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若以单兵深入,粮草运送线路,是极容易被敌人借地势切断。
从政治人心看,眼下形势,江东各地,除非袁术嫡系占据的关隘,对其忠诚度自然有限,大概率不会与朝廷军队死磕,若能从各薄弱部位突破,逐渐向内侵蚀,缩小包围,显然是更安全的做法。
当然,从己方看,将孙坚的南方军团和曹孟德的北方铁骑凑一堆……他哪有那么想不开?
既然是团结协作,彼此就必须有个态度,不能袭击友军,不能使绊子,不能只顾自己进度,要相互支持,定下的作战计划,更不能够私自更改。
作为太尉,以及这场战役总指挥,第一次战前协商会议上,荀柔未照惯例让众人讨论,而是直接开讲。
先是从水文地理、粮草供给、政治因素种种方面,阐明他分兵出击,围歼袁术的战略思路,接着话题一转,便来到统战纪律。
“昔日酸枣会盟之败,袁本初虽怀异志,但其时,诸侯讨董之心却并非作假,事不成者,盖心不齐,各相防备,不能尽力。”
“今日,天下战事渐熄,唯东南百姓尤患离厄,我等集聚于此,讨伐贼逆,解救黎民,澄清宇内,乃机缘之所至。”
“万望诸君,同心同德,相忍为国,以大局为重,共兴汉室,共成此不世之功业!”
荀柔立于舆图之前,将淡青广袖一挥,环顾众人,扬声问:“诸君以为如何?”
方才听着分散围歼袁术,连连点头的孙、曹二人,此时却都各自默立不语。
沉默自然也算一种表态,但统战的关键,非只统一意见,更重要的是统一思想。
默认,对荀柔来说,是不够的。
他看向两人,由于南方消息尚未通畅,有些事是到了柴桑他才得知的。
他原本担心的吴郡几大士族,如今已然不成问题。
来自孙坚官方解释是:吴郡陆氏、张氏、朱氏,心向朝廷,欲在吴郡举事反袁,被袁术所害,陆氏、朱氏在吴郡的族人被灭,顾氏、张氏皆被囚。
荀柔听完后却只觉得,如今袁术身边犹有高人呐。
先稳压地头蛇一招,按下治下反叛,之后处置,也干脆明了。
陆氏为孙坚使者,朱氏追随孙坚南征北战,这两家是孙家拥趸,既已反叛,当然不能留着生乱。
张氏、顾氏虽与之同盟,却历为朝官,习儒学,尚文教,门生故旧遍布州郡,又不曾染指兵权,既已事败,对他们客气些,也能安抚郡中情绪。
恩威并用,不外如是。
四家举事,在朝廷大军抵达之前,所包含的站队之意,已随着失败结果随了东流水,而孙坚在江东的势力,也在这次不成功的反叛后,大幅度削弱。
如此,让进取心切的孙文台开口表态,似乎更容易,然而
荀柔望向捋须做沉思状的曹操。
北方人中矮个子的曹孟德,杂在此处一众南方人中,便不明显了,他穿一身枣红色直裾单衣,腰玉带、戴金丝小冠,比起去年见面,明显添了皱纹显出年纪,腰围脸庞也宽圆不少,然气势却非寻常人能比。
“孟德兄忘记昔日酸枣会盟了么?”荀柔淡淡一笑,“我却还记得当年之孟德兄。”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雒阳”
曹操抬起头,神色微动。
荀柔浅浅一笑,将手负于身后,缓缓在帐前跺步,继续吟来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力使人争,嗣还自相戕……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啊,孟德兄!”
他脚步一定,回转身来。
果然是流传千载的好诗,辞简意深,就是荀柔此时自己诵来,也心意戚戚难平,更不提满帐文武皆默。
他将目光轻轻落在曹操神情感怀的面容上,“至孟德兄寄来《蒿里行》于我,已过五载,兄由记昔年之叹否?”
在年轻太尉温温切切的目光之中,曹操忽然陡生一种尘埃落定的怅然与欣慰。
“……太尉之心,操已明白,敢不共申大义?”他抬起双臂,紧紧抱拳,弯腰高声道,“愿奉驾驱使,随太尉荡平凶逆,还天下太平。”
“太尉之言,令某茅塞顿开,岂敢有异议?”孙坚虽落后一步,态度更加恭敬,“但请下令,某愿为先锋,铲除袁逆,蹈死不辞!”
思想工作先到位,接下来战略部署的讨论,依旧充满争吵。
统一战线下,粮草、兵械、路线……样样都要讨论。
江淮之间,九江郡依旧还在袁术手中。
驻守是袁术大将纪灵,这一地的复杂,只需一个地名就足以让人明白合肥。
三国历史上,魏、吴两家,围绕合肥之战,足可单写出一部书。
九江左右,庐江郡、广陵郡如今虽已进军,但袁术任命的庐江太守刘勋,还带着残兵,在庐江郡博安一带,打游击战,使孙坚始终不能完全控制淮水上游。
而袁术广陵都尉刘偕虽已然被曹操打爆,但其时日短,境内宗贼、渠帅、海匪之流,也尚未清扫干净。
曹孟德的意思是,留水军力量最强的孙坚牵制九江的纪灵,孙文台不同意,认为应当曹操在北牵制九江,广陵与九江之间并无水险,曹兵完全可与纪灵在陆上野战。
再往南,翻越长江,就是富饶昌盛的丹阳、吴郡,丹阳兵之精悍,天下闻名,此地由袁术亲自坐镇,丹阳东侧吴郡,则是袁术大将军张勋。
曹操认为自家可以从丹徒直下吴郡,孙坚坚决认为不可,以为此处海口宽阔,根本曹军根本不可能渡得了江。
再往南,在赣江之东,是广阔的豫章和会稽。
豫章太守是袁术女婿黄猗,会稽太守则是袁术长子袁耀,这两地豫章多川流,会稽多山岭,都是打游击的好地。
孙坚主张,应当由他与荆州水师并力先拿下彭泽,再由一支水师扫荡江面,曹操却认为完全不必如此麻烦,从长江水缓处搭浮桥急渡就是,不行就从赣水上寻细支渡过也完全可以。
荀柔自忖水军外行,在陆上未必胜得曹孟德,便不似一开始大包大揽,默不作声听几方大将、谋士吵作一团,只在某一方私心太过分时,才站出来断一断。
这一吵就是三天。
“阿音,方才来过?”
这一日又吵到日头偏西,各军将校才各自散去。
荀柔回帐小憩片刻,醒来就听到回报。
“是,属下原想请荀将军入内稍候,没想到将军,却自回去了。”这一日守职亲卫队长解释道。
“长进了。”知道有些事情,得自己想明白。
荀柔接过侍从递来的温盏,抿了一口,还是南方香草那股煞人香味。
不过,见识了郭奉孝上吐下泻的惨状,他还是坚定将一碗芳香辟秽的药水全灌下去了。
“给奉孝送一壶过去。”郭嘉也就是体弱加水土不服,但曹操营中配置的医工,自然不如他随身都是医圣和神医亲徒这种级别。
“前两日让收的银丹草也该差不多够数,你传令给贾祭酒,让分配各营,让给士卒,嗯,还有马匹嚼食,以避瘟疫。”
侍从领命而去,荀柔倚在榻上出神。
孙坚与曹操过去素无交集,想要两人亲密无间,那是谁都做不到的,但吵架么,激烈情绪碰撞,有利于迅速增进了解,增加感情。
彼此观察,都能摸着些底,也就能够做同僚了。
现在也差不多,孙坚性子直,再几天,得被曹孟德和郭奉孝这对君臣看透,最多再两天……
嗡嗡嗡~
荀柔一掌把耳边嗡嗡的蚊子拍在榻上,摊开一看,啧,鲜血淋漓,好生惨烈。
听说昨夜曹操在床上斩了一条水蛇,还有今天议论战事,曹真那满脸红疹,他看了都同情,想来最多再两天,曹孟德也得呆不住。
江南、江北,固不同啊。
荀柔盯着那一抹蚊子血,呼出一口气。
纵使曹操的方案完善到眼下,以他和帐下谋士来看,都认为更精妙些,然而南方的气候,却也不得不考虑。
【夏六月,柔东征袁术,至柴桑。使大将荀襄,兖州牧曹操共击九江,自领荆州水师、豫州水师破袁将苌奴,下彭泽。
七月,柔自渡枞阳,军径县,使豫州牧孙坚,乘下舟自赣(水)出鄱(水)转渐(水),军富春,使曹操军历阳,使荀襄渡春谷,军芜湖,围袁术于宛陵。】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九月授衣。
已入八月,江畔芦花如雪,长安也传来今年秋税开始的消息,然而在江东丹阳郡的宛陵,炎夏的余热尤未褪去,湿热暑气依旧蒸人。
袁术退逃宛陵,又被死死围住,将有一月。
四支队伍依水建寨,每日出一支城下叫阵,却四面封锁,将宛陵一座小城围得水泄不通。
围点打援虽是旧策,但计不在新,有用则行。
就在前日,袁术长子袁耀,亲领会稽兵马前来,却还未与城中相接,就被孙氏杀得大败,士卒逃得逃,降得降,袁耀本人更是直接被孙坚挑下马,然后拖行数里,气息奄奄的送进中军大营关押。
袁术女婿黄猗早在战船南下豫章,就直接开城投降,吴郡太守张勋,则带着残部逃往海上,如今是否还能什么人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此时来营救袁公路?
而这座小城又能独自坚持多久?
一切的结束只是时间问题,而这个时间,在袁耀战败之后,几乎已经看得见了。
所以,荀柔宁愿采用战损更小的办法,因为在这个闷热的秋季,整个军队中占超过七层比例的北方士卒,大量出现水土不服,以及患上腹水、软脚病、痢疾等本地常发病症。
非战斗减员不可避免,人心动摇也是本地深受南方巫觋文化影响,对许多医学病症冠以奇怪名目。
而北方士卒中本来就有许多人,对南方心怀恐惧。
再加上不少巫师术士,又看到商机,跑到军营来兜售。
就是一些低级将领,也不免被其所惑。
荀柔顶着压力驱赶了那些术士巫师,亲自挨个寨子慰抚,同时,将军医师张仲景紧急招来。
他也还记得一些后世卫生预防观念,与张机合计商讨出一些办法。
不得赤脚行走、禁食鱼生、饮水煮沸,三条军令颁布下去,荀柔每日巡视,督促各部推行,查验效果,抚慰士卒,虽然疲惫,精神却振奋。
诚然,一场场战斗胜利,才是他奠定权力的基石,而他也不是不享受战胜带来的欢欣,但比起战争,他还是更愿看见自己所知,用在救人性命。
当然,光复天下也是救世了,但沙场让人厌倦……其实也算一种叶公好龙吧……
荀柔在曹操营前下马,望着前来迎接的曹真等人,齐刷刷抱拳埋头行礼,心里却全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而由此也可见,近来他的确有点兴奋,思维活跃异常。
曹操不在。
倒不是无礼,荀柔最初两次,曹孟德都亲自陪同,接下来便让本家小辈陪同,任荀太尉在他的营盘随意游览。
曹真先陪他前往患病士兵单独放置的营寨,招来军中医工问询病况死伤。
完全断绝病亡是不可能的,甚至这几天一问,能有多少效果也难说。
不过后世西方医学有一句铭言
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在安慰。
对于重病士卒,他能做的也只剩安慰了。
离开病区,再来就是普通士兵营寨。
比起南方气候带来的水土不服,毒虫蛇蚁叮咬会引起注意,一些卫生习惯上无知,反倒是造成严重疾患的关键。
天气炎热又惯于节俭的士兵,在土地湿软的南方便愿意打赤脚,常被细碎的螺钉贝壳划伤,又从南方兵卒那里学来,将从水里摸出的螺类、蚌类,用石头砸碎就往嘴里塞。
至于饮水,便更无所谓。
在北方时,限于条件,有时候甚至不得不掘地得水,但到了南方,随处都是河泽洼地,看着清澈就凑上去喝了。
三条军令,固然如山,但毕竟要添许多不便,士卒私下偷懒,这也是人之常情,荀柔十分能理解,然后严令加强军中官吏的监管力度,再亲自巡视以观察成效。
冀州和本部兵马,由他一手调教起来,官吏也还勤勉,孙氏曲部十分松懈,颇不以为然,但人家是南方人,长到如今已然百毒不侵,就属曹孟德,军纪也算严正,但中下层兵卒,不免有兵痞习性。
荀柔行至一寨,远远就见士卒慌忙把草鞋从脖颈上扯下来穿上,至于烧水都不必问,一个寨围内,都看不见炊烟。
“五天前来尚还不至如此,今日怎么如此懈怠?”
“昨日恰有水匪来袭,虽只是小战,今日照例当许士卒休整的。”一个姓夏侯的小将匆匆赶上前来。
他个头中等,脸型瘦长,留着胡子,声音却很年轻。
“休整固是应当,但军令岂能违抗!”荀柔还未开口,曹真已严厉道,“将那边几个士卒压下去,脊杖十!夏侯校尉,尔为主帅,不能节制,亦当杖十!”
“……喏。”
眼看夏侯杰咧了咧嘴,一脸自认倒霉相,又转身带人将倒霉士兵一抓,将人按到在地,啪啪一通打完,又自己往帐篷架子上一搭,让执刑吏啪啪一顿打,打完唏嘘着气,一瘸一拐上前来复命。
荀柔觉得自己这形象,简直不是反派都说不过去。
“南方卑湿,地多生虫蛇,令士卒不得赤脚,都是为免受伤染病。”他只得温声劝说。
一说完,觉得自己人设凶恶之外,又增加了绿茶属性。
“卑下明白,虽然受刑,并无怨言。”夏侯杰“嘶嘶”抽着气,更显年纪小。
“不止你要明白,你更需让士卒明白,才能更愿意遵从军令。”在曹操营中,荀柔自觉克制,尽量不与士卒交接太多。
“他们哪听得懂?”夏侯杰连连摇头,“照着军规行事不就行了?打一打皮就紧了子丹,今日小事,你不要告诉曹伯父可行?”他蹭到曹真身边,讨好笑道。
曹真板着一张清秀的面孔,向旁边努努嘴。
“太尉,卑将会尽力敦促监察,以后无论何时,都不许懈怠就是,请太尉放心!”夏侯杰连忙道。
放心?怎么放心?
荀柔认为问题很大,必须找家长沟通。
家长正在教导亲儿子。
现年十岁的曹丕小朋友,就被鸡娃的亲爹带入军营亲自教训。
荀柔到达营帐时,小少年正站帐前瞄准草靶,张弓搭箭。
炎热的天气,曹丕满头大汗,衣裳湿得贴身。
曹操笑着从帐篷下迎出,“含光辛苦,今日在营中盘桓许久,可是有什么不善之处?”
“拜见荀叔父。”曹丕放下手中弓箭,姿态端正的躬身行礼。
荀柔向曹丕点点头,向曹操走过去,“孟德兄治军严谨哪有不好,只是防治疫病策令,如今已初见成效,不如向士卒详细解释些,使之明了,自觉自愿才好,也免得将校总要耗费精力,容易顾此失彼。”
“是有哪一部军纪不严,守将懈怠?”曹操一听就明白。
荀柔无奈一笑,随他进入帐内。
曹丕望着衣袂翩翩瘦削的背影发呆。
对于这位年轻太尉,他听说过许多,可过去所有想象,与真人竟没有一点相似。
良久,他才回过神,继续张弓射箭。
“可若能使之明白,岂不省事,”荀柔劝说不休,“开始也许辛苦些,但士卒清楚,为何如此,如何于他们更有利,自然会顺从,谁不愿顺利凯旋归乡,见家中父老妻子?”
侍从奉来淡酒。
他也渴了,落座后,端起盏尽饮。
饮水不洁问题,早就总所周知,他不好酒,帐中备的是凉白开即所谓温汤,曹军这边,只有淡酒,也只好将就。
一盏饮尽,唇上略无水渍。
“荀子入秦,称其民朴,畏有司而顺,然你我掌兵,皆知人虽畏法,却未必得顺。秦之时,但有旨令,遣使郡县,甚至乡里,宣讲清楚,如此百姓方知循规矩是也,如今军中亦当如是。”
荀柔知道曹操一向尊崇申、韩,故用秦法劝说。
曹操连连点头,却不接话。
旁边传来一阵大笑。
转头一看,却是军师郭嘉。
郭嘉比先前黑瘦些,精神却不差,跪坐苇席上,面前摆着棋枰,对面是军主簿王必,见他看来,王必连忙起身行礼。
“荀太尉教训得对。”郭奉孝一面拿衣襟扇风,一面拈着白棋子,嘿然一笑,“这也不难,只需太尉赢我一局主公,此事交与我安排,如何?”
“这本就是你份内事。”荀柔轻哼一声。
郭嘉掌管军中文吏,传达军令本就落在他头上。
不过,他也看出,郭嘉是有意调和他与曹孟德之间气氛,既能达成想要结果,他也就顺着来了。
“便依奉孝。”曹操笑道。
王必抬袖抹了一把汗,悄悄避退一旁。
“怎样,荀太尉、含光兄,可敢与我对弈一场?”郭奉孝仰脸一笑。
“有何不敢。”荀柔一扬颌,在王必让出席位坐下,随手拂开之前棋局,“我来猜子?”
输赢是一回事,姿态得做足。
“好。”郭嘉随手抓起一把。
荀柔答应得干脆,败得也干脆。
半个时辰后,一枚黑子落下他投子认输了。
“不算了?”郭嘉挑眉问。
“不必算,我必输无疑。”荀柔伸手将棋局一抹。
郭奉孝大概是以此消遣,颇有研究,棋力眼看涨了不少,他平日拿睡觉消遣,差点都还给堂兄了,当然下不过他。
这点一开始他就有心理准备。
郭嘉也果然不提他输棋要如何,只边收子边问,“宛陵眼看支持不过几日,荀太尉果然是要等城内献城投降?”
“军法有云,攻心为上,攻城为下,不必兵戎相见,自然最好,不是么?”荀柔撑着下颌,神情倦怠的看着。
一场对弈,不止输了,毕竟还耗费精力,他不想动弹。
“那此役之后,太尉有何安排?”郭嘉前倾身体,轻声问道。
荀柔一抬眸,神光清明,“有话直说。”
“此战过后,太尉可是要留我主守扬州?孙文台又如何安排?是孙豫州……还是孙镇东?”
孙豫州,孙坚就是隔壁州掌管,孙镇东,那自然就是江东将军,与曹操相互制衡的同僚。
“都不是。”荀柔坐直起来,神情肃然,“天下百废待兴,正需才智之士,同心并力,孙将军自有适处,奉孝放心就是。”
虽说文武分制是有制衡之意,但把两个能力强,野心大的诸侯凑一堆,让他们彼此消耗……他有那么无聊嘛?
他向一旁曹操。
“我既将江东托付与孟德兄,自是望兄在此立一番功业,其中深意,昔日已陈说清楚,想来孟德兄心中也明了我以为,自冀州别后,我与兄已心心相印。
“不过,如此问清亦好,望日后,你我永无讳言。”
曹操轻轻吸了一口气,端正长揖,俯身到底。
宛陵,还要坚持到何时?
秋阳在天,站在宛陵城墙之上的袁将李丰松了松颌下盔甲系绳,望着在射程之外击鼓叫骂的朝廷军队,既苦闷又茫然,打不起精神。
自三日前,袁将军长子被压到城下,抬给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城内已失去斗志,虽然粮草军械尚充足,但全无用处,连每日上城头鼓舞气势的袁将军,也不再现身。
朝廷军队却不攻城,远处飘扬的赤旗,炊烟袅袅,人马声嚣,像是要在此落地生根。
李丰甚至有些怨恨。
只需三五百兵卒轻轻一叩,宛陵就会敞开大门欢迎王师,可大汉朝廷荀太尉却连这一点兵力都吝惜,四面喧嚣的营寨就驻守在那里,鞭挞煎熬城中每一颗人心。
不过,也快到极限了。
宛城的油蜡,袁将军来后就被收缴入将军府,于是在夕阳余晖尽没后,满城黑压压的一片,只有最高处将军府透出点点光明。
可如今这一招已挡不住人心浮动了,夜里巡逻,李丰总能觉得那些阴暗的屋檐下,有碎碎的低语,而他自己,也对着那些摸黑窜过的黑影视而不见。
提醒送饭的梆子“当当”敲响。
士卒们不等将军下令,一窝蜂涌下城楼。
李丰不想追究,便准备按住亲卫,转头却发现亲卫队伍也都一脸麻木倦怠,全无整顿士伍的意思,不免更加意兴阑珊。
快来吧!
无论谁,来结束一切。
他受袁将军知遇之恩,守到最后一刻,竭尽忠义报效就是。
作为将领,李丰不必和士伍争抢,很快有侍从将饭食送上城墙。
除了一大碗掺着壳的麦饭,酸咸腌菜,今天竟还有一条半尺长腌鱼。
“袁将军深知守城将士辛苦,特将府中所存,不止将军,也分赐将士们,希望诸君同心同德,共克艰难。”送来饮食的张炯笑得亲切和蔼。
李丰连忙拱手道谢。
张炯是袁将军宠臣,不止是士人,还懂谶纬法术,是高居庙堂的人物。
他再看亲卫士卒,每人都得了一小条腌鱼,虽然不过是寸长的小鱼,但人人都欢喜。
宛陵封城后,城中粮草虽未短,但也需控制,盐供应马匹,作为将军好歹每天还有腌菜,士卒们却很长时间没吃到盐了。
不必像袁将军进膳那样讲究,要有席有案,还要女乐助兴,李丰往地上一坐,以手待著大吃大嚼,一扫而光。
吃完收拾好,日头也向西偏了。
李丰领着亲卫在城墙上巡视了一圈,该来换岗的将军杨宏迟迟不至,不远处朝廷军营炊烟袅袅,飘散过来的气味仿佛带着肉香,让他又觉得很饿。
竟渐饿得腹痛起来,眼前发白,头晕沉沉,腿脚也渐软得不听使唤。
李丰连忙扶住城墙。
这时候,他要再不发现不对,未免就太过迟钝,可已经来不及。
身后“噗通”一声接着一声。
他艰难回头,落在视野中最后的,是几个歪七拧八摔倒的甲衣身影。
来不及产生什么情绪反应,疼痛与眩晕便使他不受控制的摔倒、抽搐起来。
眼前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了,湿热的液体在鼻、耳里流动。
李丰脖子梗直,眼前仿佛闪过那一年上巳。
春草碧丝,春光明媚。
袁将军骑着乌黑骏马,挥鞭在前,纵马奔驰,他拼命跑,跑得肺里全是火烧,一直跟在将军身后,超过同僚,终于赢得一句垂问:“好健士!报上姓名!”
又是一年上巳,低垂桑枝下,女子乌发挽髻,皮肤洁白,眉眼灵动,轻轻一眨,像闪着光芒,她伸出纤细绵软的手,拉住他的衣袖,明明那样轻,他的却不由自主被带倒下
喉间“咯咯”响声忽然一止,乌血已蜿蜒流淌成溪,经过漫长挣扎的痛苦躯体,终于凝视着一个方向,静止不动了。
城墙之下,城门“吱呀吱呀”被终于被推开。
于此同时的将军府,果然正歌舞起兴。
金兽炉内燃着馥郁的香,丝竹悠扬,彩衣女伎手执红莲翩翩起舞。
袁术醉醺醺的搂着姬妾往喉咙里一杯接一杯灌着美酒,直到冠带不整的文官冲进殿,不管不顾的跪下大喊:“主公,西门破了,汉朝军队进城了!我们快逃吧!”
袁术醉眼朦胧的抬起头,茫然了一会儿,忽然清醒,他推开侍妾,一下站起来:“荀含光竟攻城了!”
他不是打算不攻城么?
“不!是守将打开城门投降,放了汉军进来!主公,此时城中混乱,快同我一道逃走吧!”师宜官伏身再拜,抬起头眼泪纵横,“再耽误来不及了!”
“逃?往何处去?”
袁术踉跄了两步,精神却完全清醒,扶着木衣绨锦的兰锜架大声道,“四面,何处不是罗网?我袁公路,如何落到这等地步?
“啊!”
他仰头大吼,声音凄厉。
主记师宜官,侍妾,并方才还翩翩舞蹈的女伎,全都呜呜哭泣起来。
袁术却面无表情,神情冷静的从架上,取下了配刀。
宛陵城果然小,这一会儿功夫,外面的喧闹已经传来。
荀柔乘马车缓缓驰进宛陵敞开的城门。
这座小城,墙高不过一丈,道宽不过两辙,抬眼一望就能看见对面的城墙。
道路上没有多少尸体,只是空气中飘散的腥臭味道,提醒着这座城池已被围困数月。
未曾经历激战的宛陵,终究还算保全,并不像当初的邺城满目惨烈。
“此条道路直通将军府,罪臣安排了人看守府门,袁将军……不,袁贼必在府内。”张炯徒步跟随在车旁,态度十分殷切。
荀柔看他这张猥琐的面孔,就很厌烦。
“听闻当年向袁公路解释所谓’代汉者,当涂高也‘,就是张君?”
一句话把张炯说得当即跪地,他挥手让亲卫将之押解下去。
宛陵城中里巷已被封锁,过程很顺利,城中没有抵抗,只有一些涌至巷口的人,在士兵之后大喊饶命。
马车没有停止,径直抵将军府,这里也已被先行官清理。
荀襄站在门口迎候,扶他下了马车。
“袁公路已自尽而亡,府中府库我已派人接管,府中男女皆已关入偏室,孙将军说要去袁氏主簿阎象府邸,搜查私兵,我没有阻拦。”
荀柔勉强点点头。
破城后劫掠是一向地方诸侯的惯例,讲一时讲不通。
曹孟德本人不算爱财,士卒只要在城外,危害就要小些,可再将孙坚拦在城外,就显得太刻意了。
他将荀襄安插在前,让她以人数优势,尽快接管更多地方,以及最关键的将军府。
出于种种原因,孙坚不会和荀襄争抢,可也需得让出些地方,避免孙文台觉得他想吃独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