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了没几秒,温然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来看,屏幕上是温睿的名字。
温然按下接通和免提,温睿吼得整个手机都在颤:“陈舒茴,你他妈真的疯了是不是!到底要害多少人你们才满意啊?!”
“哥。”温然叫他。
“你现在在哪,告诉我位置!”
“我要走了。”
“他们怎么可能放你走,你现在在哪?!”
“哥。”温然又叫了他一声,却没再说别的话,挂断电话,把手机调成静音放回口袋。
天已沉沉地暗下来,温然的食指指腹摩挲着模型箱侧边拐角,突然开口:“你是不是也后悔过,在顾崇泽和爸爸之间做出的选择。”
陈舒茴猛踩了一脚刹车,转过头看着他。
温然却只是低头注视腿上的模型:“你对爸爸是有感情的吧,不然不会生下温然,不会因为被背叛而怨恨。顾崇泽也看出来了,所以他要除掉爸爸,不是悄无声息地处理,而是告诉你温宁渊出轨了,让你自己做选择,把这件事变成你的决定和责任。”
到这个时候再追究温然是如何知道这些,已经太晚,陈舒茴收回目光,重新踩下油门,寒声道:“他不该死吗。”
“就是这样,你在每次感到后悔的时候就会一遍遍告诉自己温宁渊该死,你做得没错。即使你曾经有过一些怀疑,但一切已经发生,回不了头,你只有不停给自己洗脑,逼自己承认这样是对的,你没有选错路。”
温然将头抬起来一点,语气很平和:“爸爸爱看书,他看书时偶尔会随手在空白的地方写一句短短的日记,你大概从没注意到,他走的时候你那么恨他,当然也不会仔细整理和查看他的遗物。”
“这几天我翻遍书房和杂物间的所有书,找到了他写过的一段日记,日期是快十八年前。”温然将那段话背出来,“昨晚应酬时碰到首席夫妇和轻晚,顺路送他们回房间,从他们口中才得知舒茴又拿了奖,怪我这段时间太忙,都忘记关心。轻晚与我握手道别,她一如既往坦荡得不近人情,我却觉得高兴,因为放下了太久,再见她只仿佛是朋友。”
陈舒茴的身体一僵,随后肩膀和手臂忽然颤抖起来,十指紧紧抓着方向盘。
“我真的是温宁渊的私生子吗。”温然像在问自己,又像在问她。
没有应答,路灯光飞速闪过车内,陈舒茴的胸口剧烈起伏着。
半小时后,车子在一处小码头停下,温然解开安全带,背上书包,抱着模型推门下车。
几盏路灯惨淡亮着,所有渔船泊在岸边,在海波中轻轻摇晃,只有最前方停着两艘快艇,一艘较大,另一艘小一点,三个高大的alpha正站在登船处。
温然看了几秒,突然转身将怀里的模型放到驾驶座上,又摘下书包把电脑拿出来也放在座位上,说:“这些不带了,路上不方便。”
陈舒茴一手按在车前盖,几乎站不住的样子,呼吸也急。
重新背好书包,温然走向登船处,走到一半,他听见陈舒茴有些哆嗦地叫了一声:“温然。”
温然回头看,模糊中见陈舒茴双手垂在身侧,她似乎张了张嘴,最终却没有再发出声音。
垂下眼,温然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迈上快艇。一个alpha跟着上来,另外两个alpha上了一旁的小快艇。
发动机启动,快艇转了个头,劈开白浪迅速驶向大海远方。
温然抱着膝盖窝在船舱里,看首都的灯火逐渐遥远,让他想到贺蔚生日那晚,大家一起乘着游艇离岸,好像也是差不多的场景。
这五天里温然总是在想,想夏令营,想小渔村,想短暂生命里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算下来竟然都和顾昀迟有关。
又想到再也不会有了,就有点难过起来。
四十分钟后,快艇的行驶速度忽然变慢,随后另一艘很近地靠上来,alpha从温然身旁走过,踩着船舷跳到小快艇上。
只剩温然一人,船被开了自动驾驶,在继续往前,而那三个alpha驾着小快艇飞快和他拉开一段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
温然看了他们一眼,转回头,手伸进口袋,摸到有些发烫的手机,他不明所以地拿出来,蓦然看见屏幕上来自顾昀迟的几十个未接电话。
怔愣之际,顾昀迟又打来了。
温然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茫然看向海面,很远很远的地方,十几艘搜救艇的灯光隐隐约约,再往上,黑沉沉的乌云间闪烁着直升机航行灯,像唯一一颗星星。
手指轻抖着划下接听,温然将手机移到耳边,听见风声、直升机的轰鸣与顾昀迟沉重的喘息。
“你知道怎么停船的。”顾昀迟嗓音哑得吓人,“现在停下。”
“你醒过来了。”温然慢慢起身走出船舱,仰头看着那架太过遥远的直升机,“听说你的病都好了,是真的对吗?”
他很清楚,只要他停船,快艇上的alpha会直接朝着他的脑袋开一枪。顾崇泽的目的就是在顾昀迟醒来之前处理掉他,走与不走,区别只是死的地方不同而已。
但没有关系,只要死了,一切痛苦都可以结束,可以安宁地闭上眼睛,是好事。
顾昀迟吸着气咳嗽了几声,再次道:“停船。”
温然却笑着说:“一定是许愿树显灵了,但我没有办法去还愿了,真可惜。”
还有件可惜的事,这学期的期末考不能参加了,温然本来还想以成绩排名向顾昀迟证明自己不是猪。
“我给过你选择。”顾昀迟喘了口气,一字一句,“你不是选了我吗。”
冷风吹得眼睛都痛,温然却执着地仍望着那点光亮:“对不起。”
他拥有的很少,一点可怜的真心,在顾昀迟看来大概也饱含着算计,廉价而丑陋。
他知道顾昀迟有无数个理由、无数种方式来回绝自己更进一步靠近的可能,可顾昀迟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站在那里,静静看着自己一点点走到身边,拥抱他。
所以太想解脱了,一直以来欺骗的是对自己最好的人,被痛苦彻底压垮是迟早的事。
小快艇开始转向另一个方位离去,温然回身看船舱驾驶位下那个闪着鲜红倒计时的东西,对顾昀迟说:“让搜救艇停下吧,再靠近的话,等会儿爆炸了他们可能会受伤的。”
电话那头顾昀迟的声音几乎发着抖:“温然!”
温然安静片刻,轻声说:“这不是我的名字,我也从没有冒犯过你的父母,对不起,很多事情都骗了你。”
茫茫大海中,他站在甲板,被寒风吹乱头发与衣摆,像一颗黑棋,更像一只即将飞离人间的小小黑鸟。
“顾昀迟,你自由了,我为你高兴。”
只能说到这里,温然的手无意识摸到小腹,他的人生好像永远差一点、差一步,和妈妈的团聚是,和顾昀迟的见面是,未曾出口的感情也是。
爱和生理课一样,是他从未好好接触过,也来不及学的东西。
嘟——通话结束,温然背着书包最后望了一眼直升机,转身进入船舱。
二十七秒后,海面砰然爆发一记巨响,灼热火光喷涌四散,湮没一切声音,掀起翻涌的浪,穿过升腾的浓烟照亮黑蓝夜空。
阵阵余响如无声无色的潮水,随风声在空中扩出一圈又一圈涟漪。
当爆炸声消散,直升机仍盘旋前进,搜救艇一刻不停向前行驶,大海却已重归平静,吞没碎片沉入海底,留下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的水面,干干净净。
蓝色的大海是鱼儿的天空,小孩睡在云朵里做个梦。
海草是柔软的枕,月光是遥远的灯。
眼泪被风擦去,你不要再哭泣。
回家吧,有人在等你。
吧嗒,一滴水珠从高空坠落入海中,紧接着海面上密密麻麻响起沙沙声,下雨了。
在339被解除权限的第三天,顾昀迟终于回家。
“你刚回国吗?为什么这几天所有人我都联系不上呀,你也不回我消息。”
它一边迫不及待地询问一边冲向玄关,很快在离顾昀迟两米远的位置停下——人脸数据对比告诉它,顾昀迟瘦了。
空气中除了顾昀迟的信息素,还有另一种味道,在339庞大的数据库里,这个味道与其相应的分子结构在很久之前便完成过记录归档,之后也曾一次次出现,或浓或淡——气味的主人名叫温然。
“你怎么了。”339问,“你生病了吗?”
顾昀迟关上门走了几步,才答:“我的病好了。”
有点沙哑的嗓音,根据手环监测数据来看,他的信息素活跃度与腺体功能确实已经恢复到一个s级alpha的正常水平,但同时339计算出他这几天的睡眠时长加起来不到五小时。
“是好事,你为什么睡不着?”
顾昀迟没有回答,从它身旁走过,进入客厅,乘电梯上楼。
339也跟上去,守在房门口。
从天黑到天亮,晨光穿过走廊尽头的窗,一点点照在它身上。
手环数据显示顾昀迟一夜没睡。
厨师来到别墅里做早餐,339下了楼,向厨师打招呼,然后开始煮咖啡。它对煮咖啡这件事有着非同一般的专注和要求,因为顾昀迟每次喝咖啡时都会以刻薄的语句进行挑剔。
于是339想起了温然,想起温然夸它做的咖啡是全世界最好喝的咖啡。
它当时还以为温然是隐藏的咖啡鉴赏家,兴冲冲地问:“你对咖啡很有研究吗?”
温然舔了舔唇,用那种有点不好意思但又十分真挚的表情,说:“这是第一次喝。”
“恭喜你!”339为他播放掌声,“第一次喝就喝到了全世界最好喝的咖啡!”
一想到温然,339的屏幕里就不自觉浮现出笑容。
厨师做好早餐便离开了,不一会儿,顾昀迟下楼,339移到厨房外远远望着他:“少爷,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顾昀迟迈下台阶坐到沙发上,他没有看手机,甚至眼神根本没落在任何实处,过了几秒才道:“咖啡。”
没像平常那样严肃科普熬夜和空腹喝咖啡的危害,339转身回厨房倒了一杯咖啡,端给顾昀迟。
顾昀迟喝了一口,将咖啡放到茶几上。339已经准备好面对他的嘲讽,可半分钟过去,顾昀迟什么也没有说。
好吧,339主动开启话题:“上次你说等你回国之后就让负责人和律师来一趟,把字签掉。”说着,它从身体的资料仓里推出一叠资料,“这是修改过的最终版,我检查了一下,没有问题了,现在需要我通知他们过来吗?”
这份厚达八十六张的文件中囊括了医疗、安保、房产、理财、出行、家政等按最高标准划分的所有尖端服务,期限为十年,对象只有一个——温然。
项目的目的也只有一个:无论温然之后去哪里上大学,他的周围都会立即构建起能让他平安富裕地生活的一切。
顾昀迟的目光终于实质性地落下来,落在那份资料上,但并未伸手翻看,只说:“不用了。”
“是还有哪里需要改吗?”
“签字的人不在。”
“负责人和律师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立刻过来。”339突然想到了什么,“啊,我知道了,你说的是小然对吗?今天周二,他现在应该在学校,确实没办法过来签名,他肯定不愿意逃课的。”
它都能想象出温然在知道这件事后会有多震惊,一定惊吓到连忙说不用不用,然后在顾昀迟面无表情的无声施压下胆战心惊地签字。
顾昀迟垂下眼,拿过咖啡又喝了一口。339看着他,试图从他冷静如常的神色中找到可以通过系统程序来分析处理的细枝末节,但一无所获。
人类真是太复杂了。339想,心跳和呼吸也许会出卖身体,但人类的眼神与内心是无法用科技解读的秘密,即使自己升级芯片一万次也没有用。
喝完一整杯咖啡,顾昀迟拿着手机起身,像平常一样走出别墅。
其实339还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前几天新闻报道中那艘在距离首都79海里处爆炸的快艇、助理发来的已耗资千万的搜救打捞行动报告,以及柏清总经理顾崇泽戴着手铐跪在被封锁的小码头近六十小时——这几件事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还有,为什么温然一直没有回我的消息?
回家的第二晚,手环显示顾昀迟只睡了三个小时。
他只接助理的电话,其他的,陆赫扬、贺蔚甚至顾培闻的来电都没有接,早晨依旧是喝了杯咖啡便出门,而在让秘书第四次请顾昀迟去鸾山一趟却无果后,顾培闻亲自来了樾庭。
“董事长,少爷他出门了。”
“没事,我坐着等等他。”顾培闻在沙发上坐下,他每年花费近亿元在保养身体上,向来比同龄人年轻二十岁有余,此刻却显现出这个年纪才有的疲态和颓色来,轻声问,“这两天,昀迟怎么样?”
“睡得很少,早上喝一杯咖啡就走了,晚上才回来。”339问,“董事长,是出了什么事吗?”
“是我算错了。”顾培闻的声音里含着难以察觉的叹息。
等到中午,顾昀迟没有回来,电话也仍没接,在管家和助理的劝说下,顾培闻起身离开。
出门前他回头看了看339,似乎想留下句什么,最后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
傍晚,顾昀迟回来了,339从他身上识别出很淡的海水味道。
“你出海去玩了吗?”339说,“今天顾董来找你了。”
顾昀迟却置若罔闻,靠坐在沙发上闭目休息。夕阳从落地窗打进来,在他的黑色毛衣上镀起一层金色的光。
他忽然问:“一艘船在海上爆炸了会怎样。”
339看着他闭合的双目,睫毛在眼眶下落了一片阴影,片刻后回答:“产生巨响,大部分船体和零件会因为高温和冲击而遭到机械破坏,残留部分会沉入海底。”
“船上的人呢。”
“如果爆炸发生时仍留在船上,基本没有生还可能。”339说,“人体很脆弱,船也许能留下遗骸,但人会完全消失在大海。”
顾昀迟点点头,‘嗯’了声。
沉默几秒,339问:“温然在那艘船上吗。”
“是的。”顾昀迟说。
339十分罕见地感受到一种程序空白,像精密的算法出现bug,无法对所获取的信息做出有效的即时回应。
随后它读取到了有关哀恸的情绪,非常浓重,也许不仅仅是自己的,也来自于顾昀迟。
机器人和人类终于产生了一次共鸣。
笼在毛衣上的余晖渐渐褪下去,只剩薄薄冷冷的一缕,顾昀迟像睡着了,但339知道他并没有。它说:“温然来找过我,他给你留了生日礼物和信。”
顾昀迟睁开眼睛,眼底有细细的血丝。
339打开自己胸前的储物仓,推出那个扁扁礼盒。顾昀迟看了会儿,伸手拿起来,从里面取出一张折好的白纸,展开。
他看了很久,339也等了很久,最后问:“可以给我看看吗?”
顾昀迟把纸放在茶几上,339转过身扫描读取。
连署名都没有,只能靠那些丑丑的字迹来确认是温然亲手写的。
真是一封太短的信,简洁叙述一个beta从七岁作为替代品被领养,十三岁进入研究所,十七岁初进行腺体植入手术的过程,只是339无法置信里面的beta就是温然。
那些客观平静的语句,像一篇局外人撰写的报道,短短几百字,道完他短暂而苦痛的十七年人生。只有最后一句,透露出虔诚而微小的几分感情:
——祝你拥有不受信息素挟制的真正人生,幸福平安,自由美满。
礼盒里还有一只U盘,顾昀迟忽略它,将最下面的模型箱拿出来,打开盖子。
模型只有手掌大小,底部是蓝色、绿色和紫色相融的一整圈不规则放射性极光,随光线变化反射出不同颜色。极光与银色齿轮之间有一道宽宽的金色指针,最中央是半颗纽扣大小的米黄色弯月,顾昀迟在上面按了一下。
大大小小的齿轮缓缓转动起来,伴随着清脆的咔哒声,钢琴弹奏的《十九日极夜》轻轻响起,那道金色指针也一点点摆动、展开,在钢琴曲中走过一整圈,终于露出太阳神形状的完整原貌,覆盖在极光之上。
一曲终了,窗外的太阳落了,天空暗下去,夜色降临。
“U盘的内容你不听吗?”
“不了。”顾昀迟低头看着掌心里的模型,“爷爷给我听过。”
“里面是什么?”
“是他说的谎。”
“温然为什么要说谎呢?”
“他以为我和他一样笨。”
顾昀迟向后靠在沙发上:“监控视频。”
“好。”339调出那晚温然来送礼物的视频。
镜头里温然的脸有点模糊,慌张又着急的样子,他拿着礼盒,认真地说:“这是我给顾昀迟准备的生日礼物,里面还有一封信和一个U盘,你帮我给他。如果他不想收礼物,扔掉也没关系,但是信和U盘请他一定要看完听完,好吗?”
“信?”339很高兴,“是情书吗?”
温然很淡地笑了一下:“他看了就知道了。”
“我明白了!一定会让他看完的!”339激动地问,“那你还有没有话要单独说?我会在生日零点给少爷看的,就算他在睡觉也要把他吵醒。”
温然安静地想了想,对着镜头说:“顾昀迟,生日快乐,希望你早日康复。”
“啊哈哈哈哈,少爷听了会生气的吧!”
“不会的。”温然也笑起来,眼神却很悲伤,声音都变轻,“之后我可能要离开首都一趟,去很远的地方,你顺便也帮我和他道个别吧。”
他的脸在柔黄光线中有种过分干净的不真实感,像一个陈旧的梦,那双眼睛在许愿和道别时流露出的难过,如果早一点读懂——如果能早一点。
顾昀迟再次低头看向模型,指腹在上面摩挲。
天光暗淡,339没有开灯,在昏暗中看着顾昀迟,它怀揣着兴奋与期待守口如瓶到今天,才发现自己收下的竟然是温然的遗物。
书写着晦暗人生的一封信、一段段塞满丑陋秘密的录音和一份亲手制作的给顾昀迟的生日礼物,只有这些。
“你会怪我吗?”339问,“如果我早一点把这些给你,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顾昀迟说:“不怪你。”
“你也要走了,对吗?”
“明天。”
“你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
“不知道。”
339静了半晌,说:“少爷,我好痛苦啊,我是不是长出了心脏。”
顾昀迟看向它,339的屏幕里并没有夸张的泪水,只是系统默认的初始表情,看起来有点傻傻的:“我申请在明天你走的时候删除所有记忆。”
“同意。”黑暗中静默良久,顾昀迟批准了申请。
“可是你怎么办呢,少爷。”339茫然地问,“我的记忆可以消除,那你呢?你还是会永远记得。”
“那就让我永远记得。”顾昀迟说。
他将模型、信和U盘收好拿上,起身去乘电梯。
回家第三晚,手环显示顾昀迟又一夜没睡。
翌日一早,顾昀迟提着行李箱下楼,339为他端来咖啡。
顾昀迟的手里还拿着一个档案袋,里面只有少得可怜的几张纸。他坐在沙发上,很平常的样子,从档案袋里抽出一张旧照片给339看。
照片里是一个五六岁的小beta,拿着一块石头呆呆地站在树下,脚边是搭了一半的石头城堡,身上穿着尺寸不合的旧衣服,眼睛很大很漂亮,右眼下隐约有一颗泪痣。
顾昀迟问339:“知不知道他是谁。”
339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照片:“是谁呢?”
顾昀迟说:“他叫小树。”
然后他放下照片,往后靠回沙发上,平静地说:“删除记忆吧。”
今天是十九号,北极圈正处在极夜,顾昀迟迎来了他的成年生日。
但顾昀迟却在生日的早上拉着行李箱离开了家,339也不明白为什么,它的记忆似乎从这一天重新开始了,要做的是等待顾昀迟下一次回家。
只是为什么会感到空落和难过呢?339很疑惑。
走之前,339在屏幕中为顾昀迟制作了一个电子小蛋糕,并点上蜡烛,跟在他身后送他出门。
顾昀迟按着门,回身看了眼屏幕和它胸口上的冰箱贴,只淡淡道:“走了,垃圾桶。”
门关上,剩339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房子里,站在玄关的阴影处。
“少爷,祝你生日快乐。”
“星岛站到了,开右侧门,注意列车与站台之间的空隙。”
地铁门开启,人群蜂拥而出,大多是青春洋溢的面孔——星岛区聚集各类大大小小的酒吧与夜店,向来是S市中年轻人夜生活的首选。
“不好意思!请让一下,谢谢!”
omega背着书包在人流中艰难穿梭,好不容易出了站,没走几步一看手机,立即拔腿又跑起来,冲进夜色里。
路过几家酒吧,转进一条小巷,他气喘吁吁跑到头,迈进后门,还没来得及歇一口气,高昂的尖叫声就从左耳到右耳将他的脑袋戳了个透。
“李述——!”
丁梦格踩着高跟扑过来拽住omega的衣领往下拉以缩小身高差:“我是不是跟你说过我要去约会,让你准时过来交班?”
“是,是……”李述低着头,一双漂亮的眼睛紧张地微微睁大,“今天组里有点忙,稍微拖了一下,不好意思。”
“……算了。”丁梦格看他几秒,松开手,帮他抚平衣领褶皱,“我的好宝,谁能对着你这张脸生气呢……哎我,啧,你这件衬衫能不能扔了,都洗烂了,买点新衣服吧。”
“没关系,还可以穿,新衣服过年再买。”
“你是小孩子吗,还要等过年了才买新衣服。”手机响起来,丁梦格惨叫一声,“不说了我走了!”
目送着她被门槛绊了一跤踉跄出去,李述转身去更衣室,脱掉外套和衬衫,换上制服,戴好颈环。
穿过蜿蜒曲折、走几步就能撞到正在搞暧昧或找厕所的客人、昏暗狭窄的通道,李述到达吧台。今天的单子多到调酒师们都无暇进行炫技,恨不得搅两搅就给客人把酒送过去。
“Lucien,D9桌客人的深水炸弹什么时候能好?”酒保的声音从吧台内的对讲机中传出。
“马上就炸,马上就炸。”Lucien用肩膀蹭掉太阳穴上的汗,捣棒砸得咔咔响,“我恨周五,我恨周末。”
李述将一杯干马天尼放上托盘端起来,违心地点了下头,然后说:“我喜欢。”
“没有同理心的大学生,走开!”
李述立即溜了,将酒送到卡座,客人借着迷幻的灯光瞥了眼他的脸,搭在皮夹上的手指往前移,多取了一叠钞票出来放到托盘上。
“谢谢,祝您今晚愉快。”没有收到高额小费时该有的兴奋表情,李述只礼貌地颔了颔首,“有需要请随时按铃。”
他直起身往回走,单手将托盘上的纸钞折了两折塞进衬衫口袋,紧接着一只手臂从身后揽上他的肩膀。
这家名为‘十二点’的酒吧虽然存在位置偏面积小和老板抠门等缺点,但取消了酒水提成,服务生不必为业绩相互竞争或讨好客人,而‘骚扰酒吧工作人员和omega客人会被杀掉’这句话向来是贴在门口的警示语之一,如发生类似事件,身高两米的保安一般会在五秒之内出现。
因此肩上的这只手只可能来自老板本人。
“小李师傅今天来得这么早哈。”唇印遍布脸颊和脖颈,身上沾满各种omega信息素,周灼醉醺醺地问,“拿了多少小费?分我一点,安抚一下我被揩油的悲伤。”
门口的警示语之二是‘但可以骚扰老板’。
李述又露出那种礼貌的笑:“这是我的私人财产,请勿觊觎。”
“这是觊觎吗,这是回报!”周灼拿额头顶着李述右边脑袋,“我大费周折给你弄户口的感人故事你都忘了?你拿着新身份证摸来摸去一副要哭的样子都是装的吧,忘恩负义!”
“我会更加努力工作来报答你的。”李述说,“但是你不可以对我的资产有任何企图。”
“全身上下的钱加起来还没五千块就敢说资产,你快拉倒吧。”
李述有点窘迫地抿了抿嘴,半天才道:“那也是很多钱了。”
比起从前,五千块实在算是巨额,而且都是他自己辛苦赚来的,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多。
“本来就忙,你还抓着员工闲聊。”Lucien疯狂摇着酒,在音乐声中大喊,“你这个老板不能干别干了!”
“顶撞老板,这个月又有理由扣工资了。”周灼松了手,拍拍李述的背,“干活去,忙完了我再找你。”
凌晨两点多,客人散尽,同事也走得差不多了,李述换掉衣服,背靠储物柜蹲在地上,认真数今晚的小费,仔仔细细数了三遍,才卷好放进书包里,接着又拿出旧旧的手机,开始看消息。
“怎么会有人和你一样又穷又财迷。”周灼咬着烟靠在门边,“你现在把书读好就行,别总想着挣钱,又不是供不起你。”
说完长叹一口气:“我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当上爹了呢。”
“学习没问题,你不是知道的吗,我都拿过好几次奖了。”李述抬头,“我只是觉得不能一直靠你们照顾,总要自己赚点钱,而且我也是有时间了才过来的。”
“行吧,你爱怎么着怎么着。”顿了顿,周灼又问,“上次你说的那个,确定要报名了吗?毕竟是军部的项目,你们虽然只是去参观学习,但搞不好还是要政审,我可不敢保证你的身份能完全查不出错。”
“我还在问,不知道会背调到什么程度,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试试,老师也一直推荐我去。我们学校不是军校,这种机会一年只有一两次,很难得。”一说起这个,李述的眼睛里闪着光,“我还没有接触过军用机,要是能实地去看看,一定可以学到很多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