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柔在榻上躺平,这才开始解外氅。
荀棐在榻边站了良久。
当初不是没有咬牙切齿,可数年过去,当时心情渐渐淡忘了。
他们是亲兄弟啊。
“你睡里向。”荀棐忽似醒过神来,将荀柔往里推,“明春可同归颍川否?”
“……好……多谢,阿兄。”
此话放在中原与幽州对比情境中,也并无不妥。
荀柔一路北上,如同赶着春风,所至都是妩媚春风,似锦春花,翠茂春林。
“……幽州风光,与中原殊异,松林成阵,深林莽原,有熊罴虎狼之属,野闻野兽呼喊不绝,林下花丛锦簇,沟渠清浅,其中斑斑粼粼,特多游鱼,人以手舀之即得。民多以渔猎为业,又近诸胡,有番利。”
这夜,荀柔歇宿在易水旁樊舆亭,于信中如是写。
忽然右边贴来一个温热的小东西,他连忙抬高笔端以免沾污纸面。
被搓揉得红彤彤的小孩,扯着他袖子,扁着嘴,满脸委屈地含着一包泪。
荀柔无声一叹。
兄长虽没多用心照料,但也找几个仆妇专门照看,这些妇人对府君中的小公子,当然小心又小心,孩子就养得有些娇气,都还不会自己洗漱。
眼下他没精力时间教,只好让带过弟妹的亲兵先帮忙,不过亲兵手下粗糙,难免有扯着头发,擦疼嫩脸之类。
从一开始嚎啕到现在能忍住哭,也算是大有进步。
荀柔借着灯光看看,除了脸蛋红彤彤,没什么伤害,洗得也干净,于是轻轻摆手,让亲兵自去。
他也不多说,从案边竹笥里取出一盒香膏,给小孩脸手都涂一遍。
小孩眼泪渐渐收住了。
荀柔抽出一张白纸,写下《樛木》,将小孩抱在怀里,一句句教读。
行路辛苦,不几遍,小孩就眼神朦胧,小鸡啄米,蹭着他衣襟,牵着袖子,昏昏欲睡。
榻边有一块垫了厚厚马草的苇席,荀柔抱起小孩放到席上,扯过榻边搭的一件绵氅盖住。
五岁的男孩,也是颇有分量,就几步路就让他有点喘。
荀柔就榻边坐下歇了口气,等小孩睡得安稳,才慢慢起身,回转案前。
养儿方知父母恩。
他原本没想养这个孩子,但兄长心意不忍辜负,便想养便养吧,日后不必出征,养个孩子也不多难,哪知道是他想得简单了。
荀柔搓了把脸醒神。
来往信使已确认,幽州牧刘玄德已至易水北岸,明日就能相见。
前来路上,他同谋士们商量过与刘备的会面,但实际上,所有人里最了解刘备的,是他本人。
不逆亦不驯,作出此论断的,也是他。
带着戏志才来,一方面是会面时候,要有人从旁补阙,免得一时疏漏,遗下问题,另一方面,也是为他数年忠勤,在河东辅助段煨,外防匈奴、羌氐,内协荀铮发展织造,善战无功,缺少实绩,不好升职。
他信任阿兄,然而刘备?
百折不挠的昭烈帝,至五十岁还壮怀激烈的昭烈帝,能以弱势抗衡曹操的刘备,究竟看如今天下归一的局势?
荀柔并不欲以恶意揣测刘备,却不得不从最坏处想。
原本不该将小孩带着跋涉的,然而……
“这是我兄刘伯安之子?伯安兄竟还有子嗣尚在!”
刘备看着稚嫩的幼童满脸悲喜交加,而荀柔则仔细分辨着他真实情绪。
易水清寒,水边宴会与以往旧宴并无不同,只是稍稍增加北地风俗,比如衣服帐篷毛绒绒的边缘,以增趣味。
荀柔相信,若是自己什么都不做,可能在几天愉快交流过后,什么也落不了实地,就被礼送南归。
他不可能久留幽州,刘备当然知道。
长安对幽州鞭长莫及,刘备当然也知道。
哪怕一时定下契约,到需要时候,就能找到一个理由打破。
在这一点上,大概是刘备与曹操,最大不同。
这一路,荀柔将刘备取得幽州的过程,反复想了一遍又一遍。
刘玄德固然“顺势而为”,可是也非全无破绽。
刘虞攻打公孙瓒,刘虞胜公孙瓒,刘虞与公孙瓒和谈,公孙瓒反杀刘虞,刘备为刘虞报仇。
事实上,从整个行动链一起看,很容易能看出刘备在其中因势利导、煽风点火、隔岸观火、黄雀在后的意图。
刘备并非刘虞谋主,乱世之中,这些作为并不算什么,相反,几乎足以证明,刘备是个有道德底线的人。
幽州混乱非一日,刘备积累也非一时,然而却一直忍耐,到刘虞犯蠢无可挽回,才终于而动。
荀柔自忖,若自己与刘备一般情况,未必有一样的耐心。
这样一个人,有野心,远离长安,如何能让人放心。
“当年公孙瓒忽而犯上,攻容丘侯府,灭其满门,赵将军见而不忍,故怀侯之幼子出奔青州,投家兄府,尔来二年有余。”荀柔向刘备道。
赵云今日也在帐中,随荀柔示意,起身来到堂中,向刘备拱手见礼。
姿仪英武的年轻将校一出,刘玄德眼中立时绽出光彩。
他站起身来,绕过席走过去,“子龙将军,如今安好?昔时公孙伯圭败后,我遍寻不见将军,数向人打听,皆不得将军下落,竟早已往青州去?”
刘备执起赵云双手,伤感叹道,“备实德薄,故令子龙将军弃某而去,自幽州往青州近千里,将军带着幼童,还要小心追兵,当时必十分凶险。”
“是云当日小人之心,猜疑使君。”赵云羞愧道。
“哪里若非将军当年忠义之行,备今日何得故人之子?还请将军受备一拜。”
刘备果然伸手一整衣冠,向赵云长揖而拜。
“不敢,不敢!”
眼看赵云连连避让,俨然招架不住,荀柔一招手将阿义招来身边。
半月来,他和小孩起卧一室,日日不离,已十分亲近,如今一招,小孩就急急跑至他身旁。
这一打岔,方才节奏就断了。
刘备知机,两句话收尾,二人各归席位。
荀柔执勺给刘备盏中添满,“这些年不见,不知涿侯子息如何?”
这就很有话说。
与历史相比,如今刘备子息甚蘩,五儿四女,瓜瓞绵绵。
自然聊起孩子教育,荀柔就提到带阿义回长安后,要为小孩延师。
“……开蒙未必名师,但品行端正才好,以免引上歧途。”
又说,赵云是孩子的恩人,有此缘分,要一同去长安。
“太尉所言甚是。”刘备连连点头道,满脸感动,“有太尉为此子如此打算,想来伯安兄在天之灵,也必深感欣慰。”
又两日,荀柔一行跟着刘备至涿郡,祭拜了刘虞之墓,阿义祭以冢子典仪。
刘备又引来两个老仆,道是当年刘虞府中下人,两人当场认了阿义为主,表示愿随东归。
荀柔接下了人,对这番结果满意。
他带阿义北上的两个目的,俱已达成。
其一,落实阿义为刘虞之子的身份,得要有刘姓宗亲,而刘备作为事件当事人,当然更有说服力。
其二,试探刘备对长安朝廷态度,当年之事,刘备道德上终究有了瑕疵,若要追究终是个把柄,足以在幽州掀起巨浪。
阿义就是核心。
刘备毫无犹豫,愿意荀柔将阿义带回长安,表示的是自己驯顺之意。
于是,接下来,荀柔也表现出退让。
一是对幽州常备军数量宽容,二是对幽州官吏任免许出一定自主。
与此相对,荀柔要求允许鸿胪寺官员和尚书台户曹常驻。
既然对外沟通,那么监察外交与商税,都是应有之意。
关于幽州赋税,贡马,户籍,田地,他就都没多问。
刘备对外胡态度端正,能为国之北屏,比计较些许钱财更为重要。
这一行,他去了上谷郡,也就是居庸关所在,又至渔阳、右北平,至辽西卢龙塞,其所见所听,足够了解刘备在幽州的努力。
当初,封他幽州牧是不得已,封涿侯,是朝廷不得不想出的办法,合理化刘备违背三互法,更是不得已,如今看来倒适合。
北疆形势如此,周边小国众多,且不同于西部地广人稀,幽州附近的胡族既近,人口稠密,来往交流频繁。
如刘虞,宗室长者,忠勤仁爱,却看轻幽州国境内外族裔争斗严重性,不知事关生存,不可调和,因此失之宽纵,
如公孙瓒,军旅出身,驱胡立场坚定,却知战不知抚,知兵不知政,只知杀戮,故失于暴虐。
刘备出身幽州,知道内外斗争形势,又怀治世安民心愿,治理幽州,实在是合适人选。
“至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依旧是清凌凌的易水岸,刘备殷勤地将荀柔送过河,折柳相送,“万望保重。”
“还请玄德公留步。”荀柔长揖还礼,“幽州一地,就尽托于君。”
他知道,今后他可以像相信曹操一样相信刘备。
英雄人物终究是英雄,有超世之才,亦有超世之志,超世之气概,他们绝做不出,为私利而乱国之行为。
如此,他们是同行者。
“岂敢有负君意。”
刘备拱手郑重以答。
离开幽州已是盛夏。
穿过中山郡便是常山。
赵云要回家一趟见父兄,荀柔则由堂兄荀谌引导,望井陉故地重游。
时,麦已大熟。
头顶苍蓝天空,远处起伏山峦,抱拥着如河流一般绵延无尽的金色麦田。麦穗上闪动灿烂的光芒,像黄金流淌,丰腴得溢出来,遮住了田间垄道。
炽热的风卷过,带来熟麦香甜,麦浪声如波涛一般洪大,哗啦啦、哗啦啦……
阿义站在马车窗边,早已看呆了也听住了。
马车在荀谌指引下,驰上支叉,又驰上更细的乡路,这显然不是向县城的路。
荀柔数次想开口,又在麦浪洪亮声中退缩,然后,他听到了那种声音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略带尖锐的童声和音,穿破了麦浪低沉的波涛,那竟是比麦声更宏大壮丽的声音。
“小学初,当格物,物为先,心相系……”
“格物要,首实践,考其本,求真意……”
“井陉县幼学在此,我猜含光必想来看看。”荀柔听到堂兄在他耳边说。
他想要回答,可心神却全为外间声音所摄,已一句也说不出。
“世间事,有正反,既对立,又相依……”
“欲言义,求公理,官庶同,众生一……”
“星星火,燎原炬,聚为火,散作星……”
柳枝新裁,景物斯和。
春日社祭后某日,合浦王宅邸大门缓缓打开,长史满怀忐忑,于门前拜迎前来造访的宰相定国公荀柔。
自与袁绍私通事败后,刘协受罚,门庭罗雀,已许久无人问津,但比起宰相亲自到访,长史伏均倒宁愿继续沉寂下去。
定国公今日轻车简从,相随不过二车,侍卫三十人。
“拜见丞相!”
如此之情状,令伏均越发紧张,几乎五体投地,只畏礼之不足。
“伏长史不必行此大礼,还请起身。”
鞋履落地,如泠泠琴音,在上方响起。
伏均不由被这道声音引得心噗咚一沉。
“多谢丞相。”他从地上爬起来,只一瞥旁边执枪而立的年轻校尉,不敢直视丞相。
这个合浦王长史,是袁绍阴谋事败后当上的。
是时,王府属吏自上而下一扫而空,人皆避走,伏氏为王妃母家,他又是庶出,避无可避,就被推出来顶上。
“王君可在府中?”
“在,王前日得丞相拜帖,不胜欣喜,今日一早就在堂上等候。”伏均立即将准备好的辞令道来。
事实上,收到拜帖后,府内一片寂静,合浦王协实足呆坐了一刻钟,王妃悲泣出声。
自去年丞相东巡,带回前幽州牧刘虞之子,合浦王府内就自知无法善终。
如今果然秋后算账,竟不觉意外,连求援都放弃了,只等丞相上门。
“请长史引路。”
伏均一抖,连忙收束今日格外活跃的思维。
“不敢,请随我来。”
王府正堂,刘协身旁坐着王妃伏氏,目视着丞相荀柔,在长史引领下徐徐而入。
青衣素履,简朴若此,然容颜皎皎,气质高华,如明月濯濯,光映满室。
一如当年,令人神往。
刘协不由得起身,脱口而出,“太傅”
“太傅今日前来,不知有何赐教。”
他低头遮掩住内心波澜。
“如今天下已宁,道路通达,还请仲和就国。”
丞相礼仪周全,竟还恭敬一揖。
“就国?”
刘协略失神色。
“噗通!”
长史伏均跌倒地上。
“……流放……”
他说出的大概是这王府中人的心声了。
合浦虽以产珠闻名,但自来是蛮夷之地,罪臣所徙,有去无回。
“合浦虽产珠宝,但百姓不得其利,自古贫困,君生为宗室,自幼受百姓供奉,岂无仁爱之心?”
“南有朱崖州,西接交趾郡,皆教化不行,殿下往之,当宣教王化,抚定蛮夷,开辟田籍。”
太傅声音温和清越如弦,然严教之态,敦促之意,并不遮掩,刘协立身受教,仿佛回到当年。
兄长是嫡长子,所有朝臣、贤士理所当然围绕在兄长周围,引领、匡弊、辅佐、守卫。
其中包括太傅。
风华皎然,犹如仙人的太傅,从未将他看进眼里,目光关注只有兄长,这件事曾令尚处孩童时的他,沮丧许久。
后来,兄长继位,他依兄长而居,从而有机会听太傅授课,第一堂便是讲《尚书。禹贡》。
万里江山,九州风情,令人心驰神往,而太傅指画天下,姿态潇洒,逸兴飞扬,亦令人难忘。
后来,太傅救过他,杀过董贼,平过叛逆,征过不臣。
兄长做天子,有时糊涂,太傅却尽心竭力,夙夜辛劳,连年出征,扶持辅佐。
羡慕、不甘、惭愧、嫉妒、猜疑……连他自己亦不知心意何时变化。
当他醒过神来,明月依旧是明月,清辉皎洁,纤尘不染,而他曾自诩聪明,袁绍之事后,才发现,原不过如此……
“否则,殿下竟愿在京中幽闭至死?”
刘协掩在袖中的双手瞬间握紧。
“高祖起自吕巷,征乱伐暴,以三约安民,光武躬耕南阳,攘除祸乱,臣服天下,刘氏江山,非从天命,而自祖宗功德,自今而往,君其勉之,勿隳社稷。”
他竟犹能“勉之”……么?
刘协默默想。
阳春三月,柳絮纷飞。
合浦王刘协在满天飞絮中,悄然离开长安。
伏王妃未等到父兄送别,只能与妾杨氏,在马车上抱头哭泣。
而另一辆马车中的刘协,也听见哭声,却并不同往日一般派人慰问。
他只频频回望,然漫天飞絮中,再不见长安城门。
期盼之人,终不曾出现。
刘协离京之日,荀柔已被柳絮逼得数日出不得房门。
“蔡公过世已满一年之期,皇后欲效班大家故事,继写父亲未尽汉史,想问阿弟是否可以,若是阿弟应许,她便上笺表。”
嵌着浅绿琉璃的窗棂还算透亮,白日里关门闭户倒也无需点灯。
虽已成婚,荀采既未效宫中,铅粉涂抹得雪白,也不学时下假髢堆砌高耸,依旧是青袄素裙,玉簪盘发,淡妆薄施,神采自成。
恰逢休沐,她专程归家,既是来探病,也身负任务。
荀柔扶着铜制熏笼坐起身,浅浅一笑,轻呼一口气,“皇后才高博学,又有如此孝心,我怎能不愿成全。”
“如此便好,我也算不辱使命。”荀采展颜一笑。
阿姊越发开朗了。
荀柔弯起唇角,忽而联想起另一件事,抠着熏笼上葡萄藤纹沉吟了片刻,又道,“蔡公当年立槐市书阁,惠学士无数,自他去后,便由朝廷代管,然终非长久之计。阿姊见皇后时,可问一声,是否愿意继续掌管书阁。”
“续修史书,也要参照典籍,皇后若接手书阁,也方便一些。”
“这……”荀采微惊,“是否还需与朝中商议?”
掌管书阁和私修史书,意义可大不相同。
“没关系,咳咳……”荀柔按住胸口,接连闷咳几声,皱眉忍耐下来,“这本是皇后家业。阿姊不是一向说,蔡后谨慎么,既如此,必知分寸。”
就是真串联也没什么,学士只是学士而已。
荀柔从榻边取过盏,低头慢饮。
朝野声音不同,也未必是坏事。
“……皇后定十分欢喜。”荀采略微迟疑道。
她与蔡后相交,多少了解她的性情,知她谨慎,固然高兴再见父亲珍藏,但也难免会心生忧惧。
不过阿弟既应许,她原也不能再说什么。
荀柔一气饮了大半,搁下盏,“我也有一事,拜托阿姊。”
“何须如此客气?”荀采执壶替他斟满。
“荆州黄公,阿姊可知?”荀柔复端起来。
“是你为宗实长子阿砚做媒的江夏黄氏?”荀采想道。
“是。”水至唇边,荀柔一迟疑,又放下。
壶中加有药材贝母、陈皮,煮出的汤水苦涩,热汤尤甚,一闻味道,就令人抗拒。
“黄公送亲来长安,其次女,颇有才具,得博士马公赏识,愿收入门墙,仲豫兄考其才,足以为太学生,只担心议论。
“于是黄公四处游说,找到几家愿送女孩进学,又来说我,道孔子云’有教无类‘,女子若有向学之心,亦当允许,只要女孩出入为伴,定不生是非。”
“此诚一片慈父之心,我欲成全,又思及阿薇,阿薇聪明向学,自阿姊入宫后,只能在族学中蹉跎,未免可惜,我想请阿姊说服嫂嫂,应许阿薇同去。”
“你既有意,何不自去说与阿唐?”荀采挑眉。
“……阿姊明知故问。”荀柔无奈抛去一眼。
自从听说文若曾要将嫡子过继给他,他都躲着堂嫂了。
原本就不熟,如今又似乎破坏了人家家庭……
“依我看,阿唐并未迁怒于你。”荀采温声道,“否则也不会允许阿薇来家里,我出嫁后也不会派人来帮忙料理家务。”
“阿姊”荀柔望着姐姐请求,“阿姊做过阿薇的先生,阿姊去说合适。”
道理他也懂得,可他一见到堂嫂就心虚啊。
“你可真是阿唐待你可谓尽心。”荀采摇头。
“我明白。”正因如此,他才会主动提阿薇的学业,“请阿姊帮忙。”
他实在不知如何面对堂嫂。
荀采无奈一叹。
唐淑在她出嫁后照看家中,她心中感激,见他们夫妻这几年关系不恰,也想要调解。
这事最好含光两边劝和,可阿弟实在不愿,她又如何勉强。
荀柔立即领会姐姐妥协,露出一点笑意。
荀采摇摇头,“你还是应当同文若说”
“禀先生。”忽然,屋外出来陆议声音,“荀令君来访。”
荀柔一惊。
这是说文若,文若到?
先前的话自然截住了,荀采住了声,不再继续。
片刻,在厅堂用尘拂扫除柳絮之后,荀彧一身青色官服,由陆议引着,款款而入。
“文若此时来,可是朝中有事?”荀柔问。
荀彧点了点头,先与荀采见礼。
“我该回去了。”荀采起身回礼,当即告辞,“你不必起来,”她冲弟弟一摆手,“让伯言送我就是。”
“阿姊,请一定成全。”荀柔在榻上连连作揖。
“放心。”荀采暗暗叹了口气。
阿弟身为男子,无法体会阿唐苦处,能做到这地步,也尽心了。
将事情托付给姐姐,荀柔顿觉轻松,他收了心,看向荀彧。
荀彧就席跪坐道,“益州郡守荀缉代忠义伯孟建上书,今岁愿以丹砂二百斤、锡、银、铅各一百斤入贡。”
荀柔顿觉有意思,“他要什么?”
朝廷与彝寨五折交易的诺言,至去年一直践行,不过已从最初全利孟氏,渐渐变成互利互惠。
南中虽然落后中原,但有银、锡、铁、铅矿,又有滇马,朝廷直接与之交易,不要中间商赚差价,两边都觉得划算。
孟建是有野心的雄主,拿着从朝廷交换的锋利兵器和铠甲武装自己,攻打周边不愿臣服的部族,如今势力范围已伸出了益州郡。
他很想知道,孟建下一步,还想如何。
“忠义伯欲在谷昌立市,期望朝廷支持。”荀彧一面答,一面将奏疏自袖中取出,双手递来。
荀柔顿时露出惊喜之色,拿起奏疏粗揽一遍,更见喜色,一拍掌道,“好!此事,咳咳,当计敬止之功!”
从武力征伐到经济手段,虽说孟建野心依旧不减,可对朝廷而言,这绝对是好事,而其中荀缉必然出力颇多。
“此事应上议事堂商讨,稍等两日罢。”荀柔咳嗽一阵,精神不减,依旧兴致高昂,“如此,益州无忧,若操作得当,益州不复反矣!”
他望向荀彧,严肃端谨的尚书令亦微笑颔首。
“阿兄是见有好消息,才所以特意送来?”荀柔擦去唇角水痕,笑问。
“彧知丞相一向关心南疆,如今南中有消息入京,故立即前来相告。”荀彧温声道。
“这几年来,河北一线天气失常,冬季一年寒甚一年,河段冻结越多,冻期越长,收成虽还未减,但若长此下去,必不利农耕,然江南之地,风雨调达,谷稻丰饶,更尝有二年三熟,我们不能不先准备。”
两晋中心南迁,绝非只是外族入侵这样单一的原因,后来总结出的小冰河期,也有道理。
“是。”荀彧垂首恭敬回答。
“合浦王出京,朝中可还有议论?”荀柔眼神一转,问道。
“皆言弟气慨非常。”荀彧抬头含笑道。
荀柔轻叹,“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人之天下,大汉亦非一人之大汉,乃十三州黎民百姓共有之大汉。话虽如此,可天下熙攘,皆为利使然,见小利者多,见长远者少。
“合浦王身为刘氏宗亲,与国休戚,也颇有资才,想来不至以小忘大罢。”
“阿弟深意,合浦王定能明白。”荀彧宽慰道。
能明白么?
荀柔唇角一抽。
合浦郡在后世广东,但其左交趾郡,在后世却属越南国。
即使是如今,这些地区也不过理论上附属大汉,当地山越民族蛮悍,并不服汉王朝管理。
如同周朝,周武王分封兄弟姻亲,是为了将王朝统治延伸铺开,荀柔送刘协南下,也是为了在南方地区打下大汉烙印。
与刘玄德幽州自治不同,他是抱着将来哪怕这些地区自立,也至少姓刘的想法送出刘协。
……也就是所谓废物利用。
但这话就是对堂兄,也无法明说。
毕竟,堂兄大概是将他美化为“智计在握,用人不疑”,若知道他如此没谱,大概就要担忧国家未来。
可世上,谁又能真的看清将来?
能看清眼前脚下,足矣。
共和四年春四月,女黄月英、荀昭等十二人入太学。
【荀昭,字孟婧,颍川颍阴人。少聪慧,好读书,从父柔异其才,年十岁,入太学。初,太学无女子,自昭及黄月英等七女进学,皆有才绝惊世,始有女诸生。】
第321章 番外二
共和五年,大汉与西域的沟通重启,龟兹、于寘、康居、乌孙、疏勒、月氏、鄯善、车师等国恢复入贡。
共和六年,春正月,南中彝王孟建入贡,献上白鹿、白罴,封为列侯。
七月,赋税归仓,结算完毕,朝廷下令核算天下田亩及户口年龄,以一年为期。
八月,长安出现日蚀,天子斋于别宫,到九月,便出现冀州阴安审氏、乐成刘氏叛乱,十月初,叛乱被魏郡都尉张熹平定。
共和七年,比前一年更加混乱。
春正月,荆州堵阳陈氏、西鄂张氏叛乱,占据三县,荆州牧杜袭命南阳都尉襄阳习珍讨之,习珍未能平叛,与叛军陷入僵持。
二月,荆州钟武张氏又叛,张氏是大势地方豪强,手中部曲数千,很快占据了襄阳郡五县,朝廷诏令镇南将军黄祖讨伐,还未成功,荆州就又现数个宗贼。
局势至此,夏四月,朝廷以五官中郎将荀襄为帅,以军师将军戏茂为辅,领兵二万,与征南将军张羡,从南北两路夹击,于五月下旬,横扫了荆州,平定其境内叛乱。
夏日炎炎,得胜的消息恰如一道清泉,瞬间滋润了京城焦灼的人心。
军报至京,中枢官吏第一时间被召集丞相府,一是传达胜利消息,二是讨论战后种种安排事宜。
“经此一役,荆州总算稳固了。”
私下里,荀柔一改会议上对荆州叛乱的严峻追溯,轻摇蒲扇,轻松从容。
“荆州之乱,皆在弟之掌中。”
荀彧颔首一笑,应和道。
“地方豪强,土地兼并,是如大汉之疾,腠理不治则入肌肤,肌肤不治则入骨髓,前汉亡之,本朝失之,如今虽不甚重,我尤不得不引以为鉴呀。”
计量人口和田亩,是天下安定后应该做得,而由此会引起地方势力反弹,其实也足以预见,他只是和杜袭,唱了一出双簧,把不敢反叛、却想观望的某些人挖出来而已。
荆州叛乱并不难平,州郡兵力也并非不足,不能见功,自然是人为蒯氏、黄祖对度田也有意见,只不敢赌上去。
他给他们机会拖后腿,而他们果然就敢耽误。
荀襄带去荆州的两万兵马,一多半是为防备黄祖。
“弟将如何安排杜使君?”荀彧轻声问。
荆州牧杜袭无过,但治下出了叛乱,就要不追责,不可能不作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