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安帝皱了下眉:“奏。”
“是。午门守卫传讯说,学子们不知从哪儿扛来个箱子,在宫外吵嚷着要面圣,与武卫起了冲突。谢世子一怒之下,伙同几十个学子把登闻鼓给砸了!”
颜庭誉匪夷所思地转过了头。
朝堂上的审问还没结束,金銮殿外的台阶下,就乌泱泱地多了一帮人。
一口硕大的带锁木箱摆在地上,谢幼旻百无聊赖地抱着胳膊:“啧,早放我们进宫不就完了,非得逼我动手砸鼓。”
祝予怀和卫听澜也站在一边,季耀文在后面探头探脑,向看守的武卫反复询问:“一会儿我们这么多人一块儿进殿吗?”
押送他们的武卫面色铁青,根本不想说话,被他问烦了,咬牙切齿道:“闭嘴,等通传!”
卫听澜低笑道:“别想了平章兄,箱子是我扛来的,登闻鼓是世子带头拆的,其他人顶多算从犯。圣上要召也是先召我们两个主谋。”
季耀文颇有些遗憾。
祝予怀在旁悄悄拉了下卫听澜:“能不能把我也算进主谋?”
卫听澜顿了一下:“不行,你连从犯都算不上。”
“怎么不算?我带头往鼓上踩了一脚……”
“嘘!”卫听澜赶紧捂他的嘴,“别瞎说,你那就是不小心绊了一跤。”
祝予怀立马把脸虎起来了。
卫听澜讪笑了一下,移开视线,忽然瞥见金銮殿里走出来两个人。
一个是通传太监,另一个竟是颜庭誉。
颜庭誉看见他们,表情十分古怪。她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中走到阶下,道:“有劳了诸位,东西我就先带走了。”
她弯腰去搬那口木箱,谢幼旻有些茫然,给她搭了把手:“那我们呢?”
颜庭誉微微叹气:“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去咯。”
季耀文颇感意外:“拆了登闻鼓,圣上就没说什么?”
卫听澜和祝予怀都不解地看向颜庭誉。
通传太监在旁清了清嗓。
“圣上说……诸位学子拆鼓辛苦了,哪里凉快,就去哪里待着吧。”
第109章 大捷
学子们将信将疑地看向他,那通传太监笑着继续道:“不过么,这金銮殿外也没什么阴凉地。诸位皆是上驷之才,站这儿受累可不像话。”
他一挥拂尘,示意武卫:“你们几个,好生护送学子们回芝兰台。”
武卫们齐声应“是”,围拢了过来。
打砸登闻鼓的罪过,当然不可能一笔勾销。只是学子们当中有不少人身份特殊,怎么治罪,也不是几句话就能定下的。
眼下宫内宫外都吵得不可开交,明安帝实在没精力料理这事,索性吩咐将人全部扣下,送回芝兰台严加看管,免得再生事端。
武卫统领收到通传太监的暗示,心里就有了底,上前道:“郎君们,请吧?”
谢幼旻心里不服,正想出头反抗,就被颜庭誉按住了。
她微笑着缓和气氛:“罪证既已送到,诸位且安心回去吧,圣上仁慈,定会为百姓主持公道的。”
她边说边冲卫听澜和祝予怀使了个眼色,把谢幼旻往两人那头一推。
明安帝好面子,能容忍他们来送罪证已是极限,如果他们在金銮殿外还敢公然抗旨,这事就不能善了了。
祝予怀与卫听澜对望一眼,知道再耗下去只会横生枝节,两人一左一右拽着忿忿不平的谢幼旻,低声道:“走。”
学子们别无他法,在武卫的催促下,也只能不甘地跟随离去。
颜庭誉抱着手中的木箱转回身,入目便是金銮殿外威严富丽的丹墀石。云纹巨龙盘旋其上,淡漠地俯视着她。
她深吸了口气,重新拾级而上,向金銮殿走去。
同一时刻,澧京城外的平坦官道上,一名信使正在快马加鞭地赶路。
他满身尘土,肩上背着一面写了字的帛旗,神情激动,逢人便喊:“朔西大捷!白头关大捷!”
道旁的商旅行人纷纷止步,诧异地转头望去。
这信使已不眠不休地跨越了数座州郡,眼看京城近在眼前,他改为单手驭马,一路高举帛旗,振奋地挥扬。
“朔西将兵长史卫临风,率三千骑越白头关,击敌百余里,射杀瓦丹王格热木!
“朔西突骑乘胜逐北,大破瓦丹!今以驰驿告众,露布献捷!”
隔着老远,澧京城楼上的皇城营官兵就听到了他的喊声。
他们抬眼望去,只见马蹄扬尘,一面赤底黑字的帛旗在沙尘中招摇。
那是军队战后告捷所用的“露布”,露而不封,布于四海,为的是用最快的速度传递捷报。
这露布实在显眼,城门附近的军民一眼便能望见。众人初闻惊异,接着便激动难平、奔走相告:“大捷,是朔西大捷啊!卫将军大破瓦丹!”
喜讯不胫而走,如同海啸一般席卷城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京城的每一个角落蔓延。
康衢大街上聚集着成千上万的百姓,消息口耳相传到午门外,顷刻间掀起了欢腾的声浪。
这声浪穿透宫墙,响彻皇宫,正在陈词的颜庭誉都愣住了。
隔着重重宫门,朝上的众臣依然听清了那热烈的欢呼声,百姓们一遍又一遍,喊的是“卫将军”。
明安帝的脸色变了。
等到传讯官再一次入殿,抖着声将捷报内容转述到御前时,满朝文武都神情恍惚,好似做梦一般。
瓦丹王……就这么没了?
颜庭誉跪在丹陛之下,懵然良久,才听见明安帝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
“大烨有良将如卫卿,实乃朕之幸也。”
颜庭誉被他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语气,怎么听都不像嘉奖。
明安帝搁下手头的罪证,已经失去了细看的兴致:“朕有些乏了。今日的朝会,就先到这儿吧。”
颜庭誉难以置信地抬头:“圣上,可是……”
“你递的这些证据,朕已经过目了。”明安帝敷衍道,“罪证真假、贪腐多少都有待查证,此案先转送三法司调查取证吧。”
位于文官之首的裴颂立即应和:“圣上英明。”
明安帝起了身,厌倦地摆摆手:“退朝。”
颜庭誉起身欲追,却被御前武卫按伏在地,只能竭力高喊:“圣上留步!泾水官员横行不法,朝堂上必有他们的……”
武卫神情一厉,堵上了她的嘴:“御前不得喧哗,老实点!”
颜庭誉拼命挣扎,直到一双官靴停在她眼前,挡住了她的视线。
裴颂微微倾身,和蔼道:“李姑娘,快起来吧。圣上日理万机,有什么话,你与三法司交待便是。一介草民能有机会得见圣颜,该知足了。”
崇文殿内,熏香袅袅。明安帝将手中碍眼的捷报扔到一边,心烦地按了按眉心。
娴妃端着一碗燕窝羹,呈到他面前:“圣上早朝辛苦了,尝尝臣妾刚做的燕窝吧?”
明安帝已习惯了她每日来送羹汤,闻到那股清淡甜香,随意应了一声。
娴妃便搁下碗来,不动声色地瞟了眼丢在案边的捷报,又垂下眼:“臣妾听闻边关打了胜仗,圣上看着怎么不高兴呢?”
“朕高兴。”明安帝讽笑一声,“这仗打得漂亮,如今百姓眼中只有‘卫将军’,朕这个皇帝,也得仰他鼻息了。”
娴妃温声道:“圣上说笑了,卫家的掌兵之权是您赐的,先有明君才有悍将。边关大捷,天下人都会称颂您的贤德啊。”
明安帝冷哼:“朕看这民心早已偏了。今日朕当庭御审,百姓非但不知感恩,还在宫外示威不散,威逼胁迫朕!他卫家不过打了一个胜仗,倒是举国欢庆,人人称赞。”
娴妃舀起一勺燕窝,劝抚道:“卫家风头再盛,也是您的臣子,生杀大权皆在您手中。实在不行,您收回兵权便是了,何必为此烦忧?”
明安帝就着她的手尝了几口燕窝,那熟悉的甜香将心头的烦躁压下了些许。他平复良久,目光沉沉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娴妃没有多话,只是笑了笑,哄着他道:“您快别想那些烦心事了。下个月就是太子的生辰,也是觉儿的生辰,不如想想孩子们的生辰礼?”
“你一说起孩子,朕又开始头疼。”明安帝疲惫地叹了口气,“觉儿虽闹腾,还算听朕的话,可太子……朕不过想给他找个知心人,他到现在还没给个准信!太子妃的人选一拖再拖,真叫人来气。”
娴妃宽慰道:“太子年轻,婚姻大事上没个主见。既然定不下来,您替他做主不就是了?”
这话正合明安帝的心意。他为东宫选妃的事操心够久了,早就想做个了结。今日心气不顺,他索性直接拍了板:“这事是不必再拖了。朕看乔家女与柳家女都不错,兰书,你找机会把两个孩子叫进宫来,让太子见一面。下月他生辰之前,必须把正妃的人选给朕定下了!”
颜庭誉被三法司的官员审问了整整一日,走出审讯厅时,已经心如死灰。
三法司看似公正,实则内藏阴私。在正式会审之前,中书、门下、御史台的官员要先组成“小三司”调查取证,取证结束后,朝廷才能缉拿嫌犯,带回京中正式开审。
而这个过程,最快也要一旬,若是查案官员有意拖延刁难,一两个月也未必能有结果。
颜庭誉被刁难了一日,跪得膝盖青肿,出门时踉跄了半步,被人扶住了。
她抬起头来,看到了泪水涟涟的庞瑛。
庞瑛身后,卫听澜带着众学子,也沉默地望着她。
颜庭誉怔了怔,勉强打起精神,强颜欢笑道:“大家都没事啊?我还以为你们被关进芝兰台,出不来了呢。”
季耀文闷声说:“本来是要禁足等候发落的……只是世子和九隅出了点意外,圣上大约是看不下去,就把我们放出来了。”
颜庭誉停顿须臾,警惕起来:“他俩怎么了?”
学子们有些为难:“说来话长……”
卫听澜轻咳一声:“长话短说就是,寿宁侯听闻世子带头犯上,勃然大怒,抄着鞭子冲进芝兰台,将世子一顿暴打,九隅兄受了惊吓,当场心疾发作,最终两人一块儿被抬进太医署了。”
颜庭誉:“………………”
你们演得好精彩啊。
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在心里默默给谢幼旻上了炷香。
天色已经不早了,众人与她简单交谈了几句,确定她平安无事,便不舍地互相告别。
卫听澜送了她和庞瑛一程。
分别之前,颜庭誉回想起早上明安帝听闻捷报时的反应,心中总觉不安,向卫听澜提醒了一句。
“功高见忌,如蹈虎尾,澜弟,你要小心啊。”
四月临近尾声,朔西境内,天高云清,野草繁茂。
卫临风抱着披风登上白头关,找到了站在城垣边出神的人。
“爹。”卫临风喊了他一声,走上前去,将披风罩在他肩上,“关口风大,您早些回吧。”
卫昭看了他一眼:“你爹是铁打的,又不会吹跑了。”
卫临风无奈:“关外的风粗粝,吹不跑,脸也吹僵了。”
卫昭笑了笑:“天天操这心,跟你娘似的。”
父子俩沉默了一小会儿,卫昭又道:“阿澜这会儿,应该听到捷报了。”
“嗯。”卫临风说,“这一仗能胜,多亏了他找来的舆图,他一定很高兴。”
卫昭轻哼了一声:“那你回头给他写封信,让他收收狗尾巴,别立了点功就翘上天去。”
卫临风想笑,但忍住了:“好,听爹的。”
关口的风又大了些,远处戈壁茫茫,野草被吹得弯折过去。
卫临风盯着戈壁尽头的山峦看了一会儿,问道:“爹,您觉得瓦丹的新王会是谁?”
“赛罕。”卫昭不假思索地说,“他刚娶了巴图尔的女儿,赤鹿族会效忠于他。”
卫临风沉默片刻,斟酌地说:“但阿澜在信中反复和我提及一个人。寒蝎族的兀真,格热木的第二个儿子……您熟悉吗?”
卫昭看向他:“怎么,你是想说你弟弟在京城开了天眼,能卜算瓦丹王位了?”
卫临风噎了噎,苦笑道:“爹,我知道说出来您可能不信,但是吧……”
他从甲衣里掏出厚厚一沓信纸,递到卫昭眼前。
“我仔细研究了阿澜过去一年的书信,我感觉,他好像真的有点邪门。”
祝府竹院中,易鸣连敲了几下门,见没人回应,又着急地走到了紧闭的窗前。
“公子,您快出来看看吧!”他央求地叩着窗户,“这人死活赖着不走,我实在是……”
“说了不见就是不见。”屋里传来祝予怀的声音,“下药时也没见他手软,你不必替他求情。”
“不是我想替他求情,”易鸣欲哭无泪,“只是您再不露面,他就要把衣裳脱光了!”
竹院正中央,卫听澜已经解了外袍,脱下来往地上一扔,又开始解里衣的系带。
易鸣回头看了一眼,急得把窗子拍得哗哗响:“他脱了,他真脱了,这家伙是真敢耍流氓啊!公子您快管管他!”
屋内静了片刻,祝予怀将窗子支起一道小缝,警惕地问:“他脱衣裳干什么?”
窗户一开,易鸣就像见了救星,立马扒着窗框告状:“他扛了一捆荆条来,说要负荆请罪,您如果不见他,他就要光着膀子跪在院里,跪到您消气为止!”
祝予怀将信将疑,把窗掀开往院中瞄了一眼,正好瞥见卫听澜扯开里衣,露出了赤稞的上身。
还在长个儿的少年身体,已经有了漂亮匀称的腹肌,常年捂在衣衫下,竟然还挺白。
祝予怀脑袋里轰隆一声,“哐”地一下又把窗关死了。
“卫濯青!”他脸上发起烫来,隔着窗大喊,“你要点脸面!”
卫听澜脚边搁着一个扁长木匣,还有一捆带刺的荆条。他裸着上身,把脱下的衣裳团巴团巴往木匣上一扔,没脸没皮道:“负荆请罪用不着脸面,要的是心诚。”
易鸣恨不得自戳双眼:“公子,你要是下不去手,我替你抽他两下成吗?”
卫听澜正在给自己绑荆条,听了这话,灵光乍现。
“行啊!”他扯了根荆条扔给易鸣,指着胸口,“来来,往这抽,抽到你家公子解气为止。”
易鸣:“……”
这人真的好欠!
在卫听澜极力怂恿的同时,紧闭的房门突然开了。卫听澜面露惊喜,刚转过头要开口,就见一张薄毯扑面而来,把他从头到脚罩了个严实。
祝予怀站在廊下,脸涨得通红:“把衣服穿上再说话!”
卫听澜在毯子底下卖力地扑腾,拱出乱糟糟的脑袋,一看他转身要走,连忙冲上去拦他:“九隅兄,别走别走,我知错了!我给你带了赔罪礼,你不原谅我也没关系,但是别把自己关起来生闷气,好不好?”
祝予怀被他扯着衣袖,半步都走不得,羞恼道:“松手!”
卫听澜抓得更紧:“你只管说,要怎样才能解气?我人都在这儿了,要怎么打、怎么罚都听你的,我肯定不喊疼!”
两人拉扯中,毯子早滑落到他臂弯。祝予怀瞥见他紧实有力的胸腹线条,脸上的红潮又漫了上来:“你到底在想什么?我至多晾你几天,让你长长记性,你再胡搅蛮缠,我就、我就……”
卫听澜看着他,双眼亮起殷切的光:“就什么?”
“……”祝予怀说不下去了。
总感觉怎么惩罚都是在给他奖励!
卫听澜期待地支着耳朵,却见祝予怀闭眼做了个深呼吸,克制道:“我现在不生气了。”
卫听澜愣了一下,微微站直身:“真的一点都不生气?”
祝予怀斩钉截铁:“半点都不。”
“啊。”卫听澜竟还流露出一丝失望,“那我准备的赔罪礼……”
“不用了!”祝予怀生怕他再死缠烂打,加快语速道,“我昨夜没睡好,现在必须要歇息,你若有心反省,就回去写几份悔过书,裱在床头日日自勉。”
趁卫听澜愣神时,祝予怀把衣袖一拽,挣脱了他的束缚,脚底生风地往屋里去了。
屋门“啪”地合上,卫听澜头发凌乱,揽着毯子呆了一会儿。
易鸣根本没眼看,想催他快滚,就听见卫听澜压低声问:“他昨夜为什么没睡好?”
“你说呢?”易鸣幽幽道,“公子昨日从早到晚都在替你收拾烂摊子,从太医署回来后,又被祝大人叫去问话。白天他忙得没空同你计较,到了夜里可不就越想越气?最后把自己气得从床上爬起来,点灯坐了一宿。”
卫听澜:“……”
他羞愧地看了眼紧闭的门窗,轻手轻脚地捡了衣服穿好,又把地上的长匣子捡了起来,递给易鸣:“那等他睡醒气消了,你把这个给他。”
他不敢再打扰祝予怀补觉,说完这话,就自觉地拎着荆条告辞了。
易鸣看着他走远,疑惑地打量着手里的匣子,忽听背后门又开了。
祝予怀问:“他给了你什么?”
易鸣吓了一跳:“公子您没睡啊?”
祝予怀走下阶来,拿过他手中的长匣,利索地解开了搭扣。
匣子里细心地铺了软布,包着一张精心保养过的长弓。
祝予怀的眼神动了动,揭开布来,抬指轻轻碰了碰那润泽的弓身。
那是去年武试时,御赐的落月弓。
朔西军帐中,卫昭放下了正在擦拭的刀,诧异地转过头。
“赛罕失踪了?”
卫临风点头:“玄晖营去刺探敌情时,抓住了几名赛罕帐下的逃兵,消息是从他们嘴里审出来的。”
他将审问的记录递给卫昭,言简意赅道:“据说几天前的夜里,赛罕醉酒殴打下属,随后独自策马出营,一去不返。他失踪之后短短两日,其他几个王子也相继患上怪病,身上遍布青黑恶痕。瓦丹到处都在传言,是天神降下了‘天谴’。”
父子俩相视一眼,都想起了卫听澜在信中提到过的秦宛母子。
卫昭神色略沉,思索道:“若这真是兀真的手笔,足见此人心机深沉、极善伪装。不过,他天生跛足,即便杀光了他的兄弟们,这王位也轮不到他坐。瓦丹王室一旦崩颓,十二族人心浮动,谁都有可能篡位称王。”
卫临风却道:“但十二族的首领,谁都不想成为下一个格热木。”
卫昭略微一顿,意外地看向他。
卫临风神情平静:“我能杀一个瓦丹王,就能杀第二个。十二族再怎么貌合神离,要想在朔西突骑的铁蹄下活命,就只能结盟。”
卫昭听着这话,笑了起来,感慨地拍了下他的肩:“当爹当得太久,差点忘了,我儿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大将军了。”
卫临风被他夸得微微垂眼,停了片刻,继续道:“爹,在这种局势下,兀真即便登上王位,也得装作任人拿捏的无能之君,才能骗取各族首领的信任,但他绝不会甘心于此。您觉得他会怎么做?”
卫昭沉吟须臾:“他野心不小,坐上了王位就不会再拱手让人。对他而言,最好的局面是十二族势力相当,谁也不敢贸然篡位。但如今赤鹿族势大,光是一个巴图尔,就能让兀真睡不着觉。”
巴图尔与格热木是过命的交情,又是赛罕的岳父,在瓦丹威名远扬。原先在格热木与赛罕帐下的勇士,多半都会投效于他。
所以,兀真坐稳王位的最大威胁,除了朔西,就是赤鹿族和巴图尔。
卫昭微微眯眼:“兀真敢插手王位之争,就是已经做好了准备,要一箭双雕啊。”
瓦丹北部,拓苍山境内的一处荒芜山谷中,一个身系兽皮的少年衔着匕首,踩着山石,动作敏捷地往山崖上爬。
这崖壁陡峭,寻常人上不来,稍有不慎便会坠落谷底。但这少年爬得飞快,眨眼间到了半山腰的一处崖洞,拿下衔在口中的匕首,开口竟是纯正的大烨口音:“先生。”
这崖洞不算大,里头光秃秃的,铺了些干草。坐在干草上的人听见声音,稍稍动了一下,有细微的锁链声跟着响起。
“刹莫尔。”他开了口,声音十分低哑,“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被叫做刹莫尔的少年爬进了崖洞,喘了口气:“主人不在,我偷跑出来的。”
洞口的光线照亮了少年的半边脸。他生着瓦丹人的高鼻梁,头发微卷,细看时,才能注意到一双特别柔和的眼睛,那是大烨人才有的眼睛。
崖洞里的男子衣衫破旧,手脚都被锁链拴在石壁上,只能在极小的范围内活动。他脸上戴着不伦不类的铁面具,看起来像个巫医。
他轻叹了口气:“好孩子,你该早些回去。”
刹莫尔却坐了下来,低头摩挲着自己的匕首:“他们逼着我杀死了霍伊。我不想回去。”
巫医顿了顿,声音缓了些:“你哭过了?”
“没有。”刹莫尔吸了吸鼻子,“是我亲手杀了霍伊,我没有资格哭。”
“你可以哭。”巫医说,“霍伊是你的好朋友,为朋友的死难过,是人之常情。”
刹莫尔垂着头,再开口时,嗓音带了些哽咽:“我不配做霍伊的朋友……我杀它的时候,它还靠过来蹭我的手。它一点错都没有,它只是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小羊。”
崖洞里很安静,能听见洞外的风声,和他低低的啜泣声。
坐在角落里的巫医耐心地陪着他,安慰道:“你和霍伊一样,也是一只无辜的小羊。”
刹莫尔不停地揩着眼泪,抽噎了许久才停下来。
“我要离开拓苍山了。”他带着些鼻音说,“听说兀真王子去了王帐,很快就会成为瓦丹的新王。先生,他达到目的之后,会杀了您灭口吗?”
巫医晃了晃锁链:“不用担心我,刹莫尔。我会比兀真活得更久。”
刹莫尔松了口气,但神情仍有些低落:“只是我以后也许见不到您了。他们要选一批杀手,安插在使团中去与大烨和谈。最近有使臣来教我们大烨的语言,我学得最快,被选中了。”
“这是好事。”巫医温和地说,“你要回到你母亲的故乡了。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大烨的冰糖葫芦长什么样吗?”
刹莫尔咽了下唾沫,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巫医看了眼崖洞外的天色,笑道:“不早了,小刹莫尔,你该回去了。”
刹莫尔站了起来,犹豫了一会儿,鼓起勇气道:“先生,走之前,我想求您一件事。在瓦丹,奴隶和杂种都没有姓氏,但是我很想……很想要一个姓。您能不能,给我起一个大烨的姓氏?”
崖洞里响起很轻的笑声:“当然可以。你的眼睛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他是北疆的英雄,也爱吃冰糖葫芦。你想不想跟他姓?”
刹莫尔的眼睛亮了亮:“他叫什么?”
巫医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近些。刹莫尔蹲了过去,看着他捡起石子,在地上写了两个字:“他叫‘荀修’。”
刹莫尔伸出手来,羡慕地摸了摸那两个漂亮的字。
巫医又道:“你的名字‘刹莫尔’,意思是风声与水声。用大烨的文字来写,就是‘’。”
他再次动手写了起来,刹莫尔盯着那隽秀洒脱的字形,将它一笔一划刻进脑子里。
“荀修……荀。我记住了,我叫荀。”
第111章 和谈
瓦丹大败之后,徘徊在边境的十二族士兵都撤回了自己的领地。但朔西众将并未就此松懈,反而加紧整顿边防、砺兵秣马,都提防着瓦丹新王即位后,倾全族之力前来报复。
却没想到数日之后,消停许久的瓦丹突然遣使来访,以新王兀真的名义递上了一封降书。
使者求见时,明安帝派来犒军的官员也在军营中。
这京官一听瓦丹前来求和,大喜过望,不顾卫临风的劝阻,大手一挥就将人放入关内,爽快地收下了降书。
常驷气得不行,私下里向卫临风道:“将军,那狗官摆明了是想贪功冒赏,可不能让他胡来啊!兀真的底细我们都没摸清,怎可轻易休战?”
卫临风当然知道这里头有猫腻,但事涉两国邦交,他没有话语权。
别说是他,就连他爹也没有权力阻止那背靠皇帝的京官。
“不必管这些。”卫临风擦拭着自己的长槊,“你传令下去,即日起加紧练兵,不管和谈成或不成,一刻都不许松懈。”
他擦完长槊,径自出了军帐,在将士们操练的呼喝声中上马出营,往白头关驰去。
白头关沿线,军匠们正在加固城墙。塞外的风依旧强劲,茫茫戈壁上,稀疏的野草盖住了战争的残迹。
卫临风在老地方找到了卫昭。
“爹,”他轻唤了一声,走到卫昭身边,“我们散出去的流言起效了。”
卫昭侧头看他:“赤鹿族与兀真已经反目了?”
卫临风点了点头:“瓦丹送来的降书上,署了名的只有九个部族。除了赤鹿族,天狼族与青鹘族也没有拥立兀真。”
这三族,正是包括赛罕在内的几名王子们所属的部族。他们拒绝向大烨投降,也拒绝承认兀真是瓦丹的新王。
这是瓦丹汗国内讧分裂的前兆。
这种局面,与卫临风顺水推舟的计策脱不开干系,先前玄晖营抓了几个俘虏,他故意让这些人听见兀真扮猪吃虎的计谋,随后找了个时机放他们逃跑。
流言通过这些俘虏传入瓦丹,传得有鼻子有眼,让原本就对兀真心有猜疑的几个部族,越发怀疑是他对其他王子下了毒手。
“做得不错。”卫昭赞许道,“对付这种蛰伏在暗处的毒蛇,就得以毒攻毒,打他七寸。”
卫临风轻轻叹气:“我只担心朝廷不明局势,轻易答应和谈。兀真敢递降书,必定留有后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卫昭拍拍他的肩,宽慰道,“不论朝廷决策如何,朔西的担子,爹和你一起扛。”
五月的澧京,已有了初夏的影子。端午刚过去不久,加急的奏折与瓦丹的降书就从边关送到了京城,在朝堂上一石激起千层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