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齐沅刚才随意的语气,就好像是刚从自己家的床上而不是一口棺材里爬出来一样。
“有,但不多,基本是枯木。”齐沅扬起眼睫看向周遭被风吹得哗啦啦直响的树梢,一只乌鸦落在光秃的枝头发出干瘪刺耳的鸣叫。
“看来你们也在山上。”上官狄肯定道,此时他那头的隐隐有些嘈杂的声音传来,话音因此变得不甚清晰,“而且还在不矮的位置。我在——”
他的话音在愈演愈烈的噪声中被掐断了。
“前辈?”齐沅看向显示失去讯号的屏幕,又尝试着呼喊沈笑莹和陆准,却都再也得不到回应。
“他说我们‘也’在山上。”齐沅看向谢临:“那他们应该也在这座——我想这里大概率是我们最初光临的那座柏珩山。”
“我们来时,这座山没有这么破败。”风卷起一片发黄的枯叶落到谢临肩上,他伸手把它摘下,在指间轻轻揉捻。
“毕竟这是在魇境里。”齐沅耸肩,“也许蒋黎潜意识里的柏珩山就是这幅模样。”
“我们先调查一下这里吧,然后去找他们。”
语罢,他越过地上的枯枝和碎石,在一片石块撞击的哗啦声中朝着离自己最近的一口完整的石棺走去。
那上面写着一行繁体字。
——献给永恒的山神。
“山神……看来这就是柏水村举行祭祀的目的。”齐沅伸手在那行字上拂过,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他轻轻推动上方厚重的石棺盖,无论使多大的力,棺口却都纹丝不动,自始至终保持着严丝合缝的模样。
“要炸开吗?”
谢临走上来。
“不用。”齐沅视线扫过棺盖末端,在那里有一行很小的大写数字。
贰零壹贰。
齐沅心中一动,他直起身朝身前石棺旁边的另一座石棺走去,在棺尾发现了同样一组数字。
贰零零柒。
“……谢临,你能不能数数看这里一共有多少口——”
“三十三。”心有灵犀一般,谢临提前给出答案,“算上刚才炸开的那口,就是三十四。”
很熟悉的数字。
齐沅抿唇不语,大步走向下一座石棺,毫不意外地在上面发现大写的“贰零零贰”。
这样的大写数字使用的场合并不多,而最常用的就是——
“这串数字应该是这个村子举行祭祀的年份。”如此推断,刚才他们两人被关在的那口位于所有棺材最边角上的那一口,很大概率写着贰零壹柒。
2017,是蒋黎最初前往柏珩山参与B级破魇的年份。
也是朱翠柳的女儿毕青青在柏水村意外落井身亡的那年。
“不打开了吗?”
“嗯,让她们保留最后的安宁吧。”齐沅站在坟场的尾端,闭上双眸向面前的三十多句石棺微微躬身。
虽然如今他们所见的这些棺材只是存在于魇境中,但她们经历的痛苦确实真实存在的。
谢临安静地站在齐沅身边,不知什么时候,那柄龙文长刀已经重新回到他的腰侧,即使并未出鞘也有一股充盈外溢的灵力从它周围涌出。
能够重新使用灵力,自然代表着能够重新使用灵器,这无疑让他感觉安心许多。
“现在怎么走,往上走还是往下?”
“啊!”
齐沅思索间,一声急促的尖叫自两人下方的树林响起,窸窸窣窣的树丛抖动声夹杂着脚步声传来,隐约还夹杂着低沉的嘶吼。
“有人吗,救命!”
“看来我们没得选了。”齐沅和谢临对视一眼,发现后者罕见地在这种时候没有秉持事不关己的态度,而是认真点头:“这个声音我有些耳熟。”
不再多言,两人一齐向不远处的树丛闪身而去。
就在离坟场直线距离不到二十米的一处灌木丛中,一位身穿灰色外套的女子半蹲在一处圆木下方抱头,身子微微战栗,乌黑亮丽的长发上挂了不少枯叶碎片,脸上满是泥浆。
在她所隐藏的那颗圆木前方两米处,三个浑身被深红色包裹的畸形物体正站在灌木丛中,发出一声一声嘶吼,它们的样子像是被剥了皮的动物,弓着身子,四肢细长,背部长了三柄镰刀似的利刃,上面纵横着粉色和紫色的粗大血管。
此时,那些镰刀正扭在一起互相剐蹭着,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只要它们中的任何一只朝前再跨一步,背上的镰刀就可以轻易割下那女子的头颅。
如此情景自然丝毫容不得耽误,齐沅想也没想便抬起右手,将灵力凝聚成锋利的巨型冰锥,瞄准为首的怪物的头部射出去。
许久没用灵力附魔,倒是也没生疏。
齐沅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心里对自己瞬发的攻击十分满意。
然而下一秒他的笑容就从嘴边消失了。
在他的左手边,谢临仿佛和他事先演练过似的,在他发射冰锥的同时,举起左手射出了一颗硕大的赤金色火球。
——目标也是最前方怪物的脑袋。
“砰”的一声巨响过后,浓烟四起,气流迸发。
但没有产生任何伤亡。
在那三只怪物身前半米的地方,滚滚浓烟带着碎石与尼块散落满地,低矮灌木被尽数炸毁,四周的树木也被激起的风带下不少树枝和枯叶,一个足有一米多的深坑出现在爆炸发生点。
而那些怪物,很明显只在刚才的爆炸中受了点皮外伤。
齐沅和谢临的眼角再次默契地同时抽了抽。
很显然,他们两人瞬发的、威力足以把那三只怪物的脑袋一齐轻易击碎的攻击由于线路碰撞,很遗憾的在碰到怪物之前率先相遇并爆炸了。
“不好……”
齐沅皱眉,刚才他们两人的攻击主打一个出其不意,为的就是在怪物们产生进攻意识前将它先行击毙,但现在它们已经意识到此处潜伏的危险,如果极端一点直接对身前不远处的女子发起攻击的话,即使他们再次瞄准,在这样的距离有很大可能会同时误伤那名躲在原木后的女子。
谢临明显也意识到了,此刻他的脸色同样很不好看,他的手已经搭上刀柄,整个人身体紧绷,呈现蓄势待发的姿态,像一只猎豹。
然而出乎两人意料的,那些怪物并没有朝离它们最近也最容易得手的那名女子发起攻势,而是齐齐扭过头,一边嘶吼一边冲着对刚才引发爆炸的两人的方位极速突击而来,背上的镰刀血管爆起,扭曲着前伸,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这就很好办了。
齐沅提起的一颗心回到原处,他阖上眼,有些懒散地往后退了一步,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
“你来。”
话音未落,一股凛然的剑气极速划过他身前,带起一阵微风,他微微睁开一只眼,刚好看见三道刺目的刀光闪烁的最后一秒。
下个瞬间,那三只离他们不过几米远的怪物们停下了攻势。
像是被石化一般原地固定了两秒,他们血肉模糊的脸上出现些微人性化的,难以置信的表情,然后身体随着一声声噗嗤被切割成整齐的碎块,血肉飞溅之中,它们的身体四分五裂地掉在泥土地里,血色把周围的树木都染上几分红。
“你可真暴力。”危机过去,齐沅自然地调侃起谢临来,他嫌弃地看着被斩碎后落在地上,迅速失活甚至开始萎缩腐烂的肉块,“不如交给我,一发冰锥一串三。”
“嗯,下次交给你。”
谢临并未反驳,他手中长刀已然回鞘,风衣下摆回落,藏在阴影中的脸上甚至带了点柔和的神色,一副非常好说话的样子:“你想怎么杀都行。”
他这么一说,齐沅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连忙摆了摆手朝瘫坐在地的女子走去,“算了算了,你知道的,我其实不太擅长这些打打杀杀的。”
刚才的那发冰锥嘛,只是因为好久没用灵力爽快地打架了,一时有点上头的产物。
不过还好,明显谢临对刚才的攻击抵消事件也有些尴尬,并没有再主动提起,而是跟着他走到还在瑟瑟发抖的女子身边。
“还站得起来吗?”齐沅弯下腰朝不断颤抖的灰衣女子伸出手。
“嗯,可以……”那名女子把手递给他,另一只手撑着树干缓缓站了起来,齐沅一眼注意到她身上穿着灰色的净魂师行动服,只是那款式和自己在穿的新款有些不同。
“谢谢你们……重新在魇境里见到你们俩真好。”她扬起头冲齐沅和谢临露出一笑,眼眸黑亮,即使脸上和头发上都满是污垢,那笑容也显出几分清爽阳光,看上去年纪很轻。
“你见过我们吗?”齐沅一怔,他盯着女子一头乌黑的长发懵了一会儿,忽然长大了嘴:“啊,抱歉——我们是不是在九楼茶水间见过?”
只是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初来乍到酒店的住客,而眼前的这名女子当时则被他认为是“一位好心的、来帮他和陆准开门的服务员”。
“当时我是服务员,不能有太多表情,脸色也和现在差很多,你没认出我很正常。”年轻女子朝他微微一笑,转向谢临:“这位靓仔,你应该不会也把我忘了吧?我们可是聊过的。”
“嗯。”谢临轻轻点头便不再多说。
“所以最后你们成功找出了解开酒店之谜的关键,这真是太好了。”灰衣女子脸上出现欣喜的表情,“我在那个酒店被困好久,看着不断有净魂师住进来又被杀死,只能干着急。”
“听谢临说,你成为服务生后,失去了一部分记忆?”齐沅斟酌道,“我可以问问你关于这个魇境记得的部分吗?”
“很遗憾,我也想告诉你一点儿有用的……但是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事情就是自己是个净魂师,正在出任务……我甚至都不记得这是怎样的一个任务。”灰衣女子摊手,“但我记得这是个很高危的魇,我还有个两个伙伴一起入魇,但自从我恢复意识,我就想不起来他们的任何信息——反正我自己的我也想不起来,没差啦。”
“别感到抱歉,咱们出任务的都得有点遇到危险的心理准备,至少我还好好的活着不是吗,失去的记忆总有一天可以全找回来的。”
于是齐沅朝她笑了笑。
如果说失去的记忆可以全找回来——
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忍不住想到那些时常在脑内闪烁的,断续的,很像“记忆碎片”的片段。
自从来到这个书中的世界并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破魇,他感觉自己和原主之间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远,又越来越近了。
一方面,他正经历着那些与他印象里的原书剧情完全不同的剧情,另一方面,每一次那些片段的出现都让他隐隐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但……那不可能是属于他自己的记忆,所以也不存在“全找回来”的这个假设。
“你怎么啦?怎么一下次看起来心事重重的。”灰衣女子在齐沅面前挥了挥手,“你也别太担心了,唔,其实关于这座山我是有点印象的。”
“我记得我最初印象里的山不像现在这样死气沉沉,在我的记忆里,这座山上有很多绿植,树木葱茏,地上还会长可爱的小蘑菇哩。”
“我们刚到车站上山时,这座山也是生机勃勃的。”齐沅顿了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酒店的场景消失后,这座山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原来你们都有这样的印象呀?”灰衣女子拉了拉自己外套的兜帽,显得有些失落,“那我可能真的就帮不上你们什么忙了……你看,我没有灵器,灵力也微弱的可怜。”
“啊,对了!这座山的山脚下那个村庄你们去看过了吗?”女子的眼睛一亮,“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个村子里绝对有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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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齐沅扬眉。
难道在这个魇境里,现实中早已不复存在的柏水村有重新出现了?
这倒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倒不如说,他们早该做出如此推论。
“对,现在快速赶过去的话,以你们的速度不出十分钟就能到,不过这前面树林里的怪物很多,可能要耽误一些时间。”灰衣女孩摆弄了一会儿外套上的兜帽,把它戴在头上,在下巴上用帽绳绑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还有就是……你们可以带着我一起去吗?”
“这座山里完全没有在酒店假装服务生安全——那会儿甚至我还能给那些住客打打掩护什么的。”她乌黑的眼睛看向齐沅,又瞄了一眼谢临,在昏黑的树影下依稀闪着真诚开朗的光。
“我从一开始就看好你们俩了。虽然带上我可能费些时间……就当我之前帮过你们的报答,让我抱一次大腿,你们不会介意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拒绝也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何况现在仍然在魇境中有行动力且联系得上的净魂师少之又少,手环的信号也是时有时无,除了上官狄,沈笑莹和陆准,另外几个保持住客身份的同伴至今没有任何消息传来,这无疑不是件好事。
所以说实在的,即使眼前这位满脸污泥,没什么战斗力的灰衣女子与他们没有交情,齐沅也会选择带着她一同行动。
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毕竟谁也说不准会不会再遇到一次像之前在酒店里那样,需要多人分散在不同位置同时操作的难题。
在齐沅没怎么犹豫就点头后,灰衣女子就像是知道了谢临便不会再提出异议一般,原地雀跃起来:“太好啦,放心,我一定不会给你们添乱的!”
“哦对了,在我想不起来这些名字的时间,你们就喊我小好吧。反正我估计咱们的年纪差不多,前后辈的就不用管了,就算我是前辈我也不想听到别人喊我姐,显老。”
“为什么是小好?”齐沅一愣。
“因为……其实我有记得,之前有个人夸过我的名字,说它是个很美好的名字。”灰衣女子,不,小好女士小脸一红,双手拉紧帽绳,“叫小美好太肉麻,所以就叫小好。这个字听着就很吉利对吧?多喊喊,一定有助于破魇。”
……虽然不知道小好女士哪来的这些玄学理论,但至少这个即使失忆了,又发现自己被困在危魇境里却依旧积极向上的心态值得表扬。
齐沅略带慈爱地看了一眼她脸上即是泥巴印子都遮不住的那抹红色,和谢临对视一眼。
“那么就出发吧。”
也许是小好这个名字真的给他们带来了幸运,在这一路泥泞颠簸的下山之路上,他们三人前进的还算顺利。
山里的怪物比他们想象的还多,小好女士对那些像是被剥了皮,血糊糊红里透白再透粉的怪物明显抵抗力不足,一路几乎都控制不住的在尖叫和颤抖,还时常一屁股坐在地上无法行动,但奈何她实在是运气很好,几乎每一个能够攻击到她的怪物在最后关头都会被齐沅和谢临的猛烈攻势吸引火力,从而放弃伤害她。
准确来说,一路上依然是谢临进攻的次数比较多。齐沅在大多数怪群不算太密的情况下只负责悠闲地站在爆发出金色火焰,手握长刀的谢临身后,照看着小好女士,再顺手用冰锥解决几个从侧后方袭来的怪物就算完事。
三人就这么一路有惊无险地来到了山脚。
这里的泥土地明显平缓了下来,在横七竖八,歪歪斜斜长在地上的枯木林尽头,有几座石砌的砖瓦老房寂静地伫立着,房顶上不知是什么颜色的瓦片已经褪得灰白,上面还铺着一层用来防雨的茅草。
“咣当!咣当!咣当!”
位于队末的小好女士站上平缓却略显崎岖的乡村泥土地时,敲锣的声音骤然迭起。
三声响锣后,鼓点渐起,而后是琴瑟交织,悠扬婉转的调子,最后甚至加上了唢呐,听上去还有几分喜庆。
三位初来乍到柏水村的“客人“脸色都变得有些警惕。
这样的曲调在很多庆典、节日的仪式上都可以被用到,乍一听倒是没什么问题,然而不对劲就不对劲在奏乐的环境——
眼前的柏水村分明是个已经完全处于荒废状态的村子。
无论是透过残破窗子看到的室内,破旧房屋边缘处杂草丛生的荒田,还是几条贯通村内外,颠簸不平的小路,都一个人影也没有。
那究竟是谁在演奏?
“即使现在是在夜里,房子外面的棚里起码也得栓点牛羊什么的吧?”小好女士打了个冷颤,“谁家好村子一到夜里就一家都不开灯,外面一个活物都没有的呀?”
确实很怪。
齐沅抿唇,要知道在现实中的异常也许是真的发生了罕见的情况,但在魇境中的异常一般都表示着真的有大问题出现了。
“进去看看。”谢临压着眉毛,有些烦躁地用左手指节蹭了一下耳饰。
自从和齐沅确认关系后,他已经很少再做这个下意识地举动,但是如今被这样诡异的音乐一吵,他竟然有些莫名的心烦意乱。
仿佛一种嘲弄,那乐声竟在谢临走近村边第一座矮房的时候戛然而止了。
“总算停了!再吵下去我都感觉要被送走了。”小好女士揉了揉耳朵,长吁一口气。
然而她轻松的神情并没有维持太久。
“时辰已到。巳时将半,起轿觐山神!”
扁平却嘹亮的声音穿过半个村子传入几人的耳朵。
“什么什么山神?”齐沅蹙眉,这声音似乎带着一点儿口音,他听不真切,但那声音也明显也没打算让他听清,很快就不再念了。
而后,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仿佛刚才的念白只是一场幻听。
“……既然如此,现在只能进去看看了。”
齐沅不再犹豫,朝村内迈开脚步,谢临很快跟上,并肩走在他身旁。
如他们所预测的那样,村里空无一人,甚至连基本的生活用具都是缺斤少两地摆在那些破败不堪的屋子里。
经过一处荒凉的小院时,齐沅被一个石块垒成的物体提起了兴趣。
“这是……水井?”齐沅几步走到那东西面前,小心探头朝下望去,发现里面虽然依旧变得很浅,但仍然有成股的水在其中静静地淌着。
不知道现在身上没穿员工制服的自己,在脱离酒店这个环境后,还算不算一个服务生呢?
齐沅对这个设想感到一丝微妙的兴趣,于是他身体力行,很不怕死地用水桶提了一小桶井水上来,并在谢临意识到他想搞什么幺蛾子并出手阻止他作死前,将一截食指伸入水中。
些微凉意带着潮湿从指间传来,谢临带了点怒意的脸在眼前反复放大又缩小,而后画面快速收缩起来,直到变成一个小点,又被逐渐拉到正常比例。
齐沅逐渐恢复的视野里,谢临和小好女士消失了,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
他看到一个年迈的、焦急的老妇。
她的鬓发灰白,脸上常年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融进皱纹,埋在黑黄的肌肤里。
她用粗糙的手帐摇晃他单薄的肩膀。
“青青啊……我的青青啊……你为什么突然回来?你不该回来,不该回来啊。”
她声音悲伤而沙哑,像是在质问,又更像是在自责。
“妈妈,你怎么能这么说?”他听见自己用空灵的声音说。
“我想你了,就回来看你,你总不能不允许呀!”
画面闪烁间,单薄的色彩如同漩涡被抽离,一阵天旋地转后,她又看到一个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的老者。
“青青啊,你回来了,你终于来了……”
他伸出枯瘦的手掌,一边咳嗽一边重重地拍他的背。
“你回来,咱们村子可算是有救了。”
他的后一句话声音越说越小,声音里有欣慰,更多的是他听不明白的情绪。
“孙爷爷,你说的这个仪式……五年前,花花姐姐真的也完成过吗?”他听到自己问。
“花花?哦,我小外孙女桂花啊,当然啦。这是个很简单的仪式,青青啊,别紧张。”
“那花花姐姐完成后去了哪里?为什么后来我没有见过她?”
“完成这个仪式,就代表你也要出村历练去啦。”老头子笑的眼睛眯成一条还没皱纹宽的缝:“没准什么时候,你们就在外面的世界相遇啦。”
很快,画面又是一阵闪烁。
这次连最后一点色彩也不剩了。
黑白视野中,他蹲在村里最大的那栋房子的墙边,老破的窗户吱吱呀呀,漏出一些香火味儿的同时也漏出几句压着嗓子的话。
“这次必须万无一失……好不容易我们把毕青青盼回来了,明天的仪式不能有差错。”
“希望在这次的祭祀过后,山神能够息怒……咳咳咳……希望能收走对我们降下的责罚。”
“就是可怜了隔壁朱老太,哎……老公死的早,现在好不容易把独生女儿拉扯到这么大,却还是活不了。”
“不过晚了两个月,村子里立刻就起了这样可怕的瘟疫……如果这个时候心软,我们谁也别想活!”
“是的,毕青青一个人的牺牲……会使我们整个村子重新获得山神的庇佑,神也同样会保佑她那快要下不了田的老母亲。”
“那下个五年我们怎么办?村里现在真的一个女娃都没有了,那几个还能生的都说什么也不肯生,你们说说这事儿咋办吧……”
“到时候再说吧,实在不行……拐也要拐一个来。”
一片混乱中,谁踏着拖拉的脚步走到窗边抖落烟头,窗下躲着的他被火星烫到,惊呼出声,在屋内一片惊讶的、气急败坏的咒骂声中慌不择路地逃跑。
我现在就要离开。
他边哭边跑,眼泪顺着凉风斜斜淌过侧脸。
我要逃跑,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的脚步被停滞于那个荒凉的村口。
“青青啊……你刚才是不是听到了什么?”白发苍苍的老爷子村长站在他身前,布满皱纹的老脸上仍旧是笑眯眯的,却愈发渗人。
“你现在是可以跑啊,青青。”他笑呵呵地说着,气定神闲却是一副惹人生厌的模样。
“但是……你的老母亲,她跑得了吗?”
他愣住了。
“你会怎么办,青青?”村长一点点收敛笑容,眼里的恶毒痴狂终于不加掩饰地流露。
“来吧,别让我失望。我知道你是个乖孩子,刚刚只是有些误会,吓着你了。”
“你不会离开的,对吗?”
最后一幕画面已经完全由大部分黑色组成。
“我不想被献给山神……”他听到自己不再清脆的,战栗沙哑的哭腔。
“对不起,妈妈,青青这么大了却还是个胆小鬼。”
一轮弯月下,他发狠似地锤着胸口走到家中小院的那口井旁,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痛,连流出的眼泪都是寂静无声的。
“我不想那样死去,但我也看不得你受人威胁,被人折磨。”
他朝下探头,深邃的井里是一如往常的毫无波澜,阴暗无光,连他脸上悲戚的神情都照不出分豪。
“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方法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却也听见自己在笑。
“妈妈,保重……是女儿不孝。”
“晚安,妈妈。”
放松,倾斜,下坠。
他的最后一滴泪随着坠落的身躯融化在终于掀起波澜的井水里。
第164章 柏珩山(27)
从汹涌而至的窒息感中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破旧不堪的黑色长条木桌,桌子对面是一扇带有纱窗的老窗户,上面的玻璃满是裂痕,朝外半掩着。
两道人影站在窗边,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
长年累月未加清扫引来的灰尘和霉菌味道飘在空气中,意识逐渐回笼,齐沅转着眼珠扫视了一圈室内陈设,视线落回自己正半躺在的木板床上,终于舍得从身边人宽阔的肩膀上抬起脑袋。
“醒了?”谢临侧过头来看他。
“嗯……”齐沅眨了眨眼,慢吞吞地应着。
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堆积的信息太多,他一时不能抽丝剥茧地把它们整理清楚。
胸腔里的心脏跳动的格外迟缓,如同他刚刚接受的那些令人唏嘘的过往一般沉重。
谢临盯着他垂下薄薄的眼皮,没再说话。屋内燃了一截烛台,黑发青年纤长的睫毛被火光照出影子,落在略显苍白的脸上格外明显,颤抖般摇曳。
“齐沅!你醒了!”站在窗边的其中一人听到动静很快回头,是陆准。
他的脸上先是出现喜悦的神情,转而又瘪起嘴巴抱怨道:“你在魇境里总是要皮一下两下的,我到现在都要被你的操作整麻了——还好这次你晕倒的时间不长,这村子里也没进怪物,我们正好也各自休整了一会。”
“抱歉抱歉。”
齐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的时候求知欲太过旺盛也不是一件好事,虽然他隐约有不会出大问题的预感,但也不能把这种第六感似的东西当做什么保命符拿出来一本正经地说。
“虽然被传送到这个新环境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直挺挺往后倒,被谢临抱进屋的你……但你们会来这里可真的是太好了。”陆准毫不避讳,大大咧咧说着,眼神却贼兮兮地瞟向两人靠着的身体中间:“你知道的,我是不太擅长脑力工作的,但这村子里除了一些纸张子句外,什么都没有,想找怪物干一架找不到。”
齐沅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恍然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被谢临握着,靠在床上。谢临的手比自己更大一些,此时正压在自己无意识摊开的手掌上方,十指交叉见几乎能将他的手掌完全包裹。
他的手温度并不高,但是很干燥,握着的时候甚至能从他掌缘的薄茧和劲瘦的指骨中感受到因为常年执刀而独有的力量感,但现在被直勾勾的这么盯着,齐沅也不好意思再有什么动作,很快动了动手指将手掌丝滑从那人掌心抽离。
“这阵子你一直没离开过村子吗?”齐沅欲盖弥彰地看向陆准的眼睛,没敢再看谢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