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宛摇了摇头,她怀着一丝近乎渺茫的希望,低声恳求道:“若是有朝一日,朔西突骑越过白头关,平北乱,灭瓦丹,大胜凯旋,途经拓苍山时,能不能……能不能将雪野下那些女子的尸骨带回来,或是至少,为她们立一座像样些的坟冢?”
祝予怀扶着秦宛的胳膊,喉间酸涩,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卫听澜抬起手来,有那么一瞬想要覆上祝予怀单薄的肩膀。
最终却上前两步,握住他的手轻用了几分力,两人一起将泣不成声的秦宛扶了起来。
脑海中一晃而过的,是父亲,是大哥,是无数战死沙场的将士。
纵然君王无德,奸佞祸国,但这天下最不缺的便是仁人志士。
“会有那么一天的。”他向两人说。
徐伯引着秦宛母子去收拾了住处,又带着德音一块儿去膳堂用膳。
易鸣仍不放心地守在门外,屋内只剩祝予怀和卫听澜,还有那没醒的歹人。
卫听澜在脑中梳理着秦宛讲述的讯息,神情有些凝重。却有一只不算温暖的手,轻轻拢住了他下意识蜷紧的手指。
卫听澜怔了下,转过眼。
祝予怀担忧地望着他:“你还好吗?”
他总觉得卫听澜自方才起面色就不大好看,怕他回想起湍城旧事,心里难受。
卫听澜望着他蹙眉的模样,忽然觉得沉重的心情放松了些许,缓声答道:“我没事。”
祝予怀稍稍安心,只是仍然愁眉不展。他替秦宛搭过了脉,也仔细看了那青紫可怖的痕迹,却辨认不出那是什么东西。
他有些恼自己这副破身子。在落翮山时因为体弱,师父不敢轻易让他接触毒药,以至于他所习得的毒术十分粗浅,到了这种时候便一筹莫展。
祝予怀叹了口气:“我从前听闻瓦丹的巫医只会装神弄鬼,却没想到还如此丧心病狂。以人试毒,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卫听澜沉吟须臾,看向他:“我有个猜测。”
“什么?”
卫听澜说:“瓦丹人有个传说,说是天神会向手足相残的罪人降下诅咒,将他的血液变成黑色。他们称之为‘天谴’。”
“将血液变成黑色……”祝予怀逐渐反应过来,“你是想说,或许有人在研制能够伪装成‘天谴’的毒药?”
“没错。”卫听澜说,“只有瓦丹人相信这个传说,所以我姑且认为,试毒的人是想对他们自己人下手。”
祝予怀思索片刻:“瓦丹有十二族。拓苍山是谁的领地?”
“寒蝎族。”卫听澜笃定地说,“瓦丹王次子兀真的母族。”
“瓦丹王次子……”祝予怀察觉到他声音中的冷意,“为何似乎从未听闻过此人的声名?你认得他?”
何止认得。
正是这人一手策划了卫家通敌案,借刀杀人,害死了父亲和大哥。
也正是这人,前世与自己在西北边境僵持数年。
前世,在与瓦丹的最后一战中,他与兀真在缠斗中都坠下了马。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了起来,一剑捅穿了兀真的胸腔,而兀真也将一把乌黑的匕首刺进了他的腰腹。
卫听澜依稀记得剧痛袭来时,兀真在他耳旁疯狂又扭曲的笑。
——“尝一尝吧……‘天谴’的滋味。”
渗人的血腥味仿佛至今还萦绕不散。
卫听澜闭了下眼,缓缓吐出口浊气。
“他是一条相当棘手的毒蛇。”
第045章 花楼
刺客过不了多久就会醒来,卫听澜着急要审他,又怕军中拷问的手段吓着祝予怀,犹豫几番,便劝祝予怀早些回去,免得大病初愈又累着。
祝予怀自是领了他的好意,刚才绕着院子胡闹了一阵也确实有些乏,便带着易鸣和德音早早辞了行。
卫听澜将他们送出府门,临走前,祝予怀将车里的一小提食盒递了下来,塞到了卫听澜手里。
卫听澜低头望着食盒,面露茫然。
祝予怀微微一笑:“这一笼红豆糕尚未动过,你留着尝尝吧。”
方才他在车上拿着红豆糕哄小羿时,总觉得卫听澜时不时地朝自己看,现下想来,大约他是馋了,又不好意思说吧。
“可惜有些凉了。”祝予怀摸了摸食盒,“待你忙完了手头的事,下回见时,多给你备些。”
毕竟是一口气能吃十几碗饺子的人,少了怕是不够。
卫听澜受宠若惊地抱着食盒,也不禁笑了:“好啊。我近日要费些功夫料理刺客的事,等忙完了,还得去找你讨教功课呢。”
祝予怀笑道:“那便说定了。”
易鸣在一旁盯着他们道别,等祝予怀也上了马车,立刻挥鞭驱马,避灾神似地绝尘而去。
侯跃被马蹄糊了一脸尘土,看着卫听澜抱着食盒傻笑的模样,完全想不通他在乐什么。
“小郎君,您不是不爱吃甜的吗?”
“谁说我不爱吃了?”卫听澜压着上扬的嘴角,佯装不在意道,“九隅兄好甜食,自己喜欢的总忍不住与我分享,我早就吃习惯了。”
侯跃:“……”
所以,到底是谁吩咐府里购置枣花蜜,然后只尝了一口就开始呸呸呸说太甜的?
他目送着卫听澜脚步飘然地离去。
年轻人,真矛盾啊。
祝予怀心中记挂着小羿的事,回府后,就给方未艾写了信,随后一头扎进了裘平生留下的手札里,开始琢磨缓解药瘾的法子。
卫听澜也得抓紧审问刺客,两人各自忙碌起来,连着好些日子,都没能抽出时间见上一面。
又是一日清晨,微凉的晨光透过窗,倾下一方薄霜似的影。
卫听澜立在盥漱架前,漫不经心地就着木盆搓洗自己的手指。细微的殷红顺着他的指尖淌下,在水中慢慢晕散。
他这几日都没怎么睡好。
审讯的过程熬人,不止熬那刺客,也熬他自己。各种折磨人的法子都用上了,睁眼闭眼都是萦绕不散的血腥味,那刺客还是没吐出半点有用的东西。
据秦宛说,冒用她亡夫身份的细作多日前就已不曾露面,怕是又得了什么差事,但更多的情报她也无从知晓。
卫听澜闭上略显疲惫的眼,在脑中粗略过了遍目前所有的线索。
湍城,江敬衡,拓苍山,天谴,百花僵,秋思坊,观音像……
他能推测出的事只有一件——大烨内部的瓦丹细作,定与兀真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兀真此人天生跛足,在强者为尊的瓦丹,无疑是自幼饱受轻视的存在。他的母族并不显赫,寒蝎族若没有拓苍山作为天险,恐怕早就被其他十一族吞并了。
格热木也并不喜爱他,从未带他上过战场,甚至还未等他成年,便以足疾为由直接将他打发回了拓苍山休养。
格热木属意的始终是长子。
前世,玄晖营越过白头关千里奔袭,横扫十二族后方薄弱驻地,本可以与前线大军里外包抄,将瓦丹的主力彻底剿灭。
格热木的长子赛罕却带着被消耗得所剩无几的骑兵,硬是用他的弯刀杀出了一条血路,逃出了包围。
卫听澜没和此人交过手,但也听常驷说起过,赛罕有着堪比野兽的直觉,足够果决,命也够硬。
他能在败局已定时果断抽身,利用雪原的恶劣天气甩掉玄晖营的追兵,在暴风雪中背着他的父亲,拼着口气爬回王帐。
可到最后,他竟然因为格热木伤重逝世,悲痛过度而醉酒发疯,纵马消失在了雪野中。
怎么听怎么荒唐。
赛罕是格热木最骄傲的儿子,也是瓦丹上下都认可的王位继承人。而兀真……没有战功,没有权势和人脉,没有父亲的宠爱,与赛罕堪称天壤之别。
赛罕失踪,其他的王子在夺位中先后遭了“天谴”,十二族面临分裂之时,兀真却忽然从拓苍山回到了王帐,几乎没费什么周折便继承了王位。
这简直不可思议。
有赛罕那样的强者珠玉在前,谁会觉得一个跛子有资格坐王位?更别提兀真刚一登位就向大烨递降书。十二族中那些自诩勇士的将领,如何能忍受这样怯懦无能的王?
除非兀真手中有足够诱人的筹码。
什么筹码,能让十二族各自的领袖都放弃成为瓦丹霸主的机会,甘愿俯首称臣呢……
卫听澜伫立良久,思绪飘远,眼神逐渐有些放空。
冷风从半开的窗吹进来,他才察觉盆中的水已经冰凉。
他动了下微酸的脖子,随手抽下架子上的巾帕擦干手,走到窗前正欲关上,却忽然瞧见屋外枯木上的积雪已消融不见了。
虬曲的树枝滴着雪水,空气裹挟着潮湿的凉意。他站在窗前吹了会儿风,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些许,忽然觉得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自那日一别,祝予怀连书信也未曾来过一封。
几日没见了啊……
他倚窗发了会儿呆,伸手往怀里探了探,摸出块叠得齐整的霜白帕子来,百无聊赖地举起来对着光看。
这帕子还是他雕刻玉韘那会儿伤了手,祝予怀给他包扎用的。沾了些微的血渍,回来后便被他仔细洗干净了。
祝予怀身上有雪后竹林清冽的气息,混合着苦涩的药味。帕子上本也沾了些许,只是被洗过之后,已经淡到几不可闻。
卫听澜不禁有些懊恼。
只是一晃神的功夫,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穿过院廊,虚掩的门忽地被推开。
骤然对流的风吹得帕子的边角翻卷起来,卫听澜连忙收回了手,将帕子攥紧了些:“谁?”
侯跃扶着门,慌里慌张地喊道:“小郎君,大事不好!那个谁……”
“急什么,那刺客又寻死了?”卫听澜镇定地将帕子往怀里一塞,“反正嘴里撬不出东西,真死了也无妨。”
“不是。”侯跃喘匀了气,“是祝郎君,还、还有寿宁侯府那世子爷……说来约您一块儿去逛花楼!”
卫听澜猝不及防地一卡。
他匪夷所思地站直了身,以为自己耳朵坏了:“你说谁要逛花楼?”
“祝郎君和谢世子。”侯跃恨铁不成钢地一指,“还有您!”
卫听澜:“……”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些什么。
卫听澜额角抽搐:“他们现在在哪。”
侯跃警惕道:“就在正厅。您该不会要跟他们……”
不等他说完,卫听澜一把捞起自己的剑,步履匆匆地卷起一阵风夺门而出。
谢幼旻这个混球,自己浪天浪地胡作非为也就罢了,竟敢带着祝予怀一块儿鬼混?
不要脸的登徒子,简直找死!
侯跃在后面一脸的痛心疾首。
果然,一听花楼跑得比兔子还快,他们怕是早约好了。
造孽啊!!
花街柳巷,人潮涌动。
东面最秀致高雅的一栋楼,名为遮月楼,宾客如织,楼内正堂似正进行什么表演,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喝彩。
一辆轻便的马车停在遮月楼斜对里的小巷,帘子一撩,从车上窜下来一人,正是一身花里胡哨的谢幼旻。
停了车的易鸣回头看来,见他捂着胸口,正心有余悸地嘀咕:“这卫二什么毛病啊,一路上那眼神跟要吃人似的,吓死我了……”
易鸣抽了下嘴角:“世子说得不错,他就是有病,有大病。”
后头,卫听澜与祝予怀说着话,也先后下了车。
卫听澜看了眼遮月楼的牌匾:“就是这儿?你们确定?”
谢幼旻哼哼道:“我不会闻错的。这楼里姑娘们都会调香,你只管问她们就是。”
祝予怀道:“先探一探吧。若是楼中没有百花僵,那自是最好。若有,那便是难得的线索。”
他今日穿了一身柳青色的金纹绸衣,一边说话,一边有些不自在地挠着略显浮夸的袖口。
这衣裳是来之前易鸣非要他换上的,说是一身月白在花楼里太显眼,万一叫人凭着衣裳认出他来,明日满京城都得知道白驹去花楼了。
祝予怀手里还捏着顶帷帽,犹豫道:“我真要戴这个?会不会有些奇怪?”
卫听澜捞过帷帽往他头上一罩,斩钉截铁道:“必须戴。这烟柳巷可不是什么干净地方,不遮遮你这张脸,说不定就有不知轻重的家伙上来纠缠。”
祝予怀被他一阵摆弄,隔着层朦胧的纱看着几人:“那为何你们都不用戴啊。”
谢幼旻乐了:“咱们几个长得安全啊。你瞧瞧他俩,一个比一个长得凶,看着就不好惹。”
卫听澜凉嗖嗖地剽他一眼。
谢幼旻闭了嘴,趁他不注意拼命冲祝予怀使眼色。
你看看你看看!多唬人!
卫听澜道:“你眼睛抽筋了?”
谢幼旻:“……”
祝予怀左右看看,茫然道:“濯青和阿鸣哪里凶了,不是与我差不多么。”
谢幼旻大惊失色——眼睛抽筋的到底是谁啊!
易鸣欲言又止,终是劝道:“清流门第招人眼,公子还是戴着吧,也免得有乱七八糟的人嚼舌根。”
祝予怀不太习惯地捋正帷帽的边沿,叹了口气:“也罢。走吧。”
一行人便顺着人潮往遮月楼门口挤去。
几人踏入门中,一支悠然婉转的小调刚入尾声。
正堂高台上,抱着秦琴的女子一曲唱罢,抬起明媚如画的眼。梁栋上的丝绸忽地被人一拉,兜住的花瓣霎时如瀑倾泻,从上空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围在台前的看客不由得屏息,待女子在漫天飞花中起身,向众人轻施了一礼,众人才骤然回了神,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喝彩声。
“好曲,好景!”
“这落花衬着这曲词,实乃妙笔!纵然繁花益皇都……一夜轻风起,千金买亦无啊。”
“知韫姑娘,再来一曲,再来一曲!”
满堂喧闹中,祝予怀遥望着如雪的花舞,不由得轻叹:“好巧思。”
台上女子向众人笑了笑,眼波流转间,恰往门口扫去一眼。
见她望来,周围的人群顿时有了小小的骚动,拥得几人不得不往后退了些许。
卫听澜侧身替祝予怀挡了挡:“你当心脚下。”
再抬眼时,女子抬手拂去了巍峨云鬓上沾的一片落花,已抱着琴转身翩然离去。
在众宾客遗憾的声音里,谢幼旻也长吁短叹,向祝予怀介绍道:“那位是知韫姑娘,一手秦琴弹得绝佳,整个京城找不出第二个能与她比肩的。她不止琴艺超绝,人也仗义,这楼里的姑娘们都是她护着,据说因为她的性子冷傲,人都赞她‘红尘霜雪’。可惜今日来迟了,只看着个尾声……”
卫听澜抱着剑,转头瞟了祝予怀一眼,正瞧见一片绯红的花瓣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帷帽上。
卫听澜蜷了下手指,打断滔滔不绝的谢幼旻:“什么红尘白尘,听不懂。世子爱看姑娘就在这儿看吧,九隅兄,我们先去办正事。”
谢幼旻噎了下,凑到祝予怀耳边小声尖叫:“阿怀你看到了吗!他又拿眼神刀我了啊啊啊啊……”
祝予怀不解地望了眼卫听澜,实在想不通他这冷淡中带着几分无辜的眼神,到底哪里有这么大的杀伤力。
“濯青没有恶意,你别太紧张。”祝予怀熟练地和起了稀泥,“这楼上可有雅间么?先找个清静些的地方,我们坐下慢慢说吧。”
趁着他们说话的空当,卫听澜若无其事地抬起手,将落在祝予怀帷帽上的花瓣“啪”地弹飞了出去。
好好站在祝予怀身后,突然被花瓣打脸的易鸣:“……”
你礼貌吗?
“雅间有是有。”谢幼旻实在没忍住,“不是,为什么你们都这么冷静?那可是花魁,活的花魁!京都红牌啊!”
几个人神情各异地望着他,眼神中明晃晃地写着:所以呢?
谢幼旻恨铁不成钢地跺了下脚:“她长得不好看吗?她的声音不好听吗?你们看看她那琴,那手,弹得多棒!你们的内心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吗?”
“知道了知道了。”卫听澜敷衍地说,“不就是花魁吗,又不会飞,实在羡慕你就自己去当呗。”
谢幼旻气得抓头:“你……我恨你们是不解风情的木头!”
他冲卫听澜嗷嗷叫了一路,祝予怀夹在中间无奈地哄了一路,几人终于在遮月楼最高层的雅间坐下了。
雅间并不奢靡,也不像外面传闻的那般香艳旖旎。
屋内的陈设古朴典雅,空气中淡香幽幽,角落的花瓶中插着几株枯荷,很有几分意蕴。
祝予怀来之前被易鸣和卫听澜做了过于充分的思想建设,此刻终于松了口气,摘下帷帽笑道:“果然还是多虑了。我看此地很好,雅致又舒适,当得一句宾至如归了。”
谢幼旻向门外的伙计吩咐了几句,随手阖上了门,道:“那可不,这本就是个听曲儿说话的地方。总有人说遮月楼是花楼,什么香艳的传闻都往上安,不过是因为这地方恰在烟花巷子,乐娘们又貌美,以讹传讹罢了。”
他顿了下,又谨慎地补充道:“不过你也别真把这儿当家,我怕曲伯打死我。”
“……”祝予怀保持微笑,“‘宾至如归’,只是一种形容。”
不代表我从今天起就住这儿了。
卫听澜四下打量,随手拨开香炉的盖子看了看:“这遮月楼确实不像勾栏教坊,方才那高台不像戏台,倒像是供人清谈的地方,这楼的主人有点儿意思。”
谢幼旻坐了下来:“这你还真说对了。我听说啊,这楼初建时名为‘聚贤馆’,是专供进京赶考的举子们歇憩的驿馆,那会儿还没这条烟花巷呢。后来……约莫十多年前吧,聚贤馆忽然就关了门,再开时就换成了遮月楼的牌匾。至于原因么,澧京这寸土寸金的地,我猜是驿馆薄利开不下去,被原主人转手卖了吧。”
祝予怀琢磨着“聚贤馆”这名字,有些惋惜:“那原主人应当是位仁善志士,也不知他现下如何了。”
“谁知道呢。”谢幼旻喝了口茶,“那都是上一辈的事儿了。听说聚贤馆的主人神秘兮兮的,从不在人前露面,没人知晓他的身份。”
卫听澜对“十多年前”这个时间点有几分在意,忖度片刻,暂时先按下:“算了,还是先查眼下的事。你说楼中有种熏香的味道与百花僵相似,是哪种?”
谢幼旻答道:“那香名为‘忘春’,我方才叫伙计去拿了,应当一会儿就……”
话未说完,门便被人不轻不重叩响了两下。
“可巧这就来了。”谢幼旻起身向外走去,刷地拉开门,“谢了啊,还挺快……”
他视线一抬正对上来人,忽然瞠目结舌地卡了壳,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了。
祝予怀疑惑地看向他如遭雷击的身影:“幼旻?”
被谢幼旻遮挡了的缝隙中,隐约显出绯红的绫丝衣角,卫听澜警惕地坐直了身,一手缓缓按住了剑柄。
屋内沉静片刻,只听得门外环佩声轻轻一响,一个女子的声音漫不经心地荡开:“‘忘春’,是郎君点的么?”
祝予怀听着这声线,有些像方才高台上轻拢慢捻的乐娘。
谢幼旻已然傻了,吭哧半天,道:“是……是的。”
知韫看了他片刻,轻轻一笑,点了点手中盛放香具的托盘:“既如此,这位小郎君不让一让,是要我在这门口调香的意思吗?”
谢幼旻整个人噌地冒了烟,脚步惊慌地窜到一边,扒着门大声道:“我让了!”
屋内的三人:“……”
就,很想装作不认识他。
知韫颇有兴味地看了他一眼,提步入屋,落落大方地向几人行了个礼。
祝予怀扫了眼她手中的托盘,才明白她是要现场制香,便抬手示意:“姑娘请。”
知韫也不见外,走到主桌旁的长案前放下托盘,低头摆弄起香具来。
祝予怀仔细辨认着她取用的香料:香茅、丁香、甘松、川郁金……
谢幼旻慢吞吞地蹭回主桌,眼神飘忽,安静如鸡。
屋内一时没有人说话,只听得香料被徐徐轻碾成粉末,和羽毛清扫香灰时的扑簌微响。
一缕轻烟伴着熟悉的香气缕缕升起,在空气中缓慢漾开。卫听澜的目光从知韫身上收回,与祝予怀无声地对视一眼。
祝予怀轻轻摇头。
没有百花僵。
谢幼旻看着他们的眼神交流:“怎么了,不是这个味儿吗?我闻着简直一模一样。”
祝予怀凝神嗅闻须臾,仍是摇头:“是有些相像,不过细闻之下,‘忘春’少了几分甜腻,更趋恬淡柔和。”
知韫闻言撩起眼来,笑意缱绻地看向祝予怀:“几位郎君是在寻香?要寻什么,不如说与我听听。”
“这倒不急。”卫听澜说,“我有一事不解,听闻知韫姑娘名满京城,且为人冷傲,怎么今日连送香这样的小事,都劳得姑娘亲自来了?”
“想来便来了。”知韫眉眼温柔,仍一错不错地望着祝予怀,“方才台上遥遥一眼,见这位青衣遮面的小郎君身姿清卓,令人忘俗,故来一睹真容。”
易鸣和卫听澜的眼神同时一肃。
卫听澜轻呵一声,起身走到她近前:“是吗?”
祝予怀不安地动了动,看着他的背影犹豫几息,还是把阻止的话暂咽了回去。
卫听澜抬起手,用剑鞘拨弄了几下案上用剩的香料:“姑娘为瞧这一眼,还真下了血本。当着来客的面制香,你们遮月楼就不怕香方被有心之人偷了去?”
“卫二,过分了啊。”谢幼旻实在没忍住,“你说话就说话,拿剑吓唬人算怎么回事!”
“我可没吓唬人。”卫听澜看着被碾碎在剑鞘下的丁香,微微挑唇,“就是看这香料漂亮,没忍住碾了碾。”
知韫秀眉轻挑:“不妨事,郎君记得赔钱就行。”
卫听澜手里动作一顿,危险地眯起眼:“呵。”
赔就赔。
怕你不成!!
他在心里快速计算了下自己此行所带的银两,一面八风不动地攥紧剑柄,在那堆早已成为齑粉的丁香上恨恨地又戳了两下。
然后面无表情地抬起剑鞘,飞速坐回了祝予怀身边。
易鸣在后面难以直视地闭眼。
这些人真是……一个比一个丢人!
知韫轻笑几声,倦懒地起身施礼:“‘忘春’已点,人也见了,既然几位郎君不欲有旁人打搅,知韫便先退下了。”
祝予怀脱口而出:“姑娘留步。”
他想了想收在衣袖中的百花僵,到底没直接拿出来,只试探地问:“不知姑娘可曾听说过一味罕见的草药,其茎叶引燃时,气息与忘春相近。”
“只一味药,就能与忘春媲美?”知韫止了步,略微思索,“这我倒真未听说过。不过遮月楼贵客繁多,郎君要寻这药,我帮着留心些便是。”
她神色无异,不像是假话。
祝予怀也不知是该失望,还是该松口气,只道:“多谢姑娘。”
“真要谢我,郎君不如常来遮月楼捧我的场啊。”
知韫扫了眼瞬间黑脸的卫听澜,暧昧地补充道,“我这儿的香方要多少有多少,若有心想偷,郎君也只管来。”
卫听澜暗暗咬了下牙:“没兴趣!”
知韫只意犹未尽地笑了笑,施施然转身离去。
门一关上,卫听澜和谢幼旻全程紧绷的脊背同时一松,一左一右地瘫在了桌上。
坐在正中的祝予怀左右看看,有些好笑:“你们昨夜都没睡好?怎么这般疲惫。”
“别装了九隅兄。”卫听澜声音略闷,扭头转向他,“你也看出来了吧?这女子绝非等闲之辈。”
“那是自然。”谢幼旻神思恍惚地喃喃,“那可是花魁,活的花魁啊……”
卫听澜的眼皮抽了下,一剑鞘杵去:“闭嘴吧你!”
门外,环佩声清凌凌地响着,穿过回廊,在拐角处略停了停。候在这里的小伙计顺手接过了知韫手中的托盘,小声问:“可还顺利?”
“还行。”知韫慢条斯理地抚了抚发梢,“除了寿宁侯府的那个小呆瓜,另两个都对我起了疑心,应当会多留个心眼,暗中探我的底细。不过我得说一句……那两个都是聪明人,我瞧这墙角没那么好挖呢。”
“正是聪明人才值得费心思招揽。”小伙计乐观地笑了笑,“尽力就好。总归他二人都要入芝兰台,咱们这边走不通,还有殿下呢。”
“但愿吧。”知韫叹了叹,又道,“对了,他们似乎在查一味药,看那三缄其口的样子,应当还挺要紧的。我一会儿把线索写给你,让大家都留心着些吧。虽不知道有什么用,但若能查到,也算个人情。”
第047章 邀请
两人低声说了几句,便准备各自离去。恰此时,知韫随意一扫,遥遥看见楼下起了骚乱。
一个莽汉闯进楼里,神情焦急地四下拉着人说些什么。他一身粗朴,与楼中宾客格格不入,被拦住的人无不被吓了一跳,而后连连摇头摆手地躲开。
知韫不悦地蹙眉:“好生鲁莽。那是什么人?”
伙计也跟着望去,视线从那汉子的脸,移到他腰间被粗布缠裹的佩刀上。
刀身虽看不清楚,但柄部在动作间忽隐忽现,伙计看了几眼,断言道:“他佩的是环首刀。”
两人顿了顿,同时微妙地扫了一眼回廊尽头的雅间。
“来得好。”知韫赞叹地拍掌,“惊扰我楼中贵客,这不得好好讹一笔。”
伙计的目光瞬间转为怜悯,不忍心道:“别了吧……好歹是殿下要招揽的人。”
“那不正好吗。”知韫明眸一转,来了兴趣,“小潭子,不如这样,你换回原来的打扮,一会儿我去讹人,然后你假装路过,路见不平砸钱相助,来个英雄救……英雄。等到我被你赶跑,他们对你感激涕零的时候,你再高深莫测地来一句‘身为二公子的清客,理当日行一善,匡扶正义’,然后闪身消失,深藏功与名。”
扮作伙计的岳潭:“…………”
他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觉得自己的脚趾能原地扣出一座遮月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