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汉宣帝刘询建立的西域都护府裁撤后,凉州作为通商要道的作用逐渐降低,从西而来的异族,却依旧每年耗费着汉朝数以亿计的军费,弃守凉州的呼声,在东汉末年逐渐兴起。
提议虽然被否,但自桓帝、灵帝起,数次将凉州汉族百姓内迁扶风、京兆,与当初文、景时期,使中原百姓西迁陇右实边,一个道理,这都是表明统治者对于这片土地的态度后者是对外扩张的野望,前者却是无奈的收缩防守。
这种无声的收缩,很快招来后果,韩遂、边章金城叛乱,凉州完全失控。
至他西征凉州,重获陇西,过去十年,至如今在马超父子的帮助下,大汉重新安定陇西,扫荡凉州,沟通西域,已过去十二年。
十二年过去,陇右的百姓或许还认得大汉,可最远的敦煌呢?
敦煌,如今还有多少未曾胡化的汉民?
而更重要的是,在自然环境恶化这几年,凉州西北部,互相争夺生存空间的战斗中,还剩下多少人口?这些人口中,汉族人口又占有几分?
人,治理凉州、重建丝绸之路,最重要的是人,服从大汉统治,承认自身归属的人,人是凉州最重要的资源。
要充分利用本地人力资源呐。
荀柔一面警惕着五胡乱华,一面始终保持着五十六个民族的华夏认知,并且十分明白,这时候的大汉对于少数民族的看法野蛮、暴力、茹毛饮血、没有人伦、没有道德。
而放在这时候,这些看法不能算错。
自古以来,教化融合这条一路线,显然也是对的,中原先进文明自然也应当作为主体,但凉州许多年的反复,显然说明过去的大汉并未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如何才是正确的道路?
主、客体明确的前提下,要充分给与对方尊重。
若希望对方成为同胞,那便要以同胞视之。
这不是他本人的智慧,只能说上辈子受的民族大团结熏陶过于深刻。
不过就近看,其实这一条和平友好道路,可以追溯到历史上的几十年后。
本时代最著名、最成功的融合,正是出自蜀相诸葛孔明收复南中,七擒孟获只是故事,可真诚友善的态度,让蜀汉政权获得一份珍贵友谊和力量,这一份情谊与融合,源远流长了二千年,依旧为人津津乐道。
而二千年后,另一支政权,同样抱着尊重、平等、互惠的态度,将分裂状态得国家重新凝聚到一起……
羌、氐的这两个部族,他也看了好几年,通过经商和教化手段几乎汉化,原驻部落的人民也许还未必,但离乡入伍,跟随他转战千里的羌、氐兵卒,几乎人人都学会流利的汉话,识得基本汉字,并懂得受汉律约束教导。
他们人口也不多,更愿意依附大汉生活。
这两座新县,不会与凉州其他汉民聚居县城,差别太大。
这是他打的两个样。
日后,只要愿意承认汉朝的统治,依法纳税服役,就算是汉朝百姓,无论对方愿意披发左衽,还是剃发穿环,受汉律保护,教育、商业、田籍一切资源公平。
当然关于自治,有一点挑战这时代司法实践之后,他会同廷尉府几位商议,制定出大纲总之在大局面前,这是可以解决的小问题。
荀文若当初听闻时,对这个政策深表疑虑,认为如果一定要收复二部,以示大汉宽容的态度,该令其迁族至京畿,使之更好受到教化。
荀柔坚持,命令还是下发。
这个朝廷内,已没有人真正能阻止他。
不过,他也同意堂兄的观点,低调下发政令与存档,只派使者告知天水太守袁涣,免得长安坐而论道的诸位公卿听说,又借机胡哓乱吠。
随着这通可以上天水太守政绩表的政令,跟两部归心似箭的人群离开长安,荀柔见了太尉府剩下的甘宁。
这一位,并不急着回家过年,而荀柔也想到如何安排。
新一任水军都督就此诞生。
说来也有点凄惨,除了沿黄河运输粮草的几艘船,朝廷现在根本没有成建制的水军。
毕竟纵横中原大地,并不需要强大的水军部队,而周围包围着凉州、并州、司隶名将的荀柔,一直也没想起这一点。
当然,即使前几年想起,他也花不起这个钱。
以至于,明年都要南下江东了,荀柔才陡然发现好像缺点啥。
他并不想重复曹操赤壁的冷幽默,但扒拉半天,他还真没有这方面人才。
幸好有自己撞上来的甘兴霸。
他倒不是要甘宁几个月就把水军建起来,只是先搭个架子,有那么回事就行。
任命甘宁时,他已经做好准备,实在不行,东行时可以路过荆州,找刘表“借”一下蔡瑁、张允。
不过,甘兴霸本人显然认为自己肩负重任,当即袒肩,立下军令状,要在出征前,训练出一支所向披靡的水军。
荀柔虽然想象不出,怎么在天寒地冻时节训练水军,但还是高度赞扬他这种工作热情。
然后,甘宁就光着膀,精神抖擞兴冲冲执令出去了。
荀柔在榻上用棉被将自己裹紧,羡慕地喟叹了一声。
外间门帘掀开,瞬间寒风伴着雪飘争先恐后涌入室内,荀柔不自觉哆嗦了一下,见荀欷之妻糜贞,领着两个抬着食案的侍女,绕过屏风逶迤而至榻前。
秀美的少女淡绿衣裙,巾帼束发,除腰间一枚再无装饰,全无出身豪族的富贵之气。
“叔父,”糜贞轻轻一屈膝,恭敬道,“汤药并膳食俱已备齐。”
“另,方才十六叔遣人来问,今日申时,可否方便前来相见?”
荀柔再次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其二,之前商量好的侄女荀襄的亲事,他把新郎新娘都落冀州了。
第二条,是由糜贞十分迂回委婉的传达给他。
不过荀柔认为荀襄还年轻,成亲不必急于一时,推迟一二年尚可。
而第一条,是在阿姊,但凡需要沟通传达消息,都将糜贞推到他面前,如此再三后,他才明白过来的。
明白之后,再面对糜贞,荀柔就些不自在。
与曹孟德和解后,他只考虑到荀欷性命无忧,而通信又表示,曹操不再限制他人生自由,他当时觉得,有食有衣有人照顾,继续留在兖州,专研学问也不错,就没着人去讨要。
他不小心遗忘,在千里之外的长安,还有一个女子,独守空房,翘首盼望着她的丈夫……
“多谢,”荀柔清了清嗓,“也请转告文若,我在家无事,他公务繁忙,要过来见面,依他方便。”
“唯。”糜贞再次屈膝一礼。
“伯昭在兖州一切安好,”他又清了清嗓,看向垂首肃立的小姑娘,“明岁,我定将他带回,令你们夫妻团聚。”
女子身形明显一僵。
荀柔看不清她的表情,大概也猜到她心情必然有些复杂,“此处无事,阿糜自去罢。”
糜贞屈膝深深一蹲,低头道,“多谢叔父。”
她如此毫无怨色,荀柔越发不自在,“这一年家中多赖阿糜照顾,我当谢你才是。”
“不敢当。”
女子再拜起身,举袖半掩,却还仔细依次看过火炉、水壶、熏炉、灯火等处。
男女有别,荀柔也不好看着她,只将目光落在别处,拿余光虚瞄些许,待她循循退出,这大松了口气。
至于榻边侍童窃笑,他只当没看见。
食器在食案内,食案搬至榻上。
摆在荀柔面前是一盏肉羹,一碟菹菜,一碟酱。
中午不算正餐,只是避免服药伤胃,因此简单。
冬季没有鲜蔬,也不能每天都是豆芽,用盐腌的芜菁、菘菜,也算是一时珍馐。
荀柔盘起膝,就着腌菜把热羹饮尽,等一刻,侍从递上温在炉上的药盏。
他没去见兄长,亲哥却还惦记着他,让凤卿带回三斤辽参,五斤银耳,还有两朵不知道是不是被坑了大钱的灵芝。
正好他一回长安就躺下,立即全都用上。
饮食服药后,躺下休息,荀柔一时未即入睡,闭目养神。
凤卿的亲事,他不觉得急。
但由此,不免联想到另一个问题,时间更为急迫。
阿姊年过不惑了。
好巧不巧,贾诩也给他压在冀州了。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行将就木,说出那句话,多少也是冲动,看贾诩对阿姊的意思,就想将阿姊托付给他照顾。
阿姊自己的意思,他却没过问。
毕竟,生存是第一选择。
但过了那一个时期,他不免犹豫,阿姊对贾诩,似乎有一二分动意,但是否确定要嫁给他呢?
毕竟成亲和喜欢,差别很大,生活习惯且不同,贾诩还有三儿二女,他是否会为了已有的儿女,让阿姊受委屈呢?
万一他睡觉打呼说梦话呢?万一他是咸党,一家人都是咸党,姊姊是甜党,吃不到一块儿呢?万一他睡觉不洗脚呢?……对吧,这都说不准。
生活日复一日,不是这么简单。
不得不说,荀柔有点后悔。
万一,只是说万一,阿姊觉得,其实还是在家自在呢?
现在阿姊的年纪,不嫁人,都不必交五倍赋税了。
但后悔也不行,话已出口,窗户纸捅破,就不能当没发生过,姐姐和贾诩两边显然都不能再与过去相同,阿姊现在还想嫁,他作为弟弟,怎么也不能再耽误姊姊的幸福。
其实他也承认,贾文和此人,人品不提,对家人还是体贴的,保护的,阿姊嫁给他……也算得稳妥。
他要确认阿姊的真心。
是否相信贾文和是她一辈子的良人,是否婚姻生活能让她更愉悦美好。
这件事,他不能自己去问,因为他很难在姐姐面前,遮掩住自己不舍的情绪。
他也不需要所谓贤淑的夫人去劝说,女人就该一生奉献给婚姻,否则会下场凄惨。
他想要找一个立场中立的女人,最好还是熟悉亲近的姊妹嫂嫂们。
她要能客观并冷静的与阿姊分析她与贾文和二人的婚姻,还要能探出姐姐真正心意。
如果阿光在,她十分聪颖,一定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族中兄嫂们当然也有亲近的,但包括公达、文若、休若在内,大多数婚姻,虽然和睦,明显是男性在外奋斗事业,女主在内照顾老小的协作模式。
然而,阿姊若嫁给贾文和,却不是为这样的生活,所以,这人选实在难以抉择……
荀柔在榻上辗转反侧,迷迷糊糊,似乎刚刚睡着就有仆从上来轻轻将他唤醒,禀告堂兄荀彧已到来。
“直接请进来就是。”荀柔掩着呵欠,从榻上艰难爬起来。
荀文若一身青色直裾,带着冠,配着印绶,一丝不乱,似乎才从官府回来。
荀柔扯了扯睡得皱巴巴的衣衫,以示欢迎。
“阿兄从何处来?”
“鸿胪寺。”荀彧在榻前席上坐下,“明岁与西域两国通商之事已明确,待两家使者新岁入朝拜见天子后,就可让民间商队成行。”
“大汉与西域消息中断数十年,这次必须要派遣官吏同行,鸿胪寺中可有通狄鞮者?”荀柔迎着扑面香气,霎时间觉得四月春回。
《礼记》中“狄鞮”指西方,为通晓西方语言之人。
好不容易通行,当然要打探打探对面的消息。
“我已问过,原本有一家家传,迁都时遗散了,光禄姜大夫说天水、金城或有通译者,我方才已传令征召,二月间当有回音,西域使臣便要回国,也需等春暖雪化后这两日可好些?”
荀彧关切问道。
荀柔再一次为堂兄的办事效率震惊,只剩点头的份。
荀彧于是又问饮食睡眠病症等。
“饮食皆可,只容易疲倦,有些畏寒、咳嗽,”他问得细致,荀柔只能老实回答,“白日好得差不多了,夜里会咳几回,再过几天就能好,阿兄放心吧。”他转移话题道,“今年计税如何?府库可还能支持?还有明年春耕,太学陈、许二位博士可有谏言?”
荀彧眼睛不眨一下,温声和气道,“既然华太医令你不要劳神,就多多休息,长安一切安好。”
荀柔不自然的抿了抿唇,他也知道自己话题转移得生硬,上面三问,哪一个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讲清楚。
要别人能这样问他,他一定以为对方消遣自己。
只是,他这不是怀疑他哥,对刘辩和他的关系有猜测嘛,这事,他一想就能尴尬得头皮发麻,脚趾抠地。
“田帛入库皆清楚,月前发下官吏俸禄,不足前番所欠,计量余数还算宽裕,至于春耕还要等东风春信后,方能确定,不过京畿附近开垦新田千余,又有阿弟今岁收回雒阳、弘农、河内,想来明岁大抵无忧。”荀彧道。
“嗯。”荀柔只能一点头。
“有一事,却不知当不当讲。”荀彧唇畔微笑依旧,只是神色却带上几分为难。
“兄长,请说。”看来是躲不过去了,荀柔硬着头皮道。
“前番,我往曹太公府上问候,夫人丁氏却道,要为其长子曹子修定下一门亲。”
不是他的事。
荀柔精神一振。
“曹子修与天水一女子,两情相好,她以为妥当,于是便告诉我一声。”
堂兄又不是曹家人,曹子修成亲,怎么还特意告知一声?
荀柔想了想,问道,“难道想请休若兄打探女子品行?”
“并非如此,”荀彧摇了摇头,才道,“此女乃天水王氏女,含光曾见过。”
他见过的天水王氏……
“啊……王”后一半名,在堂兄不赞同的目光下吞回,“是先前……与我家议过亲的那位,淑女?”
他为荀仹选的那个姑娘。
荀柔得到了一个肯定。
“丁夫人太小心了,既然未成,女郎自然可以另行聘娶。”再想起那个如朝霞灿烂的少年,他有些唏嘘。
不过就算惋惜,他也不至于不许女方另择夫婿。
“堂兄当时就可告知丁夫人,请他家自便,我家哪有那般霸道,议亲不成就不许人家女郎另嫁。”荀柔刻意地勾起唇角,“毕竟我与曹孟德有通家之谊,待曹子修成亲,我若不在长安,就请文若记得,代我送一份贺礼去。”
“啊,”他忽然又想到,“难道是伯旗阻挠么?应当不至于罢。”
当时就是荀祈自己没答应,婚事才没议成,荀祈就算知道消息,心中不快,也不至于这样做。
“当时,我亦如含光之言,告知丁氏,丁夫人也道,并非担心荀氏跋扈。”荀彧道,“伯旗之后亦未阻拦。”
荀柔好奇心着实被堂兄吊起来,“那她为何如此?”就是两家关系好,等成亲的时候,送一张喜帖也足够了,“难道想请阿兄为媒人?”
这其实不可能,且不提合不合适,就一国尚书令,能丢下工作跑千里地去做这事?
“丁夫人道,其实婚期已定明春三月,就是想请太尉东行时,转告曹兖州。”
……啊……啊?
荀柔眨眨眼。
“这……岂不是……”曹孟德赶不上儿子婚礼了?
岂止赶不上,曹子修成亲的时候,还不定能得到消息。
他未必三月时能抵达冀州。
想想曹操得知消息的心情,荀柔小有激动得搓搓手,心里开满名为幸灾乐祸的小花朵。
“丁夫人对曹孟德”他满怀八卦之心道。
荀彧并未让他失望,“丁夫人道,家中太公、叔伯皆耻曹兖州之前之不忠,故不复与之交通。”
这其中或许有自保之意,但也不妨碍荀柔心情飞扬。
曹孟德也有今日!
就为看曹操一瞬间的精彩表情,他也盼年后早些启程。
“文若明岁,咳咳,可愿随我出征?”要一起去看热闹嘛?很好看的!
荀柔居然激动咳嗽了。
荀彧短暂的愣了一愣,摇头失笑,“日晡已过,天色将暗,含光夕餐过后,早点休息罢,彧当告辞了。”
荀柔端起侍从递来的盏,慢一拍反应过来,堂兄今日来是陪他闲聊,方才似乎是有意逗他高兴?
难怪像讲故事一样。
那他是挺开心的。
……似乎忘记什么?
荀柔想了想。
也罢,大概也不重要。
自从上次病后,记忆是不如从前了。
晚膳后他下定决心,请大兄荀悦之妻大嫂邹氏帮忙探阿姊的心意,毕竟兄弟叔伯中,也就大兄没置妾。
荀襄裹挟着寒风冻雨,进入清河郡守府正院大门。
她一袭紫色氅衣,内着武将大红袍裙,头戴鹖冠簪羽,皮靴沉沉踏在门口青砖上,发出两声闷响。
武将官服果然是最方便行动的服饰,冬夏皆宜。
魏郡偏南的地理位置,不适合照顾整个冀州,再加上清河、安平两郡,是被曹操攻下的,如今虽然退回,但紧邻兖州,不得不防,故荀襄将州治所移到清河郡广川县太守府。
此府本来的主人太守张绣,丝毫没有权利被侵犯之感,倒不如说,喜从天降,求之不得。
正院门两侧廊下立墙为塾,左侧为候见官吏,右侧为太守府记室众掾属,见州牧入门,纷纷起身行礼。
“坐下罢,不必多礼。”
荀襄冲两边摆手,脚下不停,穿过中庭,迈上台阶,与得到消息,出殿相迎的张绣撞个正面。
两人彼此未待开口,先相视一笑。
“无事?”张绣先问道。
“无事。”荀襄点点头。
叔父令她镇守冀州,保一州平安稳定,她不曾治理过地方,原不知怎么做,却是阿姑给她提的建议,一道简单的办法巡察。
纵使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做,巡行郡县,对于宵小之辈也能起到震慑作用,目见耳闻之后,自然也就能明了民间之疾苦。
荀襄从其言而行。
政务都在郡县,她这个州牧本来也没有具体负责的事情,兵士闲着也是闲着。
四方巡行后,她才明白,叔父为何三令五申,叮嘱她要维持安稳。
才明白,何为百姓疾苦,小吏奸猾。
之前,巡行途中,她发现冀州此地,因为水网密布,水泽充沛,县、聚皆依水而建,城中水井数少,百姓多自河流汲水。
但今年天旱,如今又是枯水的寒冬,水位下降,河面封冻,取水就需滑下堤至河上,凿穿冰层,取水,再艰难爬上堤岸。
艰难且不提,多有百姓,因为不慎踩中冰层薄弱之处,掉入冰窟,溺水而亡。
针对这一现象,荀襄想了个办法。让各县在其近河处凿几个洞,再在堤上搭建几个汲水台,指引百姓统一在堤上水台汲水,就如井上汲水一般,安全又方便。
一点小事,并不费多少人力,很容易就有益一县百姓,没想到执行起来,却带来不少麻烦。
有搭建井台,让百姓付费取水的,有借此强征百姓劳役的,有以搭建井台为名,强拆百姓屋梁、强抢财物的。
县令、太守更换,小吏却无法完全更换,县令忙着上手公务,的确抽不出时间关注这一件小事,但袁氏刚倒了,就有人如此阳奉阴违,连一时半刻装老实都不能,也是实在大胆。
然而就到此,都还不算什么。
荀襄巡行乡里,威慑住一些奸猾之吏,有些地方原本要钱或者强征的,风闻她将至,也不敢再乱来。
县令们得到传报,正要也借此处理掉一批掾吏。
但让她没想到,竟然有人,借这一点小事,就差点激起了民乱。
一个小吏,先借政令名义,征调民夫,强收杂税,毁坏屋舍,然后将事情推给上官,鼓动唇舌,以激起百姓怨愤,转头再将百姓怨言上告县衙,说百姓要造反。
若非当地县令沐并,聪慧明达,未被他一激出兵,而是悄悄调查清楚,这名小吏估计就已成功逼迫百姓造反了。
沐县令查明真相,审讯小吏,小吏当时对罪行供认不讳,并暗示自己是有人指示。
待县令上报郡府,郡中派人详查,小吏却忽然翻供。
声称自己都是按照县令行事,风闻百姓动乱,才上告县府,对朝廷一片忠心,根本是县令伙同袁氏旧族不满,故意制造动荡,煽动名义。
巨鹿太守波连看着前后不一的供状,十分头痛。
这位县令沐并,本是袁氏吏,被荀太尉亲自赦免,拔擢为县令。
而这个案子,越审越大,越来越复杂,他实在搞不明白,只好呼唤荀州牧来处理。
荀襄拿着罪状,也又惊又怕,没想到这样一件小事,居然差点酿成民乱。
她也拿不定主意。
沐并此人如何被叔父赦免,她比波连更知原委。
袁绍幕府大吏,未受罢黜反倒升迁的,只有此一人。
先是刚上任的赵郡崔烈为袁氏旧吏求情,希望太尉宽饶,以彰仁爱,崔氏名声实高,叔父于是答应了,许其家中田宅二百亩以下,家资三十万以下,仍复原职,不必罢黜。
一个四百石吏,最多能置下的家产也就如此。
但一通统计下来,只一人脱颖而出。
沐并出身贫寒,并非巨姓,全靠才干进入袁绍幕府为曹,家中田不满百,其母其妻,布衣荆钗,亲自织布。
叔父亲自见过他,认为其才德兼备,任其廮陶令,接替崔烈原本的职位。
至于这番宽宥,却查出好几人大笔不明财产,家中田宅连陌,家中大起屋宅,仆从过百,崔公脸面如何,就不必去看。
总之,沐并没问题。
但未曾问出小吏背后支持者,荀襄一时就舍不得杀他。
直到贾文和提醒,此案不断,会逼迫冀州残存士族惶恐,甚至造反,才让她忽然醒悟。
关键并非阴谋撩拨的人,这样的人,无论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一直存在,真正有实力作乱的大族,其实已经被叔父处理掉,剩下的是一群惊弓之鸟。
关键是安定,眼下一切与“造反”、“作乱”相关的事,都会让他们惊惧。
在性命威胁下,他们可能做出任何事,而且一处起火,可能会引起燎原。
她立即杀掉小吏,了解案子。
却也受到深刻教训。
在这之后,她依旧巡行乡里,督查各处井台设置,但每至一地,更加仔细,更加谨慎,不止要咨询百姓,还亲自上门拜访名宿士族。
好在现在,终于渐渐平静无事了。
正堂垂帘再次撩起,走出恤孤令使荀光。
“见过州牧。”荀光亦浅浅一笑,牵起帘幕,青衣素裙,书吏装扮,温文雅致。
“阿姑也在。”荀襄回了一道家礼,低头进入殿中。
沾满泥浆的皮靴脱在堂下,堂上炭火充足的室内十分温暖,她伸展开冻僵的手臂,舒坦的喟叹一声。
长史任红昌快步上前,替她脱下冻硬又沉重的外氅,又连同自己的,一同递给候在殿门一侧的亲兵,让其拿去烤化晾干。
亲兵偷偷看她一眼,连忙红着脸将头低下。
“哪知竟有冻雨,早知如此,今日就不该出门。”张绣望了望被风撩起的门帘,有雪花偷趁缝隙飘进来,化在门槛内,将门口的地面浸得泥泞。
“无妨。”荀襄搓搓手,解开皮甲铁裙,“我在外面觉得冷,就下马步行,走一走就热了。”
张绣立在一侧,动了动手指,犹豫间荀光已经伸手接去。
“好沉!”荀光惊笑,手臂坠了一坠,双手才将甲衣托稳。
“我来罢。”任红昌上前,笑着接过,转身挂在立架上去。
“听说曹子慧前来?”荀襄接着就问道。
“在西厅内。”张绣立即答道,“说有要事,观其神色,却不甚急。”
“我今日来,也是有一事想禀告州牧,”荀光笑意盈盈道,“也不甚着急。”
“如此,请阿姑与贾公,与我同去见曹太守。”荀襄先看姑母,又望向行礼过后,又低下头看简牍的贾诩。
她毕竟还是要注意一些男女之别。
贾诩被迫起身应喏。
他与张绣一般看法,认为应当不是什么大事,但大概有点麻烦。
待曹性说完,贾文和心里叹气,果然麻烦。
事情本身简单。
曹性为中山太守,中山无极县曾有一大姓“甄”氏。
之所以说曾经,盖因为甄氏宗家二子,在袁绍府为吏,抢掠财物、侵夺民田数量巨大,已经被清算,甄俨、甄尧二人斩首,家产皆没,仅留下一处宅。
就这些,甄氏不过冀州无数破家的士族之一,只是她家有一名闻名州郡的女孩甄宓。
关于这名少女,有许多传说,据说她幼年睡眠,家人就常常见有人将玉衣盖在她身上,逐渐长大,不止容貌尤其美丽,还品行优异,喜爱读书,聪慧颖悟,在灾荒年间,劝说家人拿出存粮救济百姓。
总之,是个完美无缺的女郎。
这样的女郎,袁绍自然也知道,之前曾与甄氏约为婚姻,要将她配给二子袁谭,只是婚事未成,袁绍事败了,接着甄氏就被清查。
如今,甄家一架小车把甄宓送进了太守府,声称不管他是娶,纳为妾,还是为奴为婢都可以,反正他们家现在只是罪臣。
“我为中山太守,怎么能娶这样家族的女孩。”
曹性叹了口气。
美色是一回事,但这样身世复杂的女子,他还想继续仕途,怎么会自找麻烦。
荀襄正想开口,被旁边荀光扯住衣袖制止。
果然曹性话并未说完。
“我原本想,代其父兄,将她嫁人了事。那女郎却道,她来嫁我,就是为了保全一家老小性命。如今家中没有成年男丁,又成了罪臣,妇孺柔弱,又不能自求生计,若她不能凭借容貌,寻得一名丈夫庇佑,那一家只能俱死,以保清白若我一定要嫁她,就请将她献给太尉,否则她绝不离开太守府。”
“她说家中商议好,若是不行,就举火俱焚,性情如此,我如何敢逼迫?”曹性苦笑,无奈之色不算作假,“故而,我只好留她在府上,来请州牧援手。甄氏虽入罪,可中山无极甄氏,是前汉发迹起来的士族,亲朋故旧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