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易鸣端着烛台掀开卧房的门帘,就见祝予怀穿着单薄的寝衣咳个不停,登时急道,“这怎的赤着脚就下床了!我来我来,您先回床上去,别着了凉。”
祝予怀在他的念叨中又坐了回去,由着易鸣给他披上氅衣、递了半盏温水,喝完才缓和些许,问道:“外面是什么声音?”
“是望火楼的鸣警声,大约是哪里走水了。”易鸣看他面露担忧,安慰道,“不过离咱们这儿远着呢,况且澧京城中四处都有专管火事的防巡铺,烧不起来的。天还早,公子再睡会儿?”
祝予怀心中惴惴不宁,又问:“可知道走水的是哪个方位?”
易鸣说:“听动静,应当是东边偏南……吧。”
他犹疑地顿住了。
姓卫的那家伙,好像就住那一块儿?
不安的感觉愈发浓烈,祝予怀掀开被褥又要下地:“我得去看看……阿鸣,你去备车。”
易鸣忙拦住他道:“公子先别急。这会儿防巡铺忙着扑火救人,那边肯定乱得很!咱们帮不上忙不说,马车搞不好还会挡人家的路。不如这样,我去远远探一眼……”
“我也去。”祝予怀冷静了些许,“不乘马车便是了。牵匹马来,我随你一同去。”
与此同时,卫府上空两处浓烟冲天,依稀能听见府中混乱的呼救声和泼水声。
皇城营士兵持兵覆甲穿过街巷,正撞上赶来救火的防巡铺火丁,两队浩浩荡荡的人马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防巡铺的领头人不得不高声喊:“大人们让一让,火情不容耽搁呀!”
皇城营是听着响箭声来的,士兵们虽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但也知道事有轻重缓急,纷纷后退空出位置,好让火丁先救火。
府门被侯跃提前闩上了,又在门底门缝里都卡了木楔,没个一时半会儿打不开。可若绕路走其他门,还得再耽误时间。
火丁们见呼门不应,当机立断,由一队人撞门,一队人往墙上搭梯子。
撞门的动静遥遥传入府中,焦奕望着眼前飞速蔓延的火势,略松了口气。
时机刚好。
关押阿日骨的屋子本就堆满了杂物,秦宛和小羿暂住的院落里也堆了柴火,烧起来很快。等到火丁们赶来,刺客的尸体定然是抢不出来了。
将士们还在到处上蹿下跳地喊“救命”,焦奕看着这浮夸的演技,敲了敲手中的木盆:“别演了别演了,赶紧的救火!烧两间屋子意思一下差不多了,真把府邸烧光了,咱从明儿起全得睡桥洞!”
这惊悚的言论一出,将士们的鬼哭狼嚎声登时带上了几分真情实感,拿着锅碗瓢盆拼命泼起水来。
侯跃将秦宛母子和老兵们疏散到箭场那边的空阔地,也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
焦奕清点了人数,总觉得还忘了些什么,忽然皱起眉:“小郎君呢?”
众人一怔,齐齐摇了摇头。
一旁没出过声的武忠困惑地抬头:“他不是去火里了吗?你们不知道?”
众人静了一瞬:“!!!”
侯跃气都没喘匀就听见这消息,一把抓起他的衣领:“你说什么?”
武忠被他狰狞的神情吓了一跳:“他他他自己说的要去火海里烫一烫,走了有一会儿了!我还以为你们事先说好的呢!”
将士们彻底慌了,扯着嗓子呼喊起来:“小郎君,小郎君!”
火愈烧愈烈,只听得见嘶嘶的火焰窜动声和木头烧裂的噼啪声。
远处,府门被撞开的动静如闷雷炸响,最早翻过府墙的几名火丁也已穿过了演武场。
“喊有个屁用!”侯跃急得团团转,“先扑火,扑火救人!快啊!!”
烈火早已吞没了房梁,炽热的气浪让人根本迫近不得。侯跃转头就要往火里冲,被焦奕一把拽住。
“老焦!”侯跃气得直叫,“小郎君若有个三长两短,你我有何颜面去见卫长史和老将军!”
“你长点脑子。”焦奕眼底倒映着火光,沉声道,“若人真在火海里,这会儿神仙也救不得他了。”
易鸣驱马带着祝予怀,在城中马道上疾驰。
虽然大烨有宵禁令,但自先帝允准百姓开夜市起,宵禁令便名存实亡,只偶尔会遇上夜巡队盘查。不过现在城东乱成一团,倒也没人顾得上管他们了。
就这样一路紧赶慢赶到了卫府附近,已临近卯时。府门前的道路被封,有皇城营的士兵看守着不让通行。
天蒙蒙亮起,火势已然得到控制,空气弥漫着烧焦的气味,隐约能看清府邸上空升腾的黑烟。
祝予怀在马背上颠簸得头昏脑胀,一抬眼瞧见这场景,仿佛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整个人都苍白起来。
易鸣搀他下马时,发觉他的手凉得惊人。
“公子……”易鸣张了张嘴,却又觉得这会儿说什么都无益。
他沉默地扶着祝予怀,头一回在心里为那姓卫的混账祈祷起来。
狗东西可千万别死啊!
皇城营的几名士兵发现了他们,喝止道:“皇城营办差,闲杂人等退避!”
祝予怀被冷风吹疼了眼睛,鼻尖和眼眶都泛着病态的红,被这么一吼,抬起头泪光闪烁地朝人望去。
他这副病容看着随时要羽化登仙,那吼人的士兵噎了一下,驱赶的狠话就有些说不下去。
见对方的气焰弱了几分,易鸣趁机套起近乎:“军爷,我家公子与卫小郎君是……是好友,可方便问一问,府里出了什么事?卫小郎君现下可还安好?”
士兵见他们没有不轨之举,略微松口道:“府里的情况咱也不清楚,你们要是担心,就站远些等等吧。”
祝予怀只得拢紧大氅,久久望着那被撞毁的府门,再往里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府中,两处大火都已被扑灭,卫听澜依然不见踪影。
将士们急得快哭了,在那些焦黑的尸体间翻翻找找,皇城营的士兵们也帮着四下搜寻。
皇城营统领程焕站在一旁,向焦奕询问事情的始末。
按照约定好的说辞,焦奕答道:“刺客兵分两路,一小拨人困住了我们,似乎是想拖延时间,另一拨人应当是冲着小郎君去的。混战中突然起了火,我们被绊住手脚,来不及救,只能眼睁睁看着屋子烧起来。等解决了手头的刺客赶过来,这边已沦为火海,小郎君也不见了踪影。”
“为何府门封死了?”
“不清楚。大约是刺客提前动了手脚,想将我们困在府中好纵火行凶吧。”
“那响箭是谁放的?”
焦奕摇头:“太黑太乱,没看清。”
程焕看着那一具具烧毁的尸体,又看着那些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情真意切的朔西将士,紧皱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院子塌了大半,焦黑的废墟后露出个不起眼的小水塘。搜寻中,有眼尖的皇城营士兵忽然喊了起来:“水塘里有人!”
“哪儿呢?我去,还真是个人啊!”
侯跃认了出来:“是卫小郎君!快快快,搭把手搭把手!”
将士们忙拥过去七手八脚地拽人。卫听澜就伏在岸边,大半个身体浸没在冰冷的水中,全靠下意识紧攥着岸边的枝蔓才没溺死在水塘里。
大约是在冰水中泡久了,他被捞上来时已经昏迷,脸色冻得发青。身上的衣衫也破得不成样子,血水混着池水一个劲地往下淌,借着天边熹微的晨光,能看清袖口和后背有一大片火燎的痕迹。
目睹这惨状的皇城营士兵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就连焦奕看了也陡然一惊。
这副模样,简直像去了半条命。
“先背他去揽青院。”焦奕很快做出反应,指挥道,“猴子去请大夫,其余人准备热水、干净巾帕、炭盆、姜汤,要快!”
将士们应声奔忙起来。侯跃也顾不得自己被烟熏得灰头土脸,匆忙往府外去寻医。
府中上下都有得要忙,焦奕顺势向程焕告了罪,显然是委婉送客的意思。
刺客的尸骨被一一收整抬走,主人家还昏迷不醒,事情到这里,也确实没什么好问的了。程焕只得召集下属,暂且回去复命。
祝予怀和易鸣在府外等了又等,见皇城营终于开始撤离,连忙朝府门走去。
还未至近前,府中恰有人行色匆匆地牵马出来,看到他们不禁一怔:“祝郎君?”
祝予怀亲眼看着一具又一具盖着布的尸体被皇城营抬着离开,又见侯跃一身狼狈,愈发不安地问:“这是怎么了?”
侯跃神情悲恸,丢了马缰涕泗横流地朝他们迎来:“您来得正好!快救救小郎君吧!”
骤闻此言,祝予怀的身形趔趄了一下,悬着的心顿时揪紧了。
易鸣忙扶稳他,急道:“你说清楚些,他怎么了?”
侯跃呜咽道:“都怪那天杀的刺客,小郎君先被火烧,又遭水淹,捞上来时都快没气了!若不及时救治,怕是命不久矣!”
往揽青院的路不算长。
空气中还残余着焦木的气息,演武场的兵器架子七倒八歪。祝予怀走得很急,魂不守舍地喘息着,周遭的声音仿佛被抽离了去,易鸣焦急的唤声他也逐渐听不清了。
分明信誓旦旦说了会平安回来,分明说了……
祝予怀的呼吸越来越凌乱,视线也逐渐变得氤氲模糊。
他把那些克己复礼的君子之仪都忘了干净,一路跌跌撞撞地穿进院廊,推开房门,在焦奕诧异的目光中径直朝卧房闯去。
然后在卧房门口平地绊了一跤。
焦奕:“……”
祝予怀支起身,盈了满眶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易鸣跟在后头,一进门就看见自家公子坐在地上垂泪,顿时面露不忍,搀扶的动作也带上了几分沉痛。
焦奕的脑仁突突地跳。
总觉得他下一刻就要说“生死有命,公子节哀”。
祝予怀摸索着扯开绊倒自己的破布条,泪眼婆娑间瞥见那上面全是斑驳的血迹,赫然是件破损的湿衣裳。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踉跄着爬起身掀开门帘。
“濯……”
一阵冷风钻入里屋,传说中命不久矣的某人蜷缩在床榻上,生龙活虎地打了个喷嚏。
祝予怀险些踩着自己的脚。
卫听澜哆嗦着把自己往厚实的被褥里埋了埋,声音带着闷闷的鼻音:“姜汤来了?”
祝予怀望着床榻上鼓起一团的被褥,万般心绪打了个旋,从心中百转千回地飘过。
卫听澜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一团带着药香的雪扑了个正着。
一枚竹木发簪掉落在床榻上,顷刻间青丝如瀑倾泻。清苦的竹叶味和风霜的寒气弥散开来,隔着被褥凉丝丝地裹紧了他。
卫听澜呆住了。
祝予怀抱着他浑身颤抖,好像在哭,又像在笑:“我还以为……”
卫听澜有些无措,想拍拍他,手却禁锢在被子里动弹不得。
他只好隔着被褥蹭了蹭祝予怀:“我没事。”
祝予怀还在哽咽:“侯跃跟我说,你快没命了。”
“……你听他胡扯,我装的。”
“可你衣服上有血。”
“假的。宰了只鸡,抹的鸡血。”
“那你没有被火烧,也没有被水淹?”
“嗐,那有什么。”卫听澜大言不惭,“顶多算是在火里趟了趟,水里涮了涮……”
祝予怀挪开了些许凝视着他,眼睛红通通的像只严肃的兔子。
卫听澜的声音小了下去:“……蜻蜓点水,浅尝辄止。”
“火是谁放的?”
卫听澜视线飘忽着没答。
祝予怀看了他一会儿,慢慢坐直了身:“卫听澜。”
这连名带姓的一句一出,卫听澜的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生气了?
他小心地瞄了祝予怀一眼,悄悄往后挪了挪,忽然转头一个猛扎,整个人像只逃避现实的刺猬,用力蜷成了一个球。
祝予怀看着背对自己装死的一团被褥:“……”
他默了一息,伸手拍了两下。
手感很弹,声音很润,但卫听澜不为所动。
“起来。”祝予怀深吸了口气,“你把我的簪子给卷走了!”
第052章 风寒
被褥团子动了动,像个蚌似的飞速开了条缝,吐了枚簪子出来,又严严实实地关上了。
祝予怀看着这荒谬的一幕,又气又好笑。
“我会吃人不成?”他拎起被褥的缝隙,“你出来,我看看你身上可有伤。”
卫听澜立马裹得更紧实:“不行!我两日不曾沐浴,身上又脏又臭,见不得人!”
他这般抗拒,祝予怀反倒起了疑心。
一床被子就这么大,他轻而易举又抓着个空隙,温和地诱哄:“这有何妨?你放心,我就看一眼,绝不嫌弃你。”
“那也不行!”卫听澜预感到自己脆弱的外壳要被扒了,垂死挣扎起来,“你……你若非要看我身子,也得等我洗干净才行!到时候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随你怎么看!”
这宁死不屈的一嗓子是豁出去喊的,不止祝予怀,连候在房外的焦奕和易鸣也听见了。
来送姜汤的将士刹住步子,惊慌地同两人交换了下视线。
卫听澜振振有词的声音还在继续:“总之,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你再急也不能现在就扒我衣裳……”
易鸣忍无可忍,涨着脸掀帘怒骂:“你说什么昏话呢,公子岂是那等孟浪无耻之人?再胡言乱语,我把你连人带床扔回水里去!”
卫听澜果然闭了嘴,从被窝里拱出脑袋,幽怨地看着祝予怀不说话。
祝予怀还拽着被褥一角,表情迷茫而凌乱。
“易兄说得也是。”卫听澜撇了嘴,“毕竟九隅兄恪己守礼,当然做不出掀人被褥、扒人衣裳、强要看人身子的事儿。”
祝予怀:“……”
无法反驳,但总感觉有哪里不对。
易鸣看不懂这古怪的氛围,径自道:“公子,您也别操心了,他这能喊能叫的,能有事儿就怪了。”
这话倒有几分道理。祝予怀心底稍安,见卫听澜百般不情愿,大约是真的好面子,也就没再强求。
“也罢,人没事就好。”
屋内点了好几个炭盆,烧得人周身暖融融的。他收了手,捞回自己的簪子,想了想又道:“虽无大碍,一会儿最好还是让大夫替你仔细瞧瞧。沐浴……等身上暖和了再去吧,当心染了风寒。”
卫听澜听着这话的意思,抬起头:“你要走了?”
“你累了一夜,总得好好睡一觉吧。”祝予怀安抚地一笑,“我去看看小羿,晚些再来看你。”
卫听澜松了口气:“也好。我让徐伯多备些早膳,你别饿着肚子忙活。”
祝予怀心里一暖,道了声谢,便随易鸣一同往外走去。
听见门合上的声音,卫听澜瞬间卸了力气,一头栽倒在床榻上,身上被衾也跟着滑落下来。
焦奕和端着姜汤的将士一前一后进了里屋,就见他后背隐有血迹渗出了衣衫,在新换的雪白里衣上分外惹眼。
两人都一怔,那将士刚要开口,却见床上的人抬起手指:“嘘,人没走远呢。”
将士没敢多话,看着卫听澜重新支起身,把姜汤一饮而尽,接了空碗便告退了。焦奕却神情复杂,站在床前没走。
卫听澜趴了回去,倦懒道:“你想说什么就直说。”
焦奕也不跟他磨叽,问道:“小郎君何必将祝郎君打发走?猴子寻大夫要时间,您背上那伤……”
卫听澜微妙地笑了下:“浑身上下就这么点伤了,都处理好了我还怎么卖惨?”
昨夜他们虽占了天时地利,但对方派来的刺客也非泛泛之辈。卫听澜以一敌众,用的又是速战速决的激进打法,多少挨了对方几下。
但他对自己的伤势心里有数,就连泡水塘时都特意避开了背后最深的那道口子,并不多严重。
失火的动静这般大,宫中定不会坐视不理。皇帝本就因为流言的事怀疑自己,定会派人来慰问试探。
如果他接连两次在刺杀中化险为夷、全身而退,以皇帝那疑神疑鬼的性子,指不定要怎么想。
焦奕闻言,沉沉叹气:“我的小主子,您可行行好吧。似昨夜那般以身犯险,您那不是卖惨,那是玩命吧。”
卫听澜瞥了他一眼:“怎么,于思训不在,他那老妈子的毛病就传到你身上了?”
焦奕噎了噎。
这能怪谁,他那顶天立地的于兄走了,操心的人可不就轮到了自己!
“不是,小郎君。”焦奕头疼地捋了把额前的乱发,“属下领军法那日您教训的话,咱可是刻在脑海中片刻不敢忘。怎么您自个儿反倒不记得了?总不能我那顿板子白挨了吧?”
他指的是自己领军法时卫听澜敲打过的话——身为朔西的盾,就不该肆意作践自己的命。
卫听澜淡笑了笑:“那不一样。我的命,不作践不行。”
焦奕迷惑地皱了下脸,对这病得不轻的发言持保留意见。
卫听澜有些累了,摆摆手:“你下去吧。看着点祝郎君,别让他知道了。”
焦奕见他翻了身不再搭理自己,只得无可奈何地转身走了。
另一边,祝予怀替小羿把过了脉,又向秦宛细问了几句药瘾发作时的症状,一一记了下来。
小羿的药瘾是昨夜发作起来的。因为提前服用了镇痛的汤药,疼得不算太厉害,只是昏睡中一直冒着冷汗。
秦宛看顾了一整夜,熬得眼睛通红。祝予怀看她憔悴,劝道:“您这般劳心伤神,恐要累垮身子。药方里加了安神助眠的草药,小羿估摸着还要再睡半日。不如我来照看,您去歇一歇吧。”
秦宛也知道这样强熬伤身,纠结片刻,终究还是半忧心半感激地点了头。
祝予怀自己也时常生病,对照顾人有些心得。他胡乱应付了早膳,便开始专心替小羿擦脸擦身,按摩穴位,易鸣在一旁给他打下手。
安置秦宛母子的新院落十分僻静,两人一忙碌起来便忘了时辰,卫听澜还特意吩咐了不许惊动他们,故而宫中遣人登门探视一事,祝予怀全然不知。
事关刺杀案和朔西,明安帝不信任旁人,因此仍旧是沈阔亲自前来。
随沈阔一道来的还有太医。
侯跃请回的大夫已提前替卫听澜看过伤,但卫听澜故意以怕疼为由挣扎抗拒,伤口便处理得十分草率。
那太医看了就拧紧了眉,只当是情急之下胡乱包扎的,又替他拆了重新上药。
伤虽不深,但有满背的旧鞭伤衬着,再加上卫听澜一副随时要撒手人寰的虚弱样,三分凄惨也显出了十分。
就连太医也被唬得也不确定起来,笔走龙蛇开了一堆药方,才谨慎地收了手。
沈阔站在一旁,目送着太医一脸唏嘘地离去,望向卫听澜的目光不由得多了几分同情。
卫听澜折腾一番,实在困得不行了,但还记得正事。他主动开口道:“沈统领,我方才昏着,有个要紧的线索,没来得及同皇城营的大人们说。”
沈阔慎重起来:“郎君请讲。”
“那些刺客……会说瓦丹话。”卫听澜强打精神,艰难地想要支起身,“我只听清只言片语,说的是‘点火’和‘杀了他’。沈统领,大烨若真混进了瓦丹的细作,京中岂还有安宁之日!他们这般明目张胆……”
沈阔生怕他拿生命再来一段热血演讲,忙把人按了回去。
“郎君有伤在身,莫要激动。此事我定会向圣上如实禀告,三大营亦会加强戒备。”
卫听澜虚弱地笑了下:“如此甚好。”
沈阔神情复杂地静了一会儿,似有犹豫,慢慢道:“除此之外,还有件事要告知郎君。先前圣上命人往图南山调查流言真伪,如今已有消息了。”
他的口吻并不轻松,卫听澜勉强睁眼:“统领无需顾虑,但说无妨。”
沈阔便直言道:“诸位将士行军途中并未遇到刺客,但的确出了些意外。据说,随行的马车突然失控,高将军因此不慎伤了眼睛。”
“马车失控?”卫听澜本就差极了的面色瞬间一变,“他伤势如何,要紧么?”
“不好说。”沈阔说,“高将军在驿站停歇了几日,可伤势隐有恶化的征兆,只得遣人往京中递信,请求圣上准他返京治伤。”
卫听澜拧眉许久,一时不能断定这是不是高邈回京的托辞。
沈阔见他失神,叹气道:“消息是昨夜到的,圣上已经允了。事已至此,郎君且以伤体为重,好生将养吧。”
也罢,于思训信中说过高邈他们平安无恙,前因后果,待他们回京后自然会明了。
卫听澜有些昏沉,道了声谢,疲惫地闭上了眼。
沈阔等人离去后,他便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翻来覆去间,他总觉得身上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的,还有股腥黏的血味儿,让人浑身不舒坦。
似乎过了许久,朦朦胧胧间,响起轻微的说话声。
“老伯,劳烦让厨房起灶,煮些好下咽的粥吧。药也先煎上,就按照太医给的这个方子便好。”
“哎,好好好,有劳祝郎君照看了。”
这声音忽远忽近,卫听澜的眼皮重得抬不动,想开口,嗓子却干得像火在烧,禁不住咳嗽起来。
说话声停住了。一个人影快步朝他走近,语气担忧:“醒了?”
一只微凉的手探上他的额头。
卫听澜下意识躲了躲,喃喃道:“我还没沐浴……”
“沐什么浴,你都快烧糊了。”祝予怀好像有些生气,在他脑袋上重重捋了一把,“病好了再同你算账。”
卫听澜赶忙闭紧了眼装没听见。
噩梦,一定是噩梦。
迷迷糊糊安慰了自己几句,他在头昏脑胀中再一次睡了过去。
祝予怀在他身侧坐了下来,拿起巾帕在水中浸了浸,略微拧了几下。
看着床上的人犹豫片刻后,他定了定神,伸手小心地拉开了点被褥,向少年微散的衣襟探去。
混沌间,卫听澜做了一个不大分明的梦,梦见自己走在一片着了火的竹林里。
火焰炙烤得他浑身出汗,他口干舌燥,在看不到尽头的火海中拼命地寻找水源,最后又累又渴,难受地摔倒在地上。
仰头时,却看见天空飘起了雪。
雪落在他身上,像羽毛一样擦过额头和脸颊,而后一路向下,轻飘飘地滑进领口。
干净的,微凉的,绵软的,带着清苦气息的雪,就这样一点一点熨帖地拂过他的身体,驱散了灼烫的火焰。
他在轻柔的安抚中彻底松弛了下来。
缓神间,有什么东西抵在了唇上。他闻到食物的气息,下意识含进口中,一股淡淡的甜香随即在唇齿间漫开来。
像天上的云做的,温暖又甘甜。
卫听澜尝了一口接一口,五脏六腑都慢慢变得安宁和充实。
但云突然没有了。
他焦急地等候了一会儿,熟悉的触感重又落回唇上。可这一次他满心欢喜地咬下去,却发现云变苦了。
卫听澜“呸”了一声,皱眉表达不满。
然而那苦得可怕的云仍锲而不舍地怼到他嘴边,容不得他抗拒。
“乖一点。”一个熟悉的声音落在他的耳畔,诱哄中隐隐带了点威胁,“张嘴。”
卫听澜觉得有些委屈,但在莫名的求生欲的驱使下,他还是勉为其难地照做了。
一勺紧接着一勺,一整碗苦药下了肚,卫听澜的脸都皱了起来。
祝予怀放下药碗,拿帕子给他擦了擦嘴,轻声笑了:“还挺听话。”
又将早早备好的枣花蜜舀了一勺喂给他。
卫听澜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了些许。
易鸣面色复杂地在一旁看着,见喂得差不多了,便帮忙托着人重新侧躺回去,免得后背的伤口被压到。
“公子……”易鸣欲言又止地抬眼,“您忙了快一整天了,咱们何时回府去啊?”
祝予怀顿了顿,看向床上昏睡中的人:“他泡了冰水,这风寒来得急,今夜恐离不开人。”
易鸣登时有些焦急:“那您总不能守着他过夜吧!他府上又不缺人看护,再说,再说您自个儿的身子也不是铁打的啊,风寒传人,您要是也染上了……”
祝予怀无奈地笑了笑:“我提前喝点预防的汤药,当心些便是了。濯青府上都是军将,虽然有心,照看人还是欠了些妥帖。”
不然也不至于等人都烧得说胡话了,焦奕才匆匆忙忙赶来找他。
易鸣还想再劝,祝予怀却捶了捶肩,摇头道:“我也有些累了,今日还是骑马来的,实在没力气再奔波。一会儿托人回府,跟父亲母亲打个招呼吧,想来他们也会赞同的。”
易鸣听了这话,便知道他已决意留下,没得商量了。
他发愁地叹了口气,瞥了眼床上一无所知的病号。
卫听澜乖乖窝成一团,睡容恬静,一只手不知何时还抓住了祝予怀的袖子。
易鸣越看越火大。
分明是一只拱白菜的野猪,偏生装得像只无害的羔羊。
这下可好,白菜都被猪油蒙了心,长了脚撵都撵不回来了!
服过药后不久,卫听澜身上又逐渐烫了起来。
半梦半醒间,他感觉到有人不断地拿湿帕子给自己擦手擦脸,衣袖拂过时,依稀有清浅的药香。
这气息勾得他心中泛起细微的涟漪,情不自禁地伸手往怀里一揽,这才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窗外鸟雀啾鸣。
卫听澜睁开双眼,茫然地看着熟悉的床帐顶,伸手揉了揉涨痛的头。
然而随着抬手的动作,一片月白的衣袖径直滑落到了脸上。
他心里咯噔一声,屏着呼吸小心地拉开覆脸的衣袖,转眼就看见靠坐在床边犯着困、仿佛彻夜未眠的……
卫听澜:“……”
他低头确认了一眼,才看清自己手中抓着的只是一件外袍。
卫听澜屈起手指,用力叩了下床边的人:“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