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同人)香草门庭by青山见晓
青山见晓  发于:2024年10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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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满宠拱手应诺。
荀柔跨出小屋木门。
杨修最好回来,与他爹老实在长安宅着,这许多家当,必可以保他们父子尊享富贵一辈子。
他把杨氏拆了,日后见有人才也可用,到那时候,杨修说不定也有机会再出来。
当然,杨家父子未必这样想。
杨彪表现得好像很了解他,是否真是如此?
而若杨家果有志气,那正好现今兵强马壮,士气未消,正一口气可以彻底解决问题。
昔日雒阳大族,如今几乎全被打散,竟就是弘农杨氏,跟着杨彪这个不强、不勇、不正、不直的大家长,竟苟到最后。
也幸而杨彪忍耐不住寂寞,向他伸手,否则,还真不好找机会干掉。
对公达,他一点不担心,所以接下来,就是他亲自将此事终结。
提壶呜呜水沸。
杨彪却无闲心,他呆坐着,望着那衣裾下摆滑过门限,渐渐远去。

“陛下,将欲以何面目,留于史册中?”
太尉跪坐着前倾身体,双手触地,以将拜的动作,抬起头上望,目光幽深,神情冷漠,烛光在眼眸里明灭。
刘辩独自盘坐在榻上,大殿空阔幽暗,灯影摇曳,炉香沉郁,垂首侍立着宫奴与殿前侍卫,面目皆在黑色纱冠与玄铁盔帽下模糊。
这是他自幼最熟悉的场景。
唯余一丝银丹草的清香,隐约飘散。
斯人已去。
那一身玄色袍服的背影,瘦削挺拔,风骨卓然,渐渐走出幽暗殿阁,离他而去,融于白昼灿烈的光芒之中。
“陛下放心,臣绝不僭越帝位。
“非为其他,此乃臣一生信仰所系。
“所谓天子,世袭世代,不论贤愚,生于宫墙,长于帷幄,所听皆谲辞,所见皆锦绣,不知稼穑、不知桑蚕、不知百工,唯知以天下奉一人,以此为当然。
“自私、傲慢、轻薄、无知、放荡,皆若此。
“聪明者玩弄百姓,中庸者漠视百姓,下愚者残害百姓,至天下颠倒,民心背弃,诸侯并起,受戮之日,乃泣立曰:不愿生于帝王之家。
“何其谬也。”
“臣,绝不令荀氏子孙,入此毂中。
“于臣,则望以身为后世鉴。安天下,非为权位,抚百姓,非揽民心,如我辈中人,此当行之事,当为之为。
“天下兴亡事,非唯天子,天下人皆可当。
“盼有后来者,相与为继。
“臣有此愿,故绝无称帝之心。
“至于陛下,望陛下自忖,将欲以何面目,留于史册中。”
天子静静坐着,直到眼泪流尽。
这些年,他一直自以为委屈自己,为先生,步步退让、竭力讨好、小心翼翼,无怨无悔。
然直到此刻,他终于承认,自己所作,亦为眷恋帝位,也并非全无怨悔。
其实他明白,先生……荀太尉,绝不会为帝位来害他。
先生,不是利欲熏心之人。
然而他……
刘辩低下头,犹记当初,先生伸来握住他的手,冰凉却坚定。
自私、傲慢、轻薄、无知、放荡……
他终于清醒。
原来如此。
这些年,是他有负先生教诲。
至于如今……已至如此……他……所能做的,只有成全先生之志。
刘辩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样明白,自己应当怎么做。
春光灿烂,晴空万里。
荀柔在阶前抬头。
风轻拂过眉稍鬓角,打着旋,暖暖得让人心痒。
堂兄荀彧一身青衣伫立阶下,容色瑰玉,神色端凝,至见他出来,浅浅一笑,露出疑问的神情。
就这样吧。
荀柔对兄长扬起一笑,点点头,随即登上阶下马车,再邀荀彧同乘。
在这个时代,没有明确清晰的国界,没有深至荒野山岭沙漠的政府机构,不能统一意识形态信仰,有什么办法,能确认在原始森林、浩荡草原、河泽彼方,其地、其民,归属一个国家?有什么办法凝聚民心。
非指个人。
而是意象。
哪怕一地,方言不通、税赋不纳、律令不行、习俗不共,只要承认汉家“天子”,那便是大汉之民,那便是大汉之地。
于是,就这样吧。
天子之职,纵使世袭世代的特质注定腐朽,于时却不可或缺。
而当下,二元君主制萌芽,时代开放,思辨烂漫,他想试试,趟另一条道路,让权力从腐朽世袭中剥离。
所以,荀氏子弟,将来无论贤愚,都不会选为他的继任者。
他所有手中权力兵马,当完全的交给下一个为大汉掌舵之人。
“走吧。”荀柔轻轻一敲车壁,些微倦怠的靠上兄长肩膀。
庞大权势的倒塌,必引来反噬。
当他如此选择,在新的权利流转规则运作下,注定当他死去后,荀氏子弟将面临如霍氏、窦氏一般,权盛而灭的命运。
守着京城,紧握祖宗光荣,会被蜂拥而起的后浪蚕食。
唯一办法,只有放弃虚浮的残余,离开都城。
荀家的年轻子弟,必须远行,如蒲公英散去四方,在异乡落地,凭自己力量生根发芽成长,亦或在异乡风雨中夭亡。
这是一条残酷的路。
当权利流转后,荀氏将从高处跌落下去,必然可见。
不是谁都能轻易放弃摆弄天下的权势,忍受子孙跌落的命运,幸而荀家,并非霍氏、窦氏,而有文若、公达、大兄……
当他做下决定,他们如此欣然赞同,没有犹豫、栈恋、惋惜,仿佛让子孙散落,白手起家,再正确没有。
“谢谢。”荀柔没头没脑一句,引来荀彧探问的目光。
他没有解释,只笑了笑。
他并非铁石心肠,若是支持他走到今日的家人,不能理解、赞同他如今选择,而向往更高的权位。
他相信,自己在纠结痛苦后,依旧不会改变选择,只是或许……就活不长了,死前痛苦的预见荀家的覆灭,却全无办法。
以荀柔觐见天子为节点,投毒案终落下帷幕。
长安波澜荡漾,又悄悄平息。
至于参加新年宫中筵席的官吏,集体“中毒”事件,并未造成死伤,华佗领着太医院学徒们忙碌了几天后,也只得出一个饮食不洁的结果。
直到次年新宴,才终于破案。
原因是荀柔本人“发明”的炸鸡。
高温炸物一大问题,就是表面温度迅速升高,但被包裹的内部温度却没升起来,而成半熟状态,也就是没有炸透。
所以后世炸物多有一个复炸过程。
荀柔自己对此半懂不懂,但指点家中厨工时,却按照记忆中,将鸡拆开油炸,于是避免了肌肉厚实不透,况且量小而精,不容易疏忽。
但宫廷大宴,数量庞大,再加上为了美观,全鸡整炸,厨工无法做到精细,半生不熟的鸡肉,于是就进了这群“贵人”们的肚肠,引起各种胃肠道反应。
倒是武将几乎没有发病的,行军在外,他们本来就习惯半生不熟。
荀柔知道这个结果时,也不免啼笑皆非。
宫廷内厨相关重点职位的官吏,已然在前一年就获罪罢黜,今年也不能再罢一次,于是只好定下规矩,取消宫廷筵席上油炸菜品。
这一事件,被太医令华佗写进太医档案中,同时代医师了解此事者,也均纷纷记录入自家医案。
于是,竟因此流传后世。
成为第一个有明确记录的群体性中毒事件,出现于后世各版医学发展史、公共卫生史等的开篇部分。
接下来,开启和平时代第一件事,是令人欢欣鼓舞的封赏功臣。
官、爵、禄,从上到下,从三公到小吏、小卒,只要没蹲在牢里,总有一份。
小吏、小卒,加爵二等,给家里添个保险,中下层官吏依贡献与表现,多少都能升个官职。
新收回的豫州、兖州,去旧迎新的冀州,百废待兴的并州,以及正在开拓的凉州,到处都有缺额,正好拿来当奖励。
承诺孙坚的官、爵,算过了正路,曹操本人爵位至侯,位居三公,不好再升,荀柔留了个心眼,没荫给他儿子,给他弟弟曹德封一个侯,以表曹氏家族对国家贡献。
一门两侯,说出去也是荣耀。
曹家老太爷听说是很满意,曹孟德本人没表示意见,曹昂与丁夫人则坦荡大气无所谓,剩下的人也就不沾着了。
麻烦的是中枢各级主官,下面的丞、卿、侍郎、记吏等,升官外任,加爵一等即可,他们却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不好动了。
荀柔抠抠搜搜,加加减减,各加爵位三级。
反正现在,钱没有,接下来三五年也难说,爵禄中田亩赋税按当年收成算,也就是尚书台统筹后有多少算多少。
想来他们也不敢说不足。
最后是荀柔自己。
既然他不当皇帝,那自然有功当赏,否则更惹人嘀咕。
爵加一等,为定国公,以虚称,不为实地,免引人遐想。
上一回铲除袁绍,他兼了一个大将军,这一回安定天下,便再兼一个宰相。
新添在官制里的宰相,亦为官一品上,但居文官之首,位在司徒、司空之前。
朝廷上下对此俱无意见由御史台确认的消息,确实一点没有。
投毒案审判得低调,但也不是没有一点风声,群体中毒事件,阴差阳错,居然让不少人更倾向于他。
宫中毒杀太尉,连百官性命都不顾,让许多人对天子失望。
荀柔无意流言乱播,让御史台压下,但这回并非别有用心的人,而是朝臣们自己胡思乱想,居然压都压不住。
若非文若、公达、仲豫大兄等,都是意志坚定的人,荀柔都怕转眼自己就“黄袍”加身。
这情绪当然是一时。
于是想了想,避免中枢这烧起的热炭升温,荀柔决定今年东巡。
天下才定,幽州刘玄德,他是要去见一见,才放心的。
况且,他与在青州的兄长荀棐、在冀州的堂兄荀谌,也都数年不曾见面。
在此之前
“噼啪、噼啪、噼里啪啦……”
高阳里爆竹声一直热烈地响。
鲜花盛放,红绸高挂,张灯结彩,这一日荀太尉宅邸少见大门敞开,热情迎客。
这是近年来,长安婚嫁的新潮流,与旧式肃穆庄严的婚礼不同,现在流行热闹,荀柔也入乡随俗。
阿姊房中也一片笑闹之声,于是荀柔在外敲窗的声音,被自然忽略过去。
他叹了口气,与同来的十七兄荀忱相视一笑,抬手重重敲了两声,抬高音量,“吉时将至,阿姊可准备妥当?”
说话声猛然一顿,立即响起一片慌乱。
“含光,可是贾家马车已至?”堂嫂郭氏凑近窗前,隔窗问。
“是,不过不必急,还有时间。”荀柔背手站在窗前,含笑回答,“就是等一等也无妨。”
这话实在霸气侧漏,可惜屋内嫂嫂一点不觉,不止不觉,还来反教训,
“什么不妨?吉时不能耽误!”
荀柔闭上嘴,老老实实,耐耐心心在门等候。
也并未等多久时间,一身红妆的荀采就被荀氏族中女眷们,簇拥着走出屋来。
荀柔望向姐姐,愣了一愣。
丽妆绝艳,容光焕彩,皱纹与白发都没有了,时光似乎在这一刻倒流,回到当年。
荀忱在身旁扯了扯他的袖子,他才回过神来。
到阶前,一笑,背过身,“阿姊,我背你出去。”
周围的女子一下都被惊得不出声。
荀采也是一惊,她定住脚步,“阿善,不用如此。”
“当然要,”荀柔侧过头,带着浅浅笑容,有不同往日的神采,“听说如今长安中婚礼,女子都要兄弟背上马车,阿兄不在长安,阿姊莫非嫌弃我?我绝不会摔着阿姊,放心就是。”
荀采迟疑了一刻,到底轻轻伏上去。
一阵欢呼响起,女子们又欢喜着让气氛热烈起来。
荀柔果然稳稳当当穿过庭院,穿过人群,将姐姐背至门口,送到贾诩面前。
“勿负。”他只向贾文和说了两个字。
“当然。”贾诩郑重长揖。
爆竹声中,装饰鲜亮的马车,辘辘前行。
荀柔被身旁堂兄荀彧扶住,怅望载着阿姊的婚车远行。
丝竹作乐,歌声扬起,祝福出嫁的女子,平安幸福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南方有棵樛木,挂满累累葛藤,美好的君子,安乐幸福相随于你。
南方有棵樛木,葛藤覆盖树稍,美好的君子,安乐幸福日益增加。
南方有棵樛木,葛藤将之缠绕,美好的君子,安乐与幸福将成于你身。
愿阿姊如樛木,福履永相伴相随。

有太尉府属吏三十,亲卫营精兵八百,并车马数十相从。
同时,堂侄媳糜氏跟随车队往南方夫妻相聚,父亲棺椁这一次也将送回家乡。
雒阳杨奉叛乱并已迅速扫平的消息,在出发前数日,由司隶校尉钟繇遣使快马加鞭传入长安。
不到五百人规模的叛乱,起得仓促,灭得干净,消息直入三台,只在各处文档上留下一记,并未在京城掀起波澜。
荀柔看过杨彪当初书信,字字如泣,拳拳爱子之心,显然未被杨修所纳。
少年重义气,老者自惜身。
他有些惋惜杨修天资,同时也松了口气。
弘农杨氏自此分散,从大局上是好的。
案情虽未结算,但也没什么需要额外关心,余事属廷尉,荀柔依旧于既定时日启程出京。
第一站先至霸陵。
比起先前,霸陵气象大为不同。
四处烟尘动地,一座座新营房正在修建。
赵融将军走路带风迎接上来,可谓满脸喜色第一批裁军后留下的精兵伍卒,将于夏收后来进行精细训练。
虽然人没到,但名籍已由尚书台传来。
未来屯守司隶的中央军,必是全国最精粹的队伍,赵融将训练他们步兵作战才能。
而这些人未来前途光明,能在此时结一段师生缘分,当然是好事。
荀柔让赵融领他去劳改村看看。
那边也在起新里舍,将用于放置投毒案边缘人员。
原本在此种地的士族们,看着体面了许多,还推举一年长者上来搭话。
在一片嚎啕声伴奏下,荀柔耐心的听完对方的检讨
原是他们有眼无珠,不知荀太尉是天命所在,吊民伐罪,重煊汉室威仪。
是他们自误,他们心智蒙昧,竟然从贼,的确不堪为用。
太尉饶恕他们性命,仁爱非常,甘霖普降,让他们在此种田必有深意,日后他们一定以“耕读为业”、“修身养性”“改过自新”。
……也行吧。
荀柔懒得去想这些人真的悔过,还是看大势已去,再没机会,所以只好滑跪求饶。
让他们一直在山里种田,是有点浪费。
反正家产收了,势无了,再过几年,天下局势更稳定,还是要放出去,只要老实谋业就行。
在一片颂圣谢恩声中,荀柔离开霸陵,沿途城镇不多停留,直奔下一站雒阳。
昔日都城,经过两三次修整,虽则人烟依旧稀疏,但比起先前,渐渐恢复元气。
陪同的钟繇小心打探,是否会再迁都回来。
此事,其实至今未有决断。
本朝前后两代,建都两地,其中利弊,已摆得明明白白,各有长短,绝无兼美。
中枢内两方也各执其理,争论始终未休,他也始终不能决定。
不过,荀柔还是再三叮嘱钟繇,千万看好雒阳土地,小心豪族偷家。
如今土地全归国有不可行,这件事他与堂兄他们反复探讨。
其后果,必将变成真正恐怖的封建官僚资本垄断,封建集权、官僚、资本,三者合一,不用三代,地方百姓就会被地方官逼得卖身为奴。
不过,转回司隶,情况又不相同。
毕竟是中枢所在,不敢如此猖狂,最核心的矛盾,一定是豪族与政府间争夺资源。
最重要是抑制如杨氏、袁氏,或者十常侍之类,通过为官以公肥私,挖政府墙角。
为保持稳定,司隶土地最好归公。
汉王朝本来也是王侯封邑不能在畿内,只是没想到,不封王侯,却被士族与宦官家族攫取去,镢穿了汉家社稷。
长安附近土地,当初分给百姓耕作,有户有籍,但田籍上却有不得私下买卖的限定。
雒阳虽还颓唐,但毕竟是丰饶的河洛平原,必须早作提防。
公事之后,再叙私谊。
荀柔也难得有此闲兴,听钟繇炫耀了一下午书法,到晚膳前,钟元常又以更为得意的姿态捧出他这一年最大成果
圆润白胖,无齿之徒,肉丸子钟毓小盆友。
荀柔逗弄,小朋友很是捧场,一双乌亮眼睛就跟着他转,还伸手要抱笑死,被二十四孝亲爹抱了去。
当初钟繇停妻再娶,荀柔虽从公达那里隐约知道一些内情,其实还是不太高兴。
毕竟,这时候休妻,对女方是毁灭性打击。
但眼见须发花白,四十七岁“高龄”的钟元常,小心抱着娃,一副人生圆满,他也没什么话可说。
毕竟事情摆在眼前。
毕竟清官难断家务事。
不过,看钟繇一副傻爹模样,小儿才满周岁,就迫不及待取下大名,荀柔差点没告诉他,不用太高兴,大概二十年,年近七十你还能生,能再生二十年呢。
好在荀柔并没有升级神棍的打算,最后关头可算忍住了。
在雒阳稍稍盘桓几日,在计划时间内,他终于等到从扬州匆匆赶来的荀欷。
“叔父恕罪,路遇雨水,冲毁桥梁,因此来迟,我”
一身风尘雨水的荀欷一见面就要下跪请罪,荀柔当即扶住他,“伯昭并未误期。”
不过虽如此说,他于第二日还是就收拾启程。
荀欷提醒了他,春季多雨,得多预留些路上时间,以防耽误。
“一切,拜托伯昭。”荀柔在父亲棺车旁,向堂侄弯腰长揖。
“叔父放心。”荀欷连忙深深还礼。
“还是我耽误了。”起身后,他不免垂头羞愧。
原本,叔父能回乡亲自埋葬祖父的。
“不必如此。”荀柔拍拍他肩膀,摇头,“我原为公事出行,岂能因私废公,况且迟早会再见。”
他原本就没报希望。
父亲已故去数年,所余形骸而已。
当年未见父亲最后一面的遗憾,阻拦兄长奔丧的旧事,无论怎样,过去已经过去,都不可能弥补了。
“是。”荀欷恭敬垂头,明白不该让叔父反复来安慰他,“欷必谨慎,将祖父好生安葬。”
“在扬州太学中,更当谨慎,”荀柔叮嘱他,“所谓师范,传道解惑为师,言传身教为范,为国育才,德与俱重,不可疏忽。”
“叔父教导,欷铭记于心。”
离开雒阳,沿洛水北上,穿兖州东郡,便至平原。
平原郡高唐,芳草萋萋,烟雨迷离。
见到兄长瞬间,荀柔一愣。
两鬓已斑白的兄长,与记忆中父亲容貌,竟八九分相像。
荀棐已笑着走过来,张开双臂,将他一搂。
肩膀撞着肩膀,胸膛贴着胸膛。
嘭嘭心跳中,一种血脉冥冥相连之感,有如潮汐起伏,让他忍不住战栗。
等荀柔清醒过来,兄长袖着双手,含笑站在面前,宽容温柔地看着他,就像他还是高阳里中,四处捣蛋的小儿郎。
不知不觉中,他已泪流满面。
许多话竟不必说了。
荀柔连忙低头拿袖子擦脸。
另一边,荀襄见缝插针上前拜见。
荀棐也转过去,慢慢与女儿说话,父女两离别不算多久,说的是京中事,荀采婚礼诸般。
“八年不见,兄长安否?”荀柔也很快收拾好心情,“镇守青州,许多艰难,让兄长操劳了。”
《史记》中称青州“海滨广潟,厥田斥卤”,大片盐碱地,不能种植粮食,只有松、麻之类,东汉光武以来,青州恒贫,多淫祠、匪寇海贼不绝。
从前,北近胡虏,岁来寇掠,南接中原,百姓流奔,后来,北和刘备,敌友难分,南防曹操,忠奸难辨。
当初原想为家族留条后路,后来却成为北方战局机枢,除了兄长,再无人可信任托付。
但其中艰难,他又怎能不明白。
“青州自古鱼盐之利,这几年我赚取多少你岂不知,怎么成了艰难?”荀棐朗笑,一拍他后背,“当年你不是想吃盐腌鸡、牡蛎、海贝肉?走吧,都给你准备下了。”
荀柔神思一晃,才想起自己当年仿佛是写过这么一本食谱给兄长……啊……这……
“有位将军,要与你引见,还有你两个小侄,你都还未见过嘞。”
“两个?”他怎么记得兄长之前信来,说是又得一子?
记错了?
荀柔糊涂地被兄长拉进一间大宅。
宴席已备下,掾吏和亲兵都各自引去饮食。
特意从河东招来为随行军师的戏志才,也极有眼色,并不打扰荀家人团聚,自去与文吏们一起。
内院,嫂嫂果然领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
“这是阿简,”荀棐一指襁褓中孩子,又指向立在地上,有四五岁的大孩子,“这是阿义。”
这孩子的年纪
荀柔不由皱眉。
他不信兄长会在孝期行房,可这孩子年纪,未免有些尴尬了……是否如此,兄长才从未提过?
“想什么!”荀棐一拍他肩膀,“你都不记得,幽州牧刘伯安了?”
“啊……”荀柔脸上不由浮现尴尬。
“这位将军,你也一点不记得?”
方才一直沉默站在旁边的高大健壮青年走上前来,抱拳一礼,“常山赵子龙,见过荀太尉。”
“将军不必多礼,这些年可好?实在疏于问候。”当年明明巧遇了赵云,后来居然让他给忘了。
“公孙瓒冲杀刘幽州府,灭其满门,唯有子龙救下刘伯安幼子,护送至青州。”荀棐叉腰道,“这事当年我就传信与你,两年来一直没有消息,还以为有何顾虑,我也不好对外说这孩子身世,只好一直含糊养在府中,原来你竟是忘了?”
“怎么会!”荀柔看那小孩抓着兄长下摆,睁大眼睛怯生生望来,连忙狡辩,“当初确实不好接回长安,恐为有心人利用。”
当然虽是狡辩,但也是实情。
刘虞在汉室宗亲中,地位非刘备、刘表之辈能相比。
当初刘协差点被袁绍赚去,若是知道还有这个小儿,连曹孟德恐怕都要动心。
“眼下正好,你这就领回去罢。”荀棐看着他道。
“毕竟是宗室,需得郑重些。”荀柔一时不及想清楚,使用拖字诀。
“也是应当。”荀棐当下未多说,只让荀柔入席,“快来尝尝腌鸡。”
临晚席散后,拉了弟弟入内室,只剩他们兄弟二人才道,“阿弟果然要做忠臣?”
“……啊?”荀柔席间浅饮了两杯,却没想到青州酒甚烈,居然就有了些醉意,抬手扶额,向榻屏上靠。
“那个孩子,我意你领回家去,养于膝下。”荀棐脱去外氅,挂上屏风,走来坐在榻上,与荀柔并膝相近。
荀柔抬起头。
“刘伯安未来得及取名,我也让家里少提他身世,不令见人,也一直告诉他,日后太尉抚养他,将来你为他命名,延师,教导,你既无子,教养之,如养父子,也免你膝下空虚,岂不正好。
荀柔缓缓眨眨眼睛。
“怎么还不明白?”荀棐只觉得弟弟一脸呆样,全无少时聪颖,更无这些年传闻中英明睿智,只好再讲明白些。
“你不结婚生子,连养子也不敢认,就罢了。但这是刘氏子,父母兄弟已俱末,三代内无亲属,你养他,算是忠义之举,就是刘家宗室,也无话可说。”
“我何来养子?兄长,不要听信谣言。”荀柔解着腰带道。
“自安帝至灵帝,本朝数代天子,皆以宗室入继,也是常例,日后以此子或其子孙入继你是养父,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不顾养育之恩。”
荀棐看他手指与腰带缠缠绵绵,誓不分离,伸手给他扯开。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荀柔甩着腰带,认真考虑了一下兄长提议,摇了摇头,“不好如此。”
他的确想削减皇室权势,但并不想这么早就削弱天子公信力,最好还是让刘辩子孙做天子。
“后继天子如何看你?你以为让阿惠教导未来太子足矣?怎么忘记霍光故事?”荀棐有些着急地一拍榻沿,“你已这般年纪怎么全无成算,一点也不思想身后!太尉府中那些谋士、军师,都无一人劝谏?”
荀柔被兄长训斥,闭眼伏倒在兄长肩膀,忍不住傻笑。
以霍家来警醒他的人,并非一两个,但阿兄是真心为他打算。
“阿兄,当年就如此想?”他记得,阿兄一向并不多言,今日说得这许多,显然早憋在心里。
“自然,你早该将他接去长安,如今都快记事了。”荀棐没好气道。
“阿兄心意我领受了,”见兄长还要说什么,荀柔立即坐正,“刘伯安之子我会带回去,毕竟是宗室,又是光武之后,将来至少可以为宗正嗯,阿兄,头晕。”
“你能明白就好。”荀棐扶住他,“怎么依旧毫无酒量?”
“倦矣。”荀柔闭眼道。
“那如何?你要留在此处睡?”荀棐问。
“甚好。”荀柔坐着闭着眼,重重将头一点,伸手摸床。
他听见兄长叹了一口气,心中开始默数:一、二、三、四
“好吧,”荀棐无奈,“不如小时乖巧可爱。”
“正是如此,如今想来,深觉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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