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只有在那时,他才觉得自己是有资格与祝予怀站在一处的。
在芝兰台中的较量,归根到底只是无足轻重的小打小闹。他从来都赢不了祝予怀,课业上考不过,箭术上也输一筹,但他还是乐此不疲地当着那个挑衅的丑角,哪怕身边再多闲言碎语,他只盯着祝予怀一个人看。
两人这样别扭地相处着,也算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平衡。他们也曾一道策马游猎,看过同一片天,饮过同一溪山泉,为着怄气较劲,追着同一只猎物跑遍了山野。
他以为他们较量这么些年,多少有些棋逢对手的默契和情谊。
可彻底决裂、分道扬镳,是在卫家被扣上谋逆的罪名之后。
卫听澜千辛万苦逃出澧京,回首时,却见带兵追剿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主动请缨的祝予怀。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祝予怀的箭会对准自己。
那箭矢破空而来,射散了他束发的发带。卫听澜披发覆面,盯着昔日救命恩人手里那把长弓,错愕和痛意就如同燎原的火,烧得他面目狰狞。
“虚情假意的骗子。”
他咬牙回射一箭,射中了祝予怀所乘的马匹。祝予怀被惊马骤然甩了出去,身后急呼声与怒骂声乱作一团,卫听澜毫无留恋地扬鞭驱马,再没回过头。
那日之后,恩人便成了仇人。
逃亡的一路上,他无数次想起祝予怀,想着过往两人同行时的交锋和默契,也想着日后要如何报仇雪恨,把那假仁假义的骗子拽下云端,撕了那扎眼的月白衣裳,再踏进泥淖中。
他却没想到这一次老天竟长了眼,让祝予怀的报应来得如此之快。
卫听澜叛逃后没多久,明安帝就忽然重病昏迷。彼时太子被软禁于东宫,没有解禁的旨意,不能出面主持政事。京中一时群龙无首,几方势力明争暗斗,在朝堂上群魔乱舞。
乱局之中,祝东旭靠着一杆针砭时弊的笔,想要力挽狂澜,却在关键时刻陷进一桩要命的贪污案里,举家下了狱。
祝东旭为官刚正,早年得罪的人不少。祝家一呈倾颓之态,人人跟着落井下石,祝家人接二连三死在牢狱中,祝予怀的双亲最后都未能幸免。
祝予怀虽在昔年旧友的帮扶下捡了条命,却也被利索地流放出京。
卫听澜刚在朔西站稳了脚跟,得知消息,心中涌起复杂难言的快意与痛意。
流放充军啊……一路忍饥挨饿,受尽官吏的虐打和折辱,堪称生不如死的酷刑。
活该祝予怀向着朝廷,他是自作自受,咎由自取。
卫听澜这样反复地想着,却又坐立难安,觉得不甘心。
他都还没开始报复,朝廷那些奸官恶吏,有什么资格辱没祝家?
他连一句道歉都没有等到,祝予怀凭什么这样轻易地去死?
他被一股无名火烧着心,几乎马不停蹄地带人赶往流放途中,从官差手中劫走了祝予怀,给他拴上锁链,扔进了地牢里。
祝予怀从头到尾都不曾反抗,只垂着双眼安安静静地坐着,即便衣衫褴褛镣铐加身,脊背仍似一杆修竹。
珠玉蒙尘,仍是珠玉。
卫听澜耐着性子等了几日,却怎么也等不到祝予怀低头服软,只等到了他在牢中病倒的消息。
他憋着一肚子的火气,又把祝予怀从囚牢里拖了出来,给他换上干净的衣裳,逼着他吃饭喝药,与自己同住同睡。
他故意把这消息放出去,让流言传遍朔西,传遍整个大烨,让祝予怀这个名字,和卫氏余孽牢牢绑在一起。
他在人前与祝予怀故作亲昵,在人后又撕破脸皮百般挑衅,可祝予怀从始至终只是淡淡。
祝予怀问他:“你这样有什么意思呢?”
“当然有意思。”卫听澜故意撩着他身上的锁链,拈在指尖把玩,“看着昔日的天之骄子如今只能仰人鼻息,我心里快活极了。”
早在狼狈离京的那一天起,卫听澜就明白了,祝予怀曾经施舍给他的那些情谊,都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
但即便是幻想,他也不想放手。
祝予怀不让他攻伐大烨,他偏要攻,祝予怀不让他报家仇,他非要报。他在朔西举了反旗,开始厉兵秣马,铁了心要做乱臣贼子。
他不止自己要反,还要带着祝予怀一起反。就算他半道兵败身死,在史书上遗臭万年,他和祝予怀的名字也要写在一起。
卫听澜一日比一日更期待看到祝予怀不堪受辱的模样,甚至故意挑在深夜把人从床上拽起来,强迫祝予怀披上自己的外衣,在院中陪自己饮酒。
说是陪他喝酒,酒杯却只备了一个。
卫听澜把自己喝了一口的杯子递到祝予怀唇边,毫不掩饰地笑道:“就这么喝吧。反正天下人人皆知,你我二人,如今是什么关系。”
祝予怀的肤色在月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他好像很累,衣衫下隐现着嶙峋的瘦骨,盯着那酒盏中粼粼的水光,半晌后,忽然笑了一下。
“十七岁那年离开雁安前,我在落翮山埋了一坛‘三春雪’。”祝予怀呓语似的轻声说,“那时年少,踌躇满志,只想着有朝一日功成名就,重游故地时,能与身边友人痛饮几杯,笑谈少时的荒唐事。如今看来……是没那个机会了。”
祝予怀自来了朔西后,便再也没这样笑过,眉眼微弯,像是记起了什么温柔缱绻的往事。
卫听澜看着他,心间像被什么扎了一下,恼羞成怒地摔了酒盏。
“怎么,想回去了?”他钳着祝予怀的下巴,逼迫他抬起头来,“我偏要你这辈子都困死在这里。”
酒水溅了满地,祝予怀面上笑意淡去。他被抵着咽喉,仰头静静看着卫听澜,像看着什么脏东西。
人人都说祝予怀温润贤雅,卫听澜却知道他绝非逆来顺受的性子。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这人的骨头比谁都硬。
“卫听澜。”祝予怀一字一顿,“你没了父兄,我祝家亦是家破人亡。”
那夜,两人纵着彼此疯狂滋长的恨意在院里打了一架。卫听澜拽着锁链将人掼倒在桌案上,却听祝予怀冷淡地说:“当日射你一箭,是逼不得已。你既怀恨于心,那便刺我一剑还回来,我们两清。”
这言语比利箭还要尖锐,直把他扎得鲜血淋漓。
“两清?”卫听澜咬牙切齿,“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
他气得狠了,摔了院门径自离去。
撕咬这一场,把彼此心底的伤口都抓得皮开肉绽,谁也没讨到好处。
那之后卫听澜再没踏足过这间院子,只在墙外加了一重守卫。偶尔阴沉着脸地命人去瞧一眼,知道人还活着就不再多问。
他最后一次见到祝予怀,是在战场上。
谢幼旻带兵同卫听澜对上,赤着眼要他交人,卫听澜自是不应。双方真刀实枪地对打起来,都下了死手,要拼个鱼死网破。
祝予怀不知是怎么突破了守卫,逃出了囚禁他的院子。赶到战场时,正瞧见谢幼旻手中长枪落地,卫听澜劈头一剑,眼看着就要取他的命。祝予怀当即挽弓搭箭,箭矢几乎擦着卫听澜的耳鬓破风而去。
卫听澜被这一箭气得发疯。
他转头向祝予怀袭去,祝予怀以手中长弓格挡,交手了没几个回合,卫听澜突然一个掠身,反手向赶来帮忙的谢幼旻刺去。
他看不惯祝予怀为了别人同自己作对,怀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报复心使出了这一剑。他等着看祝予怀气急败坏、破口大骂,他甚至想好了如何反唇相讥,把未能宣之于口的恶言一次性说个痛快。
却怎么也没想到,祝予怀会用自己的身体去挡。
刀剑没过血肉的声响微不可闻,谢幼旻被焦奕按伏在地,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挣扎着撕心裂肺起来:“阿怀!”
在那几乎淬着血的咆哮声里,卫听澜怔怔看着沿剑刃滴落的殷红,脑中空了一瞬。
祝予怀的指尖有些颤,轻轻地按在剑刃上,却没有力气将它拔’出来。血涌滚出喉,一股又一股,好似有千言万语,都被这当胸一剑刺得支离破碎。
卫听澜的呼吸乱了方寸。
在祝予怀坠地前,他的身体自己动了起来。连滚带爬,向那道他憎恶了许多年的光飞扑过去。
“祝予怀,”卫听澜手足无措地抱住了他,颤抖的手怎么也堵不住那道涌血的伤口,“你什么意思?”
“你不是很能耐吗?不是要杀我吗?”他眼眶红了,“这是在做什么……你撞上来做什么?”
血沾了满手,祝予怀似乎很疼,攥着他的衣襟,靠在他怀里止不住地发抖。
卫听澜说不清是恨还是痛,垂首抵着祝予怀的额头,又哭又笑:“你是故意的。”
厌恶他到这种地步,宁愿自毁也不愿再多忍一时。
琅玕之质,宁折不弯……他早该知道,这人是困不住的。
“你想回雁安,我不拦你就是了。”卫听澜语无伦次地哽咽着,将他搂紧了些,“我再也不折腾你了。我认输了,我放过你了!你现在就走,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算我、算我求你……”
祝予怀说不出话来,唇边的鲜血越涌越多,将所有话语都压成了细碎的喘息声。
他眼中仍是从前那般温柔明亮,只是逐渐有泪水从眼角滑落,混合着血一滴一滴落在黄沙上。
卫听澜慌乱起来,努力拭着他脸上的泪和血:“我、我没想报复你,我也没有恨你,我就是不甘心……我怕你走了就再也不回来。我不该困着你,对不起,对不起……”
他泣不成声地说着,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和乞求着,仿佛这样就能让怀里的人心软,舍不得抛下自己。
朔风凌冽,吹乱了他的头发,祝予怀动了动唇角,好似笑了一下。
卫听澜最后听他轻轻唤了一声。
“濯青啊……”
那双总惹人恼火的笑眼便逐渐失了神采。
祝予怀极轻地唤道:“濯青,回神了!”
崇文殿中静了一静,宫人往殿角的熏炉中填了香,小心地退到一旁。
明安帝慢慢道:“听澜,朕瞧你魂不守舍的,可是没歇好?”
卫听澜恍惚中被点了名,眼睫颤了颤,却是下意识地看向身旁那片月白。
明安帝没有怪他御前失仪,只微叹口气:“你受的委屈,朕都知道了。图南山一案朕已着人彻查,定然能给你父兄、给你一个交待。好孩子,莫再忧思费神,且安心在府上养着,要是缺什么,只管同宫里开口。到了京中,有朕在,没人敢再伤你。”
熏香在殿宇中缓缓漾开,卫听澜垂下头不怎么用心地答道:“谢圣上。”
说完便微皱了下鼻子。
他果然还一如既往地受不了宫里馥郁奢靡的熏香,这气味就跟那龙椅上的皇帝一样烦人,一闻到就浑身不爽利。
明安帝看着他,似在等他继续往下说,但殿中彻底安静下来,安静得几乎有一点尴尬。
明安帝等了一会儿,见卫听澜没再开口提什么请求,甚至都没提一提高邈中毒一事来诉苦施压,心中忍不住有些讶异。
虽然他早已听过沈阔回禀,知道卫听澜将刺客尸体悉数给了阳羽营,连高邈中的那支毒箭到京后也被他交给了左骁卫,但明安帝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
他不信卫听澜入京是心甘情愿,不信他在经历了这等凶险之事之后,对自己这个皇帝还能无怨无恨。
但眼下看着卫听澜这副无所求的模样,明安帝都禁不住怀疑起来,兴许这孩子真就是个乖顺知礼的呢?
卫听澜不主动提,明安帝便也不去纠结图南山一事,语气愈发缓和起来:“朕听闻之前瓦丹犯境,你为了驰援临风,自己带着人去了前线,还受了伤。现下伤可好些?怎么也不许太医替你瞧瞧?”
听到“受伤”,祝予怀不由自主地偷瞟了卫听澜一眼。
那些话本子从来没说过他还受了伤。
卫听澜答道:“回圣上,伤得本没多重,只是后来又被我爹痛打了一顿,这才多躺了些时日。幸而大哥疼我,来京前偷偷给我备了马车,在车上养了这一路,眼下早已无碍了。我嫌这伤丢人,故而不愿叫各位老大人挨个来看。”
“好小子,敢同朕交待这些。”明安帝听得失笑,“你不怕朕向卫卿告一状,叫你们兄弟两个一起再挨顿打?”
“自然不怕。”卫听澜面不改色,“大哥马术超群,我爹一把年纪追不上了。我眼下又到了澧京,我爹就是气得跳脚,也打不着了。”
明安帝大笑起来,点着他道:“小子不成气候!难怪卫卿要罚你,朕膝下要是有这么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浑小子,怕也要气得牙痒痒!”
侍奉的宫人们也纷纷低头,憋住了笑意。福公公察言观色,知道圣上心情不错,跟着打趣道:“圣上就是气,也气不到心里头去,卫小郎君这性子,直爽又有趣,讨人喜欢得很。”
明安帝笑得开怀,心头连日的不快散去不少,对卫听澜的戒心也松泛了些许。
他摆了摆手,和蔼道:“你年纪尚幼,能亲斩了瓦丹王手下的大将,已称得上少年英豪。卫卿罚也罚了,再大的过错也该抵了。朕召你来京,是要赏你。朕前些日子思来想去——金银锦缎还不够,你这好相貌,又有一身好武艺,朕想叫你到朕身边,做景卫的左统领,你可愿意?”
祝予怀听得心中微凉。
澧京八卫负责宫城治安,分左右骁卫、左右翎卫、左右武卫、左右景卫。左统领听着光鲜,可所谓的景卫……就相当于一个摆着好看的仪仗队,被安置进去的多是混吃等死的权贵子弟,带俸不任事,挂名吃空饷。
卫听澜若是做了景卫统领,只要皇帝有心压着,他便永远不会有出头之日。
祝予怀回想起话本里少年将军破阵杀敌时的满腔豪情,虽知那都是书家们的想象,却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承蒙圣上厚爱。”卫听澜跪地叩首,“只是我年岁尚小,资历尚浅,自知难以服众。统领一职,实在愧不敢受。”
他言辞诚恳,明安帝越发满意,笑道:“不必妄自菲薄,你年纪小,资历可以慢慢熬。这样,腰牌你先领去,俸禄也照发,景卫一应事务,朕叫右统领暂代你料理。你先到芝兰台来历练几年,等及了冠,这位置还是你的。”
卫听澜早知是这个结果,无悲无喜,径直磕头谢了恩。明安帝见他如此知进退,心中更轻松了不少,又含着笑看向一旁的祝予怀。
“朕赏了一个,自不能忘了另一个。”明安帝和颜悦色道,“祝卿,图南山一事,你家这孩子功劳不小。不止听澜该谢他,朕也是要赏的,你不许替他推辞。”
祝东旭连声应了。
“来,上前让朕看看。”明安帝冲祝予怀招了招手,“朕记得你叫予怀,表字九隅,是你祖父起的字,是不是?”
祝予怀上前一步,行礼道:“回圣上,正是。”
“九隅者,九方也。好寓意。”明安帝叹息一声,“温老大贤,天下共闻。朕年少时也憧憬过,若有一日能与寒泉翁这样的大儒对酌论道,也算是不虚此生了,只可惜……无缘哪。朕听闻,你的才学承于你祖父,朕有一惑始终不得解,你可否为朕解答一二?”
祝予怀静静听着:“圣上请讲。”
明安帝手指点了点龙椅,缓缓道:“王者欲留贤而不得,为何?”
卫听澜听了微皱起眉。皇帝这问题问得实在微妙,毕竟说起本朝大贤,名声最显的便是寒泉翁温仲樵,祝予怀那位一生不曾入仕的祖父。
温仲樵年轻时也曾踌躇满志入过科场,只是一朝落榜,疑心考官徇私却没有证据。落榜的考生们心头郁闷,在酒楼里饮酒高歌,温仲樵将自己所作策论当众颂出,细数朝政之弊端、民生之艰辛,言辞激进一针见血,引得众人争相喝彩,直道考官不公。
结果闹出的动静太大,惊动了官兵,一群人像牲畜似的遭到驱赶,温仲樵当着官兵的面据理以争,被当作带头闹事的给下了狱。
被师友救出来后,温仲樵便立了誓,此生绝不出仕做官,不事权贵,不媚宵小。
他弃了科举之途,转而投身乡野之间,问农桑、广著书、捐书院、兴善堂……一步一步,竟成了名满天下的大儒。年轻时的冲冠一怒,也成了被文人津津乐道的美谈。
雁安温氏的贤名传到朝堂之上,那句“不事权贵”的誓言,就很扎当权者的心了。
明安帝眼下作此一问,不像在请祝予怀解惑,更像是要讨个说法似的。
祝予怀却并不意外,抬手长施一礼:“望圣上恕罪,怀亦有一问:王者求贤,为的是什么?”
殿中静了片刻,明安帝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并不作答。
祝予怀不退不避,接着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怀以为王者求贤,究其根本,理应是为民。”
明安帝不置可否:“你说下去。”
卫听澜微微偏头看他,祝予怀唇边笑意淡然,声音似珠玉坠地,在殿中轻轻回响。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居庙堂者,施无形之仁政,可普泽众生;远江湖者,行有形之实事,亦可惠及万民。
“王者高坐庙堂,好比当空旭日,隐者偏居乡野,好比水中舟楫。天下贤者多如过江之鲫,有人愿以身为镜、弥散天光;有人愿以身为舟、运载万民……道虽不同,却殊途同归。”
祝予怀停了一停,放慢了语速:“故而为君王者,做好了那一轮旭日,贤士不论在朝或在野,都会不遗余力地为君分忧、为民出力。如此,君王又何愁‘留贤而不得’?天下贤士,尽在彀中矣。”
卫听澜不露声色地收回视线。旁人或许察觉不到,但他却在祝予怀刻意放缓的声音中,听出了些许虚弱之意。
祝予怀如今这副身体,竟连多说几句话也会觉得疲惫吗?
明安帝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静默半晌,问道:“‘天光无形,普照众生,舟楫有形,承载万民。’这——是你祖父教你的吗?”
祝予怀微微一怔,这一句并非来自祖父,而是师父在落翮山中随口说起的。
他本能地没在明安帝面前提起裘平生,只垂首答道:“是。”
明安帝似乎有所触动,轻声问:“朕想知道,你的道是什么?”
祝予怀停了停,极轻地笑了一声,似有些自嘲:“怀久病之身,三尺微命,缠绵病榻十数年,不能子承父志效力朝堂,不能栉风沐雨为民请命,是人生一大憾事。”
明安帝按住龙椅,几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的意思是……”
祝予怀俯首行礼:“圣上说要赏我,我便斗胆向圣上求一赏。望圣上,许我参加擢兰试。”
他从来都不想做什么独善其身的空谷白驹,他心中是万间广厦,是无数生民。祖父知道他的志向,故而为他取字“九隅”——他所怀的,是做梦都想去看一看的九州山河。
明安帝神情微怔,他本是想旁敲侧击,诱逼祝予怀入芝兰台,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过来,祝予怀说的那些话,并非是想巧舌如簧地辩解或推拒什么,而是真心实意地在解惑、在向自己这个皇帝劝谏。
“好……你既有此凌云之志,朕准了。”明安帝心有动容,走下阶来,亲自扶他起身,“年后擢兰试,朕等着你蟾宫折桂。”
第020章 年市
福公公将祝东旭三人送出崇文殿,引着几人下了台阶。天寒,祝东旭转头为祝予怀紧了紧身上的氅衣,轻拍他的肩:“往后入了台,也莫太勤勉,该偷懒时就偷懒,多顾着身体,莫叫你娘忧心。”
祝予怀被这反向劝学搞得哭笑不得:“孩儿只是入台读书而已,累不着的。再说,能不能过擢兰试还是未知呢,您忧心得也太早了。”
“你若用心,文试必在前三甲。”祝东旭点了点他的额头,笑中带着几分欣慰,“吾儿是璞中之玉!”
远处高台上,年轻的太子凭栏而立,静静望着相视而笑的父子两人。
“殿下您看,祝掌院身边那位郎君,便是传闻中的白驹了。”内侍悄悄看了眼自家主子,大着胆子道,“往宫门去还要些功夫,殿下若是想见,现在过去也……”
赵元舜微微抬手:“不必了。”
内侍一顿,有些不解。
赵元舜注视着那个风姿清卓的身影:“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果真是‘其人如玉’。他本可以安居山野,无需到这浊世中受苦的。”
内侍挠了挠头:“殿下,澧京浊是浊了些,好歹热闹繁华。祝郎君在山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那才是受苦呢。”
赵元舜很轻地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内侍隐约觉得他的心情并不好,却又想不出缘由。
太子虽年少,眉眼间已显出几分殊丽动人的颜色。宫人都说他生得极像先皇后,只是性子端肃,不像先皇后那般亲和。沉默不语时,总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赵元舜的视线挪到祝家父子身后一个墨衣少年身上,那少年面无表情,福公公眉开眼笑地对他说话,他只淡漠地点头,目光似有若无地望着前面,不知在看什么。
内侍察言观色道:“那位是……”
“孤知道他是谁。”赵元舜语气平静,“卫家二子,听说有几分本事。与孤一般年纪,只带着二十几个家将就敢突袭敌军。”
内侍小声说:“确实是有些能耐。不过听说这卫小郎君违抗父命,虽然侥幸斩杀了瓦丹的大将,却险些有去无回。是以卫老都护非但没有奖赏他,还将他痛斥了一顿。如此有勇无谋之人……想来比他兄长还是差了一些。”
“是么。”赵元舜慢慢道,“孤却听闻,图南山一案伤者甚众,他孤身当先,也能毫发无伤。这样的人,不在边疆一展宏图,却……”
他微敛了眸,没再说下去。
内侍有点捉摸不透自家殿下对此人的态度,不敢多话。
高台清寒,栏杆覆了薄霜。赵元舜站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冷,抬手拢了拢风领。他刚想开口说回去,就听见身后传来声笑:“殿下怎么站在这里吹风?”
赵元舜转过身看清来人,道:“二哥。”
赵松玄站在他几步之外,闻声笑了一笑,走至近前,颔首施了一礼:“臣从母妃那儿得了一副好棋子,特来寻殿下手谈。”
他手里拈着一黑一白两枚棋子,轻送到赵元舜跟前。一枚是弗林墨玉,一枚是鹤阳白石,在他手里交相辉映。
赵元舜看了几眼,又稍稍仰头,看向自己这位丰神俊逸的皇兄。
他虽不曾见过自己那位英年早逝的叔父,却也听人说起过先睿王赵奉璋的风姿,据说人如其名,奉璋峨峨,髦士攸宜。
赵松玄并非明安帝亲生,相貌大约更肖似他的生父睿王。英气逼人得不像个皇子,更像个挥斥方遒的将领。
追琢其章,金玉其相,莫过于此了。
赵元舜由衷地浅叹一声,接过了那两枚棋子:“玲珑剔透,的确难得。”
两人寒暄了几句,说着话一同往回走去,内侍远了几步默默地跟着。
棋子光洁质腻,极适合拿在手里把玩,赵元舜摸着便有些爱不释手,面上难得浮起真心实意的笑来,还将棋子拿起来对着光看。
赵松玄笑说:“殿下若是喜欢这棋,赢臣一局,臣便连着新得的棋盘一起赠给殿下。”
赵元舜放下手,摇头失笑:“阿玉送的棋盘,二哥竟舍得拿出来赠人。她若知道了,怕是要生二哥的气。”
“那也得殿下先赢了棋。”赵松玄调侃道,“不过臣以为,即便真把棋盘输给了殿下,阿玉她大约也是愿意的。”
赵元舜把玩着棋子的手一滞,朝他看去。
赵松玄一边走着,一般饶有兴致地赏着高台下的雪景,似乎只是随口闲谈而已。
赵元舜张了张口,捏着棋子的手指收拢了些,最终只垂下眼摇头道:“二哥说笑了。”
出宫路上,祝予怀和卫听澜仍是沉默不言。临到宫门时,祝予怀脚步微顿,转头看着卫听澜欲言又止。
卫听澜便也停了步,抬眼看向他。
祝予怀有些不好意思,没话找话道:“你的追影,还有另几位将士的战马,还在我府上。它们现下都挺好的……你不必忧心。”
卫听澜本想解释追影其实是高邈的战马,但是祝予怀那双眼睛如此专注地望着他,叫他下意识地就不想在别的事上多费口舌。
卫听澜含糊地“嗯”了一声:“你借给我的几匹马,也还在我府上。”
祝予怀笑起来:“也是。那改日我登门……”
“你待我有恩,该是我登门道谢才对。”卫听澜抢先道,“我并不忙。还是按你那封拜帖上的日子,介时我将马匹送去你府上,顺便将追影带回来吧。”
“那好吧。”祝予怀弯了眉眼,“我府上还有些雁安带来的茶叶,到时请你同饮。”
“好。”
两人同时为这终于缓和的氛围松了口气,又对视了一眼。祝予怀看着他愣神的模样,没绷住笑出了声。
走在前头的祝东旭一头雾水地回头望来。
两个少年并肩站在一处,一个微怔,一个轻笑,在这静默的重重宫城之中,好似沉寂幽潭中倒映出的些微星光,摇曳起几分叫人不忍打搅的好颜色。
宫门轻轻开启,街市上的喧闹隔着宫墙依稀传来。冬日的熹微阳光打在祝予怀脸上,映得他清素的脸透白如玉,眸光流转间,微弯的眉宇也笼上了一层淡淡金色。
祝予怀很爱笑,卫听澜一直都知道。
他至今无法适应眼前这人病弱的模样,却仍在这双风神奕奕的笑眼中,瞥见了前世那个意气风发的祝予怀。
“门都开了,别愣着了。”祝予怀站在光影中,拉了下他的衣袖,“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