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柔到能分辨出自家侄女,对面那个小将,就有些看不清了。
不过,也不要紧,先找正立在鼓车上击鼓作兴的曹操,至于对面击鼓的,则仿佛是张绣这个之后再计较。
“曹孟德!”他立即喝了一声,先定基调,“你怎如此无耻,欺负小辈!”
“这是什么话?”曹操大笑,却也适可而止,停了鼓槌,“不过是小儿辈一时意气之争罢,场下乃是我家文烈。”
文烈,自然是曾被曹操赞为“吾家千里驹”的族侄曹休了。
能被曹操选择,亲自带在身边教导,显然是曹家下一辈杰出人物。
荀柔弃了马,登上车,果然还是车上位置更高,看得更清楚,然而他实在不通马战,也看不出胜负。
“凤卿远路而回,正是疲敝饥渴之时,如何论得胜负?你家这小马儿,分毫不讲侠义。”
很好,对面的鼓声总算也停了。
场中两人各自控马退后一步,再放下兵器,下了马向鼓车过来,并同在车前行礼。
“不过相互讨教一场,含光何必着急?”曹操笑道。
荀柔呼吸一滞,发现自己今天又犯了一回傻。
“禀太尉,骑都尉荀凤卿已攻克河间,擒得河间太守、袁绍从侄高幹,故前来复命。”
幸好,这回又有荀襄。
一身胄甲的女将,见情形不利,上前朗声报来。
她甚至都不提这一场争斗,俨然没将城门这场波折放在眼中,所以不值一提。
荀柔欣喜,他家小姑娘历练出来了,“即刻在城东扎下营寨,与曹性将军为邻,安顿士卒,今日设宴,置牛酒,以享三军,明日之后,论功行赏。”
荀襄干脆应命,转身叫上张绣,走到自己兵卒之前,立即传达了荀柔命令。
“好一个英俊女将!”众兵卒欢呼中,曹操抚须赞叹,忽而转问荀柔,“此女适与何人?”
多说多错,荀柔认为,自己今天还是少说闲话得好。
“曹君可要一同祝贺?”他扶着栏杆,跳下马车,迅速向荀攸靠拢。
“我还有事,先回城中,安排妥当,再请君赴宴。”
曹操望着荀襄离开的背影,兵卒在其命令之下,秩序井然的跟随离开,抚须问道,“文烈以为如何?”
清俊的银甲少年,惭愧道,“是休无能,不曾先擒之于马下,回去必勤练马战之术。”
曹操摇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为将者,所持岂是勇猛,你当学领兵之道了。”
若论斗战,曹休只是尚不得赢,可若论其他……就是真的一时胜负,此时想来,也无意义。
曹操也不知自己想看到什么,可也知道,是时候该回去了。
在荀襄帅兵至邺过后不久,曹操果然带兵走了。
他这一走,荀柔睡眠质量也提升了,头脑也清明了,天也蓝了,风清水静。
不是惧怕,只是曹操在一日,他就一日不能安心。
难怪人道,初生牛犊不怕虎。
人越经历,越见识,越是小心。
从前以为绝不可能发生的事,现实中却实实在在发生。
原则上他相信曹操已被自己说服,这段时间一直以来不曾停歇的小动作,反而证明这一点,但心理上,尚未取得压倒性优势前,他都分毫不能放松。
人性,不能赌。
这不是针对曹某人,而是每一个有可能靠近,威胁到政权的势力。
眼下的胜利,只是表面胜利,战果尚未稳固,被袁绍统治好几年的冀州百姓,就是要让他们重新习惯红底黑字的“汉”旗,也还需要一些时日。
如果放在后世的游戏里,现在“汉”势力,刚开始重新加载在冀州这片土地。
其他州郡,司隶的进度很不错,政策上传下达顺畅,百姓认可;凉州还差一点,但进展顺利,百姓对大汉也有了归属感;益州进度看似不慢,始终跑不满,百姓对朝廷既向往又满怀警惕;冀州……则才刚刚开始加载。
当然,只要没有施法打断,发生大战、饥荒,只要让百姓能活下去,进度条就会不断生长,大汉的血量也会越来越厚,血防越厚,越不容易被推塔。
这也就是所谓的“势”了。
曹操今日一走,明年再见,局势就会大不相同。
曹操礼物中荀欷来信,算是小小惊喜。
衣食无忧,不受怠慢,这些当然都是虚辞,曹家对阿稷当然不敢差,但也绝不会那样自在。
不过,虽是软禁,毕竟名为做客,曹操夫人卞氏对他提出的要求,的确尽力满足,于是他借用曹家资源,埋头整理补充当初格物学的书。
荀柔见他在信中提到好几个当年他们未能尝试的试验,以及他许多想法,确信阿稷终于走上了适合的道路。
这个侄儿,几乎是他看着长大。
他当年教那些孩子物理、化学等知识,归根到底,并不是为了培养科学家,是希望教他们学会用科学方式来观察、分析、解决问题,而不是用孔子的“道德人伦”。
他永远记得小时候听过的事,一个县里,百姓因为穷困养不起孩子,只好抛弃,新上任的县令不着急改善民生,而当做道德问题,下令弃子者杀。
这个故事内核与“何不食肉糜”,根本毫无分别,但这位县令因此扬名天下,成为官吏表率。
他当初是想教出,不会用这种方式治理地方的基层官吏。
阿稷学得很认真努力,成绩很好,他的记忆力也不错,但心性太过温柔,还是不适合为官。
他那时候无法明言,阿稷毕竟是兄长的长子。
况且,阿稷自己并非没有愿望,那时候,他是家里第三代唯一的男孩,他一直很有责任心、很努力,期望将来顶立门户。
后来,荀欷随父去青州,他曾写信希望他继续学习,荀欷也曾做出提净海盐的工艺,只是还是繁冗昂贵。
内陆湖盐、井盐天然就比海盐洁净,对比起来,昂贵的海盐,只有猎奇,或者为讨好荀家的人,会买来吃。
反倒是粗晒的海盐,因为价格更低,销量更好,也受百姓喜欢。
后来,荀欷不再深入研究,又专心回到了政途。
再然后,父亲过世,兄长让他回长安奔丧。
那时候,荀柔已经是太尉了。
长安表面风平浪静,政治形势却不好,他没有孩子,阿稷是他亲侄,才能却不足以撑起身份,所以他只能将他按在家中守孝读书。
结果,还是不能避免他涉险。
听到荀欷独自前往徐州赴任时,他不能不担忧。
一路都是战乱区,徐州内部又太复杂,一个人在这种环境中很容易消失。
这一路,可能为蛇鼠所伤、可能坠马受伤、可能感染疾病,可能被劫匪、被盗贼、被乱兵所杀,可能被刘表、袁绍、袁术等人所俘,即使到了徐州,也可能稀里糊涂,送了性命。
被曹操俘虏,反倒成了最安全的出路。
荀柔派人送书给他,想让他平静心情,不要焦躁,踏实在曹府待着。
《论语》之类经书容易让人虚无,历史类容易让人钻牛角尖,少时这本书也许能让他放松些。
阿稷真能看开,开始专研学问,让他实在庆幸。
不过阿稷竟然说曹操幼子曹植虽然年幼,但在格物之理上颇为灵慧,他摆案正式收作学生。
荀柔好笑之余,不免想,将来若是没有了“白马饰金羁”、“置酒高堂上”,只有“氢氦锂铍硼”、“相互作用力”,似乎也挺有趣。
他看过荀欷来信,不两日就又收到堂兄荀谌的来信。
信中给了他二十个名字,加上由荀襄带回来的,亲哥荀棐给的六个,一共二十六人。
曹操走后,荀柔正式开始接手冀州。
与别地不同,冀州的百姓的确“重义”,难以利益“收买”,所以,要从休养生息开始,政令律法不能一下改变,要慢慢过渡,潜移默化。
所以人,官吏,就很重要。
基层胥吏无法一下换掉,县令是父母官,决定一地百姓的生活,有魏郡的经验,别处的官吏直接转过来,说不定就死于非命,于是,他向堂兄和亲兄长要人。
常山与青州的人,同处中原,习俗方言差别不会太大,适应起来更为容易。
但冀州,除了常山郡,还有八郡八十七城。
他只有二十六人。
幸好,县令这一级官,倒也不全是袁氏亲信,有些是当初董卓乱政时,参与起义的士人,袁绍出于政治因素,用县令安置他们,其中一些一直在县令位置上好好待着,在荀襄带兵扫荡时,这些人献城献得都挺干脆。
荀柔准备让他们暂时干下去。
除了平稳过渡这样的政治因素,这些人当年敢反抗董卓,毁家纾难,勇气,果断,行动力一样不缺,又非冀州土著。
发展势头不佳,非战之罪,这些人里,也许还能发掘出一二真正人才。
堂兄与兄长推荐的二十六人,以三或二人成组,分配到各郡,兄长的六人,分两组,安排在靠近青州的渤海郡与河间郡,堂兄推荐的二十人,则分散在其他七郡。
然后才是郡守,这次他不准备直接文武分权了,除了魏郡用董昭,兄长举荐的青州司马太史慈领渤海郡,建义将军高顺领河间郡,镇东将军波连领巨鹿郡,荡寇将军罗胜领安平郡,奋威将军曹性领中山太守,安西将军张绣领清河太守。
领为兼职,以六将领六郡,虽只是一时之用,但也是提高众将身份,与升等、加封号一样,属于讨袁胜利奖赏,其中波连所封“镇东将军”,是以奖励其多年以来抵挡袁绍,为司隶北面屏障的重要作用,张绣的安西将军,则是他这些年军功累积。
其后,原巨鹿郡瘿陶县令崔均(崔州平)被任命为赵郡太守,则更多出于政治考量。
这位以诸葛亮旧友出现在三国演义中的名门之后,人生经历竟相当丰富,灵帝时出任过并州西河太守,董卓霸政时,弃官随袁绍起义,联盟军散后又做了县令,等袁绍举旗反汉,此人再次弃官,又因战事,滞留冀州,寄食友人家中。
等荀襄兵马进入巨鹿,他劝服当时的宋子县令冯盱,献城投降,可以说是袁氏麾下第一清白人。
这么一个纯白无瑕、出身名门的标杆出现,不当模范,未免可惜。
定下县令与太守之后,重新升至右将军之位的荀襄,领冀州牧,总览冀州军政。
“我”荀襄站在内堂之中,听见叔父亲口说出的任命,不由有些紧张。
若让她冲锋陷阵她自是不惧,可政务……她不是小孩了,如何不明白这任命的特殊。
“凤卿,我让你将冀州军政事务,非是让你都揽在手里,”荀柔向她招招手,让她近前坐下,“今日并非正式任命,不必拘谨。”
“哒。”
荀襄在案前直接跪坐下来,长剑轻叩地面,神情仍然不安。
“这道任命,实在也是不得以。”荀柔知道该如何劝说安抚侄女,他抱着手炉,叹了口气。
果然,荀襄眼神顿时出现变化。
“文若来信道,韩遂已被休若兄与凉州马氏一同诛灭,西域道路得通,龟兹、鄯善二国,岁末将遣使入贡,而益州彝族孟氏也将派人入朝,商议通商事宜。”荀柔指了指屋角席垫,让荀襄起身自取来坐下。
“所以岁末,我与公达都要回长安,但冀州此处,也须人留守,凤卿,此任只有你能担,你可明白?”
若非荀彧来信,他原本是准备用一冬安顿好冀州,好于明年春回,邀曹操南下稳定江东。
但堂兄所言无错,西域国家和南中的少数民族,都关系着大汉未来发展,况且眼下中朝在长安,西面是朝廷安身立命所在,他出征半载,也该回去稳固一下局势。
他和荀攸都要回去,冀州留守只有荀襄可以。
只有她能在特殊时候,做下决定。
“如此,凤卿定不负叔父所托。”荀襄跪坐好,郑重道。
“你也不必太担心,”荀柔温声道,“各县令都是多年从政,百姓民生自有他们安顿。你只需作两件事。
“其一,稳定冀州形势,出现叛乱,立即镇压,不要让其蔓延,其二,现在冀州各处郡守多是你手下部将,”荀柔顿了一顿,望着侄女道,“这一次,你要镇住他们,监督他们,保全他们,勿使违法,恪尽职守。
荀襄松了口气,连忙点头,“是。”
若是以叔父所言,这个州牧,似乎也没那么难了。
“其余事务,贾文和、张长庚、董公仁可以辅佐你,另外,你也可以多向你姑母请教。”
姑母自然是如今在冀州奔波建立恤孤寺的荀光。
荀襄对这位姑母已十分佩服,立即应下来。
“最后,若有敌来犯,你知当如何应对。”荀柔注视着荀襄,沉声道。
荀襄果断一点头,并没问哪里的敌人。
“必令,有来无归!”
在登上马车,启程回长安前,荀柔再一次嘱咐荀襄。
“各郡县至春耕,不得征召百姓劳役,苦役用刑徒,其他事,让各郡太守带兵做,兵卒受国家供养,又血气方刚正是壮年,空闲下来,也会要生事端。”
“还有,严令冀州各郡,日后都不得当众杀人。”
离开前他做了最后一件事,就是杀人。
被魏郡小族审讯折磨了几个月的袁绍近臣,家底也差不多掏空了。
所以最后勾名很简单,不降就赐自尽,大罪按律诛及族,本地士族为袁绍伪官县令及以上主政官皆处斩这一种,不及家族。
自尽自是牢中,对其他人,荀柔也没有按惯常做法,公开杀人,悬首示众。
而是命筑台,先活着示众一日,杀于台后,再躺着示众一日,即许令亲友收敛。
天下要太平,社会要恢复秩序,人也要恢复道德,这一辈经历战乱,艰难求生者已经没办法,他想要以后的孩童,不要从小知道怎么杀人,也不要认为杀人容易。
少年时期的课本,是上下五千年中精心挑选出来的文章,每一篇都极其精彩,令人记忆深刻,至今想起也让他回味。
他记得《药》里那群伸长脖颈的鸭子聚拢,又轰然退开。
鲁迅先生辛辣的讽刺,那时候没见过杀人的他,自然没什么感觉,然而在战后某个清晨醒来,他突然被记忆刺痛。
他必须时刻警醒,自己想要做什么,想要什么样的世界。
因为保全身体、允许收敛这两条,这次处死的人虽多,但他在冀州民间,准确的说,在士人的名声却回升了。
虽然,他本意并非为成全这些人,但也不至于专门辟谣,就让他们以为他保持着儒家的仁义道德观好了。
这样他们才会愿意为了前途,甘心受他约束与驱使。
不过,他也清楚,许多门第早就放弃挣扎,期盼着尽快清算,好重新开始,而他居然还肯施舍他们一点尊严,不至让他们起步太低,就成了意外之喜。
“叔父放心,我会守好冀州。”荀襄立即答应道。
荀柔再在看向她身后,特意赶回来送别的荀光,青衣、簪笔、腰间配印、配笔刀、配燧石、着皮靴,已全然一副文吏打扮,洒洒落落,文质彬彬。
“小心保重,勿过辛劳。”
对于这个妹妹,在事业上,他只剩下钦佩了。
“是,兄长也请保重。”荀光屈膝一礼。
其余人等,亦各有嘱托,一番道别后,荀柔攀上马车,却又不由得回首一望。
他和兄长还有堂兄友若,已数年不见,这次回到中原,原本想应当能见面,竟又未得。
他终于攀住荀攸的手,进入车中。
军队暂时驻扎冀州,免得明年春天还要赶一趟路,张郃、高览这些降将,了解当地,被留下来辅佐荀襄。
随行则是典韦所领的五百亲卫,还有氐将千金、羌将当良贾,两人各余的二百族兵,以及甘宁的三百亲卒,浩浩荡荡的千二百人,不必担忧路遇匪徒。
魏郡那些小门户出身的青年,他也挑了几个表现不错的带回长安。
一方面,他们的确是栓在冀州士族门第前的胡萝卜,让他们安分老实,另一方面,果然有才能,当然要用,其实到处都还缺人。
从邺城出发,向雒阳一路,沿途都荒凉。
野村山郭,颓墙败瓦,蛇鼠寄居,荆棘丛生,旦夕止宿,他们都寻旧时村落落脚,但所过之处,空见旧迹,不见人踪。
不过荀柔还是乐观的,这里没有大战,人应当还在,只是都躲进山里,等天下太平,就都会慢慢回来。
不过一直过了荡阴、朝歌,直到清水河畔的汲县,才终于看到活人。
不,准确说,荀柔先听到歌声。
悠扬婉转的女声吟唱的小调,很美,很动人。
他没听清歌词,又或者本没有歌词。也不需歌词,那只是一个热爱生活的女子,偶然发出的一段心音。
那一缕清音,活泼泼的就随着流水潺潺声飘来。
荀柔抱着暖炉,在车里坐起身,往窗口望去。
马车很快驶过一道缓坡,一切展现在眼前。
清澈的流水泛着浮光,三个女子站在河边,垂发,穿着灰色粗布长衣,长度刚过膝盖,系着草绳腰带,穿着草鞋,各抱着一只陶瓶,惊慌的挤在一起,瑟瑟发抖地望过来,看不出刚才歌者是谁。
临河不远是座小城,小城建在河湾内,周围田地,一看就已经荒废了,黄土墙垣三丈高,沿墙有几颗枯掉的枣树,墙上一座小望楼,楼下只有一个城门洞,城门大开,黄尘扑扑,门口无人戍守,墙上也没有岗哨。
然而,城上毕竟飘着几道炊烟。
“似是汲县。”荀攸道。
按照路程,的确该到汲县了,更何况旁边又正好有一条清水。
“我们再向前再赶一程吧。”荀柔向荀攸道。
何必去惊扰那一支歌?
荀攸点头,“此地似无官吏掌管,为安危着想,的确不宜宿夜。”
荀柔不由一笑,公达这理由找得够可以的。
一匹枣红马哒哒的来到车旁,马上大红锦衣的骑士弯下腰,车窗外甘宁满脸欢喜凑过来,“太尉,今日在此城中休息罢!”
“不行啊,”荀柔摇头,“先前山路转折难行,已拖慢行程,现在道路平坦,需得赶路速行。”
甘宁露出肉眼可见的失落。
“这样,好不容易见到人烟,”荀柔继续又道,“你领几个人,进城看能否买到一些牲畜,鸡、羊、兔、豚、犬都好,牛就不要了,若有酒,也买一些,买好赶上来,今晚让大家好好饱食一餐。”
过城不入,他也需安抚一下一路疲惫的众人。
“领命!”甘宁果然立即又高兴起来。
“等等,拉一车粮去,用粮食换。”见他拨马要走,荀柔又连忙唤住他。
这里显然交通未便,钱不如粮。
“是!”这一声答应已经从一丈外传来。
马车下令继续前行,荀柔也不再看窗外,让他稍微可惜的是,待他们走远,也没有听到歌声再响起。
不过那天傍晚,用鸡肉、兔肉、猪肉煮出的汤很鲜美,他连喝了两碗,喝得一身都暖和。
汲县过后,人渐渐多起来,也有了成建制的城池,虽还是寥落,城中可能也只有一个老年县令,多是原本县里的三老,或者德高望重的长者,但也有些条理了。
袁军败得太快,原本大量青年男女被征走、抓走,但当袁绍带着残兵逃向冀州时,还是有些活着的河南郡本地人,都尽力逃回家。
虽然家园被毁,满室皆空,可毕竟是家。
军队经过时,各城都很紧张,但听说是朝廷军队班师回朝后,却也都欢欣鼓舞,愿意献出酒食和女子招待。
荀柔依旧不令军队入城,只以钱粮换酒肉,不过既然路过,也招当地县令前来一见。
都是众人推举的,又肯在那个时候留下来,这些县令不说能力如何,心性大多很好,除非太老迈,他都想让对方干下去。
只有一位实在老病不堪,他亲自入城去会面,另选了同留在城中的这位老县令的儿子继任,并留下医工、药材。
这位老县长,则赐爵关内侯。
新爵已制定,尚未颁布,但将来颁布时,旧爵也会有一个说法。
有些冀州子弟,眼睛都羡慕红了,这简直是白捡的县令谁都看得出,新官制下七品的县令,是仕途中一道门槛,跨过了才能为主官,否则就只能一辈子给别人打下手。
而让荀柔惊喜的是,河南郡成皋的县令刘翊,竟是颍阴旧人。
当年同县之内,荀、刘并为著姓,族中常有往来,只是刘翊与他年岁相差大,他还是孩童时,刘翊都出仕郡中了,相互没什么交情。
虽然没有交情,但毕竟是年少时在县中街市见过的人,多年重逢,自有一番亲切。
这次也是凑巧,刘翊原为颍川上计吏,要入长安送税赋,恰逢雒阳收复,百废待兴,无人可用。
钟繇恰知其人,就硬将他留下,让他帮忙安抚雒阳东北面,重要城池成皋。
刘翊原本不愿意,可钟繇显然清楚这位老先生的性格,将他往成皋一领,见一城几为废墟,废墟中全是忍饥受寒的百姓,他就丢不开手了。
荀柔一边听老先生无奈叹息抱怨,一边忍不住发笑。
启程离开前,正式拜刘翊为成皋县长,由于成皋是大县,故而官位六品。
过了成皋,入了汜水关,再往前,人就更多些,也有了牛的身影,都加紧耕地,以便及时种下冬麦。
钟繇到偃师亲迎,来到雒阳附近,又是另一幅样子。
由于当初淳于琼扫荡弘农,军队数量竟突破十万,十万人,粮食又有限,钟繇只能一面让兵卒种些秕子、芜菁之类勉强果腹,一面将人组织起来劳作,防止作乱。
“这也是无法,若放出去必为祸患。”钟繇道,“况且,雒阳实在也需要修整幸好有杨将军镇守,倒也无碍。”
荀柔连连点头。
从前战后坑杀降卒的传统,其中关键的原因,就是缺乏粮食又担心士兵哗变,但凡能够约束住,当然能避免就避免。
杨奉跟在钟繇身后,一直一言不发。
他在寻找机会。
他记得杨修跟他说的话,太尉让张鲁换他,必然是想夺他的兵权。左冯翊是京畿重地,他又并非太尉亲信,掌握一郡兵马,如何让太尉放心。
他最好的机会,就是凭借受降淳于琼的功劳,主动请求迁来雒阳。
观太尉性情,必不会固守关中,放弃中原,迟早必还旧都,到那时候,太尉就必需倚仗兄长了。
“某愿为太尉镇守雒阳。”杨奉单膝跪下来。
听闻此话,荀柔立即看向钟繇,见钟繇摇头,便知并非他的主意。
不过……也不是不可以。
杨奉的确没做什么,可几次拖延犹豫,荀柔也记在心上。
他想换雒阳,不外乎一为避祸,二看中了雒阳这个地方。
可钟繇经营雒阳多年,又收复了本地的豪强匪帅,就算杨奉背后立着弘农杨氏,也休想从钟元常手里偷家。
“也好,便以杨将军为河南都尉,辅佐钟公,以,潼关司马徐荣为左冯翊都尉。”
没有战略意义,潼关也不必再留将军镇守。
这些年,徐荣屡有战功,忠勇勤恳,荀柔看他也看够了,正可以借此提拔起来,左冯翊邻近并州,正是将来有为之地。
他说完这一句,不再理会怅然失神的杨奉,转向钟繇道,“另外,此次归京之后,我愿向朝廷请命,保举元常兄为司隶校尉,加中郎将,坐镇雒阳,元常兄以为如何?”
钟繇拱手应命。
司隶校尉旧为二千石,与河南尹平级,如今河南尹为四品,司隶校尉不见在文官官阶表中,显然是平级武官的职务。
至于中郎将不过加封,他也并未多想。
荀柔看出钟繇尚未明白关窍,此时也不多作解释,武将官阶他已经搭建好了,到长安后,再同荀彧商议后,就会发布。
就同中条山战前所说,此战胜利,当有褒赏。
处理讨袁一战最后遗留,荀柔加紧了行程,终于赶在腊月下旬,回到长安。
是日,雨雪霏霏,尚书令荀彧代天子郊迎出三十里。
兄弟相见,纵使端庄如荀文若,在这样庄重的场合,也不由扬起唇角。
白雪轻盈如飞絮,随风扑人。
侍从撑起金色曲柄青金华盖大伞,却无法阻拦随风横流的风雪,而肆意的风雪,却也无法阻拦郊迎之礼的盛大。
鼓乐声作,百官跪拜。
望着伏倒雪地,甚至激动嚎啕的人群,荀柔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似乎正由一场胜利凯旋,一场众人眼中决定国运的大战的胜利。
在冀州时,当然开宴庆祝过,可那只是针对战斗胜利的庆祝。
身处中原,那里复杂、互相拉扯的形势,让他如何也难认为自己已经取胜。
可如果换作长安?
固然还有袁术高举反旗,可那只是南方,就是承平之时,天下也不是没有造反起义。
在公卿百官,这天下已经算重归太平?
荀柔觉得荒唐可笑,可一想,似乎并不意外。
郊迎的礼节缩减大半,删掉天寒地冻、雪花飘飞的郊外,观看礼乐舞蹈的环节。
不过即便如此,他登上马车,被室内温暖的空气一激,还是直接打了个喷嚏。
“含光勿恙?”荀彧递来一张帛巾。
朱轮的轩车,双毂两辖,宽敞的车厢内,刺绣锦缎贴布车壁以及底座,荀柔一坐上去,就感觉到车底是温热的,应当是在底部做了夹层,放置炭火,而车顶上盖,亦是羽盖华藻。
这比他那辆厢车舒适多了,可惜不能让公达也坐上来。
“这怎么……仿佛是天子车驾?”他接过帛巾,擦拭眉稍、脸颊、头发上的残雪,仰头看华盖上华丽的黑色纹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