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予怀才撩起车帘,就被灌进的冷风呛得轻咳两声:“到了么?”
易鸣四下看了看:“公子,这地方道路坑洼,路又窄,马车只能到这儿了。这街巷九曲八弯的,他怕是早跑没影儿了。”
祝予怀拢紧了大氅,欲要下车:“那便步行吧。”
易鸣没办法,只得扶他下来:“公子这又是何苦,他那么大个人,还能丢了不成?”
本来说好了回府,行了没多远祝予怀忽然又改了主意,说是怕卫听澜一个人出了什么岔子,愣是沿着他离开的方向找过来了。
也不知那姓卫的给公子灌了什么迷魂汤。
祝予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倒不是怕人走丢了,只是越想卫听澜临行前那句话越觉得不安,担心他真被官差当贼人给逮了。
易鸣不放心让他独行,也不放心让德音一个小丫头独自守马车,正纠结着,就听不远处似有兵刃交接的打斗声,其中还夹杂着一个孩子的哭喊声。
祝予怀心头一跳。
这声音像是那个叫小羿的孩子!
易鸣震惊了:“那家伙不至于连小孩儿都欺负吧?”
德音的眼睛发起了亮:“也没准是官差来抓人了呢!”
三人也顾不上马车了,拔步就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赶去。
窄巷中,男子一击不成,肩颈反被剑锋划出道血线,猛退了两步。一横眸瞥见不远处抱着孩子慌忙要逃的女子,他闪身避过卫听澜刺来的一剑,擦着墙缘朝那母子二人飞掠而去。
小羿被母亲用力推开,摔倒在一旁发出声惊叫:“娘!”
转瞬之间,那人已钳住女子的肩膀,扣在自己身前,手中短刀抵着她的咽喉,转身厉喝道:“别动!”
卫听澜提剑在手,嗤笑一声,慢慢向他走去:“我当是要做什么,威胁我啊?”
男子的短刀迫近几分,逼得女子痛苦地仰起头来:“你再走一步,我现在就杀了她!”
“我与她素不相识。”卫听澜盯着她脖颈渗出的细血,漫不经心地站定了步,“她是死是活,与我有何干系?”
小羿摔得龇牙咧嘴,刚爬起来就看见母亲的脖颈在流血,也顾不得害怕,扑上去哭嚎着踢打那人的腿:“你放开娘!放开她!坏人——”
男子不胜其烦,一脚踹翻了他,足尖踩住他的喉咙:“闭嘴!再叫一声我现在就叫你没了娘!”
卫听澜的脸迅速阴沉了下去。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男子踏着孩子的那只脚上,握剑的手暴起了青筋:“放开他。”
小羿双手拼命捂着喉咙,在男子脚下艰难地挣扎:“娘……救、救我!好疼啊……”
女子眼中溢出泪来,可被刀锋抵着喉咙,一开口血就顺着脖颈的伤口蜿蜒着往下流:“求郎君……救救小羿。”
卫听澜眼中是森然的阴寒,盯着那人一字一句道:“我再说一遍。放、开。”
那人被他这阎罗似的可怖眼神看得脊背生寒,强作镇定地命令道:“你先把剑扔了,退后!”
卫听澜气极反笑。他在男子惊惧的目光中笑得浑身发颤,抬起一只手来,用力按住了刺痛的太阳穴。
女子脖颈的血和孩童的哀泣扎着他的神经,某些模糊而血腥的记忆浮了上来,让他听见了脑中不正常的嗡鸣声。
“我想不明白。”他自语道,“为什么总有人要找死?”
男子察觉到他身上骤涨的杀意,看着他这阴郁又瘆人的模样,不禁毛骨悚然:“你敢过来,我现在就……”
卫听澜已经动了。
他看不清那男子惊恐扭曲的脸,也听不清他口齿张合间说的是什么。只有一股熟悉的、嗜血的暴戾像尖锥似的扎着他的头脑,驱使着他举起剑来——
“住手!”
一道清厉的声音好似冲破迷障的利箭,让他混乱的神智陡然清明了些许。
卫听澜下意识转头望去,就见祝予怀奋不顾身地朝自己冲来。他的大氅不知落在了哪里,墨色的长发在奔跑间散开,映着一身的月白和细碎的红。
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睛,在与他对视的那一瞬骤然睁大,带着万分的恐慌:“濯青!!”
一道极细的银线带着星点的光,从眼前倏然飞过。
卫听澜被飞扑上来的祝予怀撞倒在地,摔出一声闷哼。两人身后举刀欲砍的男子动作一滞,难以置信地摇晃了两下,向后砰地倒地。
被挟持的女子瘫软跪地,摸爬着把孩子揽进了自己怀里,哭道:“小羿不怕,没事了,没事了……”
变故太快,晚了一步的易鸣握着剑在几人跟前急刹住步,惊魂未定地望着眼前的场景。
“这……”易鸣没忍住爆了句粗口,“这他爹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卫听澜费力地支起身来,也顾不得背上的疼痛,抬手拢住怀中战栗着的人:“九隅?”
祝予怀的肩背剧烈地起伏着,埋首在他怀中迟迟没有应答。
卫听澜看不见他低垂的脸,只瞧见他散乱的头发滑落到襟前,手上紧攥着一支发簪,指节因为用力而隐隐发青。
看着像是他常用来绾发的竹木簪子。
发簪端口的竹叶处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暗芒,卫听澜一怔,霎时想起方才从眼前一闪而过的银光。
他讶异地回头一望,瞧见那昏死的男子咽喉处扎着的细物。
那是……长针?
易鸣抬脚警惕地踢了踢那男子,确认真的昏死过去了,才松了口气。
他看了眼那平平无奇的银针,虽也诧异于祝予怀的发簪还有这用处,但比起惊讶,更多的还是后怕。
再转过头看向卫听澜,脸上就带了几分恨铁不成钢:“打架打到一半把后背留给敌人,你脑子是不是有坑?”
卫听澜略显懵然地坐在地上,看着怀里的人:“我听见‘住手’,就……”
“哎哟我天。”易鸣被他气得头疼,几乎跳起来叫道,“公子是叫这歹人住手!你打我的时候不是挺精的吗?这人手里拿的是刀,是刀啊!你就站在原地让他砍?你这脑瓜子能有刀硬?要不是公子推开你,现在躺这儿的就是你了你知道吧?”
他光是想想都觉得脊背生寒,痛心疾首道:“就差那么一点点,公子就要替你挨上那刀了!我心都快跳出来了你知道吗?”
卫听澜被骂得一个字都憋不出来,只能手足无措地抱紧了祝予怀。
“阿鸣……”祝予怀的声音从他胸口闷闷地传来,“你们先、先扶我一把。”
易鸣这才发现自家公子一头扎进卫听澜怀里还没爬起来,赶忙蹲下来去扶:“还不赶紧的撒手!公子都要被你勒得喘不过气了。”
祝予怀被几人搀扶着缓慢直起身,蹙眉定了片刻,又自暴自弃地倒回了卫听澜肩上。
“算了,还是让我瘫着吧……”
卫听澜稍动了动,揽住他的肩让他靠得舒服些。德音抱着他掉落在半道的大氅往他身上披,见他气息不稳,担忧道:“公子很难受吗?”
祝予怀眉睫轻颤,抬手按住了胸口。
卫听澜的心跟着悬了起来:“可是心疾又犯了?”
“没……”祝予怀努力喘匀了气,“就是心跳得有点快。”
易鸣有些紧张:“不是心疾,怎会心跳得快?”
“跑的。”祝予怀闭着眼生无可恋道,“这辈子没跑这么快过……”
他说着又颤着手捂住了头,易鸣惊慌道:“头也开始痛了?”
“有点。”祝予怀气若游丝,“濯青这身板像铁打的,撞晕了。”
卫听澜在易鸣飞速甩来的一记眼刀中,难得显出了几分委屈。
习武之人,身板硬实些他也控制不了啊。
感觉到怀里的人软趴趴的像团要化掉的雪,卫听澜努力让自己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又拉起大氅把祝予怀整个人卷得密不透风。
祝予怀有气无力地睁眼:“你在做什么?”
“我……”卫听澜耳根子有点烫,“我怕我太硬硌着你。”
祝予怀看着被打包得像个蚕茧的自己,半晌无言。
倒也不必如此。
他正缓着劲的这一会儿,一旁的女子抱着孩子忧心提醒:“此地不宜久留,几位还是早些离开为好。”
易鸣犹豫道:“那这歹人该当如何?”
祝予怀从大氅中探出头来:“那针上的药能麻痹人的肢体五感,但药效有限,他若是体质好,约莫一两个时辰就会醒来。不如趁现在将人捆了送去报官……”
“不必。”卫听澜开口道,“这人的身手同图南山中那些刺客如出一辙,我要亲自审他。”
祝予怀一顿,抬眼看他。
卫听澜察觉到他的视线,垂下眼来:“你可会怪我不遵律法,滥用私刑?”
祝予怀靠在他身上,目光所及只有一小片下颌和微乱的领口。他的视线落在卫听澜轻微滑动的喉结上,觉得这少年似乎有些紧张。
祝予怀问:“这人的身份,你有几成把握?”
“近十成。”卫听澜告状似的凑近些说,“你没看到,我方才只稍作试探,摸了下剑柄的功夫,他便骤然暴起要取我性命,显然是认得我。这人必定有问题。”
可他没有证据。倘若将人送去官府,只要这人装傻充愣咬死不认,再有皇帝暗中压着刺杀案一事,约莫最后只能按寻衅滋事、故意伤人来论罪。
到时候人往牢里一关,再被什么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他便束手无策了。
卫听澜的声音多了几分冷意:“高邈之毒至今未解,这人口中没准能撬出些线索,我不想放过。”
祝予怀听着,又回想起初见时卫听澜憔悴狼狈的模样。他没有亲眼见过图南山中的刀光剑影,却也想象得出那夜是何等凶险。
祝予怀轻声道:“那便不放过。”
卫听澜低头看他:“你不阻我?”
祝予怀与他视线相触,笑了笑:“我又不是不知变通的陈腐迂人。明知道报官不能为无辜之人讨回公道,也不能将违律之人按罪论处,还要去做那无意义的事,那不是犯傻吗。”
“更何况……图南山一案事关边疆安定,也关乎你的安危。于情于理,我都不该阻你。”
卫听澜眼睫微动,揽着他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那便好。”
易鸣见祝予怀都这般说了,便利落地撕了那人的衣角拧成绳,将人捆缚起来。
德音在一旁左右看看,摸出自己的帕子递给那女子:“夫人的脖子还在流血,先拿帕子按一按吧。”
女子微怔,接过来道了声谢。小羿还在哭哭啼啼,德音便蹲近了一点摸了摸他的头:“我听小羿说他的爹爹总是打人,你们要不要同我们一起走?”
女子犹豫着看了眼倒在地上的歹人,纠结几番,道:“我不能走。小羿每月都要用药,那药唯有他们手中才有。这人今日便是来送药的,他回不去,那些人应当还会遣别人来……只要我装作不知情,兴许还能再蒙混些时日。”
祝予怀与卫听澜敏锐地对视一眼,易鸣不解道:“这孩子得的是什么病?别处弄不来药吗?”
女子捂住了小羿的耳朵,黯然摇了摇头:“我不想让小羿害怕,才一直瞒着他。他并未生病,是被喂了毒。”
几人俱是一惊。
女子哀切地说:“这毒每隔一月左右便要发作一次,初始只是惊惧不定、坐卧不宁,若没有及时用解药,几日后便会骨痛如虫噬,若不缚着他的手脚,他甚至会将浑身都抓出血痕……我、我实在没办法……”
小羿被她捂着耳朵听不清楚,抬起头迷茫地打着哭嗝。
祝予怀语气有些凝重:“阿鸣,找找那人身上的解药。”
易鸣在男子的身上摸寻一阵,从衣襟里搜出个纸包来,打开一看,是些破碎干枯的植物茎叶。
他不明所以,将药包递到几人眼前:“公子认得吗?”
祝予怀看了几眼,总觉得有些眼熟。他皱眉凑近了些许,就着易鸣的手轻轻嗅了嗅,神情一瞬间变得有些凝重。
易鸣也严肃起来,屏息看着他。
祝予怀谨慎地往后退了些许,在几人提心吊胆的注视中,忽地别过脸打了个喷嚏。
卫听澜跟着浑身一震。
众人:“……”
空气沉寂了片刻,祝予怀整个人埋在大氅里,露出的耳尖飞速染上了红。
卫听澜看着像只猫似的窝在自己怀里的人,有些想笑:“可闻出什么来了?”
“还不能断定。”祝予怀耳廓更红了一点,强装作若无其事地抬起头,“不过有个猜测……请问夫人,这药的用法如何?”
女子如实答道:“按照他们所说的法子,研磨之后以火熏烧,待温凉后兑水饮服。”
祝予怀心里不详的预感愈发浓烈:“以火熏烧时,可有异香?”
“有。”
“可是类似于花果将腐未腐时的甜腻气味?”
女子一怔:“正是。郎君如何知晓?”
祝予怀的面色难看起来:“我曾在师父的手札中看到过相似的图绘,是一种长在苦寒之地的药材,名为‘百花僵’……”
卫听澜察觉到他气息不稳,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你慢慢说。”
祝予怀勉强定了定神,撑着身坐正了些:“百花僵根茎碾碎后,外敷能阵痛,可若是烧融内服,却会令人成瘾。一旦成瘾,断药时便会痛不欲生。”
女子面色霎时一白:“郎君是说……”
祝予怀看着一脸懵懂的小羿,有些不忍:“若我猜的不错,令郎也许并非中毒,而是染上了药瘾。”
一个时辰后。一辆稍显沉重的马车驶过卫府正门,绕了半圈,拐进僻静些的后巷。
卫听澜的声音从车里传来:“易兄辛苦,就停这儿吧。”
坐在车前的易鸣哼了一声,控着缰绳停稳了马车。
“动作快些。”他嘟囔着转头去掀车帘,“万一被人看见了还当我们绑架……姓卫的你又做什么!”
祝予怀坐在车里,原本正拿着块红豆糕安抚哭鼻子的小羿。他温声细语地哄了一路,眼看着就要诱哄成功,然而卫听澜一个俯身,径直把他连人带糕端了起来。
莫名悬空了的祝予怀:“?”
小羿被母亲抱着,眼巴巴地看着红豆糕在眼前打了个转离他远去,瘪起嘴又要哭:“红豆糕……”
祝予怀尚在震惊中,听见这一声,忙搭着卫听澜的肩探头看他:“别哭别哭,案上还有,德音,你快给他拿两块……”
卫听澜就着这个姿势半扛着人下了车,一脸云淡风轻地望向拦在自己身前的易鸣。
“怎么,易兄有话要说?”
“你还抱上瘾了是不是?”易鸣拿着马鞭威胁地点了点地,“给你三个数,马上把公子撂这儿。”
卫听澜无辜道:“事急从权,不是你说的动作要快些?九隅兄方才撞得头晕眼花的,你忍心叫他自己走路?”
易鸣气得发抖:“你还好意思说,你但凡多长几两肉,都不至于把公子撞得头晕!”
“正是如此。”卫听澜面露愧疚,“九隅兄因我遭了大罪,若不许我补偿一二,我心里实在难安。你说呢九隅兄?”
祝予怀几度张口,都被两人的唇枪舌剑打断,眼下突然有了说话的机会,愣是捏着红豆糕没反应过来。
卫听澜趁机一锤定音:“你看,你家公子并没有异议。”
祝予怀:“……你等会儿。”
“事不宜迟。”卫听澜抬脚就走,步子迈得十分迅疾,“大恩不言谢,车里那贼人就拜托你了易兄!”
易鸣:“……”
好样儿的,真是好样儿的。
拱白菜的猪见过不少,头一回见着这么猖狂的!
他面目狰狞地撩起车帘,拖起角落里捆得扎扎实实的歹人往肩上一抗,气势汹汹地追着那头绑架自家白菜的野猪去了。
第042章 箭亭
焦奕背上的伤还未好,在院里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侯跃在一旁吭哧吭哧地劈着柴,抬起袖子擦把汗的功夫,隐约觉得哪里传来些奇怪的动静。
“老焦。”他抓了抓头,“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焦奕半眯的眼皮略抬了一下,忽然见了鬼似的地望向他身后。侯跃刚要回头,就见一团黑白相间的残影从他身侧呼啸而过,卷起一阵带着木屑的狂风。
侯跃稳住险些脱手的斧子,惊恐地转头看了一眼。
什么玩意儿过去了?
焦奕搭着手望了望,啧啧称奇:“真行,是咱们的小主子偷了个人回来。”
话音刚落,易鸣扛着个昏迷不醒的人噔噔噔地出现在两人面前,虎着脸扫视一圈。
焦奕更稀奇了:“哟,还有同伙。”
侯跃认出易鸣是除夕夜时给自己开门的祝府侍卫,然而瞧他这通身凶神恶煞的气度,怎么都不大像是来做客的。
侯跃小心翼翼地问:“阁下这是……”
刚杀了人,正在寻找合适的抛尸地点吗?
没等他问完,易鸣视线一凝,锁定了往里院窜去的那道快到模糊的身影。
他当即拖起那生死不明的倒霉蛋奋起直追:“姓卫的你站住!你有本事抢公子,你有本事别跑啊!”
看这精神状态,那半死不活的可怜人很可能会被他抡起来当大刀舞。
侯跃露出了没见过世面的震撼神情。
“年轻人真拼命啊。”焦奕目送着他们绝尘而去,兴致盎然地点评,“照这个形势发展下去,三月擢兰试,负重驰逐这项小郎君不拿魁首很难收场。”
侯跃心情复杂地看着热闹,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稚童的声音:“呀,漂亮哥哥的红豆糕掉了。”
焦奕面上散漫的表情一顿,回头望去。
小羿心疼地盯着地上的糕点:“他们为什么跑得这么快?”
牵着小羿的女子面露难色,勉强道:“这……可能是年轻人的游戏吧。”
德音在一旁贴心地补充:“小孩子不可以跟着学哦。”
焦奕怔愣地望着那女子的侧颜,下意识站起身迈了两步,被地上的柴火绊了个踉跄。
女子闻声抬头,两人的视线隔空相碰。
焦奕直起身沉默良久,终是扯了下嘴角,露出个歉疚的苦笑来。
“宛娘。”
卫听澜对身后易鸣的犬吠猿啼声充耳不闻,自顾自地抱着祝予怀穿过院门,轻巧地跃上长廊。
府邸中古朴清简,长廊平阔,跑起来有风从耳鬓吹过。
祝予怀重新簪好的发散下了几缕,双手牢牢地攀着卫听澜的肩背:“濯、濯青……”
他有些紧张,感觉到掌下少年人温暖又坚实的脊背,不自觉地又抓紧了几分。
“叫我做什么。”卫听澜忽然坏心眼地颠了下他,“怕我把你摔疼了?”
祝予怀的呼吸短促地一乱,下意识搂紧了他的脖子。
一抬眼对上卫听澜揶揄含笑的目光,他动了动唇,有些微恼:“没有。是红豆糕……掉了。”
“噢。”卫听澜颇为遗憾地轻叹,“希望红豆糕没有摔疼。”
这意味深长的一句惹得祝予怀的耳朵发起了烫,抿紧了唇往下挪了挪。
卫听澜瞧着他偷摸往自己怀里藏耳朵的纠结样,忍着笑道:“你蹭什么?”
祝予怀察觉到这人的胸腔闷闷地震着,耳朵红得愈发厉害:“你笑什么。”
“我想起个应景的词。”卫听澜凑到他耳边,“九隅兄现在这样,是不是就叫‘骑虎难下’?”
祝予怀耳朵一痒,蓦地抬起涨红的脸,喊了声:“卫濯青!”
“在呢!”卫听澜抱着他一路疯跑,欢畅地笑出了声。
原本只想逗几句便放人下来,可看见怀里的人气得面红耳赤,整个人烫得跟刚出炉的小红豆糕似的,他就怎么都舍不得松手了。
卫府中院落开阔,每隔一段距离便置着兵器架子。
几个将士正在院中演武场上吆喝比试,一转眼瞥见卫听澜抱着个貌美郎君从廊下窜过,笑得满面春风,远处还有个穷追不舍的家伙撕心裂肺地喊“站住”,手里的兵器险些砸着彼此的脚。
卫听澜没理会他们惊恐的神情,带着人绕了大半圈,往一处古朴的亭子飞奔而去。
祝予怀身上的热意被风吹散了些许,临近了才发现那亭子正对着一片宽敞的空地,场中竖着几个簇新的箭靶,俨然是个新辟出来的箭场。
再转眼一瞧,凉亭里头还摆着各式各样的弓和扎成捆的羽箭,似乎刚刚运来,还没来得及收拾。
卫听澜几步跃上台阶,一低头就见怀里的人按耐不住地探出了脑袋,不禁漏了声笑:“你觉得这儿怎么样?”
祝予怀看清了架子上置着的几把黑角桦皮弓和金桃皮小弓,样式纤巧,显然是精心挑选出来供初学者用的,不由得怔愣道:“这些是……”
“给你备的。”卫听澜走近了一些,示意他伸手去摸那做工细致的弓身,“等这些软弓不趁手了,我给你换更好的。”
祝予怀抚着弓弰的手停了停,不知所措地仰头看他。
卫听澜对上他微微睁圆的眼睛,只觉得他这样子又乖又呆,像只突然被扔进萝卜堆里反应不及的兔子。
连泛着粉的耳朵尖都忘记了藏。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卫听澜笑道,“答应了要给你弄几把好弓来,自然要说话算话。你若是不好意思蹭景卫的场子,往后就来我府上习箭,累了就到这亭里乘凉休憩,茶水点心管够,可好?”
祝予怀其实并没有把病中他哄自己的那些话当真。可听着他这理所当然似的口吻,不知怎的,就从那日难熬的疼痛中,觉出一丝被人珍重着的动容来。
他病了太久,有太多的无可奈何,就像站在一条湍急的河流前,渴望着河那畔的风景,却怎么都不敢涉足淌水。
现在却有个人不由分说地先替他搭好了桥,期待地朝他伸出手来,只等着他鼓起勇气迈出第一步。
他说不清忽然乱起来的心绪是怎么回事,有些窘迫地垂下了头。缀着红穗子的玉韘还系在腰间,他看着看着,鼻尖禁不住有些发酸。
卫听澜看不清他蒙上水雾的双眼,却在这短暂的沉默中,感觉到了他的无措。
他将怀里的人抱紧了些,轻声说:“来日方长,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再难的事,我都陪着你一起。”
玉韘的朱红穗子在风里晃了晃,祝予怀的声音中带了些鼻音,很轻地应了声“好”。
两人细声慢语间,易鸣终于紧赶慢赶地追到了箭亭,停了步直喘气。
“卫……你、你有种!”
祝予怀回了神,转头望去。
那歹人在颠簸中被晃醒了,还没来得及挣扎,易鸣就咬牙将人往地上一摔,指着卫听澜破口大骂:“分明是你要的人,为什么是我来背!背就算了,你还敢劫了公子做饵,满院地溜我!”
越说越气,他忍不住抬脚一踹:“天理难容!!”
那歹人吱都没吱一声,又被踹晕了过去。
卫听澜“啧”了一声,转过身挡住祝予怀的视线:“怪吓人的,别看。”
祝予怀:“……”
他这才发现卫听澜似乎忘了放自己下来。
想起方才众目睽睽之下被抱了一路,他后知后觉地赧然起来,在卫听澜怀里悄悄挣了两下,没挣动。
“濯青。”祝予怀小声暗示,“你……你不觉得有点累吗?”
“这算什么?”卫听澜大言不惭,“就是带你绕着这府宅再跑十圈,也不在话下。”
祝予怀成功地被“十圈”带偏了思路,不可思议道:“真的?”
“不信?”卫听澜看着他微亮的眼眸,忽然扬唇一笑,将人揽紧了些,“抓稳了!”
他箭步跃下亭前的台阶,急刹一步转了个向,发带在风中飘扬而起。
易鸣看卫听澜拐了个弯朝自己跑了回来,怒斥道:“你现在悔改已经迟了!还不放下……”
“迟都迟了。”卫听澜一个滑步绕过他,高喊道,“那就不改了!”
易鸣看着他眨眼间就窜上了长廊,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
祝予怀伏在他肩头笑出了声:“你好好的总气阿鸣做什么。”
卫听澜也笑:“好玩儿啊。谁叫他一点就炸。”
被点炸了的易鸣果然怒火中烧地追了上来。
缀在檐角的风铃叮叮地响着,卫听澜加快了步子,翻身跃过廊缘的坐楣。两人的袍摆轻盈地翻飞起来,被冬日的暖阳映出流转的光。
祝予怀头一回看到这样飞跑起来时令人晕眩的风景,也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颊上都透出些微红来,带着几分雀跃道:“濯青。”
“做什么?”
“你跑快些。”祝予怀怕他听不清,挨近了些又说了一遍,“再跑快一些!”
卫听澜将他往上抬了抬,呼吸几乎贴着他的耳鬓:“好。”
他迈开步子,掠过院中的虬枝劲木,惊起一枝叽叽咕咕的麻雀,踏着还未化去的薄雪越跑越快。恍惚间他们像是飞驰在朔西广阔无垠的草场上,自在得如同一捧束不住的风。
祝予怀攀着他的肩膀略微直起身,听着檐铃声和耳边愈发清晰的风声,闻到了融雪和湿木的新鲜气息。
卫听澜的声音几乎近在耳畔,带着笑:“要是还不过瘾,等天暖些带你去跑马。”
春日,总归不会太远了。
第043章 婚约
灰羽鸟振翅掠过喧闹的长街和人群,落在一处秀雅的楼阁窗沿,蹦了蹦,歪着脑袋看向屋里的人。
窗边的侍从伸手摘下它腿上的细竹筒,取出信笺看了一眼,匆忙向屋内走去。
一个男子坐在案几前,正给铁鞭的握柄处缠裹兽皮。鞭身从桌案上垂落在赭红的地衣上,幽暗得令人胆寒。
“主子。”侍从小心递上展平的纸笺,“阿日骨迟迟未归,秦宛母子……失踪了。”
男子转头扫了眼那信笺,目光森然。侍从在这压抑的死寂中声音渐轻:“说是、说是附近有打斗的痕迹,兴许是阿日骨不慎暴露了行踪,被什么人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