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熹孤零零一个人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惩戒室,他一个外院师兄看着都心疼,宋玄机却无动于衷,只事不关己般地“嗯”了声。
贺兰熹倒是不觉得自己被惩戒室有多可怜,之所以抱膝坐在角落里只是因为这个姿势比较舒服而已。他现在关心的是另一件事:“长孙策真哭了?”
上官笑着解释:“那是观宁给他上的眼妆。”
贺兰熹笑个不停:“回头你和白观宁说声,青色的胡渣也不能少。”
三人说了一会儿话,眼看宵禁将至,贺兰熹让宋玄机和上官慎早点回去。
临走之前,几乎没怎么说话的宋玄机交给贺兰熹一物:“睡它。”
贺兰熹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他和宋玄机曾经试过的合欢道法器,春情茧。
上官慎:“这是何物?”
宋玄机:“法器。”
上官慎:“我知道,我是在问它是什么法器。”
不等宋玄机开口,贺兰熹就道:“它叫春情茧,它可以当床睡。”他原本都打算打坐入定一晚上了,突然有了一张柔软的床铺,笑得和刚才听见长孙策上妆了一样开心:“谢谢宋浔!”
上官慎笑道:“竟然还有如此方便之物,看来今夜时雨可以睡个好觉了。玄机,我们走罢?”
贺兰熹嘴角的笑容淡了一些,下巴抵在膝盖上,语气仍旧轻松:“走吧走吧,有消息及时通知我。”
上官慎和宋玄机走到惩戒室门口,正想问问春情茧的具体作用,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咻咻声。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蚕丝缠在宋玄机腰间,一把将宋玄机拽回了春情茧。
上官慎如临大敌:“春情茧?!”
春情茧是宋玄机带来送给贺兰熹的法器,定然无毒无害。而方才蚕丝将宋玄机“强行”带回去时,宋玄机似乎也没有反抗的意思,否则还不是挥两下忘川三途的事。
想通这一点的上官慎看着紧紧裹成一团的丝茧,手足无措,欲言又止。
最后,在用传音符向白观宁询问了春情茧的功效后,上官大师兄连忙头也不回地走了。
贺兰熹又一次坐在柔软狭小的春情茧内,璀璨明亮的眼睛里倒映着宋玄机冷玉般的身影:“啊,怎么又把你关进来了?”
宋玄机清冷的视线直射向他:“问你。”
贺兰熹心口像藏了花似的,偏偏嘴上故作豁达:“那没办法了,院长的法器不可损害,只能劳烦宋同学再陪我睡一晚上了。”
“可以。”宋玄机顿了顿,又道:“但你别撒娇。”
贺兰熹失望地“啊”了一声,转念一想,今晚说不定有正事要办。大局为重,他确实不该在这种时候向宋玄机撒娇。
“知道知道,我不会的。”贺兰熹在蚕丝上膝行两步,在宋玄机眼前停下,客客气气地问:“请问,你带了枕头来吗?”
两人的距离太近,宋玄机无法平视贺兰熹,只能垂眼看他:“没有。”
贺兰熹:“可是我没有枕头睡不好。”
上回被困春情茧,他能把宋玄机的大腿当枕头,但今天宋玄机不让他撒娇……要不他还是打坐吧。
宋玄机沉吟片刻,稍作妥协:“选一处。”
贺兰熹:“嗯嗯?”
宋玄机:“选我身上一处,当枕头。”
贺兰熹:“!!!”
宋玄机都这么说了,贺兰熹当然不会再和他客气。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将宋玄机打量了一遍,道:“宋道友,你先躺下,好不好?”
宋玄机轻一颔首,在蚕丝上平躺了下来。他躺得极是端正,双手笔直地放在身体两侧。
贺兰熹抱起宋玄机的左手,一脸期待地问:“我想选这里,可以吗?”
宋玄机:“随你。”
贺兰熹在宋玄机看不见的角度偷偷笑了一下。他把宋玄机的手臂改成横放的姿势摆摆好,而后调整好自己的姿势,慢慢躺了下去,将脑袋枕在了宋玄机的臂弯之中:“辛苦了。”
再次睁眼时,贺兰熹发现自己又变成了小灵体的形态,和同样是灵体状态的宋玄机一左一右飘在长孙策肩头上。
熟悉的浓到化不开的夜色,坐满无脸弟子的讲堂,以及唯一一张面目清晰的脸——他们回到了十三道院的课堂上。
鬼十三找来的速度比贺兰熹预料的还快,想来他已经从十三道院的弟子口中得知了祝如霜被北濯天权所害一事。
今夜是收网的关键,贺兰熹没有犹豫,立刻在长孙策耳边念出他们先前约定好的唤醒暗号:“祝云不给你亲,还打了你一巴掌。”
不知自己身处梦境的长孙策眼中迅速闪过一丝清明,哑声道:“……是你。”
鬼十三坐在讲台上,好整以暇地望着在雨中淋了一夜,狼狈不堪的短发少年,轻啧一声,道:“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你的彼岸印!”长孙策眼眶赤红,双拳紧握,犹如一只愤怒绝望的野兽:“是你在祝云身上留下了彼岸印,才导致他被北濯天权重伤!”
“对啊,是我。”鬼十三微微一笑,“你欲如何。”
长孙策召出睹青天,化成一把巨型单手剑,吼道:“我要你给祝云陪葬!”
长孙策这一吼威力十足,无形的声浪都快把贺兰熹的灵体吹扁了。他之前还担心长孙策无法担此大任,现在看来……可惜了,太华宗没有专门修炼演技的道院。
面对长孙策的威胁,鬼十三只懒洋洋地动了动眼皮:“陪葬?祝云未必会死,你说这话未免太早了些。”
长孙策蓦地一怔:“你什么意思?你有办法救祝云?”
“本座说过,本座能让你,所求所愿,皆得顺遂。”鬼十三似笑非笑道,“那么现在,要和本座做个交易么。”
长孙策如同溺水遇浮木之人,激动难以自抑:“只要你能救他,让我干什么都行!”
鬼十三挑了挑眉:“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长孙策喃喃道,“我要祝云好好的……”
鬼十三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暗红色眸子里隐隐亮起兴奋的光:“那么,本座要你去一个地方。”
长孙策:“地方?”
鬼十三:“万兽道院,后海遗迹。”
一道闪电撕破夜空,夏日雷鸣震耳欲聋。后海海面狂风呼啸,暴雨如注,惩戒室内却依旧宁静祥和。
此时此刻,用于惩罚犯错弟子的牢狱仿佛成了一片与世隔绝的世外小桃源。贺兰熹在宋玄机臂弯中醒来,还没来得及和他说两句话,惩戒室唯一一扇门便被砰地一声大力推开。
上官慎全身湿了个透,头发上还在滴水。他一路冒雨而来,急得连避雨术和避水符都忘了用:“时雨,玄机——成了!”
贺兰熹从宋玄机怀中慢吞吞地坐起身,一副尚未从梦境中脱身的困顿模样。
全然封闭的惩戒室一开门,风雨声便一股脑地灌了进来。突然之间,他竟然有种分不清梦境和现世的恍惚之感。
“方才经略传音给我,他现下正在赶往后海的路上。”上官慎喘着气道,“另外,院长已经调动各位长老和高阶弟子藏身于后海遗迹,势必要将鬼十三和他苦心经营的十三道院一网打尽!”
贺兰熹若有所思:“哦……”
上官慎背光而立,急不可耐道:“我马上也要去遗迹中支援,你们二人可要与我一起?”
贺兰熹稍稍清醒了一些,可开口时还是有些迟疑:“去肯定要去,但是……”
上官慎见贺兰熹:“怎么了吗?”
贺兰熹无法形容自己心底的怪异感,只好摊了摊手:“计划会不会太顺利了一些?”
上官慎不明所以:“顺利不好吗?”
宋玄机:“未必。”
贺兰熹:“总觉得鬼十三不会是这么容易中计的人。我们在将计就计,他会不会也在将计就计呢?”
上官慎想了想,道:“后海遗迹中有诸位院长和长老坐镇,纵使鬼十三有备而去,又能如何?”
“也是。”贺兰熹收敛心神,强打起精神:“那,我们走吧!”
“等等。”上官慎急虽急,却也记得要紧之事:“后海遗迹曾是最开始的万兽道院。万兽皆有灵,后海中的灵兽对万兽道弟子格外亲近一些。鸣佑真君让我们下海之前换上万兽道的校服,以便利于我们的行动。”
贺兰熹睁大的眼睛一只写着“不”,一只写着“要”。在他看来,万兽道弟子的校服就是全宗最丑,没有之一。
万兽道院,后海。
电闪雷鸣,暴雨倾盆。呼啸的狂风卷起千层巨浪,犹如海底不知名的巨妖猛兽,嘶吼着冲向海滩礁石,打开血盆大口,意图将整个万兽道院吞噬。
这场风暴来得极为突然,树木被吹得东倒西歪,连根拔起,来不及归家的灵兽在山间四处逃窜避雨。
一只刚出生不久,不幸与母亲失散的幻彩青鸾宝宝无法抵抗肆虐的风雨。它的翅膀被暴雨折断,在雨中强撑许久后终于精疲力竭,挣扎地扑向地面。
就在青鸾即将坠落的前一刻,一双藏在兜帽斗篷中的手温柔地将它拖了起来。那双手干燥温暖,为它将暴风雨隔绝在外,像极了它所熟知的,母亲的羽翼。
青鸾宝宝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看到了一个全身裹在黑衣当中,清俊挺拔,有如雨中松竹般的少年。
少年在青鸾身上施展了一个避雨术:“别怕,去吧。”
青鸾眨了眨眼,在少年的鼓励下再次挥动翅膀。这一回,风雨没有再为难这只弱小的灵兽,它轻盈得像一根晴空下羽毛,坚定又奋力飞向漆黑的夜空。
少年目送青鸾飞远,在一片雨声中有人在叫他的名字:“——祝云?”
听见熟悉的声音,祝如霜回头看去,只见贺兰熹,宋玄机和上官慎站在自己身后,三人齐齐穿着万兽道的校服,一个比一个……风韵犹存。
以祝如霜的秉性是断断不会评价一个人的衣着打扮,可贺兰熹一脸冷漠穿豹纹道袍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他一时没忍住,轻笑出声。
贺兰熹生无可恋:“好笑吗,我都快被自己丑哭了。”
还好,这次有宋玄机陪他一起穿,否则他定然宁死不从。
祝如霜忍俊不禁:“哪里丑了?我觉得时雨和玄机都很漂亮。”
被夸漂亮的贺兰熹脸色稍缓,又因另一件事不满了起来:“你怎么来万兽道院了?我不是和你说了嘛,你现在应该好好躲起来,不能被任何人瞧见。”
“我来的时候格外小心,除了你们没有撞见其他人。”祝如霜耐心解释道,“长孙经略传音给我,说他要下海了。此去或有风险,我想来送送他。”
贺兰熹狐疑道:“送谁?”
祝如霜赶紧改口:“送送你们。”
四人身上都带了避水符,雨水打在无形的屏障上,形成一道道顺流而下的水帘。
贺兰熹隔着水帘对上了祝如霜满是关切的眼神,不免纳闷:祝如霜居然这么担心长孙策吗,竟然冒着有失大局的风险前来相送,这可不太像祝如霜会做出来的事。
不等贺兰熹细问,上官慎就急道:“如今正值紧要关头,你再怎么放心不下也不能在外头久留。时雨,玄机,我亲自护送如霜回去,你们先下去,我们后海遗迹见。”
两人走后,贺兰熹和宋玄机一同来到后海。
海滩上空无一人,一切隐秘的阴谋和埋伏都暗藏于深海。踩在湿润的沙子上,暴雨声和海浪声在耳畔不断地回荡,好似昭示着少年征程的落幕。
两名豹纹无情道并肩站在风浪之中,贺兰熹突发奇想:“宋浔,我们来牵手吧!”
他和宋玄机双修过,拥抱过,一起睡过,却还没有牵过手呢。
宋玄机:“怕?”
贺兰熹不屑之情溢于言表:“就这点程度,我会怕?”
宋玄机:“不怕为何要牵手。”
贺兰熹才不管这些,主动牵起了宋玄机的手,不满地抱怨:“让你牵个手你屡说长句,当初双修之前也不见你的话这么多。”
宋玄机低头看着贺兰熹落入自己掌心的手,思索片刻,手指微微张开,自然而然地将贺兰熹的手指轻轻缠绕在指间,然后又一次提醒贺兰熹他双修时话少的原因:“定身术。”
贺兰熹哽了一下,迎着巨浪喊道:“宋浔你太会说啦——会说真君!”
这种被高冷美人三个字说到无言以对的感觉当真是让他又恨又爱,欲罢不能啊。
巨浪袭来,两人十指相扣,掌心相贴,身体与未说完的话一同没入滔天的海浪之中。
离海面越远,风雨的声音越弱。不过下沉了一会儿,贺兰熹便感觉自己来到了另一个寂静的世界。
形状各异的珊瑚,波动纠缠的海藻,散发着微光的奇异石子,如同飞镖一般在海底穿梭的鱼……其中不乏一些已经具备灵识的水中灵兽,朝他们投来或好奇或警惕的目光。
一路上,眼前的景象虽然不断变化,却不见有什么异相,没有发狂的鲛人,也没有鬼十三和彼岸印的气息。
两人继续下潜,看到的灵兽长得越来越奇怪,在黑暗的海底闪烁着点点荧光。海底地貌与陆地颇为相似,两人穿越平原,海山,峡谷,在一片由海草形成的茂密丛林中,看到了一座静静矗立在泥沙中的石碑。
石碑上刻有万兽道院豹子头的院徽,院徽下则是他们的道训:万兽有灵,与我为一。
贺兰熹站在石碑前,望着不远处被海水侵蚀的,古老破败的遗迹,脑海中浮现出不久之前他在万兽道院看到的热闹场面。
原万兽道院沉入海底后,重建的新道院和原来的一模一样。后海像一面镜子,将新旧两个万兽道一分为二,遗迹便成了如今的万兽院于千年前落下的投影。
根据石碑的位置,贺兰熹判断他和宋玄机应该身处万兽道院的仙舍区。果然,他们走了没多久,就看到了一座座排列整齐的仙舍。
万兽道院的仙舍四人一间,墙壁的裂缝中长满海草。贺兰熹经过时,柔软的海草轻拂过他的身体,宛若一只只冰凉纤细的手腕。
两人检查了几间仙舍,依旧没有发现什么线索,也不知其他人究竟去了哪里。贺兰熹正要问问宋玄机接下来怎么办,突然感觉到水波不同寻常的震动,似乎是从仙舍外传来的。
贺兰熹走出仙舍,迎面看见一团橘色的“火焰”穿水而过,急匆匆地向他们游来。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条漂亮的焰羽锦鲤。
焰羽锦鲤是深受万兽道弟子喜爱的灵兽之一,它们不但拥有华丽如羽的鳞片,据说还能给主人带来好运。而这条焰羽锦鲤显然上了年纪,行动稍显迟缓,朝霞般流动的凤羽上隐约可见其主人的名字——余商砚。
贺兰熹记得这个名字,是万兽道院的一名很惨的师兄。
这条焰羽锦鲤似乎是来求援的,他在两人面前原地转了个圈,用凤羽指了个方向,意思是:快随我来。
贺兰熹和宋玄机立即跟了上去。焰羽锦鲤带着他们来到遗迹仙舍的侧门,只见四个身着豹纹校服的弟子正和一群凶神恶煞的鲛人激烈缠斗在一起,由于人数的劣势已然落了下风。
鲛人人身鱼尾,身手极其矫健,裸露的上半身呈现出铁青般的颜色,胸膛鼓起的肌肉更胜黑皮长孙策。他们的鱼尾锋利如刀,在水中急速挥摆,仿佛能将四周的水流割断。
鲛人约莫有数十人之多,万兽道四人被他们团团围在搅动形成的漩涡之中,双双背靠着背,光是避开一条条急速而来的尾刀已让他们捉襟见肘,遑论伺机突围了。
贺兰熹看清四人的容貌后,发现遭遇鲛人围攻的原来正是万兽道最惨四人组:一日四顿萧问鹤,锦鲤将死余商砚,倾家荡产鹿空悠,以及被迫当爹顾英招。
焰羽锦鲤见主人深陷险境,急得说出了人话:“求求你们,帮帮他们!”
贺兰熹手握载星月,拇指指尖轻推剑鞘。
载星月一截剑身暴露在深海中的刹那,鲛人似有所感,动作出现了短暂的凝滞。然而还没等他们找到异样的来源,困住万兽道四人的漩涡中忽然出现了一抹不该存在的淡蓝色——那是鲛人鲜血的颜色。
为首的鲛人发出贺兰熹听不懂的凄厉惨叫,他的鱼尾不知何时被一道凛冽的剑气所伤,淡蓝色的鲜血源源不断地从伤口溢出,迅速被海水溶解消散。
与此同时,形成漩涡的海水化为冰晶而止,嘭地一声尽数裂开。
萧问鹤看到两人,如蒙大赦:“贺兰时雨和宋玄机?无情道院来支援我等了么!”
万兽道们反应极快,脱困后一人一剑挥向离自己最近的鲛人。焰羽锦鲤也游到了主人身旁,在海中喷出不灭的火焰,引燃了一个鲛人的头发。
形势瞬间逆转,接下来不用贺兰熹和宋玄机出手,万兽道四人也能靠自己搞定这群鲛人。
鲛人近人,亦知审时度势。眼见情况不对,他们对着萧问鹤等人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贺兰熹听不懂鲛人话,但从他们的表情中能看出来一丝分辩求饶的意味。
万兽道四惨商议过后,念在以前双方的情分,决定放鲛人们一条生路。
贺兰熹问:“你们怎么在这里,还有其他人吗?”
贺兰熹从萧问鹤口中得知,他们四人奉鸣佑真君之命看守仙舍侧门,不料却被一群发了狂的鲛人暗中偷袭,一时不慎掉入海底陷阱,幸好有焰羽锦鲤前去求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余商砚怜惜地摸了摸锦鲤的脑袋,神色带着几分黯然:“辛苦你了,休息一会儿吧。”
贺兰熹:“你有没有问鲛人们为何发狂?”
萧问鹤:“问了,他们居然说是我们先动的手。”
顾英招:“简直是倒打一耙。我们万兽道向来与后海灵兽交好,好端端怎么会对他们动手?”
鹿空悠:“你们是不是听错了?鲛人们明明说的是海底在闹鬼。”
余商砚:“不不不,我听见的是鲛人没食物吃了,所以想吃人。”
贺兰熹的目光在四人脸上来回一遍,拿不准到底该信谁的:“你们确定听到的是同一句话吗,这差得也太多了!”
宋玄机沉思片刻,问:“谁的《万兽语》学得最好。”
鹿空悠举起了手:“正是不才。我是甲等,他们几个均为乙等。”
宋玄机转向贺兰熹,断定:“海底在闹鬼。”
万兽道其余三惨:“……”
贺兰熹深以为然:“言之有理。鹿师兄,请继续。”
鹿空悠又道:“鲛人说,近来海中水鬼泛滥成灾,数量之多超乎想象。鲛人族深受其扰,还以为这些水鬼是我们招来的。”
萧问鹤莫名激动了起来:“那我没说错啊!他们确实说了‘你们先动的手’这句话吧!这若放在考核中,我少说能拿一半的分数。”
贺兰熹道:“可水鬼为何会在海底泛滥呢?”
“笨,”宋玄机道,“当日在西洲,浮绪仙君的陵寝,鬼十三欲图夺取何物。”
贺兰熹:“?”
“笨”字明明是他用来骂人的话,宋玄机怎么可以不打招呼就拿去用。贺兰熹惦记着正事,暂时没和宋玄机计较:“何物?”
宋玄机:“鬼相语。”
第47章
在民间,水中意外溺毙之人的亡魂会在身死之处久久徘徊。水中阴气长年累月地滋生,亡魂化为水浸鬼,唯有靠引诱拐骗,生拉硬拽讨替身的手段谋求转世投胎的机会。
水浸鬼在水中力大无穷,且能掘地水底穿梭于江海湖泊,流窜之速如同风驰电掣。鲛人一族脾气本来就很一般,突然被大量水鬼缠上,发疯也在情理之中。
按理说,后海在太华宗的管辖范围之内,不应该出现海底水鬼肆虐的情况,除非有人故意将大量的水鬼引入后海。
鬼相语,被浮绪真君亲手斩下的鬼王之角,可招千鬼,号万魔。贺兰熹曾经称其为“天涯鬼角”,把宋玄机无语了一下。
当日在西洲,他和宋玄机成功阻止了鬼十三窃取鬼相语。鬼相语被他们二人带回太华宗后一直由院长们看护,难道如今又回到了鬼十三手中?
亦或者说,在后海滥用鬼相语的另有其人?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似乎都进一步坐实了宋玄机之前的猜测——太华宗内,或有位高权重者暗中与鬼十三狼狈为奸。
萧问鹤没问鹤,而是问无情道:“接下来你们要去哪里?”
“四处走走。”贺兰熹说着,手上忽地传来某种冰凉滑腻的触感。他不禁脸颊一热,侧过身体悄悄对宋玄机说:“宋浔你怎么这个时候牵我手,有人在看啊,你不害羞吗?”
宋玄机:“?没牵。”
贺兰熹一怔,缓缓低下了头。
一只湿哒哒的,泛着青绿色,肿胀的爪子悄无声息地握在他手腕上,锋利的长甲仿佛下一刻就要刺穿他的皮肤。
贺兰熹:“。”
站在贺兰熹面前的鹿空悠咽了口口水,声音沙哑并非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恶心:“贺兰时雨,你身后有水鬼……很多水鬼。”
“知道。”一到关键时刻,贺兰熹身为无情道院优等生的姿态就回来了。他冷静地问:“很多是多少。”
鹿空悠:“几、几千只吧?”
贺兰熹瞪大眼睛,当即忘记了“冷静”两个字怎么写,震惊到话都走调了:“夺少?你说夺少?!”
宋玄机:“金陵方言?”
“对,想学吗!”贺兰熹说完,猛地一转身,一脚踹在了拉自己小手的水鬼胸口。
水鬼的身躯被踹得扭曲变形,飞出数十尺远,重重地撞上了一座青色的海山。海山上长满茂密的海草和枯木,好似有了生命一般,正蠕动朝他们飞速而来。
——这不是什么海山,而是成千上万的水鬼汇成的“水鬼山”!
茂密的“海藻”是他们卷曲纠缠的头发,“枯木”则是一个个青绿肿胀的肢体。无数张嘴角裂开,双眼凹陷散发着幽冷绿光的脸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看得人汗毛倒数,头皮发麻。
水鬼这等程度的邪祟原本不配被太华宗的弟子放在眼中,但架不住人家数量多。一只蚂蚁无所畏惧,但比你还高的一群蚂蚁就问你怕不怕?
如此庞大的邪祟气息亦惊动了沉睡中的北濯天权,剑鸣于鞘,呼之欲出。
贺兰熹拍了拍灵囊,道:“躺好,现在还用不上你。”
这时,载星月已完全出鞘,贺兰熹两指并拢,指尖于剑身划过,随即松开剑柄,双手画出剑阵,载星月便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逐渐一分为多,形成一道剑圈后陡然后撤。
无数把载星月剑朝鬼山,以蓄势待发之势横在了贺兰熹身后。
贺兰熹:“剑生万物,道法三千!”
话落,万剑齐发,剑浪纵横交错,宛若在深海海底下起了一场惊天暴雨。暴雨所至之处,山海具裂,鬼哭冤嚎!
同一时刻,忘川三途悬浮在宋玄机眉眼之间,剑尖指天,凛冽的剑气直冲而上。
漆黑的海底上空出现一点亮光,一道道剑光以亮点为中心在海中蔓延,织就为一张缓缓旋转的巨网。
宋玄机:“天罗地网,以剑引之。”
如山的水鬼大军四分之一止步于贺兰熹的剑阵之前,四分之一被宋玄机的降妖除魔网收入,剩下的一半依旧在前赴后继地朝他们涌来。
万兽道四惨纷纷拿出了看家本事,余商砚成功控制住周围的灵兽加入战场相助。可遗迹中的灵兽到底有限,他们虽然不至于被水鬼所害,却有可能因为灵力耗尽,筋疲力竭而死。
萧问鹤崩溃道:“杀不完,根本杀不完!
贺兰熹:“你家那只肥美的灵兽呢!怎么不来帮你?”
萧问鹤:“他不喜欢下水!”
新一批水鬼穿越重重阻碍,踩着倒下前辈的躯体,潮水般朝六人涌来。见道友们和宋玄机已是分身乏力,贺兰熹正要召北濯天权出鞘,水鬼大军却不知何故忽然整齐地停止了前进。
贺兰熹看得有些懵,问宋玄机:“你干的?”
宋玄机:“不是。”
贺兰熹很快发现了水鬼骤然停下的原因。在他们和水鬼之间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条裂缝,像是一下斩下的剑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两边裂开。
海水被生生劈成两半,犹如两片缓缓拉开的水帘,海底湿润的地面千百年来第一次暴露在星辰月光之下。有那么一瞬息,贺兰熹竟有一种自己已经上岸了的错觉。
裂缝越来越大,很快,整座万兽道遗迹在月光下无所遁形。
风暴已然停止,乌云散去,海面轻伏。余商砚抬头望天,看到的不再是漆黑的海水,而是一把凭空而立的剑。
余商砚不由高喊:“是清平乐——沂厄真君来了!”
水浸鬼一旦上岸,便和离了水的鱼一般,再无法对贺兰熹等人构成威胁。水鬼大军被清平乐困在海水中,连只脚丫子都不敢伸出来。
然而沂厄真君此一剑虽然呈移山倒海之势,却只能将水鬼从遗迹中暂时驱除。清平乐一收,水鬼大军依旧能在后海兴风作浪。
突然,一声沉重悠扬的号角声响彻夜空,如同来自上古的召唤,再次划破宁静的海面。
刹那间,海浪翻涌,破浪滔天,一只只在海底沉睡的灵兽猛地睁开了眼睛。
自从知道自家灵兽怀孕后,顾英招还是第一次这般欣喜若狂:“万兽鸣——我们院长也来了!”
鸣佑真君的万兽鸣,可令山兽入海,万兽齐鸣!
数以万计的海中灵兽蠢蠢欲动,在万兽鸣的号角声中露出锋利的獠牙,与被鬼相语号令而来的水鬼呈对峙之势。
贺兰熹看着清平乐,听着万兽鸣,不由想起了无情道院的两位院长。
如果是江院长和浣尘真君其中一人坐镇太华宗,今时今刻又会是什么情景呢。
水鬼之困已解,贺兰熹无暇多想,北濯天权忽然传来了一阵异动——这是它感觉到彼岸印在附近才会有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