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象征天地万物的十二样图案,和天子冕服上的一样。
“天子亲赐车驾仪仗,不能推辞,则彧代辞了六马、龙旗、凤辂,并华盖曲柄换以铜箍。”荀彧轻声道。
若不换下,那完全是天子仪仗了。
荀柔小有惊讶。
权臣标配九赐,他已得六,车马、衣服、纳陛、虎贲、斧钺、彤弓矢。
车马四马大辂金车,以赏有德,是成为太傅时所加。
衣服冕服赤舄,以赐安民者,是成为太尉时所加。
虎贲,以誉退恶;彤弓矢,奖征讨不义;斧钺,能诛有罪是每次出征凯旋后,逐渐增加。
这三样只是仪仗,他常年出征在外,没怎么摆过。
最后,纳陛别于其他公卿大臣的单独道路,可以乘车直入殿中,以赐进善者,这是年初政变之后,他自己要求来的没有这条优待,他实在没法入宫觐见。
不过,九赐中的仪仗,不是天子仪仗,车驾装饰规格都要低一层,由天子亲赐的仪仗车驾,在如今,绝对算是无上荣宠。
而让荀柔惊讶的是,他的学生,天子刘辩,并非是那种聪明细致的学生,在许多时候,即使是讲授过的东西,他也很难理解其中真意他从未使用过这种“荣誉”奖赏。
刘辩的赏赐,大多是精美的布帛、衣饰,精致的器物,冬日窖藏水果一类,不只是对他和一些近臣,但凡赏赐,都是如此。
直到娶了蔡皇后,才有所改变,但依旧差一份意思。
毕竟天子赏赐,和士人礼尚往来还是有些不同。
这是一门知识。
一个皇帝,可以通过运用这门知识,将皇权“出借”公卿大臣,将利益分享给他们,然后利用他们加固手中皇权。
这就是谈论政治时,谈到的“奖惩”中的“奖”。
荀柔知道不能怪他,刘辩没有学过,这部分工作一直由宦官负责,而宦官除去后,宫内传承断了,而能够恰当做出安排的官吏,如堂兄,则不会替天子安排这些。
这天子家事,也一向被认为是天子该自己琢磨的知识,也是臣子对天子评价的一项标准。
如刘辩过去一般,就不免被评价为轻佻。
而像这次这样,赏赐天子仪仗的光荣,又留余地让人推辞,以显出君臣相合,绝非刘辩自己能想到。
不过,这只是小道。
终究还是“枪杆子里出政权”。
荀柔在头脑中迅速过了一遍,向荀彧点点头,“应该如此。”
给刘辩出主意的人,会将这也作为一次对荀氏的试探么?
如果真是,那他根本不会识人,以荀文若的性情,怎么也不可能在这等事上不谨慎,真要试探,也得换一个荀家子弟。
“天子在宫中等候,含光可能入见?”荀彧有些担忧的望着堂弟苍白的脸色,即使在温暖的车内,也没有恢复血色。
荀柔用巾帕揩拭被雪浸湿几乎要滴水的眼睫,眼睛沾着巾帕上冰凉的雪水,一下就冰得沁红,他不适的眨了眨,点头道,“无事,反正也需入宫。”
累自然是累,出行哪有不辛苦的,没有防震的马车,跑在坑洼的道路上,能把人骨头都颠碎,五脏六腑都吐出,路上还要遇着一点雨雪,更泥泞难行,又寒冬腊月,火都升不得,他更不敢饮凉水食寒食,总之一个饥寒交迫,不是夸张。
刚才下车,他好悬给堂兄来一个五体投地大礼。
不过事情就摆在面前,这套车仗,他也不能直接坐回家,既然得进宫,那么就一口气觐见加谢恩完事。
至于其他人,荀柔只让人去问了荀攸,得到想回家休息,这并不意外的答案后,就让公达帮忙领他们回去。
甘宁、羌、氐众人住太尉府,就在宫门北那条街,府中长史可负责他们饮食住宿。
典韦带的亲兵则一道回高阳里,这就不必客气了,这是回家。
荀柔也很想回家歇着,冻了小半日的百官,大概也能有些人与他志同道合,可惜大家都得入宫。
也幸好过几天就是新年,堂兄以耗费为由辞掉宴会,就这样,荀柔再次受百官恭贺,又赐酒三爵,再向天子跪拜谢恩,一套礼仪完成,他差点没站起来。
之后,终于完成今日任务的百官拜退出宫,他还要单独觐见。
从开敞的大殿,转移到其后的厅堂。
荀柔想着要说的话题,问候天子,之后要问候一遍皇子,若是刘辩唤了皇子出来,要好好观察一下这个孩子,之后,战事不必提细节,表一遍忠心就够了
他脚步一个踉跄,忽被身旁之人扶住。
“文若?”荀柔眨了一眨眼睛,视线还是摇荡。
“含光?如何?”
耳边嗡嗡,清朗的声音有些飘,忽大忽小。
荀柔竭力控制,还是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站直。
大意,竟然有点醉。
幸好,神志还清醒。
他理性分析了一波,究竟是如何发展到这一步。
因为提前接到堂兄的告知,知道有郊迎礼辛苦,还要饮酒,他早起先吃了汤饼垫底,郊外时所饮为淡酒,虽有三杯应当还好,接着乘车入宫,殿上用的爵,尺径深,一爵就着实不少,而宫中的酒,又是好酒,清醇甘洌,度数必然也不低,他当时没想,就都喝了……
胸口翻腾,荀柔难受得想往身旁堂兄肩膀上靠,又克制住了。
他要面见刘辩,更要见一见皇子。
幼年,最能看出人本性,上一回没有细看,这一次,他要好好观察才行……
“先生?”
正思考间,荀柔听见一声呼唤,抬头望过去。
“太尉怎还不见礼?”
他还未思考清楚,就听另一个声音道。
荀柔没动,他不确定自己下一步能不能走稳,然后,便看着玄衣冕服的天子起身,绕过桌案走过来。
他看着那张脸,可谓清秀白净,然而,平庸、软弱、糊涂……他看着刘辩懵懂无知,又小心翼翼的小表情,就忍不住忽然胸口沸腾,心火上冒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能长进!
当他还是孩子时,勉强还能称蠢萌,但十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这副神情样子。
世界上所有生物,都是笨得可爱,笨熊、笨猫、笨狗、笨兔子,只有人,只有一个成年人的愚蠢,不能忍受!
而这个人,竟然是天子,是皇帝,是九州的主宰,掌控万民的生死,仅仅因为这个蠢货投了一个好胎!
而这样的蠢货,在上下五千年里,要占一多半!
太难了,太难了我们,我们,居然在这么艰难的环境里,这么蠢的蠢货手底下,一代代求生,活下来的?
荀柔控制住了,他神志清醒,所以即使想喝骂、嚎啕痛哭,他还是紧闭住了嘴。
翩跹风姿之霞映,巍峨玉山之将倾。
年轻太尉被酒染得满面红霞,星眸灿烂,美则美矣,却令上前探看的刘辩,畏惧得连退两步。
先生,恨他么?
他已经许多年不曾见到先生真实情绪,无论他如何说,先生都态度恭敬,实则毫无反应,除了那一次……
刘辩有些慌张,从前,他听过许多话,有许多大臣向他进言,认为先生有不臣之心,可这些人心意并不真诚,王司徒认为先生并无反意,却又认为要应当限制先生,后来王司徒自尽,先生又立下重誓,他知道自己才能不足,于是决定将一切托付给先生。
然而,先生竟恨他么?
先生,要杀他么?
还是像、像霍光对昌邑王?
许多大臣都用霍光、王莽来比喻先生,令他对霍光废昌邑王,王莽废孺子婴的历史,知道得很多。
“太尉无礼!”侍立在侧的孔桂大声喝道。
“臣弟不胜酒力,醉后无状,还请陛下恕罪。”
荀彧在荀柔身旁跪下来。
跪地之时,他有意弄响荀柔的配剑,既为提醒天子,也为提醒史官,以免落下什么不佳的叙记。
他知道,即使注意到,堂弟也不会拔剑。
荀柔的确没有拔剑,失了支持,他往一旁偏了一步,又歪斜着站定,然后扶着胸口,做出欲呕之态。
“啊……”天子恍如梦中初醒,“不,没什么,先生并未有何失礼之处,尚书令不必如此。”
原来如此,先生只是醉了。
先生,的确什么也没做,甚至没有踏前一步。
刘辩松了一口气,“先生既醉了,便在殿中休息吧。”
“多谢陛下厚爱,只恐玷污宫殿,还请陛下允许我二人告退出宫。”荀彧跪拜道,“还请明日酒醒后,含光再来向陛下请罪。”
话说至此,再留未免显得不依不饶,刘辩只好点头答应,看着尚书令将先生扶将出去。
车驾一路通过重重宫门,荀柔扶着车壁,几番欲呕,探出车外,不过车驾行得快,到底没吐在宫里。
出了宫,换了自家马车,远离宫门,他才一松手,趴在车板上。
“含光?”荀彧关切俯身问。
荀柔冷汗津津的蜷躺在车上,无力的摇了摇头,“无事。”
酒,在看到刘辩目光惊骇退后的那一刻,就醒了。
可他知道,那时候不能醒。
“我醒了。”荀柔撑起身,向堂兄一笑,“还是自家马车舒适,若是软塌塌的锦缎,我都爬不起来唔”
他猛得捂嘴探出车外,这回真吐了。
却也没什么秽物,只是浅红淡黄的酒浆,染在雪上。
吐完这回,荀柔也真是没力气再爬起来,荀彧还担心,他却拿袖子胡乱擦脸还笑,“这样好,作得真切,当让人把这里雪铲去,不能留着脏了街道,不能没有公德……”
荀彧摇摇头,看他酒尚未醒,便只将他扶坐起来,靠在自己肩上,举袖罩住。
原本陛见后有话与含光说,眼下自然只能休矣。
果不然片刻,就听他睡着了。
“公达,你可知道!今日郊迎,荀文若居然让张济,驱散去迎接荀含光的百姓!”
高阳里内,已换过衣裳,吃过一碗热羊羹,舒适的躺在温暖的寝室,即将入睡的荀攸,收到了来自堂兄荀祈的亲切问候。
作者有话要说:
章名出自《诗经。宾之初筵》
总之,就是一个醉酒误事的故事,大家都引以为戒吧。
另外,刘辩这个皇帝,其实这时候还挺合适,他性格也算可以了(比他弟上台麻烦少很多),荀含光其实也挺满意的,大家不要被醉鬼一时情绪带偏了。
第287章 泽中有雷
室内燃着暖香,帷幔只垂下一半,侍妾阿骛急忙躲去帷幄后面,铜灯却将女子曼妙的跪姿映于帐上。
这还不如不躲……不过再让她出来,更不像样了。
荀攸无奈转过头,不看堂兄,看他身后,儿子荀缉站在门边,端正的给他行了一礼。
荀祈一下子坐在榻上,“荀含光平定叛乱,收回河南、冀州,消息传至长安,闻者无不欢欣鼓舞,纵使昨日风雪,太学诸生、长安百姓得知消息,俱愿箪食壶浆往迎王师,此非盛事?
“然荀文若得知消息,竟连同廷尉、城门校尉,沿途驱逐百姓诸生!整整三十里,不许人靠近,这是何等行径!如今,外面都传荀氏跋扈,这样一件好事,反倒变成恶名!”
荀祈连连以手击榻,显然心中实在难平。
荀攸抱衾坐起,往床里让了让,“兄长冒风雪而来,鬓发衣裳俱湿,不如先去更衣,以免感染风寒。”
“哪有许多讲究?公达,如今怎么如此精细,似女子一般?”荀祈一挥袖,一道冷风伴着袖子袭出,他却全无察觉,兴冲冲道,“这事你怎么看?莫不是荀文若要做忠臣,为荀含光得胜回朝,光焰太盛,故意以此制之?”
毕竟,这是荀文若能干出的事嘛?
“阿兄怎知外间传言?”荀攸无奈叹了口气,向儿子招招手,让他挂下寝室帷幔,遮挡寒风,“太尉入城才不过半日。”
“诸生、百姓被驱赶归家,自然就将话传得里巷皆知。”荀祈道,他忽而反应过来,“你是说,有人背后操控!”
“若是如此,又有什么好处?”
“未必是为眼前得益。”荀攸将自己靠在床围屏风上。
“你是何意?”
荀祈果然不跟他客气,张口就问。
“《易》之十七曰随,象曰:泽中有雷,随;君子以晦入宴息。”荀攸抱膝,徐徐道。
“泽中有雷,随卦?”荀祈困惑地皱起眉头。
可荀攸这样说,他就不好再问,听不懂岂不显得愚蠢么?还是回去翻翻书再想。
“煮一盏葱白汤来。”荀攸望了一眼还头冒白烟的堂兄,向儿子道,“加一枚水梨,剖开。”
“你哪里学得?”荀祈不免惊奇一下,不过毕竟还有正事要说,他一挥手,据榻倾身严肃道,“你可知,如今陈孔璋入了鸿胪寺,辛仲治还在狱中!”
陈琳与辛评,都是中条山战后被俘,论起来二者罪名应当差不多,但辛评毕竟还是颍川同乡,和他家姻亲,境遇差异未免太大了。
“想来是廷尉审议未决。”
荀攸明白,这才是堂兄今日正题。
不过他心中也微微惊讶,辛评竟还在狱中?
毕竟小叔父安排时他正在旁边,如何不清楚其中意思,辛评押解入京,正是方便辛家去赎。
看来,这半载长安城中颇多变化。
“荀景光何敢自己做主,还不是荀文若之意?”荀祈不满意他的敷衍,“辛韬惶惶,频来询问,我又能如何回复?难道告诉他,我与荀令君略无交情,帮不上忙,让辛氏日后小心谨慎些?”
辛韬正是他二人姑母之子,也是长安这一支辛氏领首人物。
虽非辛评同支,但身同一族,便不能置身事外。
荀攸心领神会。
与其说担心辛评,不如说辛韬担心荀氏是否恶了辛氏。
当年辛氏兄弟与荀休若,还有一段同学之谊,两家交情也颇深,后来竟去投了袁绍。
“兄长勿忧,辛佐治已为邺城令,另,郭公则为馆陶令。”
他知道堂兄想知道什么,而这也没什么不可说。
与宁死不降的辛评相比,辛毗、郭图都降得干脆,在狱中关了一段时日,不曾兴风作浪,又是颍川同乡,在冀州并无根基。
冀州人才空虚,他们才能足够,最后也就放出来,各领一县。
其中,使郭图坐馆陶,而近兖州,多少也有制衡郭奉孝之意。
“如此就好。”荀祈松了口气,“向来太尉严苛,辛韬虽忠心无二,却也惴惴不安。”
荀攸不置可否,辛氏是没参与王司徒案,可未必没与袁绍交通消息,只是毕竟已经过去,揭破无益,便也罢了。
葱白比姜汤烧得快,这一会儿荀缉就端了上来,荀祈端着温暖的甜汤,饮了一口,更不急着回家,“你可知太尉东征这半载,长安如何热闹!”
“……愿闻其详。”荀攸缓缓一点头。
荀缉也才随彝族使者回到长安,闻此,自引了一席在榻前坐下。
要说大事,其实也没有,朝堂算得上风平浪静。
先前被清空一小半,剩下又因为太尉的官吏改制,职份责任清晰后,不得不辛苦干活。
毕竟对内,有旱情蝗虫,对外还有凉州归复并征讨袁绍,粮草、军械、兵马这些本不富裕,东拼西凑就够忙的了。
不过民间就很热闹了,几乎每月都有的渭水论经,是不逊于当年月旦评的盛事,月旦评能入室登堂的只是少数士人,渭水这边,就是太学博士与诸生,都是上千人,再加上看热闹的百姓,那就规模盛大了。
附近甚至起了一片集市,每逢是日,附近乡里都来赶集,商人贩货至长安,恰逢其会,岂会错过这一场商机,如此热闹,荀尚书还调遣守城兵卒,前去维持秩序。
每次都有人专门解释辩论议题,结束过后,也有文章问世,民间颇兴议论,就是渭水渔夫,都能说出一二。
“如今又有西域与南中使者入京,长安之中,都觉大汉复兴在望!”荀祈说着也有些兴奋,“冀州既平,百姓官吏无不期盼还归雒阳,不知太尉于此,可有想法?”
荀攸看出,想要还归雒阳的人里,显然也包括堂兄,可这件事,却不能轻易议论。
他当即肃色道,“迁都之事,社稷之重,攸如何得知,兄长亦勿问。”
荀祈表情一僵,公达在他面前少有如此,的确是他失言了。
他向外侧让了一小半,讪讪放下杯盏,也意兴阑珊。
“我也是想,不知何时能将耀卿归葬族地。”
虽然如此,荀攸依旧不接话。
荀祈又胡乱说叙了几句,便起身离开。
“依你看如何?”荀攸此时已无睡意,对收拾杯盏的儿子问道。
“尚书令一箭双雕,长安城中,乱中取定。”荀缉端着案盘,直起身回答。
他自然地绕过最后一个议题。
“除此之外?”
“……人心未靖,天下未安。”
见父亲有考校之意,荀缉放下案盘,思考后回答。
荀攸摇摇头,“人心随时而动,永不宁静,君子随势而变,因势利导,尚书令所为如此,太尉亦如此。”
“太尉《矛盾论》一文,可盖《易》全篇之理,你要记诵于心,时常琢磨,必大有裨益。”
“儿受教。”荀缉一拜。
“不多时,太尉会招你问询益州诸事,你心中需有数。”
“是。”
“凉州已定,我会与姜氏商议你的亲事,就在二年内。”荀攸在榻上坐直道。
毕竟年轻,荀缉不由羞涩低下头,“多赖大人操持。”
“提前告知你,让你心中有数。”荀攸望着低头的儿子,仿佛能想起自己初为人父之时,心中也有一点滋味莫辨,“太尉之意,不愿让荀氏子弟固守京中,行于四方,亦是栽培之意,待日后成亲过后,也让姜氏随你去益州。”
这就是数年内,他都不可能调回京城的意思了。
荀缉心中多少也有预感,当即再拜表示明白。
他曾更随叔祖数年,如何不明白其心意,叔祖……太尉,绝不会令族中子弟无功而居尊位。
他们凭借姓氏,已受优待,正因如此,更需努力配得上职位。
益州郡守,以叔祖新颁官制,因有境内有彝、羌部族,已位居从四品,若非恰逢其时,他这般年纪根本不可能,同辈中最多也不过县令。
所以,他再要升迁,必须积攒足够令人信服的功绩,南中靠近国境,又有异族,比之中原安乐之乡,倒是要容易建功。
这显然也是叔祖之意。
“你明白就好,下去罢。”荀攸摆摆手,“与你母亲解释清楚,勿让她担忧。”
南中艰难凶险,他知道,可儿子长大,需建立自己的功绩,否则家族迟早会沦落下去。
荀缉再拜,这才端起案盘恭身退出去。
荀攸重新让自己躺回床上,将事情都在心中环转一圈,确认今天诸事完毕,放心睡过去。
然而这日交子之时,太尉府却匆匆遣出一吏,手持太尉符印,叫开了里门,急驰至太医华佗住宅。
荀柔先是呕吐,接着就起来高热、昏迷,府中医工顿时不敢下手,只好速速请来华太医。
华太医还是高明的,一诊过后,道旅途劳累加一时急症,用药施针后,第二天荀柔就清醒过来,只是要入宫却不能,只能请尚书令代呈章表。
天子并未怪罪,还派了近臣前来慰问。
“咳咳咳咳多谢陛下关怀,臣,愧不敢当。”
这屏风未免太素了,嵌几颗珠玉才好。
孔桂负手立于屏风后,听完一轮撕心裂肺的咳嗽,终于才听到对面气息不足的谢恩。
没有跪拜。
他心中记下一笔。
“太尉既已无大碍,小臣便回宫禀告陛下,也免天子日夜挂怀忧心。”
孔桂对着屏风道。
忧心,忧什么心,他才忧心。
荀柔醒来两日,热度未退,不能视事,冷不丁想起先前在宫中一点违和细节。
他去觐见天子时,文若怎么也在?
不是尚书令不能同行,而是这不符合荀文若一贯行为作风,不免让他胡思乱想,没有别的事做,真是越想越心慌意乱。
“还,咳咳,还天使转告,臣病愈后,必再入宫拜见。”
“唯。”本就是走流程,再次传达一遍天子慰问之意,赐下灵药也已经送过,孔桂立即转身离开。
他原本也是想表示一些关切,但这满屋浓烈的药臭,既苦且腥,实在让人没法多待。
出了门,他赶紧从随身香囊中取了一枚丁香,含进嘴里。
“回宫么?”随从上前问。
“急甚?”俊美的青年眉稍一挑,“且在城中闲散半日。”
说是闲散,其人却显然已有目标,登车后直接报上一处宅邸。
博山炉上烟云袅袅,案上一点孤灯如豆。
夜已三更,荀文若眨了眨酸涩的眼睛,眉心微敛,凑近细读手中一片竹简。
御史中丞荀攸虽归,却尚未还归台阁,廷尉郭鸿依旧把消息送至他处,不过眼下之事,就算要交割也非一日之功,他倒也全无意见。
今日孔桂为天子使者出宫慰问含光,离府后却并未直接回宫复命,而是去了这两家宅邸,至晚间具体消息就递到他手中,时辰、先后、路线。
确认记下竹简上文字,荀彧搁下竹简。
这绝非一次随意访友。
孔桂虽得天子亲近,却只是一轻薄青年,他的野心想法,都展现在脸上、在言语中,凡见者皆知,所以被人察觉,被人引诱利用,太自然不过。
他本人并不足道,但将他推荐给天子之人,背后操控他之人,所怀却绝非善念。
就眼前这两人,虽只是七品文书吏,却皆出身大姓,京兆金氏起自光武,董氏更是宗族繁茂,其身后千丝万缕,非只一端,只看其名字官职,他都能瞬间想到五六条线来。
从案旁藤笥内取出一枚尺牍,荀彧又提起笔,在砚上蘸墨觉得异常,端近一看,是砚台中的墨冻得胶住了。
将砚置于炉上加热,他单手紧了紧裘衣。
今岁冬季比前两年冷些,照农学博士的道理,明年也许就不会蝗虫泛滥,而百姓有了衣食,就会安稳许多。
他怀着这样的期望,却也明白,即使如此,长安城中的风不会就此停歇,总有一些人不能餍足。
这样的想法,让他忽然产生一种厌恶感,那些裹挟着大义行动的人,从来都不是为了天子和百姓,不过是为自己争权夺势,却将许多无辜者牵连,制造无数恩怨。
铜砚中的墨已经化开,他执笔在木牍上写下,“详查金、董姻亲及同族之蔓,日往来交友关系。”
此非一日之功,但越早查明阴谋,越早控制,才能避免更多人被卷进去。
去岁那一场大乱,正是因为他未能防患未然,这一次却不能再错了。
滴答、滴答的漏壶中箭尺渐移至四更,荀彧才将桌案整理干净,吹熄铜灯,入寝休息。
寝室内,两个侍女已卧在炉边睡着,听到脚步声才惊醒,一个连忙起来,一个立即取了两根炭塞进已暗下去的炉膛。
荀彧走过去,伸手试了试壶中水温,感觉还有些温热,就道,“不必再烧热了,这样足矣。”
明日他还需去鸿胪寺见诸国使臣,确定通商及其他交互协议,要一家一家谈,再加上对方语言未必流畅,大概要用一些时间。
另外,还要替含光转达歉意,原本答应在新年朝贺前,让他们拜见太尉的,但眼下堂弟病倒,会面当然只好取消。
在侍女服侍下更衣、洗漱,上榻躺下后,他又想明日,还应当去看看含光。
今日一时繁忙,转眼间天色已暗,他想堂弟已经休息,不便去打扰,明日,无论如何也要抽出时间去看看。
华太医虽道一时急症,但含光向来身体欠佳……与往日一般,荀彧心中安排着明天种种行程后才睡去。
虽说无法见外国使臣,不过荀柔养病期间,也并没有那么清闲。
三日退热后,他先安排留在太尉府中的两支少数民族兵将解散回家。
这当然不是他无情。
出身凉州羌、氐二族的青壮,不同于中原招募丁勇还可以轮换,跟随他以来,都已数年不得回家。
而这次归家,他们不止会带回他们本人的奖赏和同族的抚恤,汉族将领奖励郡守一级的官职,上尊号的将军爵禄,对于这二族,荀柔当然也要拿出相称的回报。
他们奉献出族中勇士,挥洒鲜血的这场胜利,本身不能为其部族带来利益,二族所求,从一开始就与中原兵士不同。
田地、通商优惠、推荐入太学知政治、入上方局学工匠技艺,除了这些,他应许给他们天水郡内增设二县。
二族各领其一,县内依其本族习俗,县内官吏自行推举任免,于州郡中仅报备即可。
区域内自治。
这道新政,当然不是眼下要兑现回报他才一拍脑袋想到的,而是自收复陇右之后,他就一直在考虑如何治理凉州。
凉州有河西走廊,通西域诸国,再往北还有被称为大秦的古罗马,无论于军事、政治、经济,都有极其重要的地位,但对这片地区的政策,自汉兴以来,一直处于变化之中,对这片地区的掌控,也随着大汉国力与内政的变化,在强劲与虚弱来回转变。
汉之初兴,国力微弱,匈奴占据河西,凉州还不叫凉州,只有河西走廊以东的陇西几个郡,依秦始皇所筑长城以抵御匈奴族。
至汉武开边,霍去病封狼居胥后,从匈奴手中夺回河西走廊,才有敦煌、酒泉、张掖、武威四郡,形成后来完整的凉州。
自此后,凉州一直是大汉交通西域的要道,是辉煌的丝绸之路,也是大汉的强横之姿,狠狠压制在西域诸国头顶。
到东汉时期,班超守玉门关三十年,以己之力,挑拨西域诸国分裂仇恨,保证汉朝在西域的控制,但大汉的军事与政治重心此时已经东移,所以当其继任者任尚,无法继续施展精妙的平衡战术,大汉失去了通过凉州对西域的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