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予怀蹙眉:“伤得怎样?我看看。”
“划破了点皮而已。”卫听澜不以为意,“习武之人,这点小伤……”
祝予怀气急,不由分说地拉过他的手腕:“你让我看看!”
他翻开卫听澜的手掌,才见那中指上有道极深的血口,其余几指也有些细碎的划伤。
祝予怀顿时又恼又愧,张了张口,却也说不出什么重话:“你何需做这个。我又不能……”
“不试一试,你又如何知道能不能?”卫听澜见不得他这般自怨自艾的样子,恳切道,“挽弓搭箭而已,累了随时可以歇着,天长日久,总有练成的一日。女子从军这般万难之事,你也肯让德音一试,那你……你自己又何必妄自菲薄!”
祝予怀怔怔地看着他,须臾,苦笑道:“我并非没有试过。”
“你……”卫听澜捕捉到他眼中难掩的失落,不由得止了声。
“我很小的时候,的确对弓箭有些道不明的执念。”祝予怀放缓了声音,“有回跟着幼旻去看皇城营的骑射赛,回来后我便念念不忘。五岁生辰时,幼旻送了一把很漂亮的小弓给我,那日,我们就在这院中立了个简陋的靶子,我射空了整囊的箭,终于中了靶心,可就是在那一瞬间……我恍惚中看见了些不曾见过的幻象。”
卫听澜略微迟疑:“幻象?”
祝予怀看着指上的白玉,有些出神:“是。分明从不曾见过,可那些一闪而逝的画面,就好似刻在骨髓中一般熟悉。疾风吹落雁,惨澹带沙砾……令人心生哀凄,却又莫名向往。可惜,没等我看得更清楚些,便忽然间心如刀绞,痛昏了过去。”
卫听澜呼吸微窒。
朔风胡雁、飞沙走石,是西北边境才有的景致。
祝予怀此世并未去过朔西,怎么会?
祝予怀继续说:“我自幼体弱,生病本是家常便饭。可那次病得格外厉害,夜夜梦魇,不得安宁。而那些噩梦的结局,无一例外……”
他顿了顿,失笑道:“我看见我浑身是血,许是死了。”
卫听澜听见什么东西骤然崩颓的声音。
朔西的雁长鸣凄厉,风沙呼啸中,他看见祝予怀阖着眼好似睡着了一般安静,唯有月白衣襟上弥漫的血色,一滴、一滴,砸在黄沙中,碎在他的心脉上,成了他余生再也祓除不了的痛。
“我在雁安养了十二年。”祝予怀吸了口气,故作轻松地笑道,“病得厉害时,提笔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拉弓了。病中时,唯一的消遣就是隔着一方窗子,看着落翮山中的竹海出神,风一起,满山竹叶飒飒喧响,势如千军万马。我有时会想,兴许我上辈子是边陲之地一个小小的弓兵吧,不然怎么梦魇中尽是大漠黄沙呢?许是老天怜惜我死得壮烈,这辈子便赐给我一副弱不禁风的皮囊,好叫我歇上一歇……”
“够了!”卫听澜几乎遏制不住要奔涌而出的痛意,站起身猛然按住祝予怀的肩颈,“别再说了!”
易鸣抱着一摞书,刚迈入屋子便瞧见这一幕,急忙喊道:“住手!”
祝予怀浑然一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易鸣已经扔了书飞冲过来,拽着卫听澜的衣领把他撂倒在地。
祝予怀慌忙起身:“阿鸣,等等……”
“公子!”易鸣恨铁不成钢,“他方才对您不敬,都直接动手了,为何还要替他说话?”
祝予怀心急不已:“都是误会!他的手还伤着,你、你先松开……”
易鸣自是不信,又转回了头,逼问卫听澜道:“公子在图南山好心帮你,你不思报答便罢了,方才你冲他吼什么?没轻没重的,伤了他你当得起吗!”
卫听澜喘着气,背上阵痛不止。他看着易鸣愠怒的神色,脑中飞沙走石一般,记起了前世易鸣对自己恨之入骨的眼神。
他记不清那是易鸣第几次来刺杀自己。
“卫听澜,你丧尽天良!”易鸣被人按在军帐中,朝着他歇斯底里,“你卫家蒙冤,是公子在四处奔走,是他放你出澧京、收殓你父兄的尸骨,他从不曾有愧于你!你这恩将仇报的畜生,公子当初在图南山中便不该救你!你今日不杀我,终有一日,我要送你下九泉为他赔罪!”
卫听澜深吸一口气,心肺之间好似有道陈年旧伤,乍一下被人豁开,经年累月积攒的痛楚都翻腾了起来。
“阿鸣,松手!”祝予怀看到卫听澜左手指尖的伤口慢慢渗出了血珠,急得去拉易鸣,“有什么话先放开人再说,听话,别闹了!”
易鸣看到那血迹,手上下意识松了几分力,但仍有些不甘心地低声警告:“你记着,公子心软,我可不会。你若胆敢伤他分毫,我必十倍、百倍奉还给你!”
卫听澜咳了几下,哑声道:“……好。”
易鸣这才不情不愿地松了手。卫听澜忍着背上的隐痛,撑着地慢慢直起身。
“方才是我太莽撞,多有冒犯,九隅兄……见谅。”
“先别说这些了。”祝予怀扶着他起来,又从袖中取出块帕子,包住他出血的指尖,“这帕子是干净的,把血止了再说。阿鸣,你去取伤药来。”
易鸣谨慎地睨了卫听澜一眼,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屋里书撒了满地,狼藉一片。没想到会闹成这个样子,祝予怀叹了口气,低头小心地给卫听澜包扎伤口。
院子里高邈和德音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四下寂静一片,静得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
卫听澜心乱如麻,看着祝予怀低垂微蹙的眉睫,终于忍不住开口:“对不起。”
祝予怀摇摇头:“阿鸣性子太急,我回头好好说说他。都是误会,不怪你。”
“不是为了这个。”卫听澜心中酸涩,“你如今这样,是我的错。”
“你怎么……”祝予怀看着他微红的眼眶哭笑不得,“我虽体弱,也不至于被人碰一下就受伤。阿鸣说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你看,我这不是没事吗?”
卫听澜沙哑道:“你不明白。是我害了你……”
“好了!哪有这么夸张。”祝予怀把他按回坐椅上,“你怎么像个孩子似的?”
卫听澜望着他毫无芥蒂的笑颜,心口仿佛被刀刃剜着,痛得说不出话来。
他不记得了……也好。
祝予怀看着他,觉得他这副委屈巴巴的样子又惹人怜爱,又十分好笑,叫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哄一哄。
如果有个弟弟,大约也是这个样子吧?
祝予怀这样想着,手上也就这么做了——他像平时揉德音的脑袋一样,摸了摸卫听澜的头顶,哄孩子似的说:“我知道,濯青不是故意的。别委屈了,好不好?”
卫听澜不妨被他这样温柔地摸了头,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却又不知为何没舍得躲开。他也察觉到自己这副将哭未哭的模样十分丢人,垂下头不肯说话了。
祝予怀摸了几下,只觉得手感出乎意料的好。他悄悄观察着眼卫听澜的神情,见他一副任人摆布的模样,忍不住扬起唇角,放纵自己又摸了几下:“你赠的这枚玉韘,我很喜欢,往后定会带在身边好好珍惜的。”
卫听澜神经紧绷,不自觉地攥紧了手里包扎的帕子,“嗯”了一声。
院里响起一串脚步声,还未见其人,便听德音喊着“公子”,一把推开了门。看见屋内满地的狼藉,德音倒吸了口凉气:“公子,你们打架了?”
祝予怀恋恋不舍地收回手来:“别胡说。怎么灰头土脸的,刚刚去哪儿了?”
高邈和易鸣也随后跟了进来。
易鸣面色不善地把药抛给卫听澜,站到了祝予怀身边。
高邈察觉到屋内的异样气氛,向卫听澜投去一个“你小子不会惹祸了吧”的眼神,可看他理直气壮地坐着,一副莫名的恃宠而骄的样子,又觉得不大对劲。
“去库房了。”德音抱怨道,“新的木刀还不够趁手,我就想带着师父去看我以前用过的木剑来着。谁知道库房里堆满了谢大哥送的织毯,害我找了半天,可累死我了。”
祝予怀笑了一声,转向高邈道:“德音性子闹腾,给将军添麻烦了。”
“不麻烦。”高邈不好意思地笑笑,“祝郎君,收徒之事……恕我直言,我一个粗人,练兵可以,教一个这么点大的小姑娘习武,还真有些不知从何入手。再者,我年后便要回朔西,便是收了,也……”
“我知道师父有难处。”德音有些懊丧,拽了拽他的袖子央求道,“做不成师徒也没关系的。您离京之前,有空能常来玩吗?等我学了新招式,您顺便看一眼,点评几句也成啊!就算不教我功夫,我、我就想听听边塞的故事,可以吗?”
高邈有些踌躇。
“高邈。”卫听澜忽然开口,“咱们毕竟欠了九隅兄的人情。难得这小姑娘勤恳,收徒不成,常来指点她一二也无妨,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是吧?”
要是高邈能常来祝府,他偶尔跟着来几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吧?
易鸣瞥他一眼,小声嘀咕:“居心不良。”
卫听澜听觉敏锐,这一声自然没逃过他的耳朵。他慢条斯理地给自己的手上了药,笑得人畜无害:“我们朔西人向来有恩必报,这点小事,应该的。”
高邈觉得有道理,终究点了头:“祝郎君不嫌在下叨扰便好。”
德音雀跃起来。
卫听澜嘴角轻勾,拿起祝予怀的帕子重新开始包扎。
祝予怀在一旁不放心地看着,见他包了几回都散开了去,没忍住说:“还是我来吧,你一只手不方便。”
卫听澜乖乖抬手:“如此甚好。有劳九隅兄了。”
祝予怀把着他的手斟酌几番,打了个松紧适宜的结,道:“好了。幸好伤口不深,近日记得少沾水。”
卫听澜轻瞟了易鸣一眼,把包好的伤手翻来覆去欣赏了几遍,微笑道:“还是九隅兄的手巧。”
易鸣虎着脸站在祝予怀身后,看着他颇为矫揉造作地摆弄手上缠着的帕子,暗暗咬了咬牙。
这家伙,举着那只爪子是故意给他看的吧!绝对是故意的吧!
第023章 梅枝观音
高邈不欲过多打扰,喝了几盏茶,就带着卫听澜起身告辞。祝予怀亲自将人送到府外,于思训和焦奕已牵着战马侯在门口。追影看到几人走近,兴奋地跺起了蹄子,在高邈期待又热切的目光中蹭过来——然后把马脑袋怼进了祝予怀的怀里。
“……”于思训悄悄扯了几下缰绳,“追影,乖一点。”
你主子是边上那个啊!
追影不解又委屈地喷了个响鼻,还是巴巴地对着祝予怀看。祝予怀略有尴尬地摸了摸追影的耳朵:“将军这马……有些亲人。”
“哪是亲人。”高邈揉了一把马头,气笑了,“这小白眼狼,怕是看祝郎君生得好看,舍不得走了。”
易鸣和卫听澜站得靠后些,易鸣看着追影把祝予怀的衣衫都蹭皱了,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微讽道:“有些人,就和这马一样不知分寸。”
卫听澜不咸不淡地笑了:“易兄说的莫不是你自己。”
易鸣冷哼:“休想激我。你最好把肚子里的坏主意都收收,别被我揪住把柄。”
“我能有什么坏主意?”卫听澜无辜摊手,“你家公子对我有深恩大德,我结草衔环相报都还来不及。”
易鸣瞥见他手上缠着的帕子,暗暗翻了个白眼。
卫听澜看他吃瘪,心情莫名很好。他越过易鸣走上前,随手把碍事的追影拨到一边,对祝予怀道:“追影不懂事,弄脏了九隅兄的衣服。改日我挑些好料子送来,就当替它赔个不是。”
祝予怀刚要抬手推辞,就被他轻轻压下了手腕。
“战马不好照顾,不过几匹衣料而已,就当还这些战马的马粮钱了。”卫听澜扬唇一笑,客客气气道,“九隅兄费了心,若不许我回报一二,我心里实在难安啊。”
祝予怀看他说得真诚,心里叹息——也罢,只是衣料而已,收便收了,也省得人家老惦念着自己那点小小的恩情。
过几天往卫府多回些年礼就是。
祝予怀点头笑说:“如此,便先谢谢濯青了。”
相互告辞后,卫听澜和高邈上车离去。
等到马车驶离祝府,徐徐拐上街道,高邈满肚子的问题终于问出了口:“你在人家家里干了些什么?这手好好的怎么伤了?”
卫听澜懒得解释:“伤便伤了,我被我爹揍得下不来床也没见你问,大惊小怪做什么。”
“这能一样?”高邈眯起眼来,“你不会真惹事了吧?我看祝郎君身边的侍卫从头到尾就没拿正眼看过你,你俩结梁子了?”
“怎么可能。”卫听澜嗤笑,“那个姓易的眼睛有点毛病,没事就爱翻白眼,你担待些。”
高邈心说我信你个鬼。
“你可安分些吧。”高邈苦口婆心,“我看祝郎君斯文儒雅,高风峻节,是个值得结交的人。你与他交好,往后在澧京也算有个能说上话的友人,这不好吗?你平白无故的招惹他身边的人做什么?”
“斯文儒雅、高风峻节……”卫听澜咂摸着祝予怀那克己复礼的君子貌,笑了,“你这是怕我哪天犯起浑来没人拦着,提前给我物色管教先生呢?算盘打得挺响,但我可不是近朱者赤的料子,我心黑着呢。”
高邈嘁了一声:“少跟我在这儿贫。你爱咋咋地,至少别给人家添麻烦。行了先不谈这个,有件事得同你说。方才我在祝府看到一幅观音像,觉得有些古怪,又怕是自己多心了,没好直接问。思来想去,还是命人去查一查比较好。”
卫听澜摆弄着手里的帕子,随口道:“什么样的观音像?”
高邈说:“那像大约半人高,就挂在祝郎君书房墙上,乍一看与寻常观音像大差不差,不过观音手里拿的是梅花枝。我也只是偶然瞥见,隔着半开的窗,看得不算仔细,旁敲侧击问了问那小姑娘,才知道是寿宁侯世子送的织毯。后来她带我去了放杂物的库房,好家伙,那屋里半间堆的都是织毯,我大致翻了翻,只要是绘了人像的,手里都拿着梅花枝。”
卫听澜想了想:“澧京人本就喜梅花,也不算奇怪。”
“可我总觉得不安。”高邈犹疑着,“拿着梅枝的观音像,上回看到,还是在瓦丹人的身上。”
“瓦丹人?”卫听澜手上一顿,神情冷了下来,“那些畜生,也会信佛?”
“所以我才觉着蹊跷。”高邈回忆着,“我们的人清理战场时,的确曾从几具瓦丹人的尸体上搜出过观音像。当时虽觉奇怪,但也没多在意。现在想来,他们将画像折叠起来用布包着,放在胸口的位置,倒像是把它当作护身符一样。”
卫听澜皱起了眉:“瓦丹人没道理忽然就信奉起中原的佛教,他们的地盘也养不出梅花。你方才说,织毯是谢幼旻送的?他从哪儿弄来的织毯,打听清楚了吗?”
“檀清寺。”高邈肯定地答道,“我听祝府那位曲管家说,谢世子前些日子去寺里拜佛,本打算给祝郎君点一盏祈福灯,保佑他返京之路顺遂。后来不知怎么的……世子捐了一大笔香火钱,点了一整屋的祈福灯,又给两尊佛像塑了金身,然后载着满满三大车的织毯回来了。”
两人稍稍沉默了一会儿。
“据说那些织毯,都是大师开过光的。”高邈没忍住补充了一句。
“……”卫听澜一言难尽,“他怕不是被哪个嘴甜的和尚给忽悠了。”
人傻钱多,说的就是谢幼旻。
高邈想起朔西紧巴巴的军饷,神情不禁有些动摇:“我忽然觉得,谢世子也挺值得结交的。”
卫听澜嘴角微抽:“可别,我怕他把傻气过给我。不是,你羡慕个什么劲儿?别忘了寿宁侯府的荣华富贵是用什么换来的。我爹要是像寿宁侯一样,给人挡一刀废了胳膊,再交了兵权急流勇退,兴许也能封个什么侯爷,然后每天在花园里喂鱼遛鸟,把我和我大哥都养成没心没肺的傻子。我爹乐不乐意我不知道,我反正不想当傻子。”
高邈无言以对:“寿宁侯也算劳苦功高,怎么被你说得这么窝囊。”
寿宁侯谢安道,是已故的贞静皇后的兄长,当今太子的亲舅舅。谢安道早年执掌三大营兵权,明安帝登基时有他坐镇,才免了许多动乱。
后来明安帝出行时遇刺,谢安道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护驾,伤了一臂。借着这个契机,他顺水推舟主动交出了三大营的兵权,明安帝感念于心,封了他为寿宁侯。
封侯以后,谢安道行事越发低调,不争不抢,多年来只安分守己地做个外戚侯,对自己的儿子也只宠着纵着,不求他有什么大出息。贞静皇后虽去得早,明安帝对寿宁侯府却多年如一日的亲厚,各种赏赐是少不了的。
卫听澜心中嘲讽,唯有无能之人才不会被忌惮,这便是帝王之心。
“越扯越远了,刚说到哪儿来着?”高邈嘀咕了一句,“哦对,这个檀清寺我得去看一看,织毯的事不查清楚,觉都睡不踏实。”
卫听澜不赞同道:“你就别忙活了,还得教你那小徒弟习武呢。让焦奕和于思训去。”
高邈头都大了:“你跟着瞎起什么哄,什么徒弟,那细皮嫩肉的小姑娘,那是我能教的吗?”
“怎么不能,多赚啊。”卫听澜往车壁上一靠,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笑,“白捡一个徒弟,你就偷着乐吧。”
空阔殿宇中,珠帘秀幕轻垂。博山炉里燃着木樨香,在案几一角轻雾袅袅。
案上铺陈着一幅装裱精致的墨竹图,一只干净素白的手从画的边缘轻抚过,停在玉制的轴头边。
“装裱得不错。”手的主人缓声道,“去领赏吧。”
跪在下边的宫女难掩欣喜地磕了几个头,连声道着“谢殿下赏”,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赵元舜的视线并未从画上移开,只将画轴稍提起些细细观赏,问道:“二哥,你说阿玉会喜欢这风竹图吗?”
赵松玄正赏玩着案角上那枚鎏金博山炉,闻声抬头瞧了一眼,有些诧异:“这画不是那位白驹所作么?早听闻殿下爱惜得紧。如今叫人重新装裱一番,竟是要送给阿玉?”
赵元舜笑了笑:“佳作一人赏玩无趣,合该赠给识画之人。况且才从二哥这儿赢走了阿玉的棋盘,总得添补些什么给她。”
“还怕她生气呢?”赵松玄轻笑起来,“殿下放心吧。白驹的墨宝有市无价,堪称一竹千金,再拿十个棋盘来怕也抵不上。殿下这般忍痛割爱,阿玉可得高兴坏了。”
赵元舜抿唇一笑:“二哥可莫要哄我了。阿玉自己亦是丹青妙手,生辰时她赠我的那幅水月观音图,慈悲灵秀,栩栩如生,那株写意红梅更是点睛之笔。如此无价之绝品,真论起来,与白驹之作也算不相上下了。”
赵松玄笑而不语。
赵元舜将画轴仔细卷好,抬眼见赵松玄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香料,便道:“难得闲暇,不如二哥陪我再对弈一局?”
赵松玄扬唇一笑,拿帕子擦了擦手,敛袖坐到了案前。
“乐意之至。”
二人闲谈对弈之时,崇文殿中却是一派凝肃。
宫人都退到了殿外,殿中仅有明安帝与沈阔两人。明安帝看着手中几封密报,眉头越皱越紧,忽而奋力将它们拍在案几上,目光幽冷。
“朕道是怎样的刺客敢在图南山行刺,想不到……”他面露怒色,“暗弩、风翅,全是照着飞虎营的军械仿制的。朕竟不知,什么人能有如此通天本事,手都伸到朕的飞虎营里来了!”
沈阔跪在下方,沉声说:“圣上息怒。臣已查过,飞虎营军械图纸并未遗失,且刺客的暗弩与风翅样式老旧,与飞虎营如今所用的不过五成相像,臣怀疑是有人私自绘了图纸流传了出去。”
明安帝不放心地问:“此事可有走漏风声?”
“回圣上,暂未。”沈阔谨慎地补充,“阳羽营不知内情,按着卫郎君给的军械,查到了飞虎营在城南铁匠铺的一处暗桩。臣担心暗桩暴露,只得中途截下了他们,抓紧将那处铁匠铺清理干净了。”
“做得对,此事绝不能跟飞虎营扯上关系。”明安帝烦躁地闭了下眼,“竟有人如此肆意妄为,在图南山行刺,还敢攀扯到飞虎营头上来……这是成心要让朔西与澧京离心!”
沈阔犹豫道:“敢问圣上,事到如今,还要再查下去吗?”
“明面上是不能再往下查了。”明安帝疲惫地摆了下手,“大理寺那边朕会想法子催他们结了案,朔西那边如何交待,朕得想一想。你暗中接着查,尤其是那枚淬了‘当孤’的缁铁袖箭……那可是多年前早该被销毁干净的军械!”
明安帝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面色阴晴不定。他起身走了几个来回,勉强冷静下来,强调道:“此事你务必亲自去查,无需让右统领齐瓒知晓。朕倒要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在朕面前翻腾旧事!”
沈阔沉声应了声“是”,退出了崇文殿。
守在殿门口的福公公见人走了,便命侯在殿外的宫人随自己进去奉茶。
明安帝发了一通火,抿了口宫人捧上的茶,才觉得平复些许。
他看了眼手中茶盏,沉吟道:“今日这名山茶烹得不错。”
“圣上觉得不错,那定然差不了了。”福公公觑着他的脸色,讨好地笑道,“底下人从江姑娘那儿新学了一手烹茶的技艺,精研了好些日子,才敢给圣上奉上来呢,就盼着能合圣上的口。”
“哦?”明安帝抬了下眼,有些意外,“添玉那丫头,还教人烹起茶来了?”
福公公也跟着笑:“奴才听着也觉得有趣。因着贵妃娘娘爱饮茶,江姑娘便时常往尚茶房去转悠,本是想学点宫里烹茶的手艺,不知怎么的,反是宫人们跟着她学起来了。”
明安帝又品了几口茶,感慨道:“难得。添玉是个孝顺孩子,贵妃比朕有口福啊。”
他放下了茶盏,揉了下眉心,福公公便察言观色地上前替他按摩起来。
明安帝闭着眼睛,半晌后忽然问道:“福临,二皇子近来,在做什么?”
福公公手上的动作没敢停,轻声答道:“奴才听闻,二殿下似乎得了副做工上佳的棋子,近几日时常同太子殿下在一处弈棋。”
明安帝沉默片刻,淡笑道:“朕国事繁忙,有些日子没去过贵妃那儿了。你安排着,朕明日去她那里讨盏好茶喝。也知会二皇子一声,莫要只顾着弈棋,得空也回去看看他母妃,朕见着他了,可要考校他的功课。”
第024章 是濯青吗?
卫听澜再次拜访祝府时,祝府门前原本清静的杏子巷人挤着人,有仆役来来回回搬着什么东西,好不热闹。
马车被堵在了巷子口,卫听澜坐在车内等了一会儿,有些烦躁地掀起车帘,看见跟他一样被堵着的还有不少。
“前边有什么热闹,挤成这样?”有挑着货担子的贩夫在问。
“你没听说呀?祝大人家那位小郎君回来了。不止人回来了,才刚到京几天,他就给京中几处善堂去了信,说有好些织毯要捐出去。这不,今儿那边派人来取呢。”有路人道。
“不就是御寒的毡子吗,值得这么多人围着看?”那贩夫纳闷极了,“还有这么多姑娘家往这边跑。”
那路人便乐了:“哪儿是看毡子啊?毡子哪能有人好看?”
见那贩夫茫然,那人好心提醒道:“祝家小郎君,就是那一竹千金的雁安白驹,白驹你知道吧?人现在就在府门口跟寿宁侯府的世子爷说话呢。哎,我跟你说,你这货挑子里要是有女儿家用的帕子香囊,赶紧的挂到外边来。我估摸着他们再说上一盏茶功夫,半个京城的姑娘都要往这儿来了。”
卫听澜听了半晌,面无表情地放下车帘。
高邈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下车吧。”卫听澜抿了抿唇,“咱们再在这儿挡道,这马车早晚得被人给拆了。”
祝予怀回京后一直深居简出,这些天京里风平浪静的,以至于他险些都忘了祝予怀那张脸是有多招人。
临近年节,许多年轻姑娘结着伴出来买胭脂水粉,个个簪花戴玉,瞧这边人多就全好奇地跑来凑新鲜。卫听澜刚一下车便被温软香风扑了满鼻,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然后被边上的姑娘瞪了一眼。
高邈毫不留情地嘲笑:“狗鼻子太灵光,有时也不是好事儿。”
“怪我?”卫听澜憋着气缓了缓,哂道,“你这话可把我爹也骂进去了。”
他命侯跃将马车挪远了些守着,自己拽着高邈深吸口气,蒙头扎进人群中,一鼓作气地往巷子深处挤去。
一路上听着姑娘们窸窸窣窣地说笑。
“听说那些织毯是世子爷从檀清寺求来,要送给祝郎君的,金贵着呢。可谁知祝郎君怎么都不肯收,好说歹说,愣是劝着世子爷给捐了出去。”
“真的?”几个姑娘捂着嘴笑,“祝郎君是菩萨不成,竟把京中头一号纨绔也渡成了大善人。”
“菩萨可生不出那样的好颜色呢。”有姑娘攥着香囊神思恍惚,“我方才只远远瞧了一眼,身姿卓绝,肤清似雪,真似谪仙一般……害得我连香囊都不敢扔,怕把他惊着了。”
周围几个都笑着打趣:“安娘,你那是不敢扔吗?你分明是看呆了!”
那叫安娘的姑娘就捂着骤红的脸直跺脚。
高邈听得津津有味,卫听澜却不知为何拽着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若不是条件不允许,高邈觉得他恨不得把自己扛在肩上跑。
“阿澜?”高邈隐隐有些跟不上,“又没人在背后拿火燎你,你急个什么劲儿?”
“我心里好奇得紧。”卫听澜阴恻恻地磨着牙,“急着去瞧瞧,万众瞩目的祝郎君有没有被香囊帕子给活埋了。”
杏子巷里外都是人,只祝府门前清出了片空地,有祝府和寿宁侯府的侍卫在周边守着,隔开了看热闹的人群。仆役一箱一箱地往外搬装着织毯,谢幼旻立在阶上,一双眼睛就跟粘在那上头似的,眼巴巴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