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恩不负by卧底猫
卧底猫  发于:2024年10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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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听澜看着那光,不知为何鼻尖微酸,垂下眼,轻轻应了声:“好。”
德音拿着两根糖葫芦,坐马车车辕上晃着脚。
远远看到走出宫门的祝予怀,她跳下车雀跃地跑过去:“公子!”
她嘴角还沾着点糖衣的碎渣,跑到近前,才认出了穿着官服的祝东旭:“祝大人!”
祝东旭昨日听夫人夸了一宿的德音,眼下也像白捡了个女儿似的乐呵:“哎,叫祝伯伯就好。德音怎么来了?这糖葫芦是给伯伯的吗?”
德音点点头,又往回一指:“是谢大哥买的。他今早翻墙的时候蹬掉了公子院墙上的砖,被曲爷爷给打了出来,实在没办法,专门买给你们赔罪的。”
几人抬头望去,谢幼旻踌躇地站在祝予怀的马车边,注意到他们的目光,努力咧嘴冲他们笑了笑。
德音小心张望了一眼,遮着脸悄声说:“其实谢大哥还买了两根糖葫芦给我,让我帮他说几句好话,但是我吃完后想了半天,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公子,祝伯伯,你们能假装我说过了吗?”
祝东旭和祝予怀:“……”
很好,谢幼旻两根糖葫芦打了水漂。
祝东旭干笑了两声,抚须叹息:“不怪你,换做是我,我也想不出能说什么。”
卫听澜一直站在边上,他的目光掠过远处警惕地盯着他的易鸣、龇着大牙傻笑的谢幼旻,觉得那两个傻子实在没什么可看的,最后还是落到了德音身上。
小丫头看着好像也不太聪明的样子。
“九隅兄。”卫听澜状似无意地问起,“这丫头……这孩子是你家远亲?”
“德音是我祖母收养的孩子。”祝予怀说着,看向德音的目光不自觉地柔和起来,“她自小在温府长大,就好似我的亲妹妹一般。”
哦。卫听澜意味不明地想,那就是青梅竹马了。
前世怎么没听说过还有这么个人?
卫听澜看着他们说话,心里莫名地有些气闷。
德音,方未艾,还有除了易鸣以外的那些温府护卫,都是他不曾见过的人。
前世祝予怀十岁那年才离家前往雁安,为祖父奔丧。而这一世为了养那先天之疾,时间足足提早了五年。
祝予怀这一病,病出了许多他难以预料的变数。
这病究竟是怎么来的?
卫听澜拿剑的手垂在身侧,想起前世祝予怀胸前那道致命伤,心中有些惴惴。
他如今这样,是自己害的吗?
德音似乎还有话要说,往祝予怀腿边凑了过来,祝予怀当即从袖里掏出帕子,往德音脸上一糊:“嘴上粘的都是糖渍,快擦。”
德音“哼”了一声,揭下脸上的帕子胡乱擦了几下,又道:“公子,谢大哥说想带我们上街玩,你去吗?”
祝予怀想了想:“去吧。”
离开澧京这么多年,街巷的模样都记不太清了,是有点想去转转。
德音刚要欢呼起来,就听边上有人冷冰冰地开口:“我也去。”
德音迷茫地看了卫听澜几眼:“你是谁?”
卫听澜今天没穿那身玄铁甲,整个人又打理得焕然一新,德音实在没认出来,只觉得这人板着张棺材脸,看起来不大像好人。
祝予怀还在斟酌措辞,就见卫听澜沉着脸自我介绍:“在下卫听澜。”
“噢——”德音恍然大悟,“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卫小将……”
祝予怀眼皮一跳,抢过帕子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将军什么将军,话本子那事儿还没过去呢!
卫听澜疑惑地挑眉。
“咳,德音啊。”祝予怀转过身,拿帕子心狠手辣地揉着德音的脸,“你这嘴边上还没擦干净,别说话了,我来帮你擦。”
卫听澜:“……”
刚才是谁说好似亲妹妹一般的?
离年底越近,年市便愈发热闹,满街芦棚鳞次,摊架相依。
易鸣抱着胳膊,谨慎地跟在卫听澜身侧。
卫听澜冷眼瞥他:“这青天白日的,易兄大可不必防贼似的盯着我。”
“我这个人没别的优点,就是直觉敏锐。”易鸣眯起眼,“我一眼就觉着你这人心怀鬼胎,没事就往公子跟前凑,逛个街也要跟来,不防你防谁?”
卫听澜冷嗤:“我跟你家公子隔了两步远。你要防,怎么不去防前头那个?”
两人正前方,祝予怀左手牵着德音,右边谢幼旻时不时拽着他的胳膊看这个看那个,三个人有说有笑,热闹非凡。
卫听澜面色阴沉,到底为什么自己只能跟个死心眼的家伙走在一块儿?
易鸣来回比较一番,道:“世子心无城府,光明磊落。怎么看都是你比较危险吧?”
“心无城府……”卫听澜微嘲,“缺心眼都能被你说得这么清新脱俗,你二人也算是惺惺相惜了。”
易鸣没听清,警惕地盯着他:“你叨咕什么呢?”
卫听澜轻飘飘地掠他一眼:“你猜啊。”
“你居心叵测,我不猜。”
卫听澜秀口一吐:“随你。”
两人阴阳怪气的这一会儿,谢幼旻排队买茯苓饼去了,祝予怀经过一间货摊时稍停了停步,德音也被吸引了目光,赖在那儿不肯走了。
卫听澜扫了几眼,货摊上摆的都是些木制的刀剑兵器,甚至还有几把小巧的弓'弩,当然都是民间自制的极为粗糙、没什么杀伤力的玩具而已。
德音在一堆刀剑中挑挑拣拣,祝予怀也拿起一把竹削的软弓,看了几眼,又放回去了。
“德音,挑好了?”
德音抱着一把木刀爱不释手:“嗯!”
祝予怀替她付了钱。谢幼旻抱着几个茯苓饼回来,一人分了一个,瞅着德音手里的刀稀奇道:“你小姑娘家的怎么爱玩这个?莫非将来还想上阵杀敌,当个巾帼英雄?”
德音答道:“那又如何,我当不得吗?”
“当得当得。”谢幼旻哄着她,又冲祝予怀笑,“阿怀,你可当心把这小丫头养成了悍虎,哪天真自个儿偷跑到边疆去了。”
祝予怀微微笑了:“人生苦短,好不容易有件事是想做又能做的,她若真有能耐,我不会拦着。”
卫听澜手里拿着茯苓饼,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
谢幼旻望着德音手里的木刀啧啧感叹,祝予怀看了几眼那货摊上的软弓,轻轻收回目光:“我有些累了,想去前面茶铺歇脚。你们再逛逛?”
易鸣忙道:“我陪公子去茶铺。”
德音还想吃糖蒸酥酪,谢幼旻自告奋勇要带她去买,还想邀卫听澜一起去,卫听澜谢绝了。
几人约了晚些在茶铺碰面,便互相告了辞,各自没入了人海。
卫听澜在原地驻足片刻,转过身,望着货摊上那几把粗制滥造的弓。
周遭熙熙攘攘,他耳旁却响起祝予怀在崇文殿中带着落寞笑意的声音——
“怀久病之身,三尺微命,缠绵病榻十数年,不能子承父志效力朝堂,不能栉风沐雨为民请命,是人生一大憾事。”
手中的茯苓饼不知不觉被他捏得碎成了几瓣。
久病之身、三尺微命。
祝予怀他……有多少事是想做却再也做不得的?
小贩看他一直站在自家货摊前,热情地招呼道:“郎君可是在看这弓?我这儿还有些别的样式,您要不要瞧瞧?”
卫听澜眼睫轻动,良久,轻声说:“不用了。”
祝予怀的那双手,落笔生绮绣,挽弓惊风雷。
得是这世上最好的弓,才配得上他。

第021章 登门
高邈肩上伤还未好全,不过毒素已被方未艾压制了下来,下地行走已不成问题。比起养伤清毒,更叫他操心的反倒是卫听澜——这人进宫一趟,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
明安帝的赏赐到得很快,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封圣旨和任命文书。传旨的内侍喜气洋洋地念完,一院子的人面面相觑,才知道明安帝封卫听澜为景卫左统领的事。
卫听澜谢了恩,收下后看也未看,径直又回了房中。
于思训于心不忍,想去劝慰一二,却被高邈拦了下来:“往后在澧京,不如意的事多了去了。旁人说什么都无用,得要他自己想通才行。随他去吧。”
于思训无法,只得叫人轮流守在院里,到点了送饭食搁在他房门口。
卫听澜把自己关进去之前,不知从哪儿搞了一堆形制各异的刀具。卫府上下忧心忡忡地观望了四天四夜,第五日早晨,卫听澜终于打开了房门。
他眼底青黑,心情却似乎不错,甚至莫名其妙地对守在门口的侯跃露出一个笑,把侯跃吓得魂飞魄散。
卫听澜走到天光大亮的院子里活动了一番筋骨,在侯跃紧张的注视中,神清气朗道:“叫人将祝郎君的马匹刷洗干净,明日我要去祝府。”
高邈得知卫听澜肯把自个儿放出来了,总算松了口气,转头吩咐人备年礼,打算明日跟卫听澜一块儿去——除了想向祝予怀亲口道声谢,也为了追影。
自从图南山一别,高邈惦记追影惦记得抓心挠肝,实在等不及想去接自己的宝贝战马回家了。
翌日,高邈起了大早,在府门口亲自盯着人清点马匹和谢礼。左等又等,车驾都套好了卫听澜才堪堪迈出府门,等得满心窝火的高邈一转头瞧见他,催促的话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嗓子眼,愣是一句都没骂出来。
卫听澜今日穿了一身鸦青色的窄袖锦袍,流转着绸缎生晕的光。那衣料收得精细,服服帖帖地束着腰肩,衬得整个人清俊挺拔,前襟袖口还绣着云纹,低调又漂亮。平日里总随手一束的长发也仔细梳理过,用枚古朴的银扣束在头顶,行走间发尾随风轻晃。
焦奕抱着刀倚在马车边,从鼻子里发出声轻笑:“小郎君今日风流啊。”
高邈却是眼皮直跳。
这一身行头是挺清贵,可搁在这混球的身上,怎么看怎么诡异。
卫听澜从小最不喜欢的就是这样式的衣服,嫌它束手束脚,打架不畅快。他老爹每回找人给他裁新衣,想把他拾掇得规矩像话一点,他都百般不情愿,非要拣着他兄长的旧衣穿。
今日是抽的什么风,把预备给他在除夕宫宴上穿的新衣都给翻腾出来了?
高邈心情复杂地看了眼筹备齐全的年礼,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要去给这小子说亲的错觉。
卫听澜终于闲庭信步到了阶下,抬起双波澜不惊的眼,见众人都神色古怪地望着自己,不悦道:“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侯跃干巴巴笑了几声:“那倒没有,就是,那什么……人靠衣装马靠鞍,小郎君如此装束,瞧着真精神,都看不出是在朔西吃沙子长大的了,你们说是吧,哈哈哈哈哈……”
于思训挨个清点完马匹走过来,清咳一声,侯跃赶忙捂住了嘴。
“高将军,卫小郎君。”于思训说,“已经整顿完毕,可以启程了。”
卫听澜“嗯”了一声,眼风意味不明地扫过侯跃,把他看得一个激灵。
众人见势不好,纷纷挪开目光,各自眼观鼻、鼻观心——刚刚是谁说的吃沙子来着,我们可什么都没听见啊!
卫听澜有点不爽。
从他出府门到现在,唯一一个夸了自己的只有侯跃。
竟然只有侯跃!
这些人平时一个个耳聪目明的,怎么到了这会儿全变成了瞎子哑巴,连看都不肯多看一眼?
真就有这么不忍直视吗?
偏偏卫听澜又不能掰着他们的脸要他们夸,只能压着火吐出一句“启程吧”,满心不快地撩起帘子上了马车。
众人长舒口气,纷纷转头去牵自己的马。
于思训理了理缰绳,一抬眼,看见走到身旁的焦奕胡子拉碴的流氓样,忍不住说:“你好歹也拾掇拾掇自己。”
焦奕懒散地抻了抻胳膊:“是小郎君去见恩人,又不是我。咱们不过是去送马,马厩里的马儿可不会嫌弃我。”
“马不嫌弃,我嫌弃,行了吧?”于思训翻身上马,催道,“走了。”
“于兄,你这话可太伤人了。”焦奕跟着上马,“战场上满身脏污的时候谁都不嫌弃谁,怎么现在还挑剔上了?”
于思训微微皱眉:“话多。”
“噢——我明白了。”焦奕驱着马,不前不后地跟着他,“小郎君在澧京举目无亲,好不容易同祝家郎君有了点交情,你是担心我这糟心模样污了贵人的眼,要害得小郎君白白失了个好朋友,是不是?”
焦奕一边说着,一边倾身凑到于思训眼前,抬指虚点了点自己的脸庞。
一道沟壑般的长疤狰狞其上,从眉心划过鼻梁,一直蔓延到左下颌,叫人打眼一看,只觉得刺目又心惊。
于思训对上他自嘲的笑,一时间有些五味杂陈。
他早就知道,焦奕的面孔棱角分明,眉如长林眼如漆,那凶戾疤痕底下藏着的,本该是一副神仪俊朗的好相貌。
于思训转过脸不看他:“说的什么蠢话!”
焦奕故作委屈:“是我想错了吗?你方才还嫌我碍眼呢。”
“我没那个意思。”于思训蹙起眉,“这世上并非人人都以貌取人,一道疤而已,何必自怨自艾……”
“这是在安慰我呢?”焦奕促狭道,“哎呀,于兄可真是菩萨心肠,叫我都不忍心捉弄了。”
于思训顿了顿,才知道他方才是装的,气急道:“你这人——”
焦奕意味深长地笑:“我这人?”
于思训张了张嘴,脸上青红不定。
这人向来如此,“混账”二字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就跟那道从不遮掩的疤痕一样,坏也坏得张扬。反倒是他着了道,去宽慰这么个没脸没皮的流氓。
“跟你没话说!”于思训低骂一声,驱促着马往前而去。
焦奕笑出了声来。
祝予怀近几日精神难得不错,每日除了挟筴读书、为年后的擢兰试做准备,兴致来时,还和在雁安时一样,搬出桌案来坐在廊下画竹。
将士们去马厩牵马了,卫听澜和高邈则被曲伯引着穿门过廊,到了祝予怀住的那间小院。
半掩的木门一推即开,卫听澜一眼就瞥见了坐在长檐下,垂着眼磨墨濡毫的人。
许是怕冷,祝予怀在身上裹了条雪色毛裘毯子,膝上又搁了捂手的暖炉。他的身形太清瘦,雪白毛裘松松罩住肩头,好似孤峰覆雪。
案上画纸平铺,摆着蛮笺象管、冰瓯雪椀,边上煮着一炉茶,轻雾袅袅。
时隔多年再一次站在这院落中,曾经明艳如烈日的院中人褪去了记忆里恣意的光芒,霁月初雪般安然地坐在那儿,好似变了,又恍如没变。卫听澜不由自主地止步,心头生出几分近乡情怯似的恍惚感。
德音正趴在门旁水缸边上逗金鱼,高邈身量太高,甫一迈入院中,骤然投下的阴影惊得几尾鱼满缸游窜。德音“哎呀”一声,抬头看见来客小山似的块头,诧异地止了声。
祝予怀手中笔顿了顿,抬眼看来。
院门口,一身飒爽锦衣的少年站在几竿修竹旁,举步不定地望着他。
两人视线相触,祝予怀怔愣一瞬,隐约觉得今日的卫听澜似有哪里不同。
这才几日不见,他是不是长高了一点?
“濯青来得好早。”他展颜而笑,放下笔起身来迎,又问道,“这一位是?”
“在下高邈。”高邈抬手抱拳,“图南山中得郎君相助,一直未能当面相谢,还望勿怪。”
祝予怀忙抬手回礼:“举手之劳,高将军不必客气。”
“‘高将军’?”德音好奇地看着高邈,“你也是朔西来的将军吗?”
高邈低下头,才看见还有这么个小不点两眼放光地朝自己打量,笑道:“是啊。”
“德音,莫要无礼。”祝予怀点了点她的额头,笑说,“两位先随我进屋坐吧,正好煮了些热茶。
德音丢下手里的鱼食,欢欣道:“我也去!”
祝予怀引着人往屋内走去,行走之间,衣摆下漏出双枣红色缀白绒边的鞋来,被他这通身的浅淡一衬,分外惹眼。
卫听澜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九隅兄这鞋,很别致。”
祝予怀身形一顿。
要命,他今日穿的是那双虎头鞋!
这鞋虽幼稚,但是又软又暖和,居家久了他就妥协了,甚至还穿得有点上瘾,都忘记了换。
“是吗。”祝予怀脸上禁不住有些热,“这鞋是父亲送的。样式是稚气些,不过挺暖和……冬日么,就是要暖和些才好。”
卫听澜听了,有些羡慕:“虎头驱鬼辟邪,绣在孩童鞋上,是为祈福孩子没病没灾。没想到九隅兄这般大了,还能得令尊如此无微不至的宠爱。”
祝予怀失笑道:“濯青莫要笑话我了,在家父眼中,我怕是只有三岁。”
“哪儿是笑话。”卫听澜也笑了笑,“小时候每年过年,我娘也会给我纳虎头鞋,我那时不知爱惜,总滚得全都是泥。等到后来,跟着我娘去了湍城……”
他顿了顿,像记起了什么似的,笑容淡了:“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不提也罢。”
祝予怀一听“湍城”,却想起了些边疆旧闻。
据说七年前湍城被围时,朔西都护使卫昭的夫人与幼子都在城中。彼时卫昭带着长子镇守白头关,与瓦丹主军交战,虽收到了北疆的求援急报,却赶不及调兵驰援湍城。
卫昭在那一战中永远失去了结发妻子。算起来,那时卫听澜只有八岁。
湍城一战不堪回首,一个八岁的孩子,该是何其艰难才活了下来?
祝予怀有些不忍心细想,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外面冷,进屋吧。”
屋内隐隐浮动着草药苦香,虽燃着暖炉,却没有半分燥气。
落座时,卫听澜摸了摸来之前收在衣襟里的东西,踌躇了一瞬,又放下了手。
高邈落了座,接了祝予怀斟的茶,真诚感激道:“在下此行,除了要谢祝郎君的救命之恩,还要谢您劳心费力地为追影疗伤。这一人一马的恩情,实在无以为报,往后郎君有什么难处,用得上我高邈的,只管开口。”
“将军客气了。”祝予怀笑了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追影……是将军的战马?”
高邈愣了愣,又恍然若悟:“郎君以为是阿澜的吧?”
祝予怀有些不好意思:“我当日见濯青对它爱护备至,误会了。”
高邈笑起来:“这小子从小就眼馋追影,恨不得早生几年把它从我手底下抢了去。郎君莫看他现在规规矩矩,他小时候野得要命,有回趁我不在牵了追影出去跑马,玩得太疯,摔破了头。幸好地上有草垫着,只叫他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好不容易能动了,他又跑去马厩眼巴巴地蹲着,追影看了都嫌他。”
祝予怀听着,觉得有趣,又情不自禁地有些欣羡。
他在雁安养病的这些年,安安静静地度过了本该是最轻狂、最爱疯闹的年纪,如今回想起来,竟是没一件能像这样被拿出来调侃一二的年少轶事。
祝予怀悄悄看了眼卫听澜,见他面无表情地正襟危坐,浑身都写满了不高兴,不由得漏了一声笑。这笑像猫爪似的在卫听澜心里挠了一把,他闷声不语,端起茶盏猛灌了一口。
祝予怀莞尔:“听说朔西人人爱马,果然名不虚传。”
“是啊,朔西突骑离不开马。”高邈感叹道,“到了战场上,战马既是与我们出生入死的伙伴,更是我们的倚仗。我少时狂傲,满腔的热血没处洒,若非有追影,怕难平安无恙地活到今日。”
高邈是健谈的性子,看祝予怀听得专注,便搁下茶盏细细讲起来。
“有年冬天瓦丹侵扰边境,我随辎重队往白头关前线运送粮草,可雪太大堵了马道,我们只能铤而走险从山里绕路,结果半道上正好遇到了瓦丹人的骑兵。”
“那一战打得很艰辛,冰天雪地,手都快冻没了,我一时不防,被打落了手里的刀。幸而追影反应快,一撅蹄子毫不留情地把我甩下了马,摔得是够呛,却堪堪躲过瓦丹人劈面而来的一刀,这才捡了条命回来。”
德音听得入神,紧张道:“后来呢?打赢了吗?”
“打赢了。”高邈微叹口气,“得亏那不是他们的主力。可惜粮草在混战中损失近半,运到白头关时,将士们已经饿了两天肚子。就靠着我们送去的那么一点粮,硬是又撑了六七日,等到了青丝阙的援军,这才里外包抄,大破敌军。”
祝予怀唏嘘不已:“多亏了将士们在前方披肝沥胆,天下百姓才能安居乐业。朔西突骑……不愧为大烨的铜墙铁壁。”
是啊。卫听澜手指摩梭着茶盏,神情晦暗不明。
朔西将士用血肉筑成的铜墙铁壁,挡住了瓦丹的豺狼虎豹,却挡不住澧京的忌惮。父亲和大哥一生为国尽忠,前世却落得那般下场……
“高将军。”德音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我能拜你为师吗?”
卫听澜的手一顿,满脑子阴郁的想法才刚破土而出,这一打岔,好似被人一铁锹拍回去了。
几人齐齐看向德音,屋内一片沉默。
祝予怀轻咳一声:“德音……你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该改改了。”
“哎呀我知道,三思而后行嘛。”德音委屈道,“可我刚刚反复想了好几遍呢,我是真心实意想拜师!”
高邈一头雾水:“你一个小女娃……拜我为师,我又能教什么?”
“我想学武。”德音站起身,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您看,话本子里的大英雄都长您这样的——身量八尺,面如罗刹,威风凛凛,所向披靡!我虽长不到那么高,但我也想像男子一样横刀策马,保家卫国!”
祝予怀头皮发麻。
这一串描述莫名有些耳熟是怎么回事?
“过、过奖。”高邈欲言又止,“祝郎君,她这……你不说点什么?”
祝予怀不好意思道:“将军莫要见怪,德音自小对舞刀弄枪情有独钟,我不愿拘着她。当然,我也没有强求您收徒的意思,师徒缘分勉强不来,您听凭本心即可,千万别有压力。”
高邈刚要松气,就听德音赞同地说:“我知道的,高手收徒前总要先考校一番。师父要考我什么?劈、砍、刺、崩、点、斩,我都练过,要不都来一遍吧?”
高邈面色微僵:“不,等等……”
这怎么就喊上师父了呢?
“不用等了,择日不如撞日!”德音一把抱住高邈的胳膊,“我现在就去院里舞刀给您看,好不好?好不好嘛,师父——”
她一番胡搅蛮缠,高邈就神智混乱地被她拽出去了。直到看着德音不知从哪掏出把木刀,开始哇呀乱叫、瞎劈胡砍,高邈脑袋嗡嗡地站在院中,迟迟没有回过神来。
不是,他今日是来干嘛的来着?

卫听澜望着院外:“九隅兄这个妹妹,还真是胸怀奇志。”
院里德音咋咋呼呼的声音隐约可闻,祝予怀听着,微微笑了:“这样自由烂漫,也没什么不好。”
“不担心她吗?”卫听澜说,“大烨可从未有过女子从军的先例。”
“她有此家国抱负,我不忍夺之。”祝予怀望着茶水上飘渺四溢的薄雾,“德音有手有脚,若能学会提刀纵马,总也有一试的可能。便是不成又何妨?天下不如意事……本就十居八'九。”
卫听澜望着他眼前氤氲的雾气,忽然很想问一句——那你自己呢?
在市集上看到那些弓箭时,明明都拿在了手里,明明是喜欢的,为什么连试都不试一下,就又放下了呢?
卫听澜看着他清瘦的病容,犹豫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擢兰试不止有文试,还有武试。你作何打算?”
祝予怀笑了笑:“兵策韬略尚可一试,其他的……尽人事听天命,不行便弃权吧。”
擢兰试所设科目很多,允许考生选择性地放弃,但那也就意味着名次要比旁人逊一筹。
卫听澜前世受了伤,没有参加这次擢兰试,直接被明安帝安排进了芝兰台。但他入台那日,亲眼见过台中张贴的金红榜单,祝予怀的姓名高居最上,文武皆是头名。
擢兰试每年一次,前世为了争那么莫名其妙的一口气,卫听澜卯着劲想把祝予怀从魁首的位置上拽下来,可文试他考不过,武试中骑射和长垛两项他又总是棋差一招,死磕那么些年,榜单上最高的那个名字还是姓祝。
这次他总算能压祝予怀一头了。
可这种感觉,竟比输给祝予怀还要让他憋屈。
卫听澜闷闷地低下头,从怀里取出个白玉的小物件来。
他将东西放在桌案上,轻推过去:“这是给九隅兄的谢礼。不算贵重,就当是一点心意。”
祝予怀怔了怔,将那玉件拿起来,暖玉的质地落在手中触感温润,看着像是戴在手指上的饰品,只是样子有些怪。他垂眸细看,才见那环形的玉件外侧还刻了竹纹,虽然纹路简单,但刀锋苍劲。
卫听澜靠近了些,从他掌心拿起那枚玉,慢慢地戴在祝予怀的右手拇指上。
“有些松。”卫听澜看了看,“你太瘦了些。”
祝予怀张开手掌,他的肤色苍白浅淡,被白玉衬着,倒是多了几分健康的柔色:“这是……玉韘?”
“是。”
玉呈镂空环形,下平上斜,卡在拇指间,靠近虎口的尾部有道凹槽,刚好适合扣弓弦。
祝予怀眼睫轻动,笑了:“这样好的东西,给我可惜了。”
“不可惜。”卫听澜喉间微酸,“你戴着很好看。”
祝予怀摩梭着玉韘上的竹叶纹路,抬眸想说点什么,视线却凝在了半道:“你的手怎么了?”
卫听澜收拢手指:“没怎么。”
祝予怀想到什么,低头看了眼玉韘质朴的刀工,愕然道:“难道这是你……”
“以前没做过这种精细活,手生。”卫听澜说得云淡风轻,“废了不少好料子,才勉强刻出这一个能看的,让九隅兄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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