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吧。”卫听澜故作遗憾地让出缰绳,忍着笑道,“今日也不学太难的。先适应马背,试着控缰慢行吧。”
易鸣驾着空马车一路向行人打听,紧赶慢赶终于出了城,追到了折柳亭附近。
远远望去,果然见那两人同乘一骑,在马道旁的旷野上打转。
可也不知出了什么岔子,那马匹不走直线,状若抽风,隐隐还能听见他家公子惊慌失措的喝止声。
而掳走了公子的罪魁祸首也不管事,只顾在马背上笑得春心荡漾,好不快活!
易鸣见状沉了脸,很快靠边停了马车,跳下来朝两人跑去。
“九隅兄,你这……”卫听澜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拍着祝予怀的肩,“你是在骑马,不是在拔河,你先放松,放松些……”
祝予怀如临大敌地拽着缰绳,整个人踏着马蹬就快站了起来,正拼了命地和那匹摇头晃脑的马较劲。
“它为什么一直摇头?”祝予怀的声音在打颤,手上却半点不肯松劲,“它方才分明还很亲近我!”
整个人浑身上下都写着——害怕,但执迷不悟。
卫听澜觉得好笑,又隐隐有些头疼。正要伸手帮他控马时,他余光一扫,瞥见了正气势汹汹往这儿来的易鸣。
他眼皮一跳,当机立断转头握住了祝予怀持缰的手:“这样吧,我教你一招简单的。”
马匹暂时安静下来,祝予怀紧张地捏住缰绳:“你说。”
“我数三个数,你就喊一声‘驾’,明白了吗?”
祝予怀颔首:“明白了。”
“很好。”卫听澜的嘴角微微扬起,“三。”
下一刻,载着两人的马匹倏地蹿了出去。
易鸣迟了一步,眼睁睁看着他们绝尘而去。马蹄声里还传来祝予怀颤抖的破音:“你只数了三!”
“是马不听话,你别怕。回头我断它的马粮。”
“又诓人,我看到你夹马腹了……你还夹!!”
卫听澜狠狠拍马:“你看错了!”
易鸣:“……”
易鸣看着两人唇枪舌剑地跑远,有那么一瞬,感觉自己非常多余。
他停在原地,在“公子是被掳走的”和“公子是在欲擒故纵”两者间摇摆不定,最后,无师自通地领会了第三种可能性。
——这姓卫的孽障,不止把公子拐上歧途,还把他这个近身侍卫当做了消遣的一环!
易鸣忿忿甩了下手里的马鞭,气恼地回身向马车走去。
不追了,再追只会让掳人上瘾的狗东西爽到。
与其累死累活,不如原地放哨。
这场闹剧到底没持续太久,毕竟祝予怀的身子经不起长时间的折腾。
感觉到怀里的人有些累了,卫听澜便缓了马速,慢吞吞地把人送了回来。
易鸣蹲在马车前斜眼盯着,看他依依不舍地把祝予怀搀下马,又是检查手心有没有磨红,又是殷殷询问腿疼不疼、腰酸不酸,就差把“情深意重”四个字写在脸上。
而他们家公子脑子里只惦记着红枣糕。
“阿鸣。”祝予怀唤他道,“替我拿一下车里的红枣糕吧。”
易鸣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了。”
卫听澜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絮絮叨叨地拉着祝予怀追问:“什么红枣糕?是专门给我带的吗?”
祝予怀笑说:“听说也叫‘状元糕’,路上看到,顺手就买了些。早上去看了榜,还未恭贺你考了武状元。”
“武状元算什么,你要贺,就贺我有幸与文状元策马同游。”卫听澜也笑了起来,“虽说擢兰试不像科举那般赐第游街,不过今日你我同行,也算‘一日看尽长安花’了。”
易鸣提了红枣糕出来,板着脸往他手里一递:“劝你少吃点甜的,说话快腻死人了。”
顿了顿,他又不放心地补上一句:“你既收了公子的红枣糕,往后在芝兰台中可得看着些,不许旁人欺负了他。”
卫听澜心满意足地掂了掂糕点:“自然。”
祝予怀无奈:“你们这话说的,总让我感觉自己在行贿。”
“放心,你不行贿我也向着你。”卫听澜笑了一声,将糕点收好,“时辰不早,我们回去吧。”
祝予怀也觉得累了,点点头上了马车。
他们一道踏上回城的路,在进城门后不久,双方就相互辞行,各自归家。
祝予怀撩着车窗帘子,注视着卫听澜牵马远去,隐入闹市的人潮中。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一人一马的背影了,他才放下帘子,问道:“阿鸣,濯青走的那条路,是去卫府的吗?”
易鸣驾着车,闻言回头张望了一眼:“是的吧。京中街巷四通八达,哪条路都能到他家。怎么,公子要改道去卫府?”
祝予怀犹豫片刻,道:“不必了。还是回家吧。”
易鸣听他语气似乎有点惆怅,心中不解:“公子今日出城游玩,不够尽兴吗?”
“尽兴。”祝予怀说,“今日风和日丽,正适合散心。”
“当真?”易鸣有些不安,回头向车里道,“公子不必顾虑,是不是我贸然追上来,扰了你们的兴?”
“没有的事。”祝予怀忙道,“就是……我总觉得濯青有些心事,不愿同人说。”
易鸣噎了一下。
不是,那家伙的心事还需要说吗?就差写在脸上昭告天下了吧。
“这种事也急不来。”易鸣心情复杂地转了回去,“公子也无需追问,他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的。”
当然,最好是烂在肚子里这辈子都别说了。
“也是。”祝予怀若有所思,“大不了在他心里愁闷时,陪他出城散散心。”
“……”易鸣迟疑,“他,心里愁闷,吗?”
祝予怀也不知想通了什么,语气释然了不少:“他心里不畅快,才会突发奇想出城跑马,我一问,他就耍些孩子气的小把戏叫我分心……也罢,他高兴就好。你说得对,他想说时自然会说。”
易鸣听得瞠目结舌,马都不知道怎么赶了:“不是啊公子,他跟你打趣逗乐,那就是因为,他对你……他……”
他期期艾艾半天,最终拿马鞭重重杵了下眉心,发出一声恨铁不成钢的长叹:“唉!算了。”
祝予怀不解:“什么算了?”
易鸣薅着自己的脑袋瓜,只觉得有些话憋得难受,说出来也难受。最终他只得拧巴地问:“我就问一句,公子和他在一起时,高兴吗?”
祝予怀不明所以:“高兴啊。”
易鸣:“……”
没救了。
这白菜他长了脚,但他就是不开窍啊!
“算了,高兴就好。”易鸣五味杂陈地叹息,“公子高兴,我就高兴。”
另一边,卫听澜拐了几道弯,绕路去了遮月楼,在那儿没找着要见的人,便又回到了早晨和岳潭见面的茶楼。
岳潭果然还没离去,屋里还多了个人。
知韫懒洋洋地倚在案边,一边品茶,一边意味深长地笑:“哟,卫小郎君这就舍得回来了?”
卫听澜没理会她的调笑,只蹙眉地看着她惹眼的衣裙:“这般明目张胆,这茶楼也是你们的产业?”
知韫不置可否:“何止啊,满京城都是我们的探子。”
卫听澜满脸不信:“若真如此,秋姚和秋婵就不会枉死了。”
知韫的笑淡了下去:“这事是我的疏忽。这笔账遮月楼记着,我早晚会手刃了那凶手,告慰她们姊妹的在天之灵。”
岳潭斟着茶,一面叹气:“遮月楼守备严密,那日并未放入什么可疑之人,凶手大约不是从门进来的。能在白日里飞檐走壁、破窗杀人,那人的武功绝不寻常。”
卫听澜掀袍落座,闻言道:“瓦丹那些细作里,最厉害的是他们的头目。我提醒一句,万一哪天你们遇到一个使铁鞭的刺客……”他疑虑的视线扫过知韫,又扫过岳潭:“除非你们有弓箭手,否则趁早逃命吧。”
知韫和岳潭对视一眼,松快道:“好说。我们的弓箭手,一个能顶十个。”
“那再好不过。”卫听澜也不管她是不是在吹牛,拿出那刻着水系图的木匣道,“先说正事,我查到线索了。有纸笔吗?”
岳潭起身,找了纸笔递给他:“这么快就查到了?”
卫听澜一边比对着水系图在纸上描画,一边头也不抬地答道:“我猜测,下个月万寿节时,四皇子会敬献一种冠以‘太平春饶’之名的香丸,不出意外的话,那香丸会讨得皇帝老儿的欢心,在京中风靡一时。而其中一味香料,会在短时间内有市无价。”
岳潭思索道:“你是指那什么……百花僵?”
“不错。”卫听澜道,“这东西说是只长在北方极寒之地,但我怀疑瓦丹人找到了更易培育百花僵的法子,甚至在大烨境内也寻了地方,大批量种植。”
他按照记忆,将从柳霜那儿看来的线路图原样画了下来,和木匣上的水系图并到一起。
“秋姚约莫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才被灭口的。她留下的这张图纸,极有可能是瓦丹运输百花僵的线路图。这条路线必须被斩断,除此之外……”
卫听澜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两人:“如果你们的人能在澧京之外行动,最好去泾水一带看一看,当地的农田里种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卫听澜说着,将绘好的图纸推到两人跟前。
岳潭正要伸手去接,卫听澜却又抬指按住,笑说:“别急啊。上回见面时我表了诚意,你们还没告诉我,二殿下答应让我入伙了吗?”
“自然。”知韫抬指虚点了点他的胸口,“小郎君赤胆之心,与殿下是同路人。”
“这就抬举过了。”卫听澜侧身避开她的手,“赤胆之心我没有,我呢,就是看中了你们的船大。所谓‘同舟共济’,既已‘同舟’,不如我们谈谈‘共济’?”
他一脸的油盐不进,就差直言“白给人出生入死的事儿我可不干”。
岳潭的视线有些许复杂。
他这般直白地索要好处,知韫也不生气,收了手笑意舒展道:“好说。小郎君是爽快人,想要什么就开口。”
卫听澜敲了敲手中的图纸:“远的不提,先从情报互换开始。我想知道,上次给你们的那张观音像,画师的身份可查出眉目了?”
知韫和岳潭同时一默。
卫听澜看着两人:“怎么?刚才不是还说遮月楼探子多么,这么些天了,什么都没查到?”
岳潭欲言又止,最终默默把茶盏推到知韫跟前,眼神示意:要不,你说?
知韫平静地看他一眼,而后移开目光,在桌下用力踩了他一脚。
岳潭的表情有一瞬的扭曲,猛然扣住桌沿:“当——当然查到了!就是说出来怕你不信。”
“我有什么不信的。”卫听澜漫不经心道,“让我猜猜,这般难以启齿,画师莫非是你们的人?”
“这你都知——”岳潭话到一半,又奇异地拐了个调,“知、知道个什么?!”
卫听澜眯了下眼,视线掠过岳潭剧烈抽搐的下颌,转向一旁若无其事喝茶的知韫。
气氛有片刻的诡异,卫听澜又开了口:“我先前听说宫中有个姓江的哑女……”
岳潭的面色愈发狰狞,攥紧的双拳青筋暴起,仿佛要把桌子吃了。
卫听澜:“……”
他默了几息,向知韫道:“你不心疼岳兄,好歹也心疼心疼这张梨花木的桌子。”
知韫如梦初醒地转过视线,惊讶地看着龇牙咧嘴的岳潭,这才松开了踩他的脚:“哎哟,怎么了小潭子?哪里难受吗?”
岳潭泪眼婆娑地盯着她。
知韫对他的眼神谴责视若无睹,直接心狠手辣地把他拔了起来:“瞧这可怜样儿,话都说不出了!来来来姐姐带你去找大夫……”
正要向外走,一柄未出鞘的长剑就横在了她颈前。
卫听澜面无表情地抬了下剑鞘,另一手从襟带里摸出个药瓶,“啪”地撂在桌案上。
“就在这儿治。”他无情地说,“朔西军医的跌打损伤药,好用。”
知韫见此情形,就知道糊弄不过去了。
“玩笑罢了,小郎君这么凶做什么?”她把手一松,巧笑嫣然道,“好生不解风情。”
岳潭根本来不及反应,猝不及防地跌坐回去,膝盖对着桌案又是重重一磕,整个人都痛成了一团。
“是吗?”卫听澜眼神微妙,“我看着不像玩笑,像在杀鸡儆猴。”
岳潭失声:“即便是杀鸡儆猴,也不能逮着自家的鸡杀啊!”
“喊什么喊什么。”知韫掩饰着尴尬,飞快地将他扶正,“我不就一时失手么。”
岳潭被她瞪了一眼,强忍痛楚不吭声了。
“玩笑就到这里,再东拉西扯可就没趣了。”卫听澜将自己的剑往案上一拄,“那哑女的身份究竟有何蹊跷,值得你们这般遮掩。她是江家人,还是瓦丹人?这话不说清楚,今日谁也别想走。”
知韫叹了口气,知道避不过去,索性坐了回来:“都不是。江姑娘原本并不姓江,只有一个单名,叫阿玉。她是北疆的弃婴,自幼养在湍城慈幼堂里,并不是瓦丹的细作。你给的那张观音像,也并非她所绘。”
卫听澜稍稍皱眉:“湍城早就成了筛子,捏造身份轻而易举。瓦丹的观音像就算不是她画的,也跟她脱不了干系。”
知韫自暴自弃道:“我直说吧,瓦丹那观音像是伯爷画的。阿玉的所有画稿,都只是仿作。”
卫听澜盯着她打量半晌,最终嗤道:“你在说什么梦话?”
知韫无可奈何:“就知道你不信。”
她理了理思路,将事情从头说起:“当年湍城城破前,阿玉和城中的老弱妇孺是最先撤离的。他们出城之后不久,被瓦丹的探子察觉,阿玉在逃亡中被迫躲进山林,险些葬身狼腹。是伯爷机缘巧合之下救了她,并将信物和一张观音像交给她,托她往澧京送信。”
“只可惜从北疆到澧京一路风雨,画中的观音早已辨不出原貌。阿玉被檀清寺的僧人收留后,才有机会凭记忆重绘出来,但她却联系不上我们。”
“恰好当时秋思坊看中了阿玉的画稿,她便顺水推舟把画稿卖给秋姚,希望观音织毯在京中流传开后,能被我们的人注意到。”
澧京人都爱梅花,这爱梅的风气最早源自于江家。
虽然阿玉没能完全仿出原作的观音神韵,但好在她的红梅画得灵气逼人。秋思坊的织毯传入宫中后,江贵妃一见那红梅,颇觉亲切,暗中派人打听画师身份,几经周折,遮月楼的线人们才找到了檀清寺中的阿玉。
至此,当年湍城之事的种种细节,才通过阿玉传递到了二皇子的手中。
线索一点点串联了起来,但卫听澜只觉脑中越来越乱,好像有什么关键的事被自己忘记了。
“不对,不对……”他忽然站起来,“你们定然被她骗了。”
知韫摇了摇头:“阿玉身上带着伯爷的信物,做不得假。那是一把繁复至极的九曲锁,只有江家人才会解。阿玉知道九曲锁的解法,就足以证明她是伯爷信任的人。”
卫听澜的语气急迫起来:“那也说不通!定远伯当年死守湍城,至死都没离开城楼半步。一个孤女在逃亡途中被他所救,这根本就……”
知韫缓声打断:“你冷静些,听我说完。当年战死湍城的将领,并非伯爷。”
卫听澜突然间止了声,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是真的。”岳潭低声补充道,“瓦丹攻城时,伯爷旧毒复发,根本无力主持战局,所以死守城门的那个人,其实是伯爷的副将荀修。”
卫听澜的嘴唇动了动,沉默良久,问:“那江敬衡呢?”
江敬衡,弃城而逃了?
岳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为难道:“离开湍城……或许并非伯爷的本意。”
卫听澜不怒反笑:“并非本意?”
他像是从没听过这么荒唐的故事,笑中带上了些冷意:“湍城被围的时候,你们知道城中有多少百姓,是因为定远伯才留下的吗?”
他脑中闪回过无数的画面,城门的厮杀声,烈火与浓烟,还有那些徒劳奔走的百姓们。
卫听澜说得愈发艰涩:“北疆的英雄还站在城楼上,所以湍城一定不会倒,所有人都这么相信。我祖父……他在湍城打了一辈子铁,把那间铁匠铺子看得比命还重,瓦丹攻城的时候,他和我娘翻出了铺里所有能用的铁器,就是为了支援城门的守军。”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祖父走之前摸着他的头,对他说:“只要那穿银甲的将军还站在城楼上,你就用不着害怕。”
城楼那么远,没人看得清什么穿银甲的将军,可所有人都盲目地相信着,只要定远伯还在,长平军还在,湍城就还能熬一熬,也许再等一会儿,就能等到援军。
卫听澜握紧了手中的剑,声音喑哑了下去:“可天亮时城楼起了火,我娘和我祖父,谁都没有回来。”
岳潭被他的神情刺得心慌,勉强解释道:“当时前线战力吃紧,城中兵力不足,大雪困住了求援的战报,湍城……从一开始就是死局。北疆不能没有主将,荀修是实在没办法,才命人将伯爷和百姓们一起送出城……”
可即便是那么努力地转移百姓,也还是被早有准备的瓦丹探子察觉了。
岳潭越发觉得说不下去。
败局已定,守将无论做了什么,都改变不了湍城被屠的事实。如此多人命的分量,哪是一句“没办法”就能轻轻揭过的?
在受害者跟前,他又如何能替伯爷辩解?
卫听澜深感无力,闭了下眼:“身为主将,当与城池共存亡。湍城危亡之际江敬衡走了,不论是何缘由,他都对不起城中坚守的将士和百姓。他若活着,此生都不配再为将。”
时至今日,他已不知该恨谁,他恨瓦丹,恨皇帝,也恨定远伯,恨守不住城池的长平军,更恨无力改变什么的自己。
知韫沉沉叹了一口气。
卫听澜是湍城之乱的亲历者,心中有丧亲之痛,她都明白。
可换作是她,她也会做和荀修一样的决定。
知韫只能低声道:“逝者已逝,我们也无法替伯爷辩驳什么。你可以恨他,但你也该明白,荀修所做的决策,已经是当时的最优之策了。没人愿意看到屠城的惨剧,但那场灾难,不是凭谁一己之力就能改写的。”
“湍城不能没有守军,所以长平军留下了,湍城不能没有定远伯,所以荀修留下了。他抽调人手护送伯爷和百姓往犁城撤离,自己却穿着伯爷的盔甲,扛着军旗上了城楼……那一年他也才二十岁。如果不是他扮作伯爷的样子稳定军心,湍城甚至撑不到第二日的黎明。他们都已尽力了。”
她看着陷入沉默和迷惘中的卫听澜,心中有些不忍。
在仇恨中长大的孩子,被恨意滋养了太久,日复一日地困在过往中,最终只会不可避免地走向毁灭与自毁。
她心中默叹,轻声劝解道:“湍城之后,我们都靠仇恨活着,但是卫郎君,你若只困于仇恨,到头来折磨的是你自己啊。”
卫听澜走出茶楼,牵着马走在澧京喧嚷的街巷上。
悬在剑端的剑穗轻轻扫着他的手背,他低下头看了一眼,将那半旧的穗子捏在手心,指尖拂过朴实无华的剑柄。
祖父和母亲的轮廓,在他的记忆中已经有些看不真切,但他还记得冬日时铁匠铺子里温暖的火光,还记得春日冰雪消融时,母亲念诗的声音和飞过檐下的春燕。
他小时候不爱读书,天天捉弄私塾里的教书先生,一度扬言长大后要继承祖父的衣钵,成为一名威风凛凛的打铁匠。气得他爹连夜打包把他扔到湍城,送给祖父当学徒。
在那间小小的铁匠铺子里,他每天含着眼泪给街坊邻居磨菜刀,忙到连掏鸟窝的时间都没有,终于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中,萌生了新的不务正业的理想。
成为一名四海为家、不用被他爹揪耳朵的流浪汉。
他祖父当年听完这个可敬的理想,对着铁匠铺角落里的破铜烂铁沉思良久,半个月之后,忽然交给他一把同他差不多高的长剑,说这是他们家祖师爷锻的宝剑。
祖父告诉他,可以在流浪的同时惩恶扬善,做一位名满江湖的流浪汉——人们称之为“游侠”。
这个终于像样点的人生目标传回朔西,他爹才勉强松了口气,他娘还给他做了个剑穗,说是好剑就要配个漂亮的穗子。
卫听澜看着手中的剑,很轻地笑了一下。
他祖父当了一辈子铁匠,锻的最好的就是烧饭的铁锅、切菜的菜刀,哪儿来什么祖传的宝剑呢。
他收回了手,牵着马匹往前走去。剑穗在澧京的暖风里轻轻荡了荡,重新垂落回剑柄旁。
他恨人恨己,恨了这么多年,都快忘记了当初拿到这把剑时,是怎样的心情。
芝兰学子们的休沐假只到今日便结束了,未来的岁月,大半都要在学宫里度过。
卫听澜在想明日,后日,还有大后日。
虽然到底做不成什么洒脱的游侠,但至少还有个人在等着他。骑马、射箭、习武,他学了这一身用不上的本领,年幼时是为了遥远的梦想,再后来是为了报仇,到如今,还能作为礼物,送给他所在意的人。
少时瞎琢磨出来的剑法,被他搁置了这么多年,今时今日也终于拂去了灰,有了绵延下去的意义。
翌日,芝兰台的晨钟方过,学子们踏着晨曦,三三两两地往学宫去。
祝予怀立在长阶上,远远就瞧见季耀文正眉飞色舞地朝颜庭誉比划着什么。
他忍俊不禁道:“也不知平章遇到什么好事,这般高兴。”
卫听澜在旁替他拎着书箱,闻言也张望了几眼,道:“这还算好的,有回平章在膳堂多抢到一个包子,高兴得就差当场蘸醋写诗。你看崇如,都懒得搭理他。”
祝予怀笑了起来。
颜庭誉一脸的起床气,一边躲避季耀文乱挥的手臂,一边不堪其扰地点着头,刚一抬眼,就与台阶上的两人对上了视线。
祝予怀正想抬手同他们问候,却见颜庭誉忽然止步,飞快地朝远离季耀文的方向挪远了三步。
祝予怀:“?”
下一瞬,季耀文眼角的余光也捕捉到了他们的身影。
他瞬间两眼放光,大鹏展翅似的一挥袖,指着他们大声疾呼:“看啊——是状元!金光闪闪的一对儿状元!”
祝予怀:“……”
卫听澜:“……”
这一嗓子霎时引来了大半学子的目光。
卫听澜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当机立断地拉起祝予怀,在季耀文荡气回肠的呼唤中转头就走。
丢人,太丢人了。
祝予怀被他拉着一路疾走,心有余悸之际,还有些吃惊:“濯青,你认得路?”
“文渊堂嘛。”卫听澜头也不回道,“上回来时就记住了。”
芝兰台每年年初都会重调座次,按照文试的考校排名,把学子们分做三堂——文渊堂、知善堂、明理堂。
卫听澜与祝予怀都在文榜前二十名,自然是分去了最靠前的文渊堂。
好不容易甩掉追着他们瞎起哄的季耀文,两人气喘吁吁地赶到文渊堂前,又见还有个不速之客正等着他们。
多日不见的陈闻礼还是那副谦和的模样,看见他们,浅笑着招呼:“卫郎君,祝郎君,别来无恙。”
卫听澜不动声色地一挪步,挡在了祝予怀身前:“你有事?”
陈闻礼不好意思道:“上回欠卫郎君的银两,还没来得及还。”
卫听澜皱了下眉:“那便不必还了,也没几个钱。”
陈闻礼忙上前几步:“那怎么成,弄脏了卫郎君的衣裳,还是要……”
卫听澜抬手拦了他一下,似笑非笑地加重道:“我说了,不必还。”
陈闻礼稍显尴尬:“这……卫郎君如此推拒,可是对我有些成见?”
他们在堂前逗留的这一会儿,已有过往的学子好奇地望了过来。
祝予怀总觉得这话绵里含针,担心两人要起冲突,正要劝抚时,却听卫听澜笑了起来:“陈兄这是哪里话。”
他向陈闻礼逼近一步,话语真切,眼神却凉嗖嗖的:“我听闻前些日子陈兄屋舍进蛇,受惊不小。这银两你还是好生留着,买些药材给自己补补身子吧。”
陈闻礼的面颊不自然地抖了一下,干笑了几声:“也好,多、多谢。”
说话间,庞郁拿着几册书卷从旁经过,看见堂前的三人,皱眉顿了下步。
他扫了眼头顶“文渊堂”的牌匾,不解地看向陈闻礼:“你今年不是分去知善堂了么,一会儿便是晨课,你怎么还在这里?”
陈闻礼的脸色越发难看了起来。
他本就徘徊在文渊堂的倒数几名,今年有祝予怀和卫听澜凭空而降,占了名额,自然就把他这个凤尾给挤了出去。
他们三人现下还在门口拉拉扯扯,倒显得他像是来自取其辱的。
“我就是……有点小事寻卫郎君,这便去了。”陈闻礼勉强解释了两句,就涨着脸难堪地离去了。
等祝予怀回过头时,庞郁早已自顾自地进了学堂。
耽搁了这一阵,卫听澜和祝予怀进屋时已有些晚,两人在最后一排的空位落了座,正好坐在庞郁身后。
卫听澜刚放下书箱,姗姗来迟的颜庭誉闯了进来,占据了他们右侧的空座。
她喘着气向前望了几眼,自语道:“啧,这位置偏了些,没人替我挡夫子。”
转而瞟向卫听澜,笑吟吟地套近乎道:“澜弟,同我换个座呗?你坐的可是我从前的好位置。”
卫听澜哪儿肯和祝予怀分桌而坐,拒绝道:“先到先得。”
“嘁,小气。”颜庭誉也不同他计较,“那你先挪挪窝,你压着我的心血了。”
卫听澜一脸莫名地被她扒拉开,看着她从坐席底下掏出一堆图纸来,如获至宝地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