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予怀裹着狐裘斗篷站在他身旁,笑说:“舍不得?”
谢幼旻苦着脸:“也不是舍不得。送了你的那就是你的,你说了算。阿怀……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祝予怀好笑道:“你一没偷二没抢,哪里错了?”
“那你为何不愿收啊。”谢幼旻有些委屈,“我知道,人人都说我纨绔,可我花我自家的银子,又不害别人。捐香火钱这不也是积德行善嘛,为什么你不高兴呢。”
“我高兴啊。”祝予怀笑了,“你这些年替我看顾家人,又为我费心至此,我怎会不高兴?”
“不必宽我的心。”谢幼旻垂头丧气,“你不喜奢靡,我送这些一定让你为难了。是我没考虑周全。”
祝予怀轻轻叹了口气:“幼旻,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般好运,有你这样赤诚的朋友。严冬苦寒,这些织毯你赠与我,不过是让我少受几分冻。捐出去,却能救许多百姓的命。”
这些道理谢幼旻都清楚,可他就是忍不住失落,那些织毯个顶个的漂亮,那么好的东西,他总觉得只有祝予怀这般的人才能配得上。
祝予怀心里明白,谢幼旻在侯府自小被捧着养大,被那些位有尊卑、命分贵贱的观念潜移默化久了,一时片刻很难转过来。
“好了。”祝予怀索性不再多劝,只笑意温和地拍了拍他,“我先代那些百姓向你道声谢。是你救了他们,我替你欢喜。”
谢幼旻隐隐有些松动,嘟囔道:“当真?”
“自然是真的。”祝予怀诚恳道,“你先前同意我将它们捐出去的时候,我比自己收到这些好东西还要高兴。”
谢幼旻听了这话,当即就重新支楞起来了。
他来回踱了几步,有些跃跃欲试:“好说。改天我再去檀清寺搞些织毯来,全都捐出去。”
祝予怀的身形顿时就有些不太稳当。
“这倒也不必……”他尽可能平和地维持着脸上的笑意,“幼旻,其实百姓过冬,有厚些的衣物被褥便足矣。”
易鸣在一旁听了全程,实在没忍住插了句嘴:“世子,善堂拿走这些织毯,未必会全部用来御寒。拿去卖了换银两,用来修缮屋舍、添置煤炭、购置冬衣,也是有可能的。您若有心要做善事,捐些实用物件,或是直接捐银两,都是一样的。”
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要跟开过光的织毯杠上好吗!
虽然没有去过檀清寺,但易鸣隐隐感觉那里头的和尚很会宰人——当然谢幼旻自己也有一定责任就是了。
这样的冤大头实在世所罕见,不宰一笔他都觉得对不起佛祖。
过于金尊玉贵而缺乏生存常识的谢世子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还能这样啊。”
祝予怀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
卫听澜拉着高邈到了祝府门前,抬头瞧见的便是这样明媚的笑意。
祝府门廊下缀着几个红灯笼,长穗子在风里轻轻晃悠。祝予怀站在阶上,墨发雪肤,长身玉立,虽比前世病弱了些、苍白了些,举手投足却凭添了几分玉山将颓的风韵。一笑起来,好似孤峰融雪,在冬阳下粼粼泛光,晃了人的眼睛。
卫听澜猛然站住了脚,心如擂鼓,一下一下震得他心里发疼。
高邈在后头跟着一顿:“怎么了?”
祝予怀停住了笑,眉眼仍温和地弯着,同边上像是善堂管事的人说了几句话。卫听澜定定地仰视着他,许是在外面站久了,祝予怀的鼻尖有些泛红,说了没几句就咳嗽起来。
谢幼旻低头劝了句什么,祝予怀无奈地朝他笑笑,拢紧身上的斗篷,似是要进府去。
卫听澜阒然转身:“我们回去。”
高邈以为自己耳朵坏了:“什么玩意儿?”
“我说,我们回去。”卫听澜加重了语气,“回卫府。”
高邈一句“你是不是有病”还没说出口,卫听澜举足时便听见了一声尾音上扬的轻唤。
“濯青?”
迈出的那一步就僵在了原地。
分明隔了数道台阶,隔着阻拦人群的侍卫,那么多细碎的声音里,他偏偏只听清了这一句。
祝予怀说话时,尾音总带着些柔缓的清音。这声线实在太过熟悉,昔年在芝兰台中,卫听澜孤身坐在角落里,不必抬头,也能从学子们吵吵闹闹的声响里听清祝予怀的声音。
永远澄净、温润,同祝予怀这个人一样,叫人恨也恨不透彻。
周围的姑娘们发出了些微的抽气声,有几个小声地惊呼道:“祝郎君往这边来了!”
“是濯青吗?”祝予怀的声音更清晰了一些,似是走下了台阶,又道,“高将军?”
高邈笑着回了个礼:“祝郎君。”一边偷偷抬指拽了卫听澜一下,拼命使眼色。
好好的装什么聋抽什么疯?
你再不转回来老子就按着你的头给祝郎君磕一个!
卫听澜极慢地舒了口气,调整好气息。
他转回身,又恢复了那副淡然的模样,颔首道:“九隅兄。”
卫听澜这次来,是为了送之前说好的衣料。然而车马被堵在了杏子巷外,简短寒暄几句后,祝予怀便留易鸣陪着曲伯在门口等一等,自己先将人领进了府。
没热闹看了,外边的人自然慢慢就散了。不多时,侯跃驾着车到了祝府门前,卸下了两大口箱子,把等在府门口的曲伯和易鸣惊了个踉跄。
曲伯心有余悸地问:“这里头应当不是织毯吧?”
“哪儿能啊。”侯跃嘿然一笑,也不讲究什么虚礼,当场把箱子开了,“喏,您自个儿看看呗。”
一箱子花里胡哨珠光宝气的绸缎布匹把曲伯看得心脏一梗,两眼发黑地把箱子盖了回去。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送走了那些织毯啊!
曲伯心肝都颤起来了。
易鸣抬起一箱来,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你们北方人……当真是品味独特。”
“那当然。小郎君亲自去布庄里头选的,都是好料子。”侯跃也扛起一箱,笑道,“我来帮着搬吧。老伯您带个路?”
“罢了,罢了。”曲伯老泪纵横地引着他进府,“这边请。卫小郎君……实在破费了。”
“老人家不必客气,应该的。”侯跃大大咧咧道,“祝郎君若是喜欢,咱们府里头还有。”
曲伯险些踩着自己的脚。
另一边,高邈还没来得及坐下,又被德音拉去了院里展示新学的刀法。谢幼旻稀奇极了,跟过去蹲在廊下乐呵呵地看热闹。
屋里炭火烧得温暖,祝予怀换下了斗篷,随意披了件大氅,坐在案前烹茶。
卫听澜在旁坐着,有些心绪不宁。
他看着祝予怀一身素净,隐隐有些担心起自己自作主张挑的那些衣料了。
祝予怀这人没有太多的物欲,一根竹木簪子用了好几年也不见换,虽爱喝茶,屋里常年却就那么一套简单的青瓷茶具,衣裳换来换去,总只有那么几件月白的。
印象里,除了月白的,就是芝兰台学子统一所着的青衿。
记忆中,那身青色缀兰花纹的衣裳,祝予怀穿在身上似烟柳垂新,煞是好看。
去布庄挑选衣料时,卫听澜本想着投其所好拿几匹月白色的精细料子。可等到了地方,却在一堆花花绿绿的料子前迷失了方向。
可能是鬼迷心窍了。
卫听澜讷讷地在心里想。
他竟有些情不自禁,想把最好的绫罗绸缎都捧到祝予怀跟前,叫他一件一件地穿给自己看。
第025章 不滞于物
祝予怀嗅了把茶香,抬头时见卫听澜怔怔地望着自己出神,笑问道:“你在想什么?”
“也没什么……”卫听澜镇定地收回目光,“只是有些好奇。九隅兄的喜好似乎颇为专一,茶只爱饮云雾,颜色也只喜月白。”
祝予怀略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手中动作不紧不慢,搁下空了的茶则,又让烧热的水徐徐冲下,顷刻间满室都荡开了清冽的茶香。
他低头控着水流,浅笑道:“濯青怎么这般笃定?这话说的,像与我认识了好些年似的。”
卫听澜眨了下眼,脊背微微有些紧绷。
祝予怀却似乎只是随口一问,接着又道:“倒也不是因为钟情,只是不执着、不在意而已。我饮云雾,也能饮糙茶;能穿月白的细料,也能穿粗布麻衣。这些外物在我看来没有太多的区别。你所见的‘专一’,只不过是因为我习惯了,没必要费心思特意去换罢了。”
他抬指点了点案上的青瓷:“就像这套茶具,只要它不碎不坏,我便会一直用下去。”
卫听澜问:“要是碎了坏了呢?”
“当舍即舍。”祝予怀不甚在意地笑笑,“先师曾教导我一句话,我颇为认同。‘不滞于物,方能不殆于心。’”
卫听澜心间陡然一冷,手指微微蜷紧。
不执着、不在意……所以一旦有些东西成了累赘,便可以毫不留恋地丢弃吗?
他从前恨祝予怀,恨的便是这份冷情冷性。
分明面上待谁都温柔似水,却仿佛对谁都不会付诸真心。从来都是那般果决清醒,理智得近乎凉薄。
甚至连死……也死得那般狠心决绝。
卫听澜看着祝予怀摆弄茶具的手,瘦削、温润,没有刀茧和伤疤。可那曾是一双拉弓提刀的手,它们怎能如此干净无暇,就好像明晃晃地在说,他祝予怀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前尘往事都与他再无干系,他从此再也不沾这浊世的污秽了?
凭什么祝予怀什么都忘干净了,凭什么祝予怀可以放下,可以置身事外,只有自己一个人带着记忆活过来了?
他心里嘈错喧嚣,又燃起了一股名为不甘的火。
茶水泠泠的倾倒声渐歇,祝予怀抬手挽袖,将斟好的茶递到他手边。
卫听澜却是碰也未碰:“当舍即舍……你对人也是如此吗?”
这话问得很凶,甚至有那么点张牙舞爪的意思。祝予怀动作微顿,抬眼看了他一会儿。
两厢无言中,祝予怀的神情柔和下来,浅色的唇略微弯起,荡开了无奈的笑,像在看一只发脾气的小兽。
“这是什么傻话。”他平和地说,“人是人,物是物,岂能一概而论。”
卫听澜有须臾失神。
半开的窗泻下几缕霜色的光,照着满室遥远又熟悉的陈设。祝予怀坦荡地望着他,目光清明,笑意和缓,和前世自己重伤在卧时,那个在窗边陪自己看竹的人影重叠在一起。
卫听澜满腔的无名火骤然没了宣泄口,挣扎了几下便哑了下去。
有什么可动怒的呢?
最开始被带回祝府的时候,他分明是感激着、贪恋着这份温暖的。
后来渐行渐远,耿耿于怀那么些年,不过是因为眼前这个人实在太耀眼,照得他自惭形秽还不愿承认罢了。
前世祝予怀狠厉无情的那一箭,将自己那点说不出口的心思射得支离破碎,往后种种怨憎,与其说是仇恨,倒不如说是恼羞成怒。
卫听澜不是不明白祝予怀的苦衷。卫家出事的时候,大烨朝堂风雨如晦,祝予怀要保全自家人尚且不易,又如何能再引火烧身,担着包庇逆贼的罪名来帮自己?
但他就是忍不住生气,气这人为了彻底撇清干系,竟主动来追剿自己,处处赶尽杀绝,不念半分旧情。
更气这人后来都到了门殚户尽、流放出京的地步,仍不肯向自己俯首低头,固执地要做个孤高自许的君子。
一个忠臣志士,一个乱臣贼子,相看两厌,把彼此咬得一身伤痕也没等到谁先妥协屈服,只换来了祝予怀宁为玉碎的一死。
有什么意思呢?
到头来问心有愧、痛不欲生的人只剩下了自己。
卫听澜的手搭在膝上,神经质地揉捏着衣角,满眼的茫然无措。
刚才还一副凶巴巴要兴师问罪的模样,现在又像个熄了火的炮仗似的闷不做声,祝予怀在一旁看得有趣,慢声提醒道:“茶要凉了。”
卫听澜便下意识地端起来喝了两口。
祝予怀忍着笑,又问道:“濯青方才,是想通了什么事吗?”
卫听澜像是冷不丁被戳中心事,肩背肉眼可见地一僵。
“我……”卫听澜犹豫几番,捏着青瓷茶盏的手指微微用力,“我有一事相求。
祝予怀逗他似的笑着说:“洗耳恭听。”
卫听澜吞吞吐吐地转移话题:“擢兰试的文试……”
他望着祝予怀一脸揶揄的神情,咬了下牙,闭着眼一鼓作气道:“就是那些经义、策问、律法、明算……我都一知半解,心里慌得很,连着几日没睡好觉。听说九隅兄在雁安素有才名,若是得闲,可否与我讲解一二?”
刚走到门口,因为口渴准备敲门进来讨口茶喝的高邈:“……”
什么玩意儿???
屋里卫听澜还在硬着头皮继续:“说来惭愧,我平日里只爱舞刀弄枪,对那些聱牙诘屈的东西最是头疼,看书总没个耐性。九隅兄是笃实好学之人,人都说近朱者赤,有你这般的榜样在侧,想来我也能见贤思齐,有些长进。”
高邈的内心十分精彩。
好家伙,这瞎话编得那叫一个天衣无缝,这马屁拍得那叫一个炉火纯青,要不是说话的人是卫听澜,他差点就要感动得鼓掌喝彩。
说句实在的,卫听澜入芝兰台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哪怕他文试时在卷子上画满王八,明安帝也要夸一句“胆识过人”,然后闭着眼把他强塞进芝兰台去。
依卫听澜的性子,不考个倒数存心给明安帝添堵就不错了,现在还装起好学来了?
屋里静了一会儿。高邈还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就听祝予怀好脾气地宽慰道:“人各有所长,你武艺超群,文试不利还有武试,无需忧心。”
卫听澜紧接着道:“武试我自是不担心,只是文试也不想太难看。毕竟要在榜上挂一个月,我嫌丢人。”
高邈这才松了口气,打消了回府后让方未艾给卫听澜看看脑子的念头。
他刚要抬手叩门,却不想后头有人抢先一步,一巴掌拍开虚掩的门,高声嚷道:“你们偷摸着聊什么呢?”
门发出声抗议的吱呀声,祝予怀和卫听澜同时转头看去。
谢幼旻站在门口,一脸的痛心疾首:“你们!你们竟要背着我偷偷用功!”
卫听澜微挑了下眉。
差点忘了,谢幼旻可是寿宁侯的儿子。如此身份,不论出于恩宠还是出于提防,都是要被明安帝按在芝兰台里关照着的。
芝兰台平日里三旬一小考,一季一大考,全年最重要的一场试,便是每年三月初三的“擢兰试”。这场试既是候选者的选拔试,也是已入台学子的年初大考。
擢兰试不分新人老生,所有人一起排名,最终名次还要在台中张榜公示。谢幼旻耍得一手好马枪,武试还算能看,文试却是一塌糊涂,年年垫底,凭本事把不学无术的纨绔名声坐得实实的。
卫听澜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倚着桌案,心情极好地支着下巴。
送上门的乐子,不取笑一下实在可惜。
他好整以暇道:“这可冤枉我了,怎么能说是‘偷偷’呢?世子且放心吧。只要九隅兄答应了我,往后我们便日日当着世子的面,敲锣打鼓地用功。”
“你你你……”谢幼旻在原地气得打了个转,突然道,“阿怀,你刚刚是不是笑了!”
祝予怀放下袖子,一脸淡然:“并未。”
后面高邈没绷住笑了一声。
谢幼旻叫起来:“高大哥你也笑我是不是?”
“世子听错了。”高邈同情地拍了他两下,没忍住又噗哧一声,“那什么,我去瞧瞧德音的新刀法,告辞。”
谢幼旻越想越气,走进来给自己倒了杯茶消火,道:“不行,不能只给他一人开小灶。阿怀,你也得教我!”
没等祝予怀表态,卫听澜先道:“我府上都是些胸无点墨的武夫,不得已才来麻烦九隅兄。世子若有心向学,堂堂寿宁侯府难道还找不出个先生?”
谢幼旻噎了噎,不甚有底气道:“那你府上难道请不起先生吗?”
“我没钱。”卫听澜说得光明磊落,“朔西年年勒着裤腰带为粮饷发愁,我从朔西来京,花的都是我大哥娶媳妇儿的钱。我这兜可比脸还干净。”
这点他确实没说谎。就连给祝予怀买绸缎的钱,都是他从明安帝的赏赐里拿出来的。
谢幼旻犹疑道:“那你怎么活啊?”
“圣上赏赐了些金银,过个年不成问题。来年么……”卫听澜笑了一下,“我领了景卫左统领的差事,就有俸禄了。”
祝予怀有些担忧:“你府里就没别的进项?凭你一人的俸禄,如何能养活全府的人。”
卫听澜并不怎么在意:“有几个庄子,收成不好,勉强能撑着。反正我府里也没几个人,开支不算大。几个长年看府的老人都是勤俭人,我带的护卫又都是兵,风餐露宿都饿不死,没什么可担心的。说实话,京里的日子可比边疆舒坦多了,瓦丹人来抢掠的时候,成千上万的百姓都要饿肚子,我这算得了什么?”
从没缺过钱的谢幼旻哪儿听说过这种事,一时哑口无言。
祝予怀也静了半晌,轻叹了口气。
“往后若遇到难处,你可以同我商量一二。”祝予怀开口道,“只要是力所能及之事,我定会竭尽所能相助,就当是……为朔西劳苦多年的将士和百姓,尽几分绵薄之力吧。”
谢幼旻点着头附和:“缺钱可以找我,我爹娘从不扣我的零花钱。”
“是吗。”卫听澜左右看看,调笑道,“那在下往后就仰仗二位义士了?”
祝予怀抿唇而笑:“不敢当。”
卫听澜倚着桌案,身体朝他倾近了些:“那这么说,九隅兄答应给我讲文试了?”
谢幼旻当即叫了起来:“哎,一码归一码,什么时候就答应了?”
卫听澜盯着祝予怀看了半晌,漫不经心地弯起唇:“世子方才没听清楚吗?‘只要是力所能及之事,定会竭尽所能相助’。九隅兄,你这金口玉言,可不能反悔啊。”
祝予怀看着他脸上疏懒又狡黠的笑,稍稍一愣。
不知怎么的,他联想起一些有意思的画面——有年重阳节他下山回家看祖母,半道上遇到了一只挡在路中央晒太阳的大黑犬。那犬懒洋洋的,发现自己挡了别人的道也不挪窝,还一脸惬意地冲他们甩了甩尾巴。
神情和此时此刻的卫听澜如出一辙。
祝予怀险些笑出了声,反应过来后又立马绷着脸憋住了。
大黑犬的嚣张模样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祝予怀努力压着嘴角的弧度,克制道:“好……不反悔。”
卫听澜略微眯眼,坐正了些。
祝予怀被他盯得紧张,拿袖子欲盖弥彰地挡了下脸,一只手又拨弄起桌上的杯盏,装模做样端起来抿了几口。
卫听澜看得想笑。
他该不会是被自己盯得害羞了吧?
那日之后,卫听澜果真就开始跟着祝予怀读书。
方未艾从裘平生留下的手札里琢磨出了些针灸和药疗的法子,时不时就要在高邈身上尝试一二,故而高邈最近都没再出门。
于是卫听澜独自一人连着几日早出晚归,赖在祝府的时间越来越长,就连晚上回了府,还要揣着几张祝予怀写给他的试题暗暗琢磨。
高邈在一旁看得心里直犯嘀咕。
他该不会是受了刺激,要弃武从文了吧?
虽然难以理解,但高邈倒也看得很开——前头图南山里出了那档子事,谁也不知京城暗中是个什么势态,卫听澜如今只窝在祝府里看书,虽然听着很离谱,但总比让他闲下来惹是生非要强。
这般想着,高邈心里对祝予怀不由得就多了几分敬佩。
别的不说,如今能震住这小子的人实在是不多了。
几日后,高邈再一次拜访祝府,亲眼看见卫听澜习以为常地走到祝予怀对面的书案坐下,抓起本书就开始埋头苦读,忍不住啧啧感叹:“祝郎君,不是我夸张,就算他爹来了也没见他乖成这副鹌鹑样,真是活久见。”
卫听澜翻了个白眼,把纸页翻得哗啦啦的响。
祝予怀掩卷笑道:“将军说笑了。濯青朝乾夕惕,很是刻苦,我都忍不住要自惭形秽了。”
“这是抬举他了。”高邈笑着摇头,“谁还不知道他?拎起来晃一晃,满肚子坏水都跟着作响。以前有他父兄镇着还收敛些,往后在澧京无人约束,也不知能安分几时。若是这小子哪日犯了糊涂,恐怕也就郎君你能劝劝他了。”
卫听澜捏着书脊往桌上敲了敲:“赖话能不能背着人悄悄地说?我人还在这儿呢。”
祝予怀笑了一声,心里也理解高邈的顾虑。卫听澜身份敏感,在京中一举一动恐都有人看着,一旦行差踏错被拿住了什么把柄,对朔西的影响难以预料。
祝予怀道:“濯青在京中无亲友帮衬,将军忧心也是难免。我与二位也算是有缘,往后只当濯青是自家弟弟,尽我所能看顾着些。虽不能确保事无遗算,至少不叫他孤立无援。”
自家弟弟……
卫听澜面无表情地放下了书。
高邈叹道:“如此自然最好,只是未免太劳烦祝郎君了。”
祝予怀笑着宽慰:“不妨事。我家中没个兄弟,濯青若能常来,多个说话的人也热闹些。”
高邈见他说得真心实意,不由得心中感慨,抱拳行礼道:“郎君高义,我替卫老将军谢过了。”
祝予怀忙道:“这如何受得起?”
“没完了是吧。”卫听澜托着脑袋看了半天,“你俩当着我的面儿托孤呢?”
高邈瞥他一眼,毫不留情地嘲笑道:“哟,刚才还知书达理的,这会儿怎么就阴阳怪气起来了?”
卫听澜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书页,懒散道:“我是怕你们太激动,再说下去就要对着磕起头来了。”
高邈嘁了一声,逮着机会转头揭发:“祝郎君你瞧见了吧?这才是这小子的真面目,牙尖嘴利,会气人得很。”
祝予怀看两人一来一回对呛得有趣,忍俊不禁道:“我倒觉得,濯青性子洒脱,跟将军很有几分像。都是平川旷野上养出来的儿郎,无拘无束,真叫人钦羡不已。”
“嗐,这话说得……”高邈被夸得不好意思,笑着说,“我竟不知该跟着夸他一句,还是连我自个儿一块损了。说得好听些是‘无拘无束’,其实都是没规矩惯了,野出来的脾性罢了。郎君这样的好性子,才真叫人羡慕。”
祝予怀抿唇笑了笑。卫听澜重又拿起了案上的书,却是半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约莫酉时,马车才慢悠悠地从杏子巷里转出来。
高邈坐在车里闭目养神,卫听澜随手翻着从祝予怀那儿借来的几本书,草草略过正文,只留心看边上朱笔作的小注。
如今文人都喜好清逸洒脱的书体新风,祝予怀却不凑这个趣,批注的字迹同他本人一样平正端方,不过看得久了,倒是隐约能品出那么几分大道至简的意味。
朱红的墨色虽有新有旧,字迹却如出一辙的工整,好似这个人永远都这么冷静持重,不会为外物人事所动。
马车拐上了热闹些的街市,外头熙熙攘攘的人声隔着帘子传进来。卫听澜本想等回府再接着看,要合书时无意扫过了后面的某页,视线一顿。
这一页的朱笔批注相较之前显得格外少,只在右下角谈及设酷刑以震愚民的言论旁,立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字:苛吏之论。
还在原句上毫不客气地画了个圈,好似极为愤怒。
卫听澜不觉笑出了声。
高邈抬了下眼皮,咕哝道:“读个书乐成这样,什么毛病。”
卫听澜高深莫测地合了书页:“书中自有颜如玉,你不懂。”
过了半晌,又掀帘张望了一眼,吩咐道:“侯跃,到前面那间书斋时,停下车。”
外面侯跃应了一声。
高邈稀奇极了:“你该不会是打算发愤图强考状元吧?”
“我考状元?”卫听澜反问了一声,似觉得好笑,“怕是状元要把我往死里考。”
如今能日日地进出祝予怀那间院子,靠的就是“忧心文试”这个名正言顺的借口。坏就坏在祝予怀较真得很,既答应了要教他,不教出点成果来绝不会善罢甘休。每日光讲解不够,还要变着法亲自给他出题,轻易糊弄不过去。
高邈顷刻就明白了他这话的意思,幸灾乐祸道:“自讨苦吃,该。”
卫听澜疏懒地往后一靠:“不啊。日日得沐圣人之言,我甘之如饴着呢。”
说话间,马车已到了地方。
书斋里的生意出人意料地红火,隔着老远就能瞧见许多人聚在柜台处,也不知在争抢什么,都没个得空的伙计出来招揽。
卫听澜下车走进店门,四下打量一眼,近门处摆得多是些志怪传说、才子佳人的话本,间或夹杂着几本充场面的名家诗文。
他略扫了几眼,就兴致缺缺地换下一家,却突然瞥见柜台那边的人群中,有个伙计满头大汗,踩着板凳从上方冒出头来,举着几本书册高声呼喊。
“诸位,诸位!莫要推搡拥挤!今日若售空,后头还会补货,保管人人有份儿,勿急!”
那伙计手头的书分外眼熟,卫听澜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只见最外边那一本,书封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卫小将军孤身闯敌营”。
卫听澜:“?”
他竟不知道他大哥的话本在京城能卖得这么疯。
周围与他前后脚进店的几个书生也瞧见了,悄声议论道:“不过是些博人眼球的话本,怎值得这般宣扬?竟都摆到了前头来吆喝。”
另一人说:“你有所不知。那都是从雁安来的新话本,占着个才子之乡的来头,写得又是临空出世的少年英雄,稀奇的人可不就多了?商人逐利,卖得好的自是要放在最外头。”
那书生听了就摇头:“我看也就热闹这一时。往后没了破军杀敌的边塞奇闻,谁还知道什么‘小将军’?怕是不会再有人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