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恩不负by卧底猫
卧底猫  发于:2024年10月19日

关灯
护眼

铁鞭被掷在桌案上发出声重响,男子问:“铁穆尔呢?”
侍从一哆嗦,将头压得更低:“回主子,铁穆尔已经出城。待朔西人过了图南山,便可按计划动手。”
“他最好能得手。”男子皮笑肉不笑道,“找机会给他递个信,秦宛和那杂种不见了,他这做丈夫的再不能成事,就剁了手脚替那小崽子试药去吧。”
侍从举着纸笺的手颤了下,躬身应“是”。
男子收好铁鞭,站起身走到铜镜前,拿起挂着的面具戴到脸上:“去查清楚,是谁动的手。还有,往秋思坊去的那批药暂缓,做干净点儿。”
他对着镜子收紧缚绳,侍从在他身后犹豫再三,小心地问:“主子,若是查到阿日骨和秦宛的踪迹……”
“杀了。”男子漠然道,“那试药的小崽子要是带不回来,一并斩草除根。”
侍从哑了哑:“连阿日骨也……”
“怎么。”男人的眼睛眯了起来,“是觉得自己命太多了,想分他一条?”
侍从面色一白,紧张地跪了下去:“属下失言!”
铁鞭的声音越来越近,他愈发慌乱地磕着头,下一瞬,就被一只手拽着后领拎了起来。
“中途转过手的棋子,我不放心。”男子倒握着鞭柄拍了拍他煞白的脸,“太有想法的棋子也一样。听明白了?”
侍从被那兽皮包裹的鞭柄激出了一身冷汗,急促道:“明白、明白了。”
男子松手将人扔回地上,居高临下道:“那还等什么呢?去把他们的头颅带回来吧。若是带不回来,就拿你自己的来抵。”
侍从不敢抬头,忙不迭道着“遵命”,连滚带爬地往外去了。
房门开而复关,屋内又重归于静。
男子冷嗤一声,瞥了眼铜镜中自己被面具遮掩了大半的面容,罩上兜帽。他走到后窗前探视了须臾,伸出一只手,搭着窗沿翻身跃了下去。
年后的坊市早早挂起了元宵的彩灯,人潮涌动。而远离闹市的深巷却较往日更加凄清,只一座孤零零的茶楼,门可罗雀。
男子拐进积雪未清的巷道,四下扫了眼,脚步无声又迅疾地进了那半开的门。
茶楼大堂里光线昏暗,店家对来客遮掩严实的装束毫无惊讶,径直将人引到楼上一间不起眼的雅室跟前,便自觉离去。
男子停了一会儿,正欲叩门,门忽然从内而开。
门内的带刀侍卫审视着他面具下的半张脸,侧身放他进来:“主子,人到了。”
男子刚踏进门,屋内便响起一声茶盏磕碎在案几上的砰响。
东道主冷嘲热讽地一笑:“想约见阁下一面,可真不容易。”
男子扯下兜帽,不紧不慢地走至近前:“案子未了,避风头罢了。齐统领好大的火气。”
案前的人将手从那碎裂的茶盏上移开,抬起一张盛怒的脸。
正是右骁卫统领齐瓒。
“乌尤。”齐瓒咬牙切齿,“你敢来,就不怕我杀了你?”
被称作乌尤的男子轻笑一声,在齐瓒对面落了座:“喊打喊杀多没意思。我此番前来,是要与统领谈一笔生意。”
“生意?”齐瓒冷笑,“不过是一条栓了绳的狗,装什么腔拿什么调!拿了好处不干事,背后捅刀倒是利索。谈生意……旧账可还没算清呢!”
“这话从何说起。”乌尤藏在面具下的神情看不真切,“为了助四殿下一臂之力,我们在图南山可折损了不少勇士,得的好处,不过就是几张粗糙的军械图纸。如此划算的交易,四殿下还不满意吗?”
“少给我避重就轻。”齐瓒难掩怒火,“你敢说那支缁铁袖箭同你们没干系?一个死人的东西,还会自己长翅膀从北疆飞到图南山不成!若没有那袖箭,我自有法子把刺杀案往寿宁侯身上引,谁叫你们把赵松玄和江家拖下来蹚浑水!如今太子和谢家安然无恙,我却失了圣心,你这是在帮四殿下,还是故意扰乱局势,想坐收渔翁之利?”
他越说越激动,拳头猛地砸在桌案上,胸口起伏不定。
缁铁袖箭是飞虎营曾经的军械,除了江敬衡手上那支下落不明,剩余的袖箭早在多年前,他就奉明安帝的密旨亲手销毁了。
存世的那一支,千不该万不该出现在图南山里!
齐瓒初闻高邈被暗箭所伤、身中奇毒时便惊疑不定,而后眼睁睁看着明安帝将案子全交由沈阔彻查,对自己则冷待疏远。等从四皇子的线人那儿听到高邈所中之毒的详情后,他悬着的心便凉了大半。
明安帝恐怕疑心他当年阳奉阴违私藏了袖箭,说不定还要以为他暗中相助赵松玄,意图翻腾定远伯的旧事!
伴君如伴虎,齐瓒多年来替明安帝料理见不得光的腌臜事,最是明白,作为帝王的心腹,失去信任会是什么下场。
乌尤慢慢道:“齐统领怕不是误会了什么。箭矢是我们的大巫所锻,用的是拓苍山的乌铁矿,同你们大烨北疆被屠城挫骨的那位‘战神’,没有半点关系。所谓‘缁铁袖箭’,我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齐瓒目光阴沉地盯着他:“你莫非想说,这事只是巧合?”
“统领方才那番话,我着实一头雾水。”乌尤从腰侧箭囊中抽出一支平平无奇的短箭来,“这便是我在图南山所用袖箭,您自看便是。”
齐瓒扫了眼箭镞,嗤道:“你觉得我会信?”
心中却有些犹疑。
刺杀案后明安帝对他严防死守,他实际上并未见过卫听澜交给左骁卫的毒箭是何模样。他只理所当然地猜测,能让皇帝如此紧张并怀疑自己的,只可能是缁铁袖箭。
如果乌尤所言不假,难道是圣上的疑心病已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只因缁铁与乌铁相近,也会坐卧不宁?
乌尤叹了口气:“您既认定了我在说谎,那我再怎么辩驳都是徒劳。但不管您怎么想,朔西与澧京嫌隙已生,我们王子是真心感谢您的帮助,想要与您长远合作的。”
齐瓒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乌尤接着道:“这次虽说出了些意外,阴差阳错地扯上了江家,但这对您也不算全无益处啊。您想想,四殿下要争那个位置,要对付的难道只有太子?我听闻贵国那位二皇子,身份可是特殊得很,北疆兵马多是他父亲和舅舅的旧部,若有朝一日北疆兵权回到他手中……您拥护的那位四殿下,还有机会么?”
齐瓒眼神稍变,冷声道:“兀真王子操的心,未免也太多了些。”
乌尤微微一笑:“大烨诸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我们并不关心。但北疆兵权的隐患不除,对我们双方都没有好处。”
齐瓒不屑道:“睿王府和江家早已败落,赵松玄不过占着个睿王遗孤的名头,他能收回北疆早已被分化的兵权?一个无权无势的假皇子……简直痴人说梦!”
乌尤摇了摇头:“斩草不除根,必有燎原之患,你们的皇帝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赵松玄偏偏能在他手底下平安活到今日,您觉得,这会是个简单的人吗?”
齐瓒顿了一下,似在思索。
乌尤观察着他的神色,慢慢引诱:“事已至此,不如把刺杀案彻底推到江家与北疆头上,我有一石二鸟的办法,能把太子和寿宁侯也牵进来,把这水搅浑。”
齐瓒稍稍动摇,却又警惕道:“这便是你要谈的‘生意’?
“不错。”乌尤笑说,“作为交换,我们只想要一样东西。听闻统领祖籍河阴,泾水一带水路商道的通行令,对您而言,不是难事吧?”
齐瓒皱眉:“你们要运什么?”
乌尤低声轻语:“自然是值钱的好东西。”
齐瓒思量了半晌,像是下了决心,道:“说吧,你们准备怎么做。”
卫府之中,于思训外出办事刚回来,就从他激动的同僚们那儿得知了一个炸裂的消息。
青天白日、众目昭彰,他们的小主子铤而走险,把祝家的小郎君一整个揣怀里偷回了家!
只是这样倒罢了,他还大张旗鼓地遛着人家的护卫满府乱窜,愣是靠着离奇的走位把人给累垮了。
据说末了还假惺惺地凑过去关切:“怎么了?易兄这是怎么了?我带你家公子散个心的功夫,你怎的就趴下了?”
差点把那护卫小兄弟气得当场厥过去。
目击者们描述着卫听澜邪魅狂狷的种种行径,拍着于思训的肩膀狂笑不止。
“训哥你是没见着,小郎君那步法当真风骚!抱着个大活人在府里飞檐走壁,这邪门的散心法子亏他想得出来啊哈哈哈哈哈……”
于思训的肩膀被拍得梆梆响,只觉得头疼:“祝郎君就由着他闹腾?没说些什么?”
“说了,还是凑到小郎君耳边大声喊出来的,他说‘再跑快些’。”
于思训:“?”
年轻人果然难以理解。
“训哥你放心吧,我瞅着祝郎君挺高兴的,笑了一路呢。”
“你真别说,祝郎君那顶好的样貌,倘若是个姑娘,叫我绕着澧京城跑十圈博她一笑,我也肯啊。”
众人笑闹的声音同时一顿。
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祝予怀仰头与卫听澜相视絮语的画面。
那专注又明亮的眸光,那眉眼生动的笑……
这谁看了不犯迷糊啊!
“我是俗人,我悟了。”
“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也悟了。”
“难怪小郎君越跑越疯……”
“难怪小郎君整日待在祝府不着家……”
一个将士呐呐道:“祝郎君真的不是个姑娘吗?”
同伴捶了下他的脑袋:“你可惜个什么劲?不管是不是姑娘,那都不是你能想的!”
“嘶……我这不是在替小郎君可惜吗!”
于思训站在一帮大彻大悟的人中间,满脸写着离谱。
“所以,”他勉强跳过这个话题,“他们现在散哪儿去了?”
几人抓耳挠腮:“光顾着乐都没注意看,应当是往揽青院去了吧?焦哥和猴子也跟去了,好像还有几个人来着……”
“揽青院”是卫听澜所住的院落。于思训正犹豫要不要去瞧一眼,忽听人道:“哎,焦哥回来了!”
回首望去,焦奕果然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笑说:“人挺齐啊。”
他背上伤还未好,于思训看他脚步不稳,下意识想要扶一把。谁知这人丝毫不客气,目不斜视地把胳膊往他肩上一搭:“好累,于兄借我靠会儿。”
于思训刚抬起的手又收了回来,木然地看着他。
焦奕面不改色:“正好小郎君有吩咐,一块儿听吧。找些能捆人的绳索来,要牢靠点儿的。”
众人:“啊?”
“啊什么啊。”焦奕催促道,“麻绳、锁链、皮鞭,有一件算一件,找到了统统送去揽青院。赶紧的都跑起来,小郎君等着呢。”
这石破天惊的一句好似晴天霹雳,炸得众人倒吸了口凉气。
“焦哥,这、这这这不合适吧?”
“锁链、皮鞭……常人都未必经得住这等磋磨,更何况那形削骨瘦的……”
“这万一出了什么岔子……”
七嘴八舌的议论响成嗡嗡的一片,焦奕揉了下耳朵:“你们操这闲心做什么,不把人弄死不就行了?”
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焦奕眯了下眼:“你们这都什么表情啊?”
于思训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回过神来:“小郎君要捆谁?”
“刺客啊。”焦奕顿了须臾,奇怪地转过头,“你们以为要捆谁?”
难以回答的灵魂一问。
于思训颇有些头疼:“都别傻站着了,小郎君还等着呢。”
“哦对对对,咱们这就去,这就去找,哈哈哈……”
人群霎时作鸟兽四散,空阔的演武场转眼间只剩了焦奕和于思训两人。
焦奕吹了下额前的发,无语地嘀咕:“这都什么毛病啊。”
“这话该问你。”于思训扫了眼焦奕搭在自己肩上的胳膊,“‘趁病耍流氓’?”
焦奕腆着脸笑:“您这冷面大佛跟前,我哪儿敢造次。伤筋动骨一百天,我是真站不住了。”
于思训不冷不热道:“伤没好利索就安生趴着,非要出门那就捡根树杈子支着。拿我当拐棍拄算是怎么回事?”
“哎,树杈子哪儿有于兄牢靠啊。”焦奕凑近了些,“你瞧这板正的……”
于思训一把拍开他要往自己胸口探的爪子,警告地瞪了他一眼:“说正事。刺客是哪儿来的?”
焦奕遗憾地收回了手:“图南山中的刺客,小郎君抓着个活的。”
于思训眉头一蹙:“我去看看。”
“哎——”焦奕挪了一步挡着他的路,“猴子守在院门口呢,不让人进。”
于思训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咳。”焦奕稍显局促地搓了下手,“就是,我在秋思坊遇到的那个……她、她也在。她有话要同小郎君说,不让旁的人听。”
“噢。”于思训停住了步,“你那没过门的妻,把你赶了出来?”
焦奕干笑了两声:“这话,你可千万别当着宛娘的面说。”
于思训似有所悟,抬眼看他:“怎么,说谎了?”
焦奕不自在地摸着鼻子:“于兄你这明察秋毫的,我哪儿敢跟你扯谎。那指腹为亲的婚约……确实有过。”
于思训淡淡道:“是吗。”
焦奕讪笑:“说来话长……”
于思训转身就要走,焦奕忙追着拦他:“哎!我说我说!我这不酝酿着吗!”
他抓着了于思训的胳膊,加快语速:“当年我家与秦家是世交,父辈都盼着这桩亲事。可我一心想从戎,宛娘也早已心有所属,这婚约我们两个人都不乐意,我便赶在正式下聘之前,给家里留了封诀别信,偷跑到朔西投了军……如此一来,这婚事便黄了。”
于思训听得神情复杂,侧目道:“那你可真有担当。”
“咳,年少轻狂。”焦奕尴尬地说,“这不,我一走便杳无音讯,秦叔是个要面子的,没过多久就上门来退了婚。所以这婚约……多年前早就作废了。”
于思训语气淡然:“那日见你借酒浇愁,还道你情深如许,想不到是个逃婚的薄情郎。合着就是贪杯喝多了,为了少挨几棍,演给我看的?”
“不,我那是、那是……”
焦奕磕巴半天说不上话来,眼看着于思训冷下脸又要走,狠心往身上一掐,闭着眼就往地上摔。
于思训余光瞥见,回身眼明手快将人一捞,怒道:“又作什么妖!”
焦奕被拽得一个踉跄,下巴正磕在他肩上:“嘶……疼疼疼,疼死我了!于兄你别动,我这背上的伤好像裂开了……”
他咧着嘴直抽冷气,于思训一时辨不出这人是装的,还是真被自己那一下给扯着了。
他保持着这个半拥的姿势,按捺着火气做了个深呼吸:“你要如何。”
焦奕攥着他的胳膊稍动了两下,声音悲怆又虚弱:“不行,一动就牵扯着疼。劳烦于兄,背……替我喊个人,背我回去吧。”
说完就闭了嘴,竖起耳朵听他的反应。
两人默了须臾,焦奕听见耳旁落下一声似有若无的冷笑:“呵。”
于思训抵着他的肩将他推开些许,睨着他道:“疼怎么不叫唤了。接着叫啊。”
焦奕眨了下眼,扯着嗓子呼嚎:“哎哟,疼死爷了——”
于思训头上青筋直跳:“闭嘴!”
焦奕扶着他的肩笑了起来,手指顺势在他胸口戳了两下:“还气呢?你跟我这没脸没皮的置气,多不值当。”
于思训忍无可忍地拍开他的手:“滚。”
“你听我说完。”见他避过脸不理人,焦奕蹭上去好声好气地解释,“当年一走了之,是我对不起她家,但我是赶在提亲前逃的,聘书都没来得及下呢。这口头婚约一退,宛娘如愿嫁了心上人,没被我耽搁了好年岁,说起来我这也算成人之美,不欠她什么。”
于思训皱起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焦奕顿了顿,叹了口气,“我就是想说,我与她并无旧情。买醉只是因为心里难受,同她没干系。”
于思训仍是板着脸,语气倒是缓了些:“为何难受。”
“我少时气盛,家里不让我从军,我就非要争那一口气。在朔西熬了那么多年没回过家,好不容易挣了军功混出点名堂,却连他们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那日在绣坊遇见宛娘,听她说了些往事。她说我阿弟……长到这般高,生得漂亮又乖巧,写得一手好字,还会打算盘。我爹娘被我整怕了,不敢逼他成亲,叫他自己相看姑娘。好在他比我争气,真的给自己寻着了一桩情投意合的良缘。家里本想托人往朔西带信叫我回去,可,终究迟了一步。”
焦奕捋了把垂在眼前的乱发,艰涩地扯了下嘴角。
“瓦丹人打来的时候,他们兴许还一心盼着,盼着我收到了信,能赶回去参加阿弟的婚仪。”
湍城是无数冤魂亡灵的噩梦,是屠刀,火光,哭号声与咆哮的凛风,也是活人心中永生抹不去的烙印。
焦奕摸着自己面上那道长疤。
他从不遮掩这丑陋的伤痕,这是他的功勋,是他在白头关拼死杀敌留下的功绩,也是他的罪证,是对他远走他乡,抛家弃故的惩罚。
他此生还有机会建功立业,但他想要护住的家已经不在了。
于思训看了他许久,终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他走近了稍许,几乎与出着神的焦奕呼吸相错,伸出手去,指尖抚过他鼻梁上蜿蜒的刀疤。
他的声音轻了下来:“疼不疼。”
焦奕怔然地望着他。
“疼啊。”他喃喃答道,“浑身都……”
一阵细微的风忽然拂开了他额前的乱发,将那个“疼”字吹熄在战栗的眉睫间。
于思训吻上了他的疤痕。

揽青院内,德音正带着小羿在院子里扑麻雀玩。
易鸣步履匆匆,抱着一筐乱七八糟的麻绳铁索从他们身侧绕过,向紧闭的房门走去:“姓卫的开门!”
他空不出手来,在门前顿了顿,忍下踹门的冲动提高了声:“你要的破烂到了!”
门很快开了半边,卫听澜探出胳膊,顺走了他手中的东西,礼貌一笑:“有劳了易兄。”
“公子他……”没等易鸣探头往里瞧一眼,门又哐地一声飞速关上了。
可恶,一股子火。
易鸣恨恨地抓了下鸡窝似的乱发,又不好强闯进去打扰他们,只得盘腿在房门外席地坐下了。
屋内,尚在昏迷的歹人被扔在长凳上,祝予怀挽了衣袖,正垂眼替他把脉。
卫听澜搁下箩筐,挑了根最粗的锁链替换了原先用衣料拧成的绳索,将歹人连带着长凳一块儿捆了个扎实,这才拍拍手,放心地往祝予怀身边一蹲。
“秦夫人,”他向一旁的女子道,“您可想好如何开口了?”
秦宛看了眼那被捆得惨不忍睹的歹人,有些犹豫:“我想先请两位郎君给个准话,那‘百花僵’,你们真能找到解药?”
卫听澜笑了笑:“夫人不信我,也该信一信这位祝郎君。‘雁安白驹’,您听说过吧?”
他说着抬手往身边人肩上一拍:“喏,如假包换的白驹,他就是。”
祝予怀搭脉的手滑了滑,尴尬地咳了声:“濯青……”
卫听澜好整以暇地弯起唇。
又要谦逊起来了是不是?
君子病,得治。
“您或许不认得他,不过雁安那位寒泉翁,您应当听说过吧?”卫听澜故意绘声绘色吹捧,“这位便是寒泉翁的亲外孙。像他们这样的贤士君子,家风清正,最是要脸面,他既然说了能解,那必然是十拿九……”
话到一半,卫听澜的脑袋忽地一仰,声音也拐了个调,转成了一声嘹亮的惊呼:“嗷!”
像只打鸣到一半冷不丁被人扯了冠的山鸡。
卫听澜捂着头震惊地转脸,就见祝予怀可疑地红了脸,正悄悄地把手往袖子里藏。
好一个掩耳盗铃。
卫听澜危险地凑近:“你薅我头皮做什么?”
祝予怀被他生动的措辞震惊了,下意识抬头反驳:“哪有,我就是轻轻扯了一下……”
扯了下你的发带。
祝予怀一抬眼,正对上卫听澜“果然如此”的谴责目光,立马闭上了嘴。
卫听澜幽幽道:“九隅兄,我对你可毫不设防。你这轻轻一下,差点把我的魂吓出来。”
祝予怀有些心虚,小声辩解:“我叫了你好几声的。”
“行,我的错。”卫听澜压着声笑,“不就是夸了你几句,你紧张什么?我那可都是肺腑之言。”
祝予怀如坐针毡:“别的话倒罢了,可是,百花僵又不是毒,哪有解药啊。”
卫听澜嘴角的笑僵了一下。
他飞速瞄了眼一脸困惑的秦宛,捞着祝予怀的肩背过身,急道:“你真解不了?”
祝予怀无辜地点头。
饶是他这澄澈的目光很有几分摄人的迷惑性,卫听澜还是很想抓着他拼命摇晃。
祝九隅你睡醒了吗!
解不了你还把人带回来说能治?
你这正人君子怎么也诓骗人家孤儿寡母啊!!
秦宛迟疑地看着两人:“卫郎君,有何不妥吗?”
卫听澜哀怨地看着祝予怀:“我脸疼。”
秦宛茫然:“什么?”
祝予怀面露歉意:“夫人见谅,濯青心直口快,怪我没有将话说清楚。百花僵不同于寻常的毒药,虽过量服食会致人成瘾,但其本身并没有毒性,因此,并没有相应的解药。”
秦宛一怔,有些着急:“可您方才不是说……”
祝予怀不好意思地解释:“我的确有把握帮令郎克服药瘾,但方法并非服用某种一劳永逸的‘解药’那般简单。最有效的疗法便是断药,靠自身定力熬过药瘾发作时的苦楚,不过令郎年岁太小,戒断的过程也许会很漫长,少则几月,多则半年……”
秦宛怔然听着,眼眶不觉红了:“可小羿这般年幼,如何熬得住?没有别的法子吗?”
祝予怀忙安抚道:“您先听我说完。我师兄通晓医术,我会尽快给他去信商议此事,只是要寻到更温和的治疗方式,到底需要时间,在此之前,我会以针灸药剂尽可能减轻令郎的痛楚,断不会叫他强行苦熬。我自幼患有心疾,对麻痹镇痛之法多有研究,您放心,那些法子,我都切身试过。”
卫听澜站在他身后,闻言霎时想起了那枚淬了麻药的银针。他盯着祝予怀的发簪,心里隐约有些发堵。
秦宛看了他许久,终是轻吸了几口气,下了决心:“好,我信两位。我愿将旧事悉数相告,只要小羿能好好的,什么样的恶果,我都愿意担。”
祝予怀见她情绪不稳,安慰道:“无需着急,先说说小羿的事吧,您可清楚给他用药的是什么人?”
“是瓦丹……”秦宛提起这事,心中仍不免害怕,“是他们的巫医。”
祝予怀和卫听澜同时怔住,对视一眼。
刺客果真与瓦丹有关?
秦宛定了定神,伸手拉高自己的衣袖,露出伤痕累累的手臂来。
除却类似鞭笞留下的斑驳疤痕,更离奇是她上臂的血管颜色青黑,乍一看叫人触目惊心。
祝予怀愕然不已:“这是?”
“是药物留下的痕迹。”秦宛努力克制着恐惧,回忆道,“瓦丹多年来掳掠女子幼童不知凡几,七年前湍城城破,我全家都因此丧命,只剩我被他们抓了去。与我一起被掳掠的大烨女子,或被献给瓦丹的贵族,或锁在牲栏里供士兵随意虐杀取乐,只有少数人被选中,送到拓苍山给瓦丹的大巫试毒。”
听到“湍城”二字,祝予怀心里一跳,下意识转过头看向卫听澜。
卫听澜果然变了神情。
拓苍山……那是瓦丹境内偏北的一处天险,是寒蝎族的领地。
他依稀记得,瓦丹王次子兀真在登上王位前,常年在拓苍山中休养。
瓦丹王格热木的儿子众多,最为器重的是大王子赛罕。前世格热木伤重而死,王位本应由赛罕继承。却不知为何,赛罕在一个深夜纵马出营,疯了似的冲向雪野,再也没能回来。
而其他几个稍有能耐的王子为了夺位咬得头破血流,到头来却接连遭了“天谴”。
到最后,适龄的王子只剩了常年在拓苍山抱病蛰居的兀真。
兀真……
卫听澜盯着秦宛胳膊上那脉络清晰的青黑色,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开。
秦宛仍在断断续续地讲述。
她被掳去瓦丹时已怀有身孕,在拓苍山受尽了折磨,为了腹中胎儿强忍苦熬,侥幸活了下来。
瓦丹人见她怯懦安分,又有孩子作为软肋,几年之后,将她送回了大烨。
“小羿口中的‘爹爹’,并非他的生父。”
秦宛说到这里,有些忍不住哽咽:“我夫君为了护住我,七年前便已死在瓦丹人的屠刀之下,如今占用着他的身份的,是瓦丹置于大烨境内的细作。”
“回到大烨之后,我无数次想过要逃,可我实在害怕。怕小羿出事,也怕旁人得知我曾为了活命向瓦丹屈服,要将我们母子赶出大烨。更怕被瓦丹人追杀,抓回去后定然生不如死。我不想、我真的不想再回那个地方了……”
祝予怀和卫听澜听得不忍,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劝慰。两人正无措着,却见秦宛忽然起身,向他们跪了下去。
卫听澜下意识迈了一步,想要伸手抓住什么,只是一瞬的迟疑,祝予怀已先他一步俯身去扶:“您这是做什么!”
秦宛向两个年轻人叩了一首,再抬头时,已满面是泪。
“我听闻寒泉翁苦民之苦,朔西卫家护国佑民,我信两位郎君,亦是心怀社稷黎民之人。我不通政事,只求两位,若有一日身居高位、封侯拜相,可否请君王登高远视,看一眼边疆仍在水深火热中的百姓?”
祝予怀声音喑哑道:“您先起来。”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