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听澜手上一顿,漫不经心道:“也不算稀奇,我自开始习武,练得最多的就是剑。朔西突骑用环首刀是为了和钩镶配合作战,与瓦丹骑兵相抗衡。我爹不许我上战场,刀法练得再好也没用,倒不如精研剑术。”
祝予怀微微一怔:“令尊这是何故?”
卫听澜一想起这茬,就觉得背上养好了的伤又刺挠着隐隐泛疼。
那是他违抗父命带着府兵去了战场、被大哥救回来之后,他那暴跳如雷的老爹把他捆在祠堂里亲手抽出来的鞭伤。
足足二十鞭家法,抽得他两眼发黑,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抬回房去的。
时隔一世,再回忆起他爹攥着鞭子怒斥“逆子”时胡须乱颤的凶样,背后一阵恶寒的同时,倒也有几分怀念。
卫听澜笑了声:“谁知道呢,兴许是怕我一不小心死了吧。”
祝予怀顿了顿:“你……”
卫听澜清理干净袍摆,站起身来不甚在意地说:“不过这也没什么,我原本就不喜欢战场。我与我大哥不同,他和我爹一样是都为沙场而生的人,天生就该是守土开疆的将领。但我不是。”
“我小时候的志向,是做个惩奸除恶的游侠。”他轻笑道,“四海为家,身边只带一柄剑、一匹马,闲时提壶纵酒,醉了便引剑狂歌,一路除暴安良行侠仗义,荡尽世间不平事,就是这般……”
他想了想:“这般可笑又自在的豪侠。”
如果没有湍城之乱,如果母亲和外祖一家没有死在瓦丹人的屠刀之下,如果那至高之位上的九五之尊是个用人不疑的明君,如果大烨朝堂中皆是刚正不阿的贤良……
他本可以在朔西的跑马场上恣意野蛮地长大,他有这世上最疼他的母亲、最威风的父亲和兄长,朔西的重担轮不到他来扛,天高海阔,他带着自己那把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可他视若珍宝的一切,终归都美好得如同转瞬即逝的昙花。
前世那些腥风血雨里,他看着自己生命中的灯火一盏一盏熄灭,直到最后一丝熹微的光亮也湮灭在了他自己的手里。
他曾经引以为傲的那柄剑逐渐沾满血腥,成了断魂索命的凶器。
就这样一步一步,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走到了孑然一身的死局。
祝予怀望着他,这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少年眼中忽然安静了下来,整个人好像罩上了看不清的雾。
祝予怀并未忘记,卫听澜是因何才来到澧京。一个曾经想要仗剑天涯的少年被困在这里,就像被剪去了翅翼的鹰,也许还要困很多年,也许这辈子都飞不出去了。
但祝予怀隐隐觉得不止如此。
他看着眼前身量尚显单薄的年轻人,却好像透过这身影看见了另一个模糊的影子。
似乎从前他也曾这样望着什么人,被那人身上疯狂溢散的痛苦侵染着,想要伸出手去触碰,却无论如何都碰不到他。
那人似乎离自己很远很远。
远得如同隔世,远到他只是这样看着,都觉得心痛得透不过气来。
卫听澜尚在恍神中,忽然听见砰的一声轻响。
他猛然抬眼,就见祝予怀眉头紧拢,捂着胸口伏在案几上,似乎万分痛苦,撑着桌案的手攥成了拳,不住地发着颤。
他手边的茶盏被衣袖带得翻倒,咕噜噜地滚落坠地,又是一声瓷器崩裂的声响。
易鸣惊道:“公子!”
热茶溅了满桌,易鸣疾步上前,卫听澜却先他一步踢开了那热水四溢的桌案,将人直接拢进了怀里:“可烫到了?”
祝予怀终于寻着了支撑,闭了眼靠在了他肩上。他听见了卫听澜的声音,艰难地摇了下头。
“没事。”他费力地喘着气,“我歇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了。”
卫听澜看着他血色尽褪的脸,知道他是犯了心疾,立刻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对易鸣急促道:“你去拿药,要快。”
易鸣看了眼他怀中眉眼紧闭的人,终究只咬了咬牙,道了声“你手脚当心些”,便转头向屋外跑去。
第036章 心疾
德音正在院子里找石子给新堆起来的雪人做眼睛,易鸣慌里慌张地跑出门,正好瞧见了她,忙道:“德音,快去寻大夫来!公子心疾犯了!”
德音一听,把手里东西丢了便往外跑:“我这就去!”
屋内,卫听澜将人抱稳当了,转身急匆匆地往里屋走。
祝予怀的袖摆沾了茶水,湿嗒嗒的滴了一路,卫听澜将他抱到床边,却不好直接放下。他犹豫片刻,让怀里的人半倚着自己坐在床沿,腾出一只手去解他的腰带。
祝予怀昏沉中察觉到有人在解自己的衣裳,下意识按住了他的手腕,迷茫地睁开了眼。
卫听澜正对上他那双泛红盈泪的眼睛,心里没来由地一慌,刚想开口解释,祝予怀的眼睛却又重新闭上了。
还气若游丝地道了声:“多谢。”
卫听澜看着他这任人摆布的模样抿了下唇,手上加快了动作,几下扯开他的腰带抛到一边,又飞速解了他的领口,垫着他的后肩手忙脚乱地褪下了外袍。
绛红的外袍下露出了一件相当厚实的长衫。
卫听澜勉强冷静下来,探出手在他腰侧谨慎地摸了两下,寻到了长衫的系带。他研究了一会儿,决定挑那根最长的带子赌一把,伸手一抽,那系带果然散了。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他就发现散开的长衫里头竟还有一件襦衫。
卫听澜的额头上渗出了细汗,将那褪下的长衫放到一边,望着那件襦衫的系带心乱如麻,迟迟没敢下手。
正纠结的这一会儿,祝予怀轻轻打了个冷战,蹙眉道:“冷。”
卫听澜听了这一声,顿时如获大赦。
他说冷!
卫听澜迅速扶着人躺下,拿被褥将他整个人裹了起来,俯下身小心问道:“那这襦衫便不脱了?不会束着人难受吧?”
见祝予怀轻轻点了头,他放下了心来,将暖炉挪近了些许,跑到房外寻了汤婆子来塞进被褥里。站在床前想了想,又伸手取下了祝予怀束发的簪子,放在一旁。
等都忙完了,他在床边席地坐下,心神不宁地望着床上的人。
这还是他头一回见着祝予怀犯病的样子。
平日里本就没什么血色的皮肤,现下愈发苍白像是瓷玉一般,长眉颦蹙,浓密的睫毛也轻颤不止,看得人心里都跟着揪紧了。
他方才脱祝予怀的衣裳时,才发觉这人的身形比自己以为的还要羸弱。那腰只盈盈一握,轻碰一下都叫人觉得心惊胆战。
好好一个人,怎么就病成了这样。
易鸣也不知做什么去了,都这会儿了也没把药送来。卫听澜努力回想着之前从方未艾那儿问来的法子,将手伸进被褥里摸着了祝予怀的手腕,探到内关穴和鱼际穴的位置,替他按了起来。
祝予怀勉强抬了下眼皮,又支撑不住地合上了。
他胸口钝痛着,脑中也混沌不堪,被这么按揉着穴位,倒是能保持几分意识。
卫听澜抬手替他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易鸣这才端着一碗药和一个长喙的古怪器皿,匆匆忙忙闯了进来。
“快快快。”易鸣小声催他,“你扶公子起来,我来给他灌药。”
卫听澜听着“灌药”二字就皱起了眉:“他这个样子,你怎么灌?拿勺子慢慢喂进去还能喝得多些。”
“那得喂到猴年马月!”易鸣搁下那长喙的器皿,将碗中的药倒了小半进去,“就拿这长流银匜撬开嘴灌下去就成,方先生给的错不了,你快些!”
卫听澜只得将人扶了起来。易鸣一手掐住祝予怀的下颌,一手拿着那可怕的灌药工具就往他嘴里怼,卫听澜看得心惊肉跳:“你手能不能轻些!不行就换我来!”
易鸣怒道:“公子还病着,你话怎么这么多!不用力就灌不进去,你能怎么办?”
半碗药强灌下去,祝予怀猛地呛咳了起来,咳得眼尾都泛起了红。
卫听澜忙替他抚背,祝予怀一直咳出了眼泪,艰难道:“苦……”
卫听澜催道:“枣花蜜放哪儿了?”
“一时着急给忘了。”易鸣懊恼地顿了下足,把那长流银匜往他手里一塞,又火急火燎地往外跑,“你把剩下那半碗喂了,我去厨房拿!”
卫听澜四下找了找,将那脱下的长衫团成一团垫在祝予怀身后,空出手来,将剩下的半碗药也倒进长流银匜里。
再抬起头时,却见祝予怀泪眼朦胧地盯着他手里的药,缓慢而坚定地往后退去。
“只剩这一点点了。”卫听澜尽量放轻了声音,“就喝一口,好不好?”
祝予怀疼得浑身战栗,按着心口几近崩溃地摇着头。
“太苦了。”他的声音里几乎带了细碎的哭腔,“濯青,真的太苦了。”
卫听澜被他哭得心头发颤。
他放下了长流银匜,抬手揉了揉祝予怀腮旁被掐出来的红痕,轻声道:“喝下去就不会痛了。”
“没用的。”祝予怀垂下黯淡含泪的双眼,“这是第十三年了……我好不起来了。”
卫听澜好似被人拿锥子戳着心,也跟着痛了起来。
“怎么会?”他勉强扯出个笑来,“等你好了,我就教你骑马射箭。你这般聪明,学得肯定很快,到时候骑射长垛样样胜我一筹,蒙上眼睛也能百步穿杨。”
祝予怀自是不信。
卫听澜看着他眼睫上将垂未垂的泪,终是不忍心再逼他,伸手将被褥拉高了一点罩住他的肩膀,而后起身走到了床尾放衣衫的架子前。
他探手在架子上搭着的绛红外袍里摸寻一阵,指尖从内里的插袋中勾出那枚玉韘来。
卫听澜拿在手里看了看,玉色似乎比他印象里更润了几分。小孔上穿了霜色的流苏,乍看之下就像个漂亮贵重的挂饰,可见得是被主人爱惜着的。
刚才替祝予怀解衣时便摸到他衣襟里藏了硬物,果然是这东西。
祝予怀察觉到他走开了,稍抬了下眼,正瞧见卫听澜抬指好奇地拨弄着那流苏。
他的呼吸略微一滞,心脏在胸腔里愈发沉闷地跳着,不仅痛得难受,还开始隐隐发慌。
他不明白卫听澜拿这个是要做什么,总不能是威胁他,不喝药就要把玉韘收回去吧?
祝予怀心绪微乱地闭了眼,装作没看见。
卫听澜在床沿坐下,自顾自地捞出他的手来将玉韘戴了上去,又捏着他的手腕重新放回被褥里。
“我方才的话不是在哄你。”卫听澜说。
祝予怀紧闭着眼装聋作哑。
卫听澜也不确定他有没有听见,挨近了一些接着道:“等天暖些了,我就带你去景卫的校场玩儿。景卫的主职是做引驾仪仗,那是给皇家撑场面的,肯定什么好东西都有。这玉韘你不是很喜欢吗?到时候我给你整两把相配的良弓,咱们把场子清了,人都打出去,由着你想玩多久玩多久……”
祝予怀忍无可忍地睁开眼睛:“那是皇家的校场。”
卫听澜看着他低笑:“那又怎样?皇帝巴不得我把景卫那帮纨绔得罪个遍,你放心吧,他肯定纵着我。”
祝予怀没力气起身敲他的脑壳,只能恹恹地靠着床头道:“你若不能服众,将来如何在景卫中立足。”
卫听澜没心没肺道:“谁说我不能服众?谁敢不服,我把他打服了就是。那些个酒囊饭袋就是皮痒,揍一顿就老实了。一顿不够就揍十顿,保管他们见了我就绕着走。”
祝予怀……
祝予怀放弃了思考,重新闭上了眼。
将门虎子的御人之术,他不是很懂。
卫听澜忽然警惕地一转头:“有人来了。”
祝予怀惦记着枣花蜜,疲倦道:“是阿鸣吧。”
“不像。”卫听澜站起身来,“我出去看……”
话未说完,就听见院里曲伯义愤填膺地痛呼:“砖啊!墙头上那么大一块砖哪儿去了!”
卫听澜刚迈出的步子顿时没有骨气地收了回来。
又有一个陌生的声音道:“曲管家,公子病着呢!你还管那砖不砖的!”
“哦对对,老糊涂了……”曲伯一停,转而又悲痛欲绝地哀嚎,“哎呦公子啊!公子怎么样了!”
颤巍巍的脚步声就往屋里来了。
然而事情远比卫听澜想象得更加可怕。
他眼睁睁看着曲伯身后跟着个提药箱的大夫,大夫身后跟着德音,德音身后跟着祝东旭,祝东旭身后跟着被乔姑姑搀扶着的温眠雨,一大家子浩浩荡荡地进了祝予怀的卧房。
一行人的最后,还有捧着一罐枣花蜜姗姗来迟、正一脸茫然着的易鸣。
这些人霎时占了半间屋子,七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了卫听澜。
这场景,就像是一篮子的人参中混进了一颗不该出现的地瓜。
还是那提药箱的大夫最先反应过来,急匆匆走到床前道了声“冒犯”,将祝予怀的手从被褥里抽了出来——然后盯着他手上缀着流苏的玉韘迷惑地一顿。
卫听澜僵硬地站在床边的角落里,恨不能和床帐融为一体。
因为他时常来祝府走动,祝家人对他的出现也不算太惊讶。温眠雨察觉到他的拘谨,缓了声问道:“听澜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是来寻怀儿念书的么?”
易鸣在后头暗暗嘀咕,是来得挺早,深更半夜就翻人院墙,书都读到公子床上去了。
德音口无遮拦道:“阿鸣哥哥说,他是昨夜翻……”
话音未落,祝予怀突然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满屋的人都被他这动静吓了一跳,卫听澜下意识地就挪步上前,伸手给他抚背。
祝予怀缓了半晌,哑声道:“父亲母亲勿怪。濯青的家人不在身边,独自过节未免太寂寥,我便邀他来府上饮了盏花椒酒。夜色太深,就留他守岁过夜了。”
幸而昨夜门房饮醉了酒,代为看门的正是易鸣,卫听澜醉酒翻墙一事,还没有传开来。
卫听澜听着这真假掺半的包庇之辞,差点热泪盈眶。
岌岌可危的尊严保住了。
祝东旭心疼道:“这有什么可怪的。你二人年岁相仿,平日里正该这样互相照应着些。”
温眠雨也赞同地点了点头,又问道:“杨大夫,怀儿怎么样?”
“这……”搭着脉的大夫犹疑道,“心悸之症,发作时总得有个引子,或大喜大悲,或大惊大怒。恕在下冒昧一问,公子可是遇着什么事了?”
类似的话祝予怀已听过不下数次,闭目摇头道:“并未。方才只在房中闲谈而已。”
杨大夫只得为难道:“心无所倚,神无所归,虑无所定,故而气乱失序,心脉不畅……在下能断出的,仅有如此了。”
卫听澜问:“如何才能治?”
“公子现下用的药方已是极妥当的了,没有什么可添补的。”杨大夫叹了声,“心病么……药物也只是相辅。唯有平日里少思少虑、畅神悦意,如此慢慢将养,或可好转。”
说了跟没说差不多。
杨大夫也自觉惭愧难当,收了脉枕让开了稍许,温眠雨便走上前来坐到了床沿,轻揩了揩祝予怀沾了泪的眼角。
“怀儿不急。”她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总归难受的时候比以前少了,咱们慢慢地养。”
祝予怀垂头小声应了。
温眠雨正想再劝几句莫忧心劳神,余光瞧见卫听澜神经紧绷地杵在一旁,忽然有了主意。
她左右看看两人,弯眉微微笑了:“我看你们几个孩子在一处时最热闹,每每听澜和阿旻来做客时,怀儿都比寻常更有精神些。听澜在京里也没个亲眷,不如以后常来府里走走,读书也好,玩些你们年轻人爱玩儿的也好,想吃什么只管同厨房说,待得晚了,在府里头歇下也不打紧的。可好?”
祝东旭素来对夫人唯命是从,当即跟着应和:“好事,好事,夫人说得在理。”
一时间,八道目光——也包括祝予怀的,都齐刷刷地投向了卫听澜。
卫听澜呆住了。
他慢慢眨了下眼,心里就像有只尾巴着火的兔子,满胸腔地乱蹦起来。
“这……”他磕磕巴巴道,“我,好、好的。”
元日之后,入都朝贺的外官陆续踏上归程,高邈是代朔西前来,亦不能久作停留。
离京那日,天光晴好,太子赵元舜率领百官送高邈至澧京城外。远处驻扎在京畿的朔西众将整装待发,旌旗萧肃,在风中猎猎作响。
高邈仍身披那身玄铁甲胄,饮过太子所赠的践行酒,举目望向人群之后。
卫听澜一身常服抱着剑,身侧还立着前来送行的祝予怀和德音。
德音见他望来,爬到个破竹篓子上拼命挥手,“师父师父”地喊个不停。
距离太远,高邈面上的神情看不分明,似乎是朝他们笑了一笑,稍抬了下手算作回应。而后便牵过追影,纵身跃上了马背。
祝予怀看了眼像根木桩子似的动也不动的卫听澜,缓声问:“不与高将军道别吗?”
卫听澜盯着高邈的身影,唇抿得很紧。
高邈左肩的伤虽已无大碍,但上马时左臂的动作仍稍显阻滞。
当孤之毒无解,唯有施针才能压制,方未艾昨日已出城,此刻约莫等在城郊折柳亭,准备与他们一道往朔西去。
只是沙场刀剑无眼,即便有方未艾在旁看顾着,高邈往后每一次出征,也都如同当风秉烛,稍有不慎,就可能如那定远伯一样……
卫听澜没有再想下去,低声道:“无需道别。”
高邈此次来京所带兵将并不算多,开拔速度很快。那在空中摇曳的军旗渐行渐远,在视野中慢慢淡成了模糊的团影。
太子的车驾已在整顿回城,清道的官员正高声吆喝百姓回避。
人潮往后涌来,卫听澜收回目光,道了声:“走吧。”
祝予怀便安慰地拍了下他的肩,牵起了抽嗒嗒的德音。
自那日犯了心疾之后,祝予怀整个人都有些倦懒,拢在氅衣中轻轻抽了下鼻子。他的眼睛也不大受得住冷风,吹得久了便不自觉地盈起了薄泪。
来往的路人频频朝他们侧目,情不自禁地感叹或摇头,如此俊俏的郎君,身子却如此孱弱,当真可惜。
卫听澜察觉到四面八方或惊艳或惋惜的目光,再转眼一瞧祝予怀泪光点点的眸和被风吹得泛红的鼻尖,心里陡然升起几分不安。
这副大病初愈的可怜样,看起来随便来个姑娘都能把他揣兜里拐走。
卫听澜伸手拉了下祝予怀的衣袖:“你……你们离我近些。”
人实在太多,易鸣守着马车等在远处,走过去要费些功夫。祝予怀只当他是要替自己和德音挡着拥挤的人潮,笑了笑:“多谢。”
他今日又换回了月白的衣袍,只是领口处却露出了一圈暗红的里衣边角。
许是发觉了自己穿红色也好看,祝予怀近来总拣着红色往身上搭。连那玉韘上的流苏也被他换成了朱红穗子,当玉佩似的系在腰间。
卫听澜的视线在那玉韘上停了一停,又飘忽地挪开了。
元日那天温夫人发了话叫他常来,于是他当天便顶着易鸣恨不得翻到天上去的白眼,死皮赖脸地在祝予怀床边守了一整日。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素来要面子的端方君子病起来会如此难伺候。只是吃药要人连哄带骗便罢了,痛得神志不清时,竟然还会自己咬自己。
当时卫听澜刚替祝予怀擦完额上的冷汗,只是换了块巾帕的功夫,一回头就瞧见他迷迷糊糊抬起手来,一口咬在了拇指戴的玉韘上。
卫听澜:“……”
好家伙,玉石和这小病秧子的牙齿,也不知究竟哪个更硬。
卫听澜费了半天劲才叫祝予怀松了口,刚取下那玉韘,余光就瞥见这人马不停蹄地抬起了另一只手。
卫听澜心头一凛,眼明手快地捉住了他的手腕。还没来得及松气,祝予怀眉头一皱,毫不犹豫地张口咬上了他的手背。
易鸣端着新打的一盆热水进来时,就瞧见卫听澜面容扭曲地半跪在床榻上,一手按着祝予怀的双腕,一手捂着他的嘴,怎么看都是一副要狠狠轻薄了自家公子的架势。
易鸣霎时魂飞魄散,险些就要抡起手中的木盆给这登徒子的脑袋瓜当场开个瓢。
“你你你……”他瞳孔大震,“趁人之危欲行不轨,可算被我逮着了!你这衣冠禽兽!你放开公子!!”
卫听澜被咬得直抽冷气,紧咬牙关道:“你发什么癫,过来帮我!”
易鸣悚然地看着他:“我疯了吗我帮你?还不把你那肮脏的爪子撒开!!”
卫听澜被他气得耳鸣:“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是你家公子咬着我不肯松口!”
易鸣这才定睛看清了局面,略微一噎,骂骂咧咧地上来帮忙:“那也肯定是你撩拨在先……你活该!”
等到两人满头大汗地把卫听澜的手解救出来,祝予怀在他们紧张的目光里翻了个身,昏沉地睡了过去。
卫听澜无言地看着床上呼吸逐渐平稳的人。
他这到底是那阵痛熬过去了,还是咬痛快了?
没听说过咬人还能治心疾啊!
卫听澜看了眼手上牙印,一言难尽道:“他以前心疾发作时,也这样逮着什么都咬?”
“那怎么可能?”易鸣的脸色不大好看,“依公子这样的性子,他宁可把自己缚起来也不愿在外人面前失态。今日……许是痛得太厉害了。”
卫听澜不由自主地摸了摸手背上残留的牙印。
也不知究竟是有多痛,能叫这人咬得跟玩命似的这般狠。
都几天过去了,手背上还丝丝缕缕地犯疼。
人群熙熙攘攘,卫听澜看着祝予怀一步三喘的样子,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犹豫着要不要扶着他走。
还未开口,却有个不知从哪儿冒出的孩子一头撞到了他腿上。
卫听澜分毫未动,那孩子却往后一仰跌坐到地上,瘪着嘴就要哭。
一声都还未出,卫听澜抢先一步打断道:“不许哭,憋着。”
那孩子被他这威胁的语气一吓,立时呆愣愣地绷住了。祝予怀看得好笑,弯身将那孩子从地上扶起来,拍了拍他腿上的沙土。
“下回人多的地方不要跑这么快,知道吗?”祝予怀温声笑道,“你家里人呢?跑丢了他们该着急了。”
那孩子听着祝予怀这样问,方才憋住了的眼泪重又开始打转:“什么家里人,我不要家了!”
他抹了下脸,恨恨地抽噎道:“我爹一回来就打我,打我娘。我想让我娘带着我走,可她就是不听……还、还骂我,还抽我巴掌。”
德音听得义愤填膺:“哪有这样的爹娘!你娘为什么不肯走?”
那孩子吸着鼻子:“我也不懂,我娘说她不能走,也走不了。我一问缘由,她就气得打我,要我不许多话。”
祝予怀听得微微蹙眉。
这孩子穿着寻常的粗布衣裳,料子虽粗糙,但也算整洁,袖口的补丁针脚细密,应当是被细心地照顾着的。
孩子的母亲既然在意他,即便因为什么缘故不肯和离,也不应当只因为多问了几句话就打骂孩子。
“你要管这闲事?”卫听澜看着他这神情便猜到了他的心思,不赞同道,“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那女子宁可自己与孩子受着苛待也不肯和离,外人又如何能帮?到头来还要平白落人埋怨。”
祝予怀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不能走也走不了’这话,怎么听都像是有隐情,也许……”
卫听澜正想开口,却忽然听见人群中有人焦急地唤着“小羿”,这孩子便一个激灵转过了头,下意识应道:“娘!”
几人转眼看去,就见一个穿着俭朴的妇人挤开人群,跌跌撞撞跑上前来,把孩子揽进了怀里。
她脸上尚有泪痕,又气又急道:“下回不许乱跑了,听见没有?”
卫听澜看清了这女子的相貌,眉头不自觉地微微一拧。
眼看着她絮叨几句,低头牵着孩子就要走,他横剑一拦,不轻不重道:“这孩子是我们捡着的。您招呼都不打一声便要带走,不合适吧?”
那妇人略微一惊,将孩子护到身后,垂头胆怯道:“谢过、谢过二位小郎君。我这孩子不懂事,冲撞二位了……”
“濯青,别吓着人家。”祝予怀按下他那把剑,和声问道,“夫人可有遇到什么难处?”
妇人稍退了一步,摇头道:“没有。郎君若无事……”
“有事。”卫听澜没太多耐心绕弯子,“这孩子是挨了他父亲的虐打才逃了出来,您不会不知吧?”
妇人面色略变,看了眼孩子:“小羿,你跟人家胡说什么了?”
小羿瑟缩了一下,呐呐道:“没胡说。”
“还嘴硬!”妇人拍了下他的头,向两人为难一笑,“小儿顽劣,我夫君便教训了他几下,谁想到他赌气跑了出来,还学会了同旁人扯谎……贵人千万莫要放在心上。我家中还要事要忙,就不耽误两位的时间了。”
她说着便拉扯着孩子匆匆离去,卫听澜这回没再阻拦,只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两人的背影。
祝予怀辨不清母子俩的话孰真孰假,但见那女子提及夫君时言语多有维护,便也不打算追着人家自讨无趣。
“濯青,走吧。”
卫听澜忽然开口道:“这女子是个绣娘。”
祝予怀一怔,不明白他为何出此一言。
卫听澜眼瞳一转,笑道:“你方才不是说,担心她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啊……是。”祝予怀迟疑道,“不过……”
卫听澜抱着剑挨近了些:“不如咱们偷偷跟上去瞧瞧。也免得你总悬着心,今夜睡不好觉。”
祝予怀讶异地看了卫听澜一眼,不知这人怎么就忽然改了主意。
卫听澜抬指敲了敲剑柄:“我这行侠仗义的江湖瘾犯了,路见不平,就忍不住想探个究竟。”
祝予怀无奈一笑:“且不论那孩子的话是否过甚其实,看那女子方才言行,似乎对生人颇为戒备,不欲同你我多言。我们若纠缠不放,恐怕只会招人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