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医护们离开,耳边安静下去,顾昀迟闭了闭眼,短促地呼一口气,不一会儿听到门被推开,他看过去。
温然从门缝里钻进半个脑袋,头发横七竖八翘着,两只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确认病房中没有别人,这才推开门走进来。
顾昀迟动也不动地看着他,轻微有些出神的样子。
“你怎么又这样看我。”温然还是一身睡衣,两侧口袋里各放了一只手机,沉甸甸的像挂了两颗手榴弹,把睡衣衣摆都坠得耷拉下来,领口被扯得露出锁骨,看起来很滑稽。
他熟门熟路地走到顾昀迟病床边,掏出一只手机——顾昀迟的,放在病床上,自己则是后退坐到陪护床上,把另一只手机拿出来放到一边。
半晌,顾昀迟问他:“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晚上。”回答完,温然忽睁大眼睛,“你还好吗?为什么问我这个,你不记得了吗?”
他噌一下就站起来,神色担忧,犹豫着是否该去叫医生,顾昀迟却说:“记得。”
温然守着他直到凌晨,说担心他,为他掉眼泪,最后在他身旁睡着——是真实发生过。
还以为和以前一样,只是做了个黄粱梦,醒来后一切仍是乌有。
被顾昀迟盯得有些不自在,温然两手揣进兜里,又把睡衣扯得老长,没话找话:“我后来还是回陪护床上睡了,因为中途醒来发现我睡着的时候乱动,差点把你的氧气罩掀下来。”
“掀了就掀了。”顾昀迟不太在乎自己死活的样子,气息有些沉地呼吸了两个来回,氧气罩蒙上一层淡淡白雾,然后才平静地问,“吃早饭没有。”
“吃了,在卫行病房里吃的,还在他那里给手机充了电。”
顾昀迟看向床头:“墙壁上是什么。”
温然不明所以:“插座啊。”
“那为什么要去他病房里充电。”
“……”温然解释道,“你房间里来来往往人很多,所以我就去卫行那边躲着了。”
“躲什么。”
omega半夜来探望alpha并在病房中睡了一夜,无论怎样看都没有不躲的理由,温然怀疑顾昀迟在明知故问,于是严肃地说:“你无需过问。”
顾昀迟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类似笑的气音。
“你是不是好点了?我要先回去了。”
“没有。”顾昀迟答得干脆。
“那也没办法。”温然整理一下自己的睡衣领,说,“我还要上班。”
顾昀迟看他一眼,这才按了床边的呼叫钮:“叫人送你,下班再接你过来。”
“哦,但是我工作比较忙,可能要加班,你最好不要等我吧。”温然煞有其事地提醒道,拿上手机,站好了进行等待。
“……”
很快有士兵进来,顾昀迟和他交代把人送回家,又说:“拿件外套。”
就这样,温然披着一件尺寸过大的外套缓缓离开,路过卫行的病房,卫行靠在门口,打量他一眼,操着一把公鸡嗓说:“好像葵花子套了西瓜子的壳。”
温然回复道:“你多喝水吧。”
工作很忙的小李工程师果然加班了,快十点才收拾东西下楼,一边懊悔自己早上不该乌鸦嘴,一边回复顾昀迟问他何时下班的消息。
温然:刚下班,我就不过来了,你好好休息[月亮]
顾昀迟:有夜宵
温然:我来探望你一眼就走[玫瑰]
顾昀迟:洗个澡换睡衣再来
温然:为什么[疑问]
顾昀迟:夜宵还没好
温然:哦哦[耶]
顾昀迟:在大厅里等,车五分钟就到
军方的办事效率是说五分钟到实际三分钟就抵达,温然坐车回家洗了个澡和脸,换上睡衣穿好外套,临走前又欣赏了两分钟模型,最后下楼,被带到军医院。
轻手轻脚地推门进病房,温然看到病床头被调高了,一旁暖黄色的阅读灯开着,顾昀迟半坐着靠在枕头上,氧气罩已经摘掉,手里拿了份文件在看。
陪护床前的移动餐桌上摆满热腾腾的夜宵,温然有点吃惊:“这么多?”
“根据你的食量来的。”
不生气,温然只问:“你今天好点没有?”
书上说s级的恢复能力是正常人的6倍。
顾昀迟放下文件,看了看他:“现在好点了。”
“那就好。”温然在陪护床上坐下,脱掉外套,“你工作吧,我保证不发出声音。”
平常加完班都是自己回家煮点面条,哪里吃过这样丰盛的夜宵,趁顾昀迟不注意,温然拿出手机,竖着放到肚子的位置,偷偷拍了张照片。
拍完才发现把顾昀迟也拍进去了,微微虚化的背景里,alpha半靠在床上看文件,暖色灯光倾泻而下,落在那道侧脸上。
温然对着照片看了几秒,默默收起手机,开始吃饭。
他吃得投入且安静,并且在吃的过程中不做任何其他事,专心致志地就把所有东西吃光了。
温然站起来收拾餐具,一边惊讶于自己的胃容量:“我竟然没有觉得特别撑。”
“明天给你再多叫一点。”顾昀迟将那份早就没在看的文件放到一旁,说,“争取早日出栏。”
“你好恶毒。”温然把垃圾袋打了个结,拎起来,朝房门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向病床,绷着脸,“顾昀迟。”
顾昀迟:“找我有事?”
唰一下把头扭回去,温然稀里哗啦地提着垃圾出门。等他再回来后,顾昀迟说:“洗手间有牙刷,拆了用。”
温然就去了,刷牙时才想到其实可以回家再刷。走出洗手间,他刚去床边拿上自己的外套,顾昀迟就开口道:“我这里不是餐厅,别想着吃了就跑。”
“那要怎么样呢?”吃人嘴软,温然好声好气地问。
顾昀迟拉开床头柜抽屉,从里面拿了把手枪出来,随意得像放手机一样把它放到床边。温然眼睛一亮,正要去拾取,却忽摸到外套口袋里硬硬的东西,他原地沉思了一会儿,仿佛在做心理斗争,最后还是从口袋里把它掏了出来。
他坐到病床边,将存折打开,非常快速地在顾昀迟眼前展示了一下,确保他没有看清上面的金额,然后说:“今天发工资,刚发完我就把钱存起来了,上班时间偷偷出去存的。”
顾昀迟也没客气:“请我吃饭。”
其实他什么都没看清,感觉上是温然用存折给他扇了扇风,他怀疑温然想炫耀存款已经很久了,只是苦于未找到合适的炫富对象。
“可以,走呀。”温然毫不犹豫,旋即一顿,“哦,等你好了再吃吧。”
说完有点陶醉地欣赏着存折内部,一副很满意的样子,顾昀迟问:“这么高兴,有一百万么。”
“……”差点忘记眼前的alpha姓顾,谈钱永远是百万起步。温然啃了啃下唇,说,“还差一点,不过对我来说已经很多了,都是我自己赚的。”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合上存折摸了几下,又说:“每次存钱的时候就在想,万一有一天能找到妈妈,我就可以孝顺她了。”
原本没有打算提起这个话题,至少不是今晚,但已经说到这里,温然抬头看着顾昀迟:“遇到你以后,我就有种预感,如果你有关于我妈妈的好消息,肯定就第一时间告诉我了,对吧。”
顾昀迟始终未提,迟迟未提,这本身就意味着某种信号。
“其实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温然起身把存折塞回外套口袋,重新坐到病床边,拿起手枪,但没有拆,只是握着,不看顾昀迟的眼睛,“可是又想想,我对这件事应该永远都没办法做好心理准备,所以什么时候知道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顾昀迟说。
他解锁手机,调出一个视频,递给温然。
在温然看清画面之前,顾昀迟用手遮住屏幕:“那时候没想过这个视频有一天会给你看,不然会把他脸上的血擦干净。”
温然的呼吸已经变得有点急,喃喃道:“我还没有那么胆小。”
顾昀迟移开手。
视频开始播放,背景在类似审讯室的房间,奄奄一息的alpha戴着手铐坐在椅子上,从额头到脸颊,从脖颈到衬衫,鲜红血迹流成一片,一双眼睛青肿地半睁着。
已经和正常模样大相径庭,温然还是认出他是顾崇泽。
“李轻晚在哪。”画外响起审讯人员的声音,不知是警察还是顾家的人。
顾崇泽的身体动了动,像笑了一下,他的牙齿应该被打掉了,吐字含糊:“不是回答过了吗,死了。”
毫不在意的语气,温然的双手哆嗦起来,他每次强迫自己接受这个可能要面对的现实时,在心里默念的都是‘妈妈也许已经去世了’,而顾崇泽轻飘飘一句‘死了’,一把撕开所有委婉表达,露出鲜血淋漓的真相。
“她知道了我和舒茴的事,我怎么可能留着她。”顾崇泽咳嗽几声,血沿着嘴角淌出来,“已经逃到了国外,有本事就躲一辈子,偏偏还要回首都,想找她的儿子。”
“所以就顺手把她和温宁渊一起处理掉了,埋在观秋山,不过那里现在已经开发成景区,要是想挖地找尸体,得政府给批文才行。”
说话时顾崇泽的视线始终看向某个位置:“你不会真要这么做吧,温然要是知道你对他那么好,还会舍得死吗?”
无人应答,顾崇泽又笑了一下:“忘了,就算他不想死也没得选,不是吗?我也没想到那么凑巧,你在那天刚好醒来,亲眼看着他被炸死……有个问题我很好奇,你在海里找到他的遗体了吗,还是只能立衣冠冢?”
“你应该谢谢我,让他死得轰轰烈烈,这样你就能永远记着了。”
画面一黑,视频被切断,就此结束。
顾昀迟拿走手机,温然还保持着低头的姿势,良久,才动了一下肩膀,抽了口气,眼睛红红地抬起头,有些迷茫地看着顾昀迟,像那张旧照片里,五六岁的他抓着石头站在树下的样子。
从出生起就迷路的小孩,不停地失去,似乎总是在和幸福擦肩。
所以顾昀迟才说‘不一样’,温然说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都是一样的,其实不是。
他总想晚一点,在北战区的三年,明知温然一直托周灼查李轻晚的消息,却没有暗中给出线索,怕温然知道后只能一个人伤心难过,因而决定等见面后亲口告知。
再见面,温然处处躲避,如果那时告诉他,在他脆弱之际,也许是拉近距离的时机,但用这件事做筹码是过于下作的手段,顾昀迟不屑做也不可能做,于是再次延后。
而现在,不太容易地走到了缓和的局面,还未能多持续片刻,就不得不将残酷的真相交到温然手上。
世界上本就没有万全的方法,温然注定要为这件事痛苦,无法避免。
顾昀迟抬起手,手心贴着温然的脸,能感觉到他的牙关在不停颤抖。
“我还能去哪里祭拜妈妈呢?”温然失魂落魄地问。
“在观秋山的墓园里立了一块墓碑。”
“我想去看看。”
“好。”
温然垂下眼,拿起手枪,没有再想要拆枪了,他安静地爬上床,躲到被子里,把身体缩起来,整个人贴在顾昀迟身旁。
他感受到双倍的痛苦,此刻自己的,还有七年前顾昀迟的。
好久,他才低声问:“顾崇泽还活着吗?”
顾昀迟顿了顿:“死了。”
“如果那个时候我也在。”温然紧紧把手枪抱在怀里,无比希望自己可以带着它时光倒流,去到那间审讯室。他整个人抖瑟着,声音里有难以抑制的哭腔,“我要杀了他,我一定会杀了他……”
顾昀迟搂住他发抖的身体,温然的脸埋在顾昀迟胸口,很快,病号服上漫出一片深色的水痕。
过后几天里,温然的情绪都有些低落,下班回家待一会儿,就洗澡换上睡衣来医院,也不再热衷于夜宵,等医生查过房就默默爬到顾昀迟床上,在被子下缩成一团,窝在顾昀迟身边,像需要温暖和安慰的动物。
下周是部门团建,温然之前就和领导请了假,因为打算去酒吧兼职,也给自己预约了体检,现在他只想要回首都见一见妈妈。
顾昀迟出院前一晚,被军部外交事务绊住脚的裴衍终于匆匆赶回s市。他一直听说有个omega每天都来陪顾昀迟,心中早已攒了疑问,就等着去军医院当场捉拿,却在半路收到顾昀迟的消息,大意是希望裴司令来探望时不要多问,如果把人吓跑,可能会收到律师函。
裴衍一拍大腿,勃然大怒,和下属扬言今天非要好好审问一番不可,不过推开门的一瞬间,看见病床上顾昀迟本人只了占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二的位置都用来给omega摆手枪零件时,他突然忘记自己该审问些什么。
毫无察觉的温然背对着房门坐在病床尾,正专心致志地把大大小小的部件摆整齐,他现在已经不满足于快拆,而是将所有零件都完全拆卸下来,再一点一点重组。
顾昀迟靠在床头拿着手机在帮温然计时,见裴衍进来,便竖起食指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老人家先不要出声。
作者有话说:
想起那种梗,探病的人躺在病床上睡觉玩手机,病患本人坐在椅子上打吊瓶
第71章 往那一站就是兵
戎马半生的裴司令何时这样窝囊过,当即回身朝下属们摆摆手,让他们别跟进来,在外面等着。
“开始。”顾昀迟按下计时键。
温然马上拿起零件开始组装枪,动作不能算很熟练,但非常有序。
将弹匣咔一声推进握把中,顾昀迟给出计时结果:“两分十三秒。”
“进步了一点。”温然摸着枪,给出自我评价。
顾昀迟重新看向病房门处:“裴司令。”
“嗯。”
话音才落,裴衍看到omega身体一僵,猝然转过头,微微张大嘴巴看着自己,随后立马爬下床穿好拖鞋退到陪护床边,枪还紧紧抓在手上忘记放下,像个罚站的小保镖,然而穿着睡衣。
看清omega的脸时裴衍愣了愣,说不上来的似曾相识,一闪而过。
但一直盯着别人看也不太合适,尤其是omega似乎十分紧张的样子,裴衍于是问顾昀迟:“不介绍一下?”
“李述。”顾昀迟看着温然道。
温然紧绷得几乎马上要敬礼了,腰板溜直,说:“司令您好。”
“你好,这么晚了,没打扰你们吧。”裴衍走过去,拉了张椅子,坐到顾昀迟病床前。
“没有没有。”终于想起要放下枪,温然去接了杯热水端给裴衍,“您喝水,我刚好要出去一趟,你们慢慢聊。”说完火速消失。
“他穿着睡衣要去哪?”裴衍问。
顾昀迟面无表情:“卫行的病房。”
裴衍沉吟片刻,道:“这孩子看着有点眼熟。”
“高中和我订婚的就是他。”顾昀迟说,“您应该看过照片。”
这下裴衍真的愣住,他与顾培闻是旧交,自然对订婚一事有所耳闻。订婚宴那晚他因军务缠身未能出席,之后有人给他发来照片,拍得不是很清楚,omega的面孔小小的有些模糊。
这也许是熟悉感的来源,但重点是,他确切听说那个omega葬身于一场爆炸。
“他不是……”裴衍端着水不可置信。
“活下来了。”
很简单的四个字,饶是征战多年的裴衍也仍觉匪夷所思。
“那……那现在是怎么样,你们两个。”
顾昀迟靠在枕头上,语气慢悠悠:“都订过婚了,还能怎么样,当然是往下一个阶段走。”
“你是说——”顾昀迟的话听起来仿佛是被逼无奈的意思,但裴衍知道顾中校如果真的被逼,不会无奈只会翻脸。心中拟定好的关于某适龄青年顾昀迟万里挑一择偶名单一时间灰飞烟灭,裴衍问,“结婚?培闻知道吗,同意吗?”
“这件事只需要考虑李述同不同意,他同意就结,不同意就晚点结。”
意思是其他人的意见都滚蛋,裴衍怀疑就算顾培闻知道后站在椅子上以上吊相逼顾昀迟都不会多看一眼。
话说到这份上,手中这杯温然沏的茶忽然有了重量,裴衍略挺直腰杆:“那是不是要请我当证婚人。”
顾昀迟铁面无私道:“长辈有点多,我和他商量一下,到时候会通知您来面试。”
“你那份缺席战后会议的五千字手写检讨,上交期限再缩短半个月。”裴衍说完,对门口的士兵说,“去卫行那里把小李叫过来,就是刚刚穿睡衣跑出去的孩子。”
不到二十秒,温然小跑回来,又在门外换成稳重的踱步,走进来,睡衣领整理得服服帖帖,两只手相握着垂在身前,非常拘谨的模样:“裴司令,您找我?”
“不要紧张,我可不像昀迟的爷爷一样装腔作势。”为争夺证婚人的位置,裴衍对竞争对手进行了不择手段的诋毁。他喝了口水,越看温然越觉得很有眼缘,笑着问,“在哪里工作?”
温然说了公司名,补充道:“是一家航空运输公司,我主要负责设计飞机。”
“哦,那和咱们空军的技术专业有相关啊。”裴衍又喝一口水,“好好好。”
拉家常似的对话了几句,一点都不渴的裴司令直到把温然给他倒的一杯水喝完了才罢休,站起来:“那就不吵你们了,好好休息,听说明天准备回首都了?帮我给老顾带个好。”他拍拍温然的肩,温然马上立正了,裴衍说,“下回让昀迟去申请一把狙击枪给你拆拆,啊?”
温然喜出望外,努力克制住没有溢于言表:“谢谢司令!”
走出病房前,裴衍又回头看了眼温然,他确定认识的人中没有和温然长相相似的,除了曾见过温然的模糊照片外,隐隐的熟悉感或许还来自于某种神似,但往往神似才是最难回忆的。
又想到好像忘记关心顾昀迟的伤势,可也没有去而复返的道理,裴衍问下属:“厕所在哪边?我得去一趟。”
病房里,温然还抬头挺胸地站着,他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和军人接触多了,似乎也有了些庄严肃穆的气质。两手中指紧贴睡裤中缝,温然保持军姿,问顾昀迟:“我像不像个兵?”
“像。”顾昀迟说,“像脑袋有病。”
第二天早上温然回家收拾行李,一边收拾一边给周灼打电话。
“你行啊,过去半个月了才想起来找我是吧,我给你发几遍消息了,你回了吗?”
无非就是问他和顾昀迟到底是什么关系,温然说:“我回了啊。”
“你给我回个‘无可奉告’就算是回了?!”
“那你到底有没有去蓝玻璃充卡?”
“充个屁!别以为我不看新闻,顾昀迟是顾培闻的孙子!柏清集团!首富!你好意思天天跟我要那五百块的卡!”
充值卡看来今生无缘了,遇到抠门老板是一辈子的不幸。温然说:“没关系,也许你迟早有一天会破产。”
不等周灼发狂,温然的声音低下去:“我今天要回首都了,以后……不用再麻烦你帮我查妈妈的消息了。”
听他的语气就知道是怎样的结果,周灼沉默一会儿:“顾昀迟告诉你了?”
“嗯。”温然搓搓眼睛,“我想回去祭拜一下”
“事情总要有个结果,好过你一年又一年不停找下去。”周灼换了轻松的语调,“那就回去看看吧,有什么事马上给我打电话,我在首都没有人脉,你放心。”
“……”
挂掉电话,温然去了床头,趴到地上,手伸进床底,摸到钉在床板背面的小木盒,按下卡扣开关,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是存折和证件,还有一个用绒布包裹起来的小物件。
将它们都整理好,温然一手撑着床准备起身,抬头的瞬间,后脑仿佛被敲了一闷棍,轰一声后双耳骤然陷入静音,随之而来的是眩晕,视线放慢,最后变成漆黑——脑袋像有千斤重,温然整个人往前坠,头缓缓抵在床沿。
过了七八秒,视力才渐渐恢复,温然眨眨眼,很慢地站起来,应该是趴得太低起身又太急,脑供血不足。
收拾完行李,温然拔掉除冰箱以外的所有插头,背着书包离开家。
到了军用机场,温然将身份证和护照交给顾昀迟一起拿过去检查登记,没过一会儿,顾昀迟拿了几张保密协议及信息表让他签字,而温然根本没注意文件抬头的‘随行家属’几个字,挥手签下潦草丑字,继续左看右看欣赏机场。
他们登上一架小型军用客机,顾昀迟在登机前就收到下属送来的一叠资料,起飞后,温然看了会儿窗外,忽然转过头,问顾昀迟:“你有没有多余的纸和笔?我有东西要写。”
没问要写什么,顾昀迟抽出一张纸,连同自己的笔一起递给他。温然放下小桌板,借着窗外明亮的光,埋头一笔一划地开始写字。
很短的几段话,但温然仔仔细细写了有二十分钟,写完后又认真检查几遍,这才盖上笔盖还给顾昀迟,然后将纸小心折起来放到书包里。
飞机已升至高空,望出去只能看到白茫茫的云海,温然发了会儿呆,迅速困了,在椅子上靠好,闭上眼睛睡觉。
很快就朦朦胧胧地要睡着,模糊间温然感觉到光线变暗,遮阳板似乎被关上了,取而代之的是暗黄色的阅读灯,最后身前很轻地落下一块柔软的毛毯。
于是他更深更舒适地睡去了。
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无知觉地搭到自己肩膀上时,顾昀迟将视线从文件上收回,转头看。
一成不变的白噪音中,温然睡得安静且没有防备,长长的睫毛垂着,就像这几天晚上睡在身边的样子。
垂眼看他许久,顾昀迟伸出握着签字笔的手,在温然白皙的手腕一侧画了几笔。
像那年高中从首都飞往s市参加夏令营,温然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落地时是下午,顾昀迟打开遮光板,温然看出去,似梦非梦地感到恍惚,他离开这里已经七年。
下飞机后在机场餐厅补了顿午餐,两人坐上车。途中温然看着窗外,首都还是老样子,原本就已是顶级发达的城市,因而反倒不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看得有点累,温然揉揉眼睛,这才发现自己手腕上的图案:一个扁扁的椭圆,里面点了两点。
“这是什么东西?”他抬起手问顾昀迟。
顾昀迟回复着通讯器里的消息,往他手上瞥了一眼:“什么时候文的身。”
“谁文身会纹猪鼻子?”
“不是你吗。”
温然甚至怀疑自己脸上也被画了,立刻朝顾昀迟那边靠了靠,探到主副驾中间的位置照后视镜,照完才放心。
开车的士兵目不斜视,紧抿着唇。
温然靠回椅背,扭头看着顾昀迟的侧脸,又看看手上的猪鼻子,最终还是没有把它擦掉。
半路在花店门口停下,温然去买了一束淡粉色的康乃馨,又去隔壁便利店买了一只打火机,随后再次坐上车。
一路驶向城北外,近一个半小时的路程,阳光从车窗外晒进来,温暖而舒适,温然目不转睛地看着沿途风景,直到进入山林景区范围,他直起身,揣在口袋里的双手不自觉攥紧。
到达半山腰,车子停下,顾昀迟拎着温然的书包下了车,风很大且冷,他将大大的外套帽子掀起来扣到温然脑袋上,温然感觉大半张脸都被遮住,从地上的影子看,就像一棵尖尖的松树。
一人一树走过一段碎石子路,脚踩上草地,下坡,走了几分钟,来到一片十分广阔的地带。温然看见远处那片开放式墓地,一座座形状不一的墓碑静静伫立在黄昏下。
“我自己过去吧。”他说。
顾昀迟将书包打开,温然从里面拿出一叠纸张。
“第二排右数第三座。”顾昀迟告诉他。
温然点点头,抱着花独自走向墓地。
墓碑上没有照片,只有李轻晚的名字,远处树林沙沙作响,温然注视着墓碑,在草地上跪下来,掀掉帽子,将康乃馨轻轻放在墓前,展开那些被风吹得剧烈抖动的复印件。
原本有许多话想说,到了这一刻,却好像无法开口倾诉任何。温然用手碰了碰那块冰凉的碑,低声说:“妈妈。”
“我、我复印了一些证书,给你看……我还写了信。”
他从未这样正式地与李轻晚说话,生疏而颤抖地磕磕绊绊,跪坐在辽阔山间,渺小得仿佛一粒种子。
“我有做过梦,梦见我走了很远的路找到你,你一眼就认出我了,跑过来抱住我。”
“今天也是坐了很久的车过来,但是只能隔着墓碑和你说话。顾昀迟说他们没有找到你的遗体,我想,在这里安了墓碑,你是不是也可以有一个落脚的地方了。”
温然回过头,初秋的草地是枯黄色,被阳光照着,萧瑟又悲凉,泪眼朦胧中看顾昀迟站在远处,左肩上还挂着自己的黄色旧书包。
“妈妈,我有想过,七年前顾昀迟应该觉得我可怜又可恶,对我好都是真的,因为他只是嘴巴坏了一点,但后来的结果也是真的。要顾昀迟喜欢上一个人,的确是很困难的事。”
和顾昀迟共度的那些时间,像一颗闪烁在灰暗儿童和少年时期里的启明星,被锁在坚固的透明盒子中,温然曾试图寻找钥匙,但‘不会和你结婚’以及顾昀迟向他隐瞒进军校的决定让温然明白,他永远无法得到这把钥匙。
顾昀迟送给他珍贵的星星,只是没给他钥匙,他只能隔着玻璃望一望。
“有时候我会怨自己,明明当初已经在临死之前接受了现实,努力活下来,好好生活了很久,为什么在他出现之后又不停动摇,可能这对我是完全没有办法的事。”
“我和他之间还没有答案,不过我想我会有勇气问的,因为我已经不是七年前的我。”
温然擦干眼泪,用打火机点燃复印件和信,趴在地上朝墓碑磕了三次头,站起来,重新盖上帽子,朝顾昀迟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