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家摆出玉石俱焚的态度,他却不愿意受其牵连。
话说完,室中一静。
这件事的确不好办,曹性坚决不娶,自然有道理,可甄氏摆出这样决绝的态度,也不能不安置,总不能真的将她送去长安太尉府。
贾文和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好在因为事关女子,荀襄下意识去向姑母寻求意见了。
“甄家女郎都能读书识字?”荀光忽然问道。
“这……我并未细问,或许吧。”曹性尴尬含糊道,“听她说话似乎颇有条理。”
他当时只看了甄宓一眼,当即躲到屏风之后,一番对话完毕,他也一刻不敢停留,立即出门,就怕慢一步自己改变主意。
荀光含笑又看了他一眼,看得曹性低下头,却干脆道,“如今,全凭州牧做主,我……可不敢回去。”
“我正有一策,可解曹太守之忧。”荀光莞尔一笑,“说来也巧,我今日前来寻凤卿,与曹太守之事,恰有关系。”
“我正想从冀州征招女子入恤孤寺为吏,既然甄氏熟读诗书,岂不正好?”
贾文和一愣,双眼微睁,抬头望去,荀光目光不避,含笑回视,看得他只好先回避。
附近拥堵的车马,一个个探出头来。
虽非休沐日,毕竟是年底,太尉荀含光领兵归京后,又染病不往太尉府理事,留在高阳里家中休养。
故此,里巷内外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幸好靠近皇城,附近居民少,否则多少要造成点民怨。
一名儒生打扮的青年怒向守卫,“如此跋扈!我必将告于太尉!”
“我等并未碰他,是他自己未拿稳!”双手执戟的侍卫,大声争辩。
儒生的同伴跌跪地下,打开摔落的木匣,见里面一块黄白色玉璧已断成两半,顿时捧着匣子嚎啕起来。
“我家祖传宝玉啊父亲母亲天耶地耶你们欺人太甚了”
儒生向就近侍卫冲去,侍卫执长兵器,用于威慑格挡,并不利战,猝不及防,差点被他撞倒。
这下顿时热闹了,拉架的、劝架的、捣乱的、想趁机偷偷入门的,搅作一团。
“何人竟敢在此作乱!”
两厢正推搡间,忽而传来一声雷霆般厉吼。
众人转头,一名年轻的青衣文官,不知何时已绕过堵塞的车驾,站在围堵大门的人群背后。
其人容貌清致,身材高大,腰悬长剑,神色威仪,让人凛然生畏。
身后四名健卒各执棍而立,凶横的盯着闹事人群。
自有人识得,忙上前见礼,“荀左监。”
于是更多人晓得,原来是威名赫赫的廷尉左监,太学祭酒荀仲豫之子,荀颢、荀景文查抄天子爱妃董氏娘家,阻拦天子亲弟的车驾的酷吏。
如今长安狱牢,一半都是被他抓进去的。
荀颢眉目肃然的拱手还了一礼,又向人群挥手呵斥,“相聚闹事,冲击里门,尔等想做什么?还不速速散去!”
众人敢逼迫守卫,是仗着法不责众,可哪敢真在廷尉府官面前争辩,讪讪躲开,露出事件中心。
“做什么?”那青年衣服头冠散乱,神情倔强,“我与我友自荆州远道而来拜见太尉,却被这几个兵奴阻拦,更将我友家传宝玉摔碎!”
捧着装玉的木匣的儒生原本已停止哭泣,又放声大哭起来。
“果如是言?”荀颢神色不动,望向守卫士卒,“伍长何在,上前回话!”
侍卫中左排一人上前,抱拳闷声道,“荀君明鉴,我等一分都不曾碰他的,匣中何物,都尚未及验查,明明是他自己不小心没拿稳摔落”
“胡说!此乃我友珍爱之宝,岂会不小心,分明是你们推搡所至!”儒生正胡乱整理着衣袖,一听此言,立即停下来昂首理论。
荀颢默默打量两人一番,向身边一名侍从低语一句,侍从转身入里,他抬步款款走到捧玉者面前。
青年吓得一抖。
“你、你要做甚?大庭广众之下,岂容妄为!”一直满“声”正气的儒生,声音不免虚了一虚。
“可否交谈两句?”
荀颢放低声音,音色竟很柔和,与方才截然不同。
青年垂头沉默。
荀颢耐心地站着等待。
青年见他不言不走不催促,只能渐渐平息了心情,拭干眼泪,点了点头。
荀颢看了看摔作两半的玉璧,并不伸手,轻声先问起家氏姓名,何时至长安,住宿何处……
他声音平静温柔,并不过分亲昵,让人觉得冒犯,距离拿捏得恰到好处,循循善诱,青年不知不觉承认了匣子确实未被抢夺,是自己一时没有拿稳。
“我、我家原是楚国芈氏旁支,后来衰落,只剩这一块玉璧,如今又……”青年说着丧气,哽咽着又要哭,“是我无能,原想以此重振家门,可是连最后一件祖先遗物,都”
“你若果然珍爱,当藏之于室,而非以此为晋升之途。”
青年一噎,脸涨通红,泪水包在眼里下不来了。
“你二人自荆州来,有所不知,太尉向来受干谒。”
荀颢并非要羞辱他,确认了二人只是寻常士子,神色温和下来。
“是。”青年抱紧匣子,低下头。
“盖因太尉见知昔日察举之弊,官吏不以才是举,以其私心偏爱是举,故使有才之士,不得见用,朝廷上下,唯尚攀附阿谀之风。”
“由是,太尉广开纳士之门,但负才高者,可以才自取入仕,你若自以为有才学,何不去参考,以此入仕,岂不比以身家献权门?”
他望向四方围观者。
叔父早说过不私见人,可仍旧有人借着族中关系,妄图侥幸。
许多人聚于此,实在难免别有用心的刺客、探子混迹其中,近来已抓过两三拨人,虽只是些不入流的小人物,可仍然不由他不担忧,不小心。
如今九州之内,有太多人,欲至小叔父于死地。
“太尉贤明。”青年抱匣轻声道。
其友悄悄蹭过来,此时亦露出思索之色。
“今岁策试之期已过,明春亦有新科,你等寄居长安,可以留意消息,若是等不及,也可往尚书台吏曹下典才院单独报考,此院设于城西双凤阙外,就在道旁,很好辨认,只是要额外缴二百钱。”
“户律、田律、刑律、吏律、金律等律令各科,可自选一科,抽选二十题,另有月令、历法、数术各五题,答对超过五成即可选为吏员。”
“另外,若无钱亦可借贷参试,日后俸禄扣除,若不能,一年内还清即可。”
他如此清楚,因为关于律令的题目,是叔父尚书令荀彧让他编写的。
叔父虽赞同小叔父以试取才之法,却也担心时下难以运行。
天下尚且未定,各地消息不通,新来到长安的士子,未必能恰好赶上一年两次的试期,实不利于与高门贵戚争夺人才,亦不利于策试通行。
因此文若叔父在尚书台设下一院,专门负责考试。
小叔父要以践行实干选拔人才,考试内容不必深难,只需能识字、书写,知道民生、律令、一百内加减即可。
文若叔父要策试通行,纵不得家传的贫寒士子,亦能通过考试入仕,以免高门垄断仕途。
他依据两位叔父之意,选近于民生的律令条文,每一科各作三十题。
典才府吏每次依数,当场从各类题中抽取,应试者当场抄录作答。
就以眼下,哪怕一二应试者贿赂考官也不要紧,作小吏,其实能识字书写就足够。
荀颢心中如此,话语更充满劝诱,“考中之后,初虽为属吏,然,此是太尉欲使官吏皆知民生民意,况,锥在囊中,其末立现,宝珠于暗室,更显光华。若有才者,自可显名于民间,百姓自为其彰,岂不如阿谀豪门显贵宅前?
“昔年中试者,亦有数年而至州郡之人,二位中试后,勤谨爱民,造福一方,亦成己青史之名。”
见二人被说得一时心潮澎湃,荀颢向旁边侍从招招手。
侍从刚从高阳里中出来,手中捧着一匣,虽小步趋前,面上却露出不愿。
荀颢一手拿过匣子打开,里面亦放着一块玉璧,虽只有掌心大小,却通体洁白无瑕。
若以玉质、价值论,绝不逊于那士子所有。
“此乃我冠礼时,叔父荀文若所赐,今转赠与君,’夫玉者,君子比德焉。‘望君子如玉,珍爱名节,清扬远闻,章章其德。”
他不以此为赔偿,只称赠送,也就没有相比。
士子双手接过,郑重感谢,立即表示自己会与友人参加策试,日后也一定保持清白,仁爱百姓。
“咔嚓”
不远处,一辆马车内,一名布衣粗服的青年,掰断了手中名刺,丢于车轮下,“文举兄,我们回去。”
“这……正平,我已同荀仲豫说好,今日带你去拜见。”孔融既为难又困惑。
“我既可以才自举,又何须拜于权门。”
“以你之大才,自可轻易通过策试入仕,只是又何必自小吏做起,案牍劳形,虚耗光阴?”孔融絮絮劝道。
“若非其弟,荀仲豫不过一白首儒生,尸呈朽立之徒尔!况大丈夫生于世间,顶天立地,岂可为人门下走狗?”祢衡一昂首。
纵使孔融早已习惯,此时依旧心中一惊,不由得向四下顾望,生恐被人听见。
“何惧之有?”祢衡朗声道,“这天下之才,我与荀含光,各执五分,文举可与德祖共为一分,余者天下之人”
他挥袖一指,“余者天下人,倒欠一分!”
“天下愚者,何多也!”
“天下之愚者,何其多也!”
“烦请大嫂帮忙。”
荀柔并不知道,自己刚刚获得祢衡承认,认为是天下唯一能他才华并驾齐驱的人。
他只是在认真在席前拜向兄嫂。
“还请大嫂勿要提即我,只探明阿姊心意则可。”
席垫尽是艾草苦香。
虽已为太学祭酒,大堂兄荀悦家中陈设依旧朴素,器具多为竹制,只以艾草芸香,驱逐虫鼠。
“知道,明白,这是好事!”大嫂邹氏笑得和蔼,“如此说,阿采可是又要出嫁了。”
“旁的不必多提,嫂嫂只看阿姊是否果真心悦贾文和。”荀柔忍不住重复道,“必是阿姊喜欢才好。”
“何需你再三啰嗦。”邹氏笑嗔道,“有意与否,我当然会向阿惠问个明白倒是你。”
“……我?”荀柔心生不妙。
“阿惠都要再嫁了,阿善,你果然要如此孤独一生?”果然,嫂嫂邹氏问道。
“我这”嫂嫂是关心之意,荀柔不好随意搪塞,更不可能将就中内情明说出来,一时间居然语塞。
“这国家大事,我一妇道人家不明白,只是从未听说,作忠臣不许娶妻生子的道理。”
“若实在碍于承诺,置一可心之人,随侍陪伴,也未为不可嘛。”
“你身体不佳,我与你兄长亦常怀担忧,阿惠一嫁,你独自在家,若有不适,岂不无人照看?”
荀柔忍不住左顾右盼,“啊,我已打扰嫂嫂多时,该回去了”
“笃、笃……”
舄履的木底,舒缓而有节奏的声音由远而近。
“问问夫人是否方便,”外间传来大兄荀仲豫,和悦清朗的声音,“我今日邀了一名学生来家。”
“这……阿善以为如何?”邹夫人轻声询问。
荀柔一笑起身,“既是凑巧,不妨一见。”
他也想看看堂兄能邀请到家来的学生,是什么样的人。
帷帐挑起,先进堂来的是兄长荀悦,接着一名布衣少年,抬手侧头避过门帘垂落的青绳,继而一步跨进堂内,抬起头。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少年容貌神气如此,纵荀柔自以为已阅人颇多,难寻可与之比拟者。
“太学生诸葛亮,拜见荀太尉,拜见祭酒夫人。”少年恭敬端正一拜、再拜,
“这是今岁太学新生,徐州琅琊人,聪颖善悟,一年之间通读百卷,遍览百家,诸葛孔明,含光你看如何?”荀悦含笑道。
含光看如何,含光看呆了。
少年诸葛亮、少年武侯,他、还需要他说什么?
已经见过十七岁的司马宣王,复又见到十五岁的诸葛武侯,似乎也并非奇事。
但是!是诸葛孔明!
活的,粉嫩的少年诸葛武侯!
荀柔只能独自怀抱着当世无人能懂的刺激感暗爽一把。
当然,初次见面,也不过浅聊家常。
三岁丧母,八岁丧父,归琅琊族中,其后叔父诸葛玄抚养了他们同胞兄弟三人。
前徐州牧陶谦死后,卢植就任,诸葛玄被任命为东海郡守,原本要带他们一道上任,不过新来的卢州牧与其从人,为徐州带来新气象与关中消息。
长兄诸葛瑾听说长安安定,百废待兴,可以不必保举,以才学考官,便决定带着一家来长安。
到长安后不久,诸葛瑾就凭才学考入尚书台,如今过去一年,熟悉了政务,准备活动下地方历练。
豁达、从容、机敏、还有点小骄傲,少年不怎么说自己,暗戳戳频繁提起兄长和叔父,说叔父诸葛玄仁爱,说兄长,则是推崇荀太尉新政。
荀柔当然听出他的意思,但通过他描述,虽未见诸葛玄、诸葛瑾,却也生出几分好感。
少年也向他请教了些问题,都是关于他的几篇文章,荀柔亦详细给出解答。
直到离开,他都没有提让少年诸葛亮出仕。
何必着急。
十五岁的诸葛孔明,就是离历史上出山的二十七岁,都还有十二年。
大好青春,风华正茂的年纪,最好的学院与老师,志同道合的朋友,亲爱不离的家人。
正该狂歌竞夜,自在潇洒。
不必早早背上沉重责任。
天下再不久将安定。
将来,在和平安定中成长的少年,能比在乱世中挣扎的一辈人寿命更长。
看上去热爱运动,阳光开朗的少年诸葛亮,这辈子说不定能和天赋长寿基因的司马懿比比。
冬季日短,荀柔回到家,又是日暮。
烤着火,展开寝室内的舆图,他望向苍茫广阔的大汉十三州。
见到少年诸葛亮,让他忽然意识到时光流逝。
历史的慢慢长河,是一代又一代人的光阴,它奔流不息,终有一日他们这一代也淹没,然后不停歇地继续向前,奔向浩浩茫茫。
案头上摆放了一些文卷,应是堂兄文若派人送来的公文,卷旁还有一只信匣。
“今日有冀州来信。”
侍从恭敬回报。
身体渐渐回暖,荀柔坐上榻,让人将书案也摆上来,舒展手脚,躺了个舒服的姿势。
刘辩两次派人探病,孔桂也两次提醒他君前失仪,现在修养得差不多,他还是在新岁大朝之前,进宫谢罪一回。
明日递请,也算是对朝野上下,给出他养病结束的信号。
疲倦得打了个呵欠,荀柔拿起文书。
文书都经堂兄整理过的,都是简要,可谓条理分明,干净利落,但看了一会儿,他止不住开始犯困。
为提一提精神,荀柔打开信匣,换一换心情。
河北没什么可担心的,有阿音、贾文和在,更有两个兄长,即使有人胆敢作乱,也很快能平息。
冀州的问题,那是天长地久的问题,与客观的交通条件相伴。
留在西面,在航海时代来临前持续向西向北耕耘,那么东南方向的士族再次坐大,或许三代之后,就会成为朝廷心腹之患。
若是迁回东面,保证中原和江东,至多百年后,西北的外族部落可能滋生庞大,对中原再生觊觎之心。
不过,那不是眼下的问题。
冀州也许会出点小动荡,会有些沉不住气的人冒出头,但刀斧刚过,血还未干,不怕死的还是少数,看不见好处,世家大族不会乱来。
第一份是荀襄的家书,几句新年问候、想念,些许家常,冀州风俗不同,也被写进信里。
荀柔倚榻闲适地看完,拿起下一份竟来自贾诩。
贾文和什么时候给他写过私信?
荀柔哼笑一声打开。
开头也是问候,接着汇报一点冀州异动,最后再表达新年祝福一套,结束。
中规中矩。
太中规中矩了。
完全不正常。
荀柔也是无聊,竟将信从头到尾又咂摸了一遍,发现这果然就是一封无聊的废话。
贾文和莫非,是想让他给阿姊看?
这样一想,这封信就哪哪都不对了。
“冬日霪雪”?
“远近无事”?
“新岁勿恙”?
荀柔把自己品得牙酸,当即伸手将信丢去一边。
匣中还剩最后一份。
他执起来,为纸张厚度稍稍惊讶了一下,然后打开。
荀光的字迹端正,像后来的馆阁体,横平竖直,方正整齐,一开头就是严谨的格式和称呼。
恤孤令光顿首再拜言:太尉足下
这是一份上书。
荀柔有些意外,端坐起来。
这份上书是请求一件事,希望朝廷允许看扩充恤孤寺员额,她想要征辟冀州“名门淑女”入寺。
书中写得很动人,冀州有许多美好的淑女,通晓典故,雅好诗书,品德高尚,被其父兄连累,家门破败,衣食无着,甚至靠为人涣衣缝衣糊口。
她怜惜她们的身世,为她们的才华感动,了解到她们对国家一片忠贞,对父兄的过失十分痛心。
恤孤寺只是一个卑微的小官属,平日里做帮扶救济孤寡这样的小事,很难招得贤才,而且恤孤寺至今已“遍及州郡”,她实在顾不过来,账目混乱,各处生事,却来不及解决。
如今这些小女子缺少养家糊口、展示忠义的机会,恤孤寺又缺少人才,正好可以将她们招入寺中,既使之免于冻馁,成为一道善政,又为朝廷招得人才,正是两全其美。
荀柔一边看,一边轻笑。
不提大冬天涣衣是哪里讨来的生意,恤孤寺何时不许招人?
她在要权,明目张胆,光明正大。
恤孤寺隶属少府,是宫廷女官系统中一部署衙,唯一与其他女官的不同,没有服务于宫廷内部,而是派遣在外。
所以恤孤寺官品,也是照宫廷女官品级,寺主恤孤令得位列正七品,秩四百石,还是看在其社会效应。
招几个士族女子并不算什么,但州郡置使,这是要增加恤孤寺上下等级,而恤孤寺层级增加,恤孤令品级当然也就该水涨船高。
荀柔轻轻呼出一口气,继而微笑起来。
当初,他如何也想不到,恤孤寺能在小妹手中,发展得这样快。
尤其是,这一次冀州的收复平稳,荀光手中的恤孤寺不止发展,更在其中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如果,他要延续以实际权力大小为核心的官位品级关系,避免将来皇帝以位卑近臣为杠杆与官僚机构博弈,收拢权利,避免恤孤寺在将来,变成明朝东西厂、锦衣卫那样的皇帝手中的特务机构,他就得答应。
更何况,征招冀州士女,有利于增加朝廷对冀州的控制,稳定冀州民心,同时,比起起用冀州士族男子,女子为吏,副作用小很多。
这条计策之妙,甚至还可以推广,堂堂正正的阳谋,像一根针插进宗族势力稳固的江东。
就凭这一点,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拒绝。
这算是阳谋吗?
他想回信问荀光,是否是她看穿一切,设下这个计谋,又担心她会错意受到惊吓。
他当然喜欢这样的阳谋,莫不如说,他实在欣赏这样积极的野心,赞叹其中蓬勃的生命力。
哪怕会给他造成一点麻烦。
恤孤寺要提升级别,要脱离少府,更要脱离皇帝直接指使范围。
隶属于宫廷的寮属很多,荀柔在尚书台与御史台之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之至于尚书台下。
虽说,他有心让恤孤寺为收集民情的窗口,但毕竟立寺初心不在于此,放在御史台,整个意味就变了。
掌控权力,既然到州郡一层……他笔端顿了一顿,那么就从三……不
荀柔展开纸张。
与尚书台下六部尚书同一级三品。
有何不可?她分明已经拥有那样的权利,他又为何不敢做一道好风,她送上青云。
不是后宫夫人,不是女尚书,是真正三品实权。
爵以酬功,禄以任能,阿光做到今日地步,自该享此俸禄。
只是,正七品的小官,或许不会被士族精英看在眼里,但三品高位、所辖巨大的权利,必会引人争夺。
他可以保护她不受暗箭,将来的明枪还要她自己应对。
四品州督使,五品郡督使,六品县令使,既然已决定要给,那就大方些,许她招兵买马,许她请贤纳才,他也很想看,她将来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年后颁新令,有新的军阶等级与爵制在前吸引火力,这一条放在后面,舆论会小很多。
不过还是要她自己争气,他所能做的,止于此了。
冀州常山郡
跟随曹子慧同至安定府衙的荀光,见到了逼得曹子慧有家不敢回的甄宓。
少女被安置在一处偏院,院中没有仆从,积雪堆积在院内,一条被踩踏出的小路,肮脏泥泞。
甄宓就跪坐在屋檐下,双手执着一卷书,借着天光阅读,闻声霎一抬眸。
华色流光,妖冶惑人。
少女的锦服已经暗淡,浑身上下全无妆点,却有如绸缎一般的乌发,如明星一般的双眸,比雪更鲜洁的肤色,比桃花更艳丽的双唇。
荀光几乎瞬间理解,曹子慧这样的聪明而有雄心的男子,为何在这个少女面前要连夜逃走。
正因为聪明,所以一息都不敢多留。
而荀光,也有一瞬间迟疑。
她并非未见过美人,可一个少女,风姿娇媚至此……
少女望着她,轻轻一眨眼,娇声如鹂,“敢问,夫人是何人?”
“你所读何书?”荀光冷声问。
“……左传。”甄宓似有所感,缓缓挺起脊梁坐正。
“所见如何?”荀光发现,少女的姿势可以不媚惑。
“……善不可失,恶不可长。”甄宓顿了一顿,方才回答。
善念不可丢失,恶念不当滋长。
荀光心中微转,一笑道,“鲁隐公六年?”
“正是。”少女点点头。
“不如’树得莫如滋,击疾莫如尽‘。”
日积月累树立德行,斩草除根消灭疾患。
这是左传哀公元年,伍子胥劝吴王,甄宓记得。
“……谨受教。”少女握紧竹简,品着两句差别,心中滋味莫名,她忍不住抬高声问,“尊驾何人?还望赐教。”
“凡有血气,皆有争心,女郎以为如何?”荀光又道。
依旧是左传。
甄宓之心,却在这一句下,不可控制加速一拍。
“利不可强,思义方取。”她勉强按捺,心跳却越快,“小女身卑识短,何敢承顾问?若有驱使,但请下令就是。”
“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女郎既有心维持家族,何不自立,以为支撑?某,恤孤令荀光,闻君才德,欲征君为使,不知意下如何?”
“……宓敢不奉命!”
甄宓愣了许久,终于反应过来,当即放下竹简,正坐、稽首下拜。
起身时,才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
她忽而想起九岁时的一天,那时寒暑天气,都已经不记得。
只记得,她向兄长借砚习书,兄长嬉笑问她:汝当习女工。用书为学,当作女博士邪?
最后,她是如何回答?
那似乎是一个很好的回答,可她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后答言:“闻古者贤女,未有不学前世成败,以为己诫。不知书,何由见之?”
这真的是一个很高妙的答案,可仍然让人悲哀。
影视形象中的甄皇后一直都是弱女子形象,好像一辈子身不由己,被动接受命运的悲剧,但看历史书,感觉甄氏挺有主见一个人,也很厉害,曹丕前面几个孩子好像都是她生的,郭女王和她,都感觉是那种很有争斗心,权利欲的人,只可惜她们能争的东西,太少了。
“太尉慢行。”
黄门侍郎孔桂恭敬的将觐见结束的荀氏兄弟,送出长乐宫前殿,并伸手要亲自扶荀柔登车。
荀柔并不觉得自己老到这般地步,摆手拒绝了他的好意,自己攀着车上绳索踏上车,又回身向堂兄邀请。
“彧欲往尚书台。”立在车旁的荀彧摇头。
“时候尚早,我想往太学一行,请阿兄与我一道。”荀柔已经不去想清早乘车至宫门前,看见堂兄已等候在侧,并表示要陪他入见时候的心情。
反正有堂兄在,也挺好的,今天觐见可谓很平和、平静、平淡。
就想要这样的平淡!
“唯。”
既要巡视太学,那自然不同了。
荀彧揖手领命,揽辔登车。
马车自殿台漫道驰下,坐在车上的堂兄端坐目视前方,沉默不语。
荀柔稍一想就明白。
虽说方才没有却让,但毕竟是禁中,禁中乘车算特赐,显然让一向守礼端方的堂兄不自在了。
“黄门侍郎……”荀柔起了个话头,“当年,公达也曾做过,却不知道原来是这样的天子近臣。”
黄门是出入天子起居宫殿,传递消息官吏,荀攸当初显然没有孔桂与天子这么亲近的距离,就坐在天子身侧服侍,那几乎是内官的位置。
“孔君为吏,常侍天子帷幄中。”荀彧委婉道。
……哇!
荀柔惊愣片刻,才明白堂兄的意思。
“……难怪……”难怪兄长之前会联想到他,“咳,难怪此番归京后,数次相见,此子颇不善于我。”
这是将他当情敌了?
荀柔先觉得荒谬,继而发现,这是好事,哈!
不就没他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