离开的青年太傅并不知晓,他只是恰好碰见,自宣德殿方向匆匆走来的曹操。
自董卓入京以后,除了朝堂之上,荀柔已经很少见到曹孟德了。
与他不时会在朝议上赞同董卓的政见不同,曹操显得有些沉默,即使董卓在朝中罗织罪名,打杀官吏,他也不曾开口为谁求情。
但有兵的就是大爷,再加上,也许董卓以为,宦官之后的曹操,不会像那些出生高贵的公卿那样看不起他,可以拉拢,为他请封骁骑校尉,府中宴席也时常邀请。
曹操并未像他一样,厚重官服外还要披着大氅,他穿得轻便,赤红的武官袍服,衣摆单薄的在寒风中飞扬,脚下虽然没有跑起来,但也健步如飞,寒冬腊月,跑得额头都出汗。
他抬起头,也看见了身后随着侍从的荀柔。
两人目光一对。
荀柔瞬间意识到不对。
刚才一定发生了什么。
他停下脚步,对面的曹操也一样停下来,彼此对望,都没有说话。
时间只一瞬,却像过了一刻钟,荀柔望了望天空,“今日傍晚,将有大雪,孟德兄若要去军营查看,当早些回城。”
曹操眼睛猛然瞪大一圈,连忙克制住,想撇头,刚刚转过一两度,又克制住,这时想起来,抬手抱拳拱手,声音已如常,“多谢太傅提醒。”
荀柔颔首以作回礼,率先提步,往尚书台去。
政务自然不少,但许多关于明年的都没意义了,他随意翻了翻,发现没什么要紧,正准备提起下班,这才听说,曹操被全国通缉,原因是行刺董公。
看来是成功逃跑了。
……行吧,真是……据考证历史上没有献七星一回事呢,但刺杀董卓这种事,现在的曹操也不是做不出。
晚上多半会戒严,荀柔安抚了一下尚书台群吏,提早回家。
他算得颇准,刚到家门,就飘起雪花。
然而开门迎接他的,并非门监,而是荀缉。
“恭迎叔祖。”
荀柔既惊又怒且急,脚下一错,差点从马车上栽下,扶着车柱,只觉得发晕,“阿平!你如何在此!你父亲呢?公达也回来了?他没去常山赴任?”
家里呢,没走吗?总不能都去青州吧?
“衢叔父弃世,攸来奔丧。”荀攸恭敬在车前一揖。
荀柔这才注意,二人都着白衣。
他脚下一软,身体一偏,这回真是被荀攸扶住,才没摔下去。
“衢兄……我竟不知……”他按着荀攸的肩膀,脑中一片空白,好一会儿只说出一句,话一出口,竟又只是如此苍白。
“文若有信,托我带来。”荀攸并未久等他恢复,接着道。
鹅雪纷飞,雪片就沾在眼睫上,很快就化了。
朦胧间,近在咫尺的的荀攸,只能看清一双幽深宁静的眼睛。
“公达……”
他怎么能……这时候说这个……
“小叔父。”荀攸退后一步,再次躬身作揖,双手捧上信匣,“文若之信在此处。”
这一次,已经长大的荀柔,已埋下头后,大侄子荀攸的表情。
心底的小火苗“噌”的一下窜起来。
他环顾其他,同行的几个荀氏子弟都拱手埋下头,谁都不看他。
数月不见,他们……他们只同他说这些!
“好。”
他猛的抿紧唇角,将自己挪下车,一把夺走荀攸手中信匣,谁也不看,迈着六亲不认的大步走进太傅府。
就让他看看,荀公达非要给他送来的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荀缉眼看荀柔生气走了,忍不住偷偷瞥向父亲。
“数月不见,含光越发威严。”有人道。
“不错,实令人侧目。”另一人也感慨。
荀攸向儿子回望去,没说话,把荀缉看得低头,心里却一叹,知道今日恐怕不能有结果。
他转身进府,来至正堂。
雪天阴霾,天黑得早,正堂中点起繁枝铜灯,兰脂香膏氤氲满室,香得闷人。
荀柔将麻衣披在身上,发冠取下来系上白麻,在案前坐下。
门监将今日的拜帖和自荐文书一托盘送进来,被他直接放在一边。
荀彧的信匣被打开,厚厚一卷铺展开在案上。
信中没有一句寒暄,准确来说,这都不算是一封信。
这是一册诤谏,一篇策论,一份上书,一封君前奏对,仅此而已。
首先,荀彧写,中原不宁,北地用兵不宜,刘虞是宗室又是州牧,在幽州也素有威望,公孙瓒只是一郡长史却有兵权,本不该相争,但事已至此,两人继续抵角必会造成大祸,现阶段刘虞的安抚政策更适合幽州。
接着,董卓狼子野心必乱京师,他可以和袁氏、曹氏、杨氏等族联合,借用西园兵力限制董卓,大概也知道他和袁绍不对付,还推荐何伯求、许靖,意思自然是他们可以两方还转。
除此之外,还有刘氏宗室,比如益州牧刘焉,荀彧也在京城呆过,也听说过方士董扶说刘焉,益州有帝王气,刘焉就求了益州牧,也没天真的以为刘焉对天子忠心不二,而是认为陈说厉害,对方应当明白此乃大汉生死存亡之秋。
再后,他认为,并州汉民稀少,西河以北多为匈奴,当今之际,朝廷动荡,应当收缩并州战线,该将五原兵马稳固河东,而不是让其深入匈奴战乱之地,孤军在外。
最后作为总结,荀彧再三表示,只要天子安稳,就算天下动荡也是一时,可以“徐徐图之”,战乱迟早会结束。当务之急,先稳固京师,至于其他,无论他想如何,都当顾惜天下百姓。
文章写得很长,铺满整个案。
写时形势当然与如今不同。
但荀柔每看完一条,心就沉一分,血就凉一分,看完最后,满眼墨字乱飞,冲得他颤抖。
每一条都是打脸,荀彧全篇文章,把他的脸都扇肿了。
他不明白……阿兄不知道的……荀柔告诉自己。
除了他,没人知道二百年后的五胡乱华,没有人知道东西晋的世家危害,没有人知道三国之后,才是华夏的至暗黄昏……所有人……没有人知道……
但是……顾惜百姓……
难耐的酸涩委屈涌上来,他捏紧纸边。
阿兄以为他不顾百姓?他以为他要做什么?
数月间一切旧事在眼前飞舞盘旋,全是错乱的身影……
他旁观何进被杀,冷看阉寺被灭,放任董卓入京,纵容掌得霸权,引其屠戮百官……
被逼迫的,艰难的维持的局势,看上去仿佛不得已,被局势被迫推着走的背后,是他消极的,有意识的牵引,走上与历史相似的道路。
至于丁建阳的确出乎意料,但其人生死,其实并不重要。
他真的救不了何进吗?
但何进不死,中涓怎能灭亡?
董卓真的必入雒阳吗?
但董卓不来,怎么打破走到尽头的政体死局?怎么清理满朝腐朽、靠宦官上位、失了根骨,朽盘根错节的公卿百官?
剜肉补疮,还是釜底抽薪。
竭尽全力,他大概也能修修补补,就同当初灵帝任他为太傅时希望的,但那有什么用?再来一次“光武中兴”?狗屁中兴,最多就能“王与豪族共天下”,然后提前一百二十年衣冠南渡。
依然民不聊生,依然是土地兼并,百姓继续被地方豪族和皇权两道剥削,直到出一个“陈胜”“刘邦”“项羽”,这些“陈胜、刘邦、项羽”还不定是哪国人。
只有彻底打烂打碎,将那些盘固的军阀诸侯豪族大家,彻底消灭,空余出势力可以填进大量军功起势的布衣,将整个社会资源重新分配,让百姓分配到好处和利益。
这个国家才能起死回生!
唯一需要固守的,只有北疆一线的胡族,只要守住北面,中原就算打成碎砖烂瓦,都没关系,所以,他将所有能布置的力量,都堆上去,连自己都不留余地。
所以,如果牺牲掉一代人,就能彻底改变将要发生的数百年悲剧,应该如何选择?
他每时每刻都在动摇,每时每刻都在犹豫。
在这两个月中,他左右盘桓,想要反复横跳,朝堂上惨烈的嚎叫,城南市前冒着热气的鲜血,城外扑倒血泊,烧在烈火中的百姓,跳入雒水的妇女……
他想闭上眼睛,但这一切还是都不断跳到眼前。
全都是他的孽债。
让步、强硬、彷徨、执拗、保护、放弃……
他每天都在这几个词中轮回。
可宫乱那日,是他最后一次挣扎,然后失败了……事实证明,袁氏这些豪族,不足成事,即使在国家危亡之机,他们谋划的还是自己的利益。
他只有一条路。
很早就已如此,只有不断这样告诉自己,他才能一路走下去。
但……不是说,他不能委屈。
荀柔咬紧牙关,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叔祖……”
荀缉担心的抬头望去,叔祖的样子有些不好。
坐在主位的年轻太傅,手指缓缓收拢将纸张抓在手中,手背上青筋爆起,雪白的皮肤变得宛若赤玉,眼角赤红得仿佛滴血,但眉心又低沉阴郁得像要杀人。
“公达,你也这样认为?”他声音低沉缓缓的说。
既然这时候将信给他,多半知道信里写的是什么。
荀攸沉默的望了荀柔一眼,终于拱手,决定再劝说一次,“并州”
“啪!”
荀柔狠狠拍桌而起,身上披的麻衣跌落。伸手一挥,刚才捏在手中的半张纸被扯烂,端正秀美的字迹叠皱、撕裂、碎开,飘落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