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相信含光,不会做出有违天下之事,但也知道,他之所作所为,对天子有失于礼。
天子……实无过错。
他缓缓一点头,目光扫过其人敷粉后的面孔,其实细看,也并没有那么相像。
“既然如此,彧便不耽误孔君了,只望孔君身在帝侧时,多多匡助天子,退于太学后,旦夕精进。”
荀彧说出这番话,实在诚恳,正是听说孔桂学习并不沉静,常与浪荡子弟往来游戏。
“令君赐教,桂必铭记在心。”孔桂立即回答,再拜之后,攀缰一步跃上马车,回身抱拳,“告辞!”
荀彧沉着心归家。
妻儿俱在家中等候,先至正堂行礼叙话。
妻自先言这几日家中上下,他亦不免问起邻宅,含光出征,堂姐带着荀欷之妻,二女守宅,他当然需要照顾些许。
再便是问一遍儿女,女儿的学问,日渐精进,女工秀美,两个小儿,长子咿呀学语,幼子则尚不识人。
看过一回,又与妻子道了一声辛苦,他却又独自回了书房。
架上琴,因久久不弹,弦已有些松软,荀彧理弦焚香,轻轻弹奏。
《咸有一德》与《傅说之命》二篇,古文、今文,学派之争并不重要,叔父慈明公后来的学问,也并未困囿于此。
重要的不是真假,不是辩说的胜负,重要的是这两篇文章意义。
增进德业,需要践行,增进学问,亦需要践行。
事不躬行,则空谈无用。
不是“枳棘非鸾凤所栖,百里岂大贤之路。”
而当是“鸾凤若至,清风则来,百里不行,何至天下。”
他们借这一场辩论,是要再申、再议、再辩,含光的“实践”之论。
学问之道,要不断发扬、辨析,才能深入人心,这是近半年来,他们一直谨慎所行之事。
有这一层铺垫,到立冬“三年不仕”之令出,就能水到渠成。
[非天私我,惟天祐于一德;唯和唯一,德无常师,主善为师。善无常主,协于克一。]
并非天命庇佑,是天庇佑德行,只有和谐与纯粹专一,德没有唯一准则,善是其准则,善并无一层不变之定论,和谐纯粹专一之人。
是邺县,不是袁熙。
袁绍后妻刘氏,某日趁夜,绑了奔波疲惫睡去的袁熙,连同城中有意投降的士族,开城投降。
同时,刘氏还主动表示,愿意派人劝降高幹,只望荀太尉能放过她的儿子河间已破,高幹被擒的消息还没传进邺城。
守在邺县之东平阳城的田丰,得知消息为时已晚,其人性情本刚毅易怒,当即喷血三升,被部众急救缓过来后,便不吃不喝,也不言语。
他自然算是袁氏的忠臣,可袁家人最后投降,却连通知都未通知他一声,甚至反过来,刘氏有意隐瞒他,就怕他节外生枝。
但也并没什么奇怪,不过是袁绍一死,树倒猢狲散罢了。
是时,荀柔还在馆陶,驻于邺县西南侧的高顺和曹性,接到消息,当即一边将兵马入城,迅速接管邺县,一边飞马传报过去。
荀柔正接待孙坚的使者。
高冠博带、紫绶金印,他今日穿着相当正式,不仅如此,堂下还有之前被他自谦为“鄙陋”的自家乐工演奏乐曲。
本次孙坚派出的使者,是庐江太守,吴郡陆氏族长,今年已有七十高龄的陆康。
“上月,刘扬州(刘繇)亲往丹阳募兵,却被袁公路所乘,使其大将纪灵击杀于宛陵,实在令人可惜可叹。”白须飘飘,一身儒雅的陆康,说起话来也是雒阳正调中夹杂吴音清婉。
陆康原本是不想用这么平淡的语气报告的,也准备了两个版本,一个愤慨,一个悲泣,单等见到荀太尉本人,见机行事。
谁知荀太尉如此隆重待客,被雅乐一顶,自然什么愤慨悲戚都难以为继。
他也是见过世面,将心下一横,干脆也不装了。
毕竟,荀太尉年不及三旬坐上太尉,东征西战无有不胜,一见他又拿出这样的礼仪,显然是个明白人。
他再演过头,倒显得自己愚蠢。
“……的确可惜。”荀柔附和道,“刘扬州忠毅勤国,却遭此扼难,我当上书朝廷,为之请封,必使荣其身后,耀于天下。”
刘繇被袁术杀死,的确未让他感到意外。
毕竟当初,同身为宗室,刘繇的谋士刘晔脱身到了长安,他就与荀攸等人预言到这一结果。
不过结果虽然猜到,陆康所说的这一个过程,其实充满蹊跷。
刘繇身份一州之长,为何亲自到丹阳募兵?又为何身边没有兵力保护?
袁术又如何知晓此事,又如何洞悉他的行程?
袁术大将纪灵又如何能突然出现在刘繇的地盘,轻易就将他杀死?
从结果来说,刘繇毕竟已经死了,这些事也就不必再深究。
归根到底,刘繇虽为宗室,又受封扬州牧,却与其刘岱一样,气量并不高,在扬州一直有些占地为王,听调不听宣的意思,也就是相较于祭天的刘表,私造天子仪仗的刘焉好一点。
当然,从能力上,他也是不如这他这两位长辈。
扬州山匪宗贼的确多,可这么多年刘繇连本地豪强都没搞定,能力也实在差了点。
所以,当初考虑到地远难及,也就没管他,这不,果然还是死了。
“袁术擅杀朝廷官员,此为大罪,太尉可要亲征?”陆康见荀柔不接话,只好自己说下去。
他今天,是带着任务来的。
“陆公之意,是孙将军不能克贼,故而望我亲征?这时节,快要入冬,听闻江东冬季温暖,水留不冻,果如是乎?”伴着悠扬丝竹,荀柔浅笑问道。
一个“可”字,其实足以表明对方的态度,但他哪能顺着陆康的话说。
吴中陆氏,自战国时代起,世居吴郡,自西汉起四百年,族中子弟历仕州郡,常为二千石,属于和冀州广平沮氏,清河崔氏一样,历史悠久,树大根深的大族。
而陆康,不止出身吴郡,还一直在庐江作太守,已做了数年。
庐江郡所在,在吴郡西北,两郡相接,乘船一日可往。
这数年耕耘,其将庐江治理得如属私人,堪比徐州下邳陈氏。
而从长远看,江东鱼米之乡,眼看随着小冰河期的到来,黄河流域,粮食产量下降,作为农耕大国,长江流域的地位必将逐渐重要,正因如此,他才以极其郑重的姿态对待陆康。
但同时,陆康来作孙坚的使者,他身为太尉,若是立即不表明态度,那日后江南局面,恐怕要让人以为软弱可欺。
孙坚,又不是没有兄弟,也不是没有儿女,况且,他家还同荀氏有联姻。
“啊……这……太尉用兵如神,若是渡江,定能扫除奸邪,安定乾坤。”陆康飞快放弃挣扎。
按眼下情况,北方未定,对方似乎不会江东,此话当为试探。
但无论试探与否,荀含光真要至江东,他虽为孙氏使者,但陆家却万无阻拦之理。
“河北未定,我纵有心,也分身乏术,袁公路反逆,只好请孙将军前往平之。”听出陆氏首鼠两端的态度,荀柔反倒觉得可惜,只好举酒相请。
千年王八万年龟。
士族命数长久,果然也是能屈能伸。
一声急调,打破丝竹。
“曹将军急报,邺城已复,袁绍后妻刘氏缚其子熙,献城投降。”
“……啊。”荀柔微微一愣,目光移向陆康。
这不是巧了么这不是。
“恭喜太尉,河北一平,则中原安定,中原一定,则天下安,太尉功绩盖世,纵古之伊尹、姜尚莫能比也!”
也难为陆康七十岁的年纪,身姿还如此灵活,声音还如此宏亮,一转一拜,实在果断干脆。
荀柔抿唇一笑。
陆康身居南方,显然不清楚北方内幕,还以为他和曹老板、刘玄德是一条心。
他当然不会揭穿。
况且,他们也未必不能协心同力。
“陆公过誉了,天下得以安定,岂是我一人功劳,乃是众将士用命,朝廷上下百官,如陆公、孙将军等俱忠耿护国,方得今日。”
荀柔端着方才没敬出的盏,起身绕过桌案,来到陆康面前,亲手将他扶起,“还请共进一盏。”
陆康哪能不给面子,立即捧起盏,一口气就喝了。
“袁公路,我视之如冢中枯骨而已,孙将军勇挚刚毅,必能一扫而定,我欲托孙将军讨之,望陆公辅佐。”
击败袁术如今当然还是只能交给孙坚,但态度却可以不同。
先前不得已,必然要让利,现在嘛,正好乘势,意思却大不同前。
当然,其实天下离安定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但就算孙家将来能反应过来,只要他真能将局势稳住,他们也不能做什么。
除非孙氏彻底反了。
可孙坚真的会做到这个地步么?真能做到这个地步么?
又凭什么?凭左右观望,连一句狠话都不敢放的吴中名门?江东士族,凭什么要将脑袋别裤袋上跟他造反?
陆康匆匆走了。
荀太尉这边,定要赶去邺县受降,江东战事在即,他也得赶回去。
荀柔站在檐下,看着老头背影,步履不可为不轻便,将盏中酒随手泼于地下。
“公达,传信凤卿,让她安排将校留镇河间,其余兵将由她领队,即刻带回。”荀柔回身向堂中。
“传令城外张郃、高览二将,收拾整理营寨,明日起行。”
“董君留守,随机处置诸县事宜。”
“让典将军安排车驾,领亲卫护卫,我午后启程,先行一步袁谭、袁尚随我同行。”
“唯。”“是。”
虽赶早一步,荀柔抵达邺县,也花去了两天时间。
傍晚车至城下,曹性并高顺,连同城中大族皆在城门外等候,
荀柔在车上,居高临下,放眼望去,诸位白皙君子,俱是殷切又瑟缩的可怜相。
其中有些面孔,也曾旧日见得。
只是,当初他不过一来自颍川的寻常游学士子,虽也算出自名门,但族中因党锢之祸,已然寥落,随意招待一番,彰显家族尊贤纳士的态度即刻。
如今他却身为太尉,掌握这些人,与其家族的命运。
荀柔对这些人并无多少同情,只将献城投降的诸般事宜,询问曹、高二人,一边进了城。
众位君子犹犹豫豫,一路跟在后面。
邺县比荀柔颍阴老家的县城要大上两三倍,比长安雒阳却又不足。
夯土所筑的城墙依旧坚实,城中却不免凄凉,四下肮脏,房舍倒塌,带甲的兵士自然看不见,但沿途都能见到人倒伏于地,也有长少靠墙倚坐,相貌与性别,从那肮脏蓬乱的头发,脏兮兮的面孔与衣裳上却看不出来。
有些没有格扇的窗口,探出一个或两个惶恐的脑袋,但大多都脏瘦得分不清容貌,只剩一双双无神又黑黝黝的眼睛。
空气中除了腥味,自还夹杂着人畜产生的秽物的味道,熏得人头晕气短。
这城封闭数月,有此景况,倒也正常。
“尚未放赈么?”荀柔问曹性。
曹性愣了一愣,连忙抱拳道,“我等不敢自专,只等太尉前来。”
荀柔默了一默,攻城将领放赈,的确是有利有弊,利,不必说,弊,自然是有收买人心之嫌。
“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赈济安抚百姓为先。”他最后还是道,“都是大汉子民,况错也不在百姓待会儿,就在城中四处设鼎,煮食以供百姓。”
“是。”曹性当即答得干脆。
高顺慢了一拍,却并非是犹豫,其人黑瘦许多,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
袁宅四周守卫森严,不过荀柔自然畅通无阻。
袁绍后妻刘氏很快领着大儿媳,并袁谭一子出来,口称罪妾,跪拜于庭前。
都是妇孺,又是一片惊慌之态,荀柔没听到有记忆中的甄宓,也不好问,只让人将袁尚、袁谭带上来,让他们母子、夫妻相见。
又去监舍见袁熙与田丰。
袁熙还好,只是形容狼狈,姿态却镇定,已然认命的模样。
比起他一兄一弟,一个抑郁唉声叹气,一个娇贵挑剔吃穿,袁绍这位被忽略的庶子,气度反倒要胜出一筹,其才亦能守城数月,不比名将,也算水准以上。
荀柔于是问他,是否愿意到他麾下。
袁熙惊讶过后,立即伏拜于地,表示愿意效忠。
荀柔于是任他为军吏文书,属亲卫营,在身边做事。
至于,袁谭、袁尚,他都不准备用,先关着,等真正天下太平再放出来,到时候,就按一般百姓分田落户,让他们爱咋咋地。
袁家的事,他就算处置完,只剩日后曹孟德一着。
接着,他便去看田丰。
田丰病得只剩一口气。
荀柔立在榻前看他,只余轻叹一声。
当初田丰与袁绍,也是如同刘备与诸葛亮一般的梦幻开局。
田丰举茂才出仕,不满朝局归乡,又因性格刚烈,不容于郡中同僚,直到袁绍亲往拜见,将田丰请出,从此随之驱驰。
然而,人生若只如初见。
就同堂兄荀彧所言,田丰性格刚而犯上,而这一点始终不能改变,他虽然忠心不改,但袁绍从恭敬到容忍再至弃置,不过数年。
“何至于此。”
叹息一声,荀柔转身出门去,只是命令守卫,让医工前来尽心救治,至于好与不好,只是他最后尽一分力。
接下来就是赈济百姓,打扫清理,烧埋死者。
封城数月,士族看上去还能光鲜,百姓却实在遭重了。
接连数日安抚,城中稍安。
这一日,却忽闻大军远来,旌旗林立,马匹数千,甲士如林,所打旗号却是“曹”。
邺县作为中枢的袁府,被荀柔霸占做为行营。
主人一家被赶去偏院软禁,但袁谭、袁尚两兄弟,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议,迁居头一天,两边就很有精神的为谁家入住中堂大打一架。
袁尚先忍不住出拳,袁谭也没跟他客气,用手肘将弟弟怼出一对乌鸡眼,趁着后母心疼儿子,袁谭妻子十分见机,迅速占住地盘。
至于真正的大堂正厅,荀柔住得也挺满意。
席垫茵褥是真柔软,玻璃拼接的窗格是真敞亮,灯、炉都是时代前沿高科技,防风、明亮又无烟,美酒和珍玩也都是真货,奖赏给将士,体面又实在。
此外,袁绍经营冀州也是真用心,西院存着相当完整的户籍与地图,甚至连先前董卓造孽之前的郡中簿籍、文书,也都还保存下许多。
军中兵卒在城中清理,识字的文吏在府中打扫文籍,荀柔对着整理出的资料,依次地看。
他理过实务,不是一味将记录当真,具体数值算一算,不时就能看出有好几成虚数,袁熙在旁就遭了殃,冬十月的寒天,被问得满头大汗。
几番下来,荀柔也看出袁二对具体事务接触不多,这让他对昨夜去世的田丰产生了一丝惋惜。
虽然,田丰活着也未必能回答这些问题。
田氏也是冀州大族呢,巨鹿郡望,当年的黄巾起义发源地,就这都没动得他家分毫,选择袁绍后,钱粮马匹出了不少,家底可谓丰厚。
由于在清扫城池,又在焚烧尸骨,城内城外沸反盈天,烟尘动地,所以在传信兵卒蹿进屋前,荀柔未曾察觉外面异动。
“大队兵马自东而来,烟尘滚滚,不知人数,距城已不过数里,曹将军令我快马传报太尉!”
府中群吏闻讯,一时惊慌战栗。
太突然了。
固然邺县临近魏郡南界,但毕竟还是一郡之内,大家以为安全的地方,突然一支军队,凭空出现,怎不令人惊异。
“打得何人旗号?”
荀攸放下笔,平声定气的问道,一句,就缓和了满堂情绪。
“仿佛是’曹‘字。”士卒忙答。
盘腿而坐的荀柔,捏了捏手指。
曹……这种如同神兵天降的出场。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将众人惊慌之色尽收眼底,“诸君勿惊,必是我旧友兖州牧曹孟德前来。”
群吏面面相觑。
“显奕,”荀柔唤袁熙,“孟德与你父亦是旧交,你随我同去。”
“是。”袁熙不敢耽误,立即答应着起来。
“公达”
“我在府中安排扫撒饮食,敬告安抚城中百姓,并恭候太尉与曹使君。”荀攸起身拱手道。
荀柔立即明白荀攸的意思,他自己带的文吏大多随军还没赶来,这里用的还是魏郡本来的,公达需得留下坐镇,否则这城里马上就会生乱。
“好。”
车马都被牵至门前,荀柔随手披上氅衣,没有登车,一跃攀上后面的马,正待起行,荀攸这时却跟出来,扯住缰绳,“曹孟德性险,狡诈反复,小叔父万勿以身犯险。”
荀柔愣了一愣。
“小叔父当记身担天下之重!”荀攸仰头,幽深黑瞳定定望着他,惊得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想的荀柔竟莫名心虚。
“知道了。”他胡乱一点头,拨过马,转身一提缰,越门而出。
荀柔驰马过街时,街面上已没什么人了。
乱世中活到现在的百姓,精神都被炼得强大,虽也有个别牵儿抱女逃往城西,但大多关门闭户躲进家里。
至城门下,大门已经关闭了。
曹性在城门边迎候,见他驰马而来,立即上前伸手牵缰,扶他下马。
“敌军来势汹汹,高将军去城外收拢兵马,让在下关闭城门,等候太尉。”他口中的高将军,自然是高顺。
荀柔还想着方才荀攸的话,看他身后跟着几个魏郡降将,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上来行礼。
“城外尚有多少人?”
馆陶的大军还没来,但曹性和高顺这边还有一万多。
军队驻扎城外,城内除了本地兵卒,还有三千精卒。
“还有一万。”曹性立即回答。
“城中有多少?”
“亦有万余。”
两句问过,荀柔就不再说话,埋头登阶。
等登上城楼,荀柔喘定了,众将心也定了。
武将与文吏不同,本来不惧打仗,不过是突发事件,一时惊慌,定下心,想起眼下兵马充足,城池坚固,纵要战,也不惧。
荀柔上得城头,放眼眺去,城下果然烽烟尘动,旌旗如林,铁甲耀日,马鸣蹄躁,人影攒动。
训练有素的精锐兵勇,如同一支巨大的铁剑,杀气逼人。
怎么也超过万人。
而超过了万人的军队,就不再好估算人数。
倒是红底黑字的大旗,“曹”字清楚,除了“曹”还有“兖”。
后面低一阶杂色旗子,则多是“曹”和“夏侯”。
果然是曹操。
至于有人冒充的可能性这样完备的军械与甲衣,以及训练有素的精悍,这天下能冒充的一个手都能数出来,而能做到这点的诸侯,则不至于做出这种无聊的事。
他望向大纛下,几个高大将校簇拥中,黑色骏马上坐着一个中等身材,身着重甲的将军。
面目自然是看不清,身形与记忆中大致相仿。
说来者不善,自然也是,兖州东郡在冀州魏郡之东,相隔不远,要过来当然是方便,但来便来,这样一路刻意避过城池,一句招呼都不打,这种情况,就是他动兵和曹孟德做一场,他也是占理。
可同时,长途奔袭,士卒疲惫,以这样的兵卒,攻打他荀含光亲自镇守的城池,就不提后续有援军,曹孟德敢这样小视他么?
无关先前在城中对府吏说的大话,到眼下,他必须做出的决断,关乎天下的大局。
那是曹操,曹孟德据两州之地,足以威胁天下。
荀柔望着大纛之下的人,满脸髭须的大将也正抬头望来。
那双眼睛里是什么?
是审视、是挑衅,还是战意?
曹操既未发兵攻城,也未使人喊话。
但荀柔并不认为对方会等待太久。
“收起弓弩,打开城门。”荀柔转身,“我要”他顿了一顿,再次想起荀攸的话,“我要在城门口,亲迎曹使君。”
公达,竟是如此了解他。
“……再有,典叔,门后安排刀斧手,一但听我号令,则强关城门。”
与荀柔反复思量才最终确认不同,在城下的曹操、郭嘉等人,在他出现在城墙上,第一时刻就看得清楚。
身披玄氅的青年,在一众厚甲武将簇拥下,自然相当显眼。
他在城上望了一望,似乎确认了来者,旋即转身,消失了身影。
但很快,城上搭起瞄准的弓弩就收回,又过了一会儿,随着吱呀吱呀的声音,邺县的两扇大门,缓缓向内开启。
“太尉请曹使君入城”
“请曹使君入城”
城上兵卒大声的喊。
身着玄氅的身影,也终于在群将簇拥下,出现在城门口。
“主公。”郭嘉于马上侧身一笑,“荀含光已现诚意,可要就此近前相见?”
“嗯。”曹操缓缓点头,却无命令,只望着门口的身影,提马缓行向前。
前军一千人亦跟随他缓缓压近城门。
二百步,一百步,五十步……
兵马逼近,众将多少都有些躁动,只有玄衣削瘦的身影,岿然不移,曹操甚至看得清楚,那袍裾竟被寒风扬起,居然片甲未披。
如此气量吗?
曹操忍不住眯了眯眼,荀含光猜中他意吗?
可若是他,断不会如此轻敌……
曹操停住马,向身后一挥手,令众兵将止步,自己翻身下马,脸上严肃的神色已改,大笑上前,“含光,多年不见,风采依旧,气度更胜往昔!”
“孟德兄亦是,英雄气概不减。”荀柔含笑,任由曹操把住他的手。
“闻君西定凉州,南定巴蜀,”曹操捏着那一把腕,细得几乎一使力就能折断,脸上笑得豪爽,“今又下袁绍,此擒天之功,天下皆望,操何敢相比?”
“民心思定,民心向汉,众心协力,岂我一人功劳?”荀柔笑意一展,如明月流光一瞬转息,“城中已经设宴,还请孟德兄赏光。”
曹操却拽着他驻步,“含光稍待,家中几个子侄随某前来,自是不及荀氏俊秀,但亦有一二可观,不若先亲近亲近。”
“既要点评子侄,该于宴席之上从容坐谈,城门口哪是说话之地!”
这时荀柔身后传来一声。
曹操这才抬头一瞥,顿时一惊,冷汗背出。
不知何时,荀柔身后竟站了一个巨汉,须发怒张,声如洪钟,单手执着一长斧,锋韧雪亮。
“此莫非颠軨坂斩麹义、劈颜良之人?”他当即问道。
“正是我叔父典韦。”荀柔含笑点头。
曹操顿觉后颈一片冰凉,双脚更钉在了原地。
“含光怎生这般岁数,还捉弄于人?”正僵持间,一绛衣文士含笑上前。
来人身形消瘦,肤色微黑,一双浓眉飞扬,正是郭嘉。
“郭奉孝!”荀柔也笑,他左手还被曹操抓紧,只将左臂展开相迎,“竟是谁要捉弄人,你这话实在有失偏颇。”
“主公只为旧日情谊,劳师远来,奔波数日,其中心意,你领是不领?”郭嘉摇步上前。
“天下大事,岂于我心,曹使君心意,当答苍天厚土,江山百姓,千秋大义!”荀柔神色一凛。
他音量不高,却着实匝地有声。
似一瞬间千万斤冰雪灌下去,却激得肝肠滚烫。
“好!”曹操竟将荀柔一扯,主动向门内走去,“好一句苍天厚土,江山百姓,千秋大义!只此一句,当值一场大醉!”
然而,他再走几步,又定住了脚,继而从背颈后至头顶一线发麻。
邺县两侧门后,密密的排着两排健硕的刀斧手,都举着锋锐的武器。
“撤了罢。”耳边荀柔声音平静道。
但直盯得两边的兵丁真的收了武器,缓缓撤下,曹操这才回头。
荀柔依旧风清月静,被他一瞪,竟还回以微微一笑,润如春风。
曹操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的笑脸,突然仰首大笑。
他笑,荀柔也展颜笑开。
两人仿佛比赛着笑了半晌,终究是曹操的大笑更耗费力气,先停下来。
“君真妙人也!”曹孟德松了手,拊掌道。
荀柔含笑,低了一低头,将手臂一展,“府中确实备下宴席,孟德兄请?”
“敢不从命!”曹操抱拳一笑。
笙歌乐起,舞袖低回。
这一年虽经历旱灾、蝗灾、兵灾,但邺县里各家献上的珍馐佳肴,还是摆满了食案。
果有橘、枣,肉有鸡、豚,菜有姜、葵,酱有葱、菊,酒是去岁冬酿。
舞伎才艺高妙,长袖和着乐鼓,飘飘飖飖飞旋,如回风流雪。
有酒有乐,足以悦众,无论荀柔这边,还是曹操带的两家子弟,都是武将多,武将多,好饮豪爽,再加一个嗜酒如命的郭奉孝,宴席气氛很快热烈起来。
荀柔酒量不佳,但这种场合也不能拒饮,幸而提前做了准备,酒兑了水冲淡,闻着还是酒气,尝着倒没多少味。
不过,就算是水,饮得多也难受,酒过三巡,该喝得也都喝过一圈,见席间气氛挺好,他就找了一个借口逃席出来。
其实艺术欣赏水平,他还是有的,也能看出舞伎跳得不错,乐工技艺也高于馆陶的小地主家,但也就如此了,他没有文若对音律的喜好,也没有公达对舞蹈的兴趣,对他来说,歌舞表演超过三分钟就多,屋内又是人多味杂,气闷头晕。
外面天色已暗,稀星闪烁。
凉风飕飕,虽然有些冷,但被风一吹,整个人精神都不同了。
侍从捧来氅衣,提来两盏灯,荀柔披上外衣,向庭院信步。
袁绍这座宅院,他才住了几天还不熟悉,不过这时候的宅院结构大抵都相似,正堂背后必有花园游赏,园中若有池塘,水上必有曲栏回廊,通向中央水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