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缨抽抽噎噎的哭着述说。
七八岁的孩子,不指望她事情多明白,关键意思倒是清楚了。
一个战乱之中的中等官吏家庭,狼狈求生之路。
兵匪将至,仓惶奔逃,人死荒野,父存子亡,终于到达荆州,阴氏虽没,枝系尤在,出仕做官,又得以糊口,接着却是家中顶梁柱的父亲入狱。
再一对,其母姓阴,其父姓郭,却与记忆相合。
荀柔命从吏按女孩所说地址去查看,如果确认,就先给阴氏与另一个女儿,延医问药,明天再将两个孩子送回去,再送他们点钱财。
案子他不准备掺和,但若是要钱帛赎罪,他倒是可也再资助些,算偿还阴氏当年一点善心。
事情到此,在他这里就算结束。
后来两个小孩被送回家时,吏从来禀,他也只是回了一个知道。
刘表那里的嘴皮官司,没打利落,显然是火候还不到,荀柔骑了黄家送的驴子,又往山上去了两次。
司马徽住在黄家隔壁岘山的另一个山头,庞德公则住在岘山再东面的鹿门山,两人年纪也都不大,并不是三国演义里白须飘飘的老头。
司马徽和他年岁相仿,庞德公两鬓漆黑,也才中年,性情都潇洒活泼。
虽说是隐士,名声却非来自隐逸,他们未取中刘表,不想出仕,但对本乡却自觉有一分责任,以前经常和刘表的狗腿子们互怼,名声都来自血淋淋的战绩,再有也著书立说,也收荆襄大族的子弟为学生。
荆州南北交汇,接收到各地信息也多,风气开放,兼容并蓄,刘表走不了军阀统治路线,想统一思想,大立提倡儒学,也不能说想法完全错误。
但思想比行动更难驯服,刘表儒学那一套,都是王莽当初剩下的,王莽犹不能成,何况他。
司马、庞氏二人,都与黄承彦一样,对矛盾论很感兴趣,对历史进化倾向认可,对实践论则稍有些议论。
这也是黄老与儒家相似的地方,两家都追求大道,想寻求真理,飞得太高,难免就看不见脚下泥泞,不过,反正他们几个也不想做官,君子和而不同嘛。
毕竟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黄祖有个儿子,名叫黄射,这小子是司马徽的学生。
黄祖虽出荆州名门黄氏,但为旁支,家贫,曾为铁匠谋生,后起行伍间,刘景升对其有知遇之恩,荀柔遣使慰问,对方立场坚定,墙角一下没撬动。
所幸还有这个儿子。
在通过黄承彦司马徽黄射,这条线终于搭上黄祖同时,庞德公也给他引荐了一个学生,文聘,字仲业,南阳宛城人。
南阳宛城,如今虽然寥落,但作为祖籍,文聘祖上阔过,但在荆州想要出仕,依靠的名声和举荐,他就差了些,于是拜师庞德公,然后就靠同门关系,做了江夏郡都尉。
庞德公也通透得很,将他举荐给荀柔时,说得就明白,“文仲业年轻,通于机变,贞直气壮,有州郡之才,可当一用,愿太尉善自斟酌。”
贞直又机变,荀柔咂摸了一下意思,招来一见。
果然是个精神又健壮的青年,衣衫简朴整洁,一番交谈,并不作惊人之语,但细听,就能觉察其人心中颇有成算。
不错啊,有前途。
“我将往江东,帐下却缺几个熟识水文的向导,可否邀请仲业同行?”
既然觉得有前途,荀柔当然就给他前途。
“敢不效命!”文聘神色沉稳,肃然一拜,直起身却又踟蹰,再拜,才道,“某尚有一言,请问太尉。”
“请。”荀柔有些好奇。
“某受刘使君拔擢,故不得不问,太尉将如何安置刘使君?”
文聘神色恭敬,然此问一出,帐中群吏顿时变色。
荀柔又品了一品庞德公对其评价,论迹不论心,这时候能说出这样的话,良心就不坏了。
他轻松一笑,“刘荆州受朝廷任命,保境安民,自有功劳,然僭越祭天,包茅不入,也是实情,功过相抵,又娶妻蔡氏,犯三互法,不当再为荆州牧,从征入朝,为宗正卿,理宗室事务,仲业如何?”
文聘垂头思量,片刻,再拱手道,“太尉公允,臣敬服。”
他一离去,帐中诸吏议论纷纷。
他们未必真的认为文仲业有什么,却出于各自立场,或担忧自己位置不保,或道其人藏奸,或恭喜太尉得贤,或称赞太尉大度。
荀柔端坐,忍耐他们的喧嚣纷嚷,怀念过去公达在时清净,贾诩这家伙和他的姓太配了,做事还成的,但这种时候,总是存在感消失,假装自己不在。
“刘景升亦人杰,所拔之人有念其德者,何奇有之?”
他心中小有不爽,见又二三人,发髻不梳整齐,头发散落半边,正值炎夏,湿乎乎、油浸浸的一绺一绺。
当即训斥了几句端正衣冠,又令陈群记下名字,按律处罚。
随手把这群人轰出去,荀柔转头接待被匆忙招来的杜畿。
刘表必须走,杜畿就是新荆州刺史,才能尽有,在地方上历练多年,又为京兆,也能治理得平稳,可谓能吏。
不过,荆州这样,调理好不是一日之功,难处他得理解体谅。
可不能做成当年光武那样。
刘秀在中央优容跟随的地方豪强首领,宠命优渥,许以高位,再让地方上太守、刺史,籍田、清算这些人的家产人口,结果当然就做不成。
然做不成后,又把刺史、太守杀了,这实在不是让人做事的态度。
他与堂兄当年也议论过此事,这次堂兄将杜畿推荐来,又在信中一番提醒。
荀柔也明白,籍田,扩隐,在荆州也还做不得,就是分田,一夫二十亩也不可为。
且不说南楚河川大泽之地,是否有许多田土,如今荆州大多数上田,都还在豪强手里。
既然为了安稳不动豪强,那么就只好放一放,文武官制,可以先按中央统一来改一改。
“明白!”被远途招来的前京兆尹杜畿听完荀柔的意思,当即干脆点头,表示明白。
“这二年战乱从便,地方官吏变动频繁,宜稍加整肃,然需徐徐为之,不要急躁,官吏交接以稳定为先,一时从权,勿惊扰百姓。”荀柔很欣赏杜畿的干练,于是更愿意宽饶一些。
违反三互法的,在自己老家、老婆老家做官的,尤其是刘表沾亲带故的,一时不能清算,也要先调任,不能任其继续坐大。
不是刘表亲故的,可以放第二批调整,免得一次调动太多,影响地方稳定。
“臣,遵领教诲。”杜畿再拱手,神色比方才更认真些,态度却不似方才紧绷。
“文武分制,你把文官整顿好,以桓阶为南郡太守,他熟知本地情况,你多与之商议。”
桓阶由暗转明,政治投资,自当与回报,才能让人继续卖命。
“是。”杜畿再点头。
“张羡与黄祖,我都调转,余者不足为虑。”
荀柔呼出一口气。
帐下那些人,口舌不够伶便,哪怕联系了黄射,还是没法完全说通黄祖,但他不能一直在荆州耽误下去。
为了尽快拿住荆州水军,只好让一让利。
拜黄祖为镇南将军,领江夏、南郡、长沙三郡军务。
军、政不统属,但邮亭传驿,被他划归军中,荆州如今最富的三个郡,依靠正是水路交通的厚利。
漕运之利,源远流长。
刘表的知遇之恩,最后还是用钱才终于砸穿。
举郡投来的张羡,又是另一种,征南将军,属领地盘更大,除了荆南三郡个再要加整个交趾。
只是,这些地方无论人口还是资源,都不足与内陆相比,且看朝廷内乱,有些不服王化之意。
黄祖的“镇南”,是希望他能老实坐“镇”,张羡的“征”南,实是希望他能“征”讨的。
“我不日将东行,荆州就托付给杜君,千万仔细!”
送走杜畿,荀柔往榻上一卧,闭目养神。
京兆尹杜畿为荆州刺史,河东太守段煨为新京兆,以左冯翊太守杜袭转河东太守,以临晋县令石韬为新左冯翊太守……
都是堂兄文若所择,他当初一看,全都许了。
他很少在朝中,如今人员又多起来,实在难以了解清楚,堂兄比他心细谨慎,人选必是再三思量,纵使不说,他也明白其中用心……
荀柔歇了片刻,起来让侍从摆案铺纸研磨。
十七兄荀忱作兰台令,除了替他父亲,荀柔的七叔父荀敷对他进行催婚和埋怨外,很少给他写信,前番却来信,委婉表示今年夏天,长安炎热,宫中存冰不知能否够用,市中售卖的冰,价比往年贵了两倍,硝石涨了十倍。
文若主持朝政,以他严谨的性格,自然不会为避暑迁移官署。
但既然长安冰价上涨,那就由他直接下令好了。
“禀告太尉,荆州牧刘景升遣使求见!”
“请进来。”荀柔提笔,不以为意,只当又是刘表使的借口。
直到发现来人竟是荆州别驾刘阖,这才忽然感到一丝怪异。
“尊驾何来?”
别驾之职,为一州之副,刘阖为朝廷所任,并非刘表嫡系,只是之前很识时务的依附了刘表势力。
待荀柔领兵至荆州,刘阖立即就反正立场。
如今,又何来作刘表的使者?
“诗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而无妻,如屋无梁,太尉以为如何?”
“勿要玩笑,我誓不取妻,刘君不知?”
“太尉堂堂君子,纵无名位,女子皆愿侍奉,刘景升有一双表侄,长者貌美,少者机敏,俱慕太尉风仪,必称君意。”
荆州别驾刘阖,是个中年胖子,往日装模作样,勉强称得上一声伟壮,此时挤眉弄眼,弯腰勾背,简直猥琐得辣眼睛。
“休得胡言,驱出去!”荀柔一摆手。
不是没见过大族的子弟荀氏也是名门啊,的确有一部分没有节操的,但到这份上还是少有。
原本看此人骨头软,又稀里糊涂,留他在荆州当个一次性工具人,挺合适,现在他觉得不可了。
这货怎么能在他手下当官!
“荀太尉纵不为自己考虑,难道不想接女公子回家团聚?”刘阖被推搡,竟还回头飞出了这么一句。
“什么女公子?”
荀柔被震得一愣。
“消息都传开了,城中皆知,太尉早年遗有一女,如今流落在襄阳,太尉纳了妾室,正好方便接回家团圆嘛!”刘阖回转身,一点也没生气,一脸喜气盈盈的奉承。
荀柔震撼得过头,反倒清醒,左右一看,俱是亲信,却也眼神漫天乱飞,估计脑子里都是荒唐离谱的八卦材料。
“你等还愣着做什么?刘君中暑发狂症还不拿下!”
倚凭的木几被拍得一响,侍卫见他动了真怒,眉眼立即不飞了,一拥而上将刘阖压趴在地,今日执勤的卫队什长还抽出腰带,塞进刘阖嘴里。
怎……怎么回事?
刘阖还没反应过来,脸就按地面摩擦,一抬头,触及荀柔冷冽的目光。
端坐在榻上的年轻太尉,依旧单薄轻逸,苍白俊美,然而,往日春风解颐的眉眼一凛
大暑天气,刘阖听着自己呼哧呼哧得喘气声,冷汗沿着鬓角淌下,浸进泥里。
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是刘表!都是刘表那老狗的阴谋!
刘表说是好事,说想同太尉化化干戈为玉帛,说他有一双表侄,出生名门,不计较名分,不会让太尉为难,还说有了小妻,太尉便能将其女接回家,他会帮忙处理善后,不留下痕迹。
他真以为是好事……都是刘表说的,他什么也不知道啊!
刘阖睁大眼睛急切的仰望。
然而,荀柔不想他开口了。
有些事他还没搞清楚,也许有什么阴谋阳谋,也许刘阖只是被人当了枪……但人或许可以活得糊涂,却绝不能有张胡说的嘴。
他这边不提,又涉及了三个年轻女孩。
时下男女风气虽然开放,但上下尊卑却严苛,一双姐妹与人作妾什么的,那是十分之猥琐,但凡传出风声,就是社会死亡。
还有被安了他女儿名头的姑娘,日后又如何做人。
荀柔捻着夏衫袖口冷静。
杀人,不能在兴头上,要想清楚如何善后。
“贾祭酒前来求见!”
侍从忽从外来。
荀柔回神,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接着很快无语刘阖居然失禁了!
“拖下去砍了,随从看管起来。”倒毕竟不是什么魔鬼,剩下这些人身份不如刘阖,警告一下也够了,胡说起来也没分量,“请贾祭酒入内议事。”
大帐敞开,未挂门帘,但为顾隐私,南北朝向的大帐,向东延伸出一小间,屏风遮挡,其后以作起居用。
贾诩先听见帐内下令,接着就见被士兵扯着两条臂膀,像死狗一样拖出的刘阖。
他眉头一皱,先低头看一眼,又向屏风后一望,往侍卫前一拦,客气道,“还请稍待片刻。”
若单是个谋士,亲卫当然不理会,但贾诩毕竟与太尉有众所周知的亲戚关系,往日大家关系也好,亲卫什长想了一想,勉强点头,“尽快。”
贾诩拱手回了一礼,快步入内。
转入屏风,寝室内布置朴素,除了一枚放在案头的鎏金熏炉,榻、几、案、架都是竹器,衾被为麻葛,也未铺地毯。
卫兵正将被刘阖弄脏的小片土铲掉。
贾诩眼神四下一扫,心定了三分。
虽说不认为刘阖这种人敢行刺,但毕竟眼见为实。
既不是行刺,那一切就好说,贾诩先躬身一礼,才不急不缓道,“刘别驾一向糊涂,太尉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我自有计较,文和不必多言。”
荀柔不想重复刚才两个狗血恶俗的德行梗。
且他才反应过来,所谓刘表两个表侄女,怕不是指舜英、月英姐妹?
他但凡是个禽兽,说不定就答应了!
所以还是砍了刘阖,把脑袋送给刘表,让他闭嘴。
“曹孟德杀边让几失兖州,太尉诚当引以为戒啊。”贾诩近前再劝道。
荀柔愣了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我与曹孟德在兖州时岂是一般?刘阖,又如何比得边文礼?他都不是荆州士人!”
当初中原战乱,兖州士族迎曹操入驻,曹孟德转头杀了当地名士边让,于是舆情沸腾,士族反复,差点让曹孟德翻了大车。
边让名士嘴贱,但毕竟是兖州大族,姻亲故旧想为其报仇的,当然也有。
但归根到底,兖州原是拿曹操当看家犬,自己才是主人,不意凶犬竟敢噬人,于是当然就翻脸。
但荆州这些人,岂能为一刘阖反抗他?
这舍内空间不大,也没什么坐处,荀柔拍了拍榻沿,示意贾诩近坐。
“刘别驾自不比边文礼才高气傲,然其恭顺之处更甚之。”贾诩坐下,继续劝说,“若其人尚不得见容于太尉,则荆州余众如何安心。”
此一时,彼一时。
兖州看曹操,是看曹孟德能不能当好狗,荆州看荀柔,却要看荀太尉能不当好主人。
曹操选择不当狗,情有可原,胜得凶险,翻身做主,可哪有不愿当人的……
荀柔一默,已被说得已松动,心里还有点别扭,“其人言语辱我,岂能轻易释之?”
“江汉通衢,东南水泽密布,太尉欲行江东,粮草兵士岂能不从水道?荆州士心不定,但若从中阻碍,岂不坏太尉大计?”贾诩站起来,躬身长揖一礼,“有王霸之志者,施明德于四海,胸怀容于天下,岂可囿于私怨?望太尉三思。”
“也罢,留他一命。杖……二十,”荀柔眼角一抽,死胖子一脸沉迷酒色的虚样,都不好打太狠,再给打死了,“押送回家禁闭,替我警告刘阖,我离开荆州前,不许出门,不许说话,否则以犯上论处。”
黄承彦那边,既托他帮忙,他就好好做一回媒,若是牵连了旁人,再伸一伸手。
啧,良心又刷新下限,真是可喜可贺。
“你还有旁的事么?”
“并无。”就是听说刘表派遣了使者,他才过来,没想到会遇见这一出,只好耐心劝阻,“如此,属下告退。”
眼见功德圆满,贾诩立即退后一步,准备开溜。
“且住。”荀柔抬手一止,又向侍从道,“唤陈长文来!”
他在襄阳多了个女儿,怎么回事,还没说呢。
襄阳城内一处两进中等民宅内,妇人阴氏,刚缓缓苏醒。
屋舍精致熟悉的陈设,绸帷丝绳,绣衾绵褥,与幼时闺中仿佛,让她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
“阿娘!”幼女扑在榻边,双眼含泪,神情惊喜。
阴氏眯了眯眼睛,幼女身后庶女恭敬侍立,侍妾董氏奉盏上前,二人竟皆着为丝帛,“夫人醒来,真是太好了!这是城中巫医为夫人所开汤药。”
董氏神色怯怯解释。
“可是郎君出狱了?”阴氏心中不信,但看眼前之境,却又不由升起几分期盼。
“父亲还在狱中,”小女儿簌簌落泪,“是荀太尉帮忙。”
“……荀太尉?”
“阿娘病重,我带着阿娘的短剑,去城外找太尉帮忙,太尉亲切,让人送我们回来,为娘与阿姊请巫医诊治,后来又数次遣人问候,送来许多钱帛和器物。”
“怎么可能……”
当年她家与荀氏间的恩怨,她不算十分清楚,却也大致知道,尤其是后来,父亲仕途挫折,书信中不止一次提到荀氏,先是怨愤,后来,如今的荀太尉,得先帝与大将军信重,信中又添了后悔早知如此,当年多少该多少出一出手。
然而,父亲入京求官,终究失落而归,后来因董氏劫掠南阳,而亡于兵祸。
二十年过去,当年的五尺幼童已是执掌天下权位的太尉,她实在不敢信,对方于她有多厚的情谊。
也是无奈,先前借用太尉威名保全家人,这才将短剑来历引出,当年内情,她却一句都不敢说。
“都是真的呀!”郭缨并不懂母亲的心情,天真道,“太尉十分和气,且果然像大家传说的,十分好看呢!”
“你阿姊呢?”阴氏轻声问。
“阿姊病也好了!”郭缨欢喜道,“我忘记了,该唤阿姊来!”
长女一来,阴氏将小女哄出去看雀儿,又命庶女与侍妾离开,这才关起门来,向女儿询问。
“阿照,”侍妾董氏拉着女儿,来到屋檐边,“如今夫人病好,你说能求得太尉,再将你父亲放回来么?”
“若我是夫人,就不会想父亲回来。”
“啊?”
“否则,小妹如何自处?”郭女王望着坐在台阶上看鸟的郭缨,低头理了理袖缘,轻轻一笑。
父亲在冀州为吏时,家中原也不缺丝帛,到是来了荆州,越发拮据,粗布麻衣,刚穿时,可把她折磨得浑身发痒。
“唉,这……”董氏神色一急,“这可如何是好难道,阿缨真是……真是太尉之女?”
“怎么可能!”郭女王向母亲翻了个白眼,“阿缨生时,娘已入郭家,夫人是否见过太尉,你能不知?”
“……倒也是。”董氏一想,的确如此,“是我想差了,街市上都如此说,说得我都信了。”
“况且,太尉是何等人物,岂能看上老妇?”郭女王没忍住,露出一丝轻蔑。
董氏吓了一跳,连忙左右四下里看。
“没人注意,阿娘不必如此小心。”话虽如此,郭女王还是端正的姿态,“要我是夫人,倒让父亲在狱中更好,”她见母亲露出戚容,凑近小声道,“对娘也是,如今阿浮是父亲唯一子息,只要阿娘拢住堂兄,这家中,将来说不定要娘说了算!唯一可虑,是太尉。”
“又是为何?”董氏全无主意,很信聪慧的女儿。
“得想想办法,太尉若是一怒,要整治我们,可就完了。”郭女王咬紧唇道。
太尉……太尉此时有点忧郁。
荀柔没想自己都快离开荆州南下,刘表还给他搞出这么一桩事。
陈群没控制住舆论,跪下请罪。
但他毕竟生于民间,知道这种名人八卦,越是离奇,越吸引人,再加上有心人推波助澜,他们又毕竟外来,根本不可能控制住。
至于陈群想将事情引向阴家,荀柔不愿牵连出阿姊,也就拒绝了。
此事,到底只好像先前一样,全当不知道,不存在。
最多,向杜畿解释两句。
等到他离开,杜畿掌政,不再优待郭家,荆州再出点新闻,旧事也就渐渐淡去。
荀柔当时不知,最后还是义妹荀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暂按下不表。
“你们再邀蒯氏、蔡氏一谈,催促刘表,尽快携家眷入京。”
事情必不只有刘表掺和,但显然,他需要一个出气筒。
“是。”
[襄阳城南凤凰山,有玉女观,为汉太尉荀含光之女祠。荀女名瑶,其母荆州南阳人士,女生而神灵,终未嫁,师从天师张元微,于山中乘云升举。故老相传,时甘霖普降,见荀太尉于云间接应,携女归去。后数载,荆南数郡五谷丰登,念含光之德,因而祀之。《神仙通鉴》]
说要启程东行,荀柔到底还有一件事想做。
流言原不算大事,否则当初陈群也不至于一直隐瞒不报,他品德上没那么清白,但终究未出格,毕竟只是个女孩,诸君闲得八卦,也不过说两句风流。
谁人背后无人说?
荀柔也看得开。
反正,此事参与者都有什么人不论,罪首他认定了刘表,底下做事的人也就利索了,很快就将刘景升搓弄起来,送去长安。
一家人,夫妻两、长子刘琦,刚满周岁的次子刘琮,并三五十位宾客家仆,三十车财货,由二百士兵护送,一早就从襄阳北门出发。
与来时一匹驴子比起来,刘表这些年荆州刺史,怎么看是相当不亏。
就是跟随他的儒生未得到消息,没有拦路哭送这一出,也不知刘表是否还有一点遗憾。
至于蔡瑁、张允二人,蔡氏是荆州大族,刘表离开荆州,自然而然就撕撸开,荀柔授蔡瑁一个南阳都尉,让荆州蔡氏与蒯氏自争斗去。
张允则任太原都尉。
太原丰饶,但谁来都奉承,立场摇摆,究其原因,也是郡内几家豪强大族,比起国家大义,以自保为先。
上一任太守为袁绍任命,袁绍败后,荀柔使河东郡校尉梁肃兼管,也只管大概,防备北戎各族,领其岁贡而已。
如今安排张允,正好南北交换,除其根底,其人若有本事呢,太原郡也是可用事之地,若是没有能力,那无论西戎各族还是太原郡内大族,都够得教他做人。
除了这两个,刘表其余势力也就不算什么了,儒生无用,荆州士族看重的是自身利益,杜畿足以应付。
文武分制后,郡一级,太守有都尉,到州一级,则并无与刺史对应的武将,改按军事区域划分,如荆州就是黄祖在北,张羡在南。
好处自然明显,州官不临民,主管一州吏治,宣示政令,推行教化,避免地方官吏做大,而武将,以军事战略划分,区域不与州官相同,相互也就不易起矛盾,又可相互协作与彼此监视。
这其实也是荀柔参考后世的做法,既要减少地方坐大的风险,又尽量避免本朝光武以来的武德衰弱。
当初一提,众人交口称赞,全无异议。
这些事并不花费多少时间,趁着几日营中忙着粮草兵械的细务,荀柔由黄彣,即黄承彦亲自为向导,往汉水一行。
至此他也才知晓前一番公案。
原本他还想,刘表怎么想要将黄氏二女与他做妾,却原是黄夫人蔡氏向妹妹打听,没想到其妹,也就是刘表继室蔡夫人,竟胳膊肘往外拐,献计刘表。
荀柔很同情黄夫人,不认为是她不够谨慎亲姊妹间若不能相信,还能信什么?罪魁祸首还是刘表。
所以,他也认真为两个女孩牵线。
十七兄长子绪,比黄舜英小一岁,是个品行端良,性情散淡的文艺少年。
至于黄月英他原以为诸葛亮人生轨迹改变,两人或许会遗憾错过,哪想黄承彦恰好托付到他头上?
他提出这两个人选,当然最后还是要黄家自己选择,但他既愿令黄舜英嫁入荀氏,黄家夫妻再没有不高兴的。
无论最后是否能成,这都是对女儿的认可。
有了这一层,黄彣对荀柔的态度也更加亲近了。
汉水畔,是荀柔出生地,党锢后,父亲荀爽隐居于此数年,母亲郭氏也因产后虚弱,病逝于此。
与他如此渊源的地方,在记忆之中却十分渺茫。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汉之永矣,不可方思。
汉水宽广,游泳不能到达彼岸,汉水汤汤,竹筏也难能跨越其长。
比起荀柔熟悉奔腾激荡的黄河,汉水显得宽广而平和。
沿岸地势虽也有些起伏,但总体还是翠绿、宽广、繁花如锦的平原,因此水流至此更显舒展,沿河岸边许多沙洲、石滩,岸芷汀兰,鸥鹭忘机。
水边多为渔村,小舟竹排,罟网水鸭。
屋舍也与北方所见不同,没有垒土做基,而直接将数根木桩打进土地,半悬空钉木地板,人居住在架空的楼上。
如此风景下,百姓的穷苦,也和北方不同。
守着江汉河泽,不至于捱饿,但物资却更匮乏,家徒四壁不是形容词,许多人家连盐都吃不起,三十余岁就头发花白,牙齿脱落。
地又近卑湿,多疫疾,故其民寿短多夭,病症也奇形怪状,因此巫蛊盛行。
村社皆奉鬼神,山河草木、鸟兽虫鱼、疾病生育……品种纷繁。
但有事,削短头发,墨字纹身的巫师,就被邀至,点燃香草,手执鸠杖,在一片烟雾缭绕中,赤脚、鸣铃,大唱大跳着听不懂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