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副盯着医生和繁夫人进了电梯,这才擦着汗回来安抚这位少爷。
“小雁总,别担心。夫人的情况您也看到了,那家疗养院是集团所属,夫人在那儿一定能得到更好的治疗,早日康复的。”
“凭什么?!操,他凭什么做主!我妈没病!”雁放吼得嗓子冒烟,身旁架着他那两位见他卸气,赶忙松了手,把他给搀到椅子上坐着,递过去一瓶水。
雁放一手把水挥开,哗啦洒出一道水痕。
繁莹醒来的情况并不好,是所有人都没预料的坏。她一醒来就失控了,自己拔了针尖叫着跑出病房,任谁去追都像恐惧到了极点,抱着头缩在楼梯间的角落里,声控灯被她凄厉的惨叫频频点亮。最后还是有个护士摸黑给她打了一针镇定,众人才得以把她带回病房。
雁放刚到的时候,就是看到他瘦脱相的亲妈被束缚带绑在病床上尖叫的场面。
繁莹还算认识他,渐渐停止了尖叫,一张空洞的脸上只剩眼睛流着泪,透明的泪一遍一遍焕洗着她眼下的痣。
孙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拍拍雁放的肩,劝慰道:“您往好处想,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给夫人疗养,那边环境要比医院好得多,设备也齐全。您不知道吧?那家疗养院的前身是家福利院,可惜几年前遭了场大火,雁总说走过水的地方不适合儿童生活,所以才改成了疗养院。”
福利院、疗养院……雁放听得不寒而栗起来。
这是个无辜的、不知道内情的人,否则不会用这番话来安慰他。雁放无法对无辜的人发火,他甩开肩膀上那只手,沉默着站起来,“他在哪儿?我要见他。”
繁莹打了镇定沉睡过去,接她那辆车已经开走了。
门口还停着一辆商务迈巴赫,孙副替雁放拉开车门,雁商悠闲地靠在后座闭目养神,身旁的座位上放着一只牛皮文件袋,很像叶阮带走的那个。
雁放没上车,他知道此时开口再提亲妈也无济于事。南京的夜晚,叶阮告诉他的那些话流窜于大脑中,忤逆雁商的下场,是一对死于非命的母子。
用母亲来掣肘儿子,一种屡见不鲜的手段。
“你想要我做什么?”他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开口直白地问。
“还不算蠢。”雁商稀奇地哼笑一声,眼睛依旧闭着,“问问你自己该做什么。”
“周一我会去集团报道。”雁放闷声说:“只要我妈过得好。”
“没人会阻止你去看望她,我一向喜欢孝顺的孩子。”雁商睁开眼,那双让人猜不透情绪的眼睛凌厉地看向他。
“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认为一件艺术品如果要免受磕碰,它是应该待在藏家的收藏室里,还是应该为了毫无意义的自由而选择颠沛流离?”
雁放根本没心情在这猜测他话里的意思,但这句话很巧妙地击中了他某些记忆,他几乎是立刻想到不久前叶阮对他说——“你要强大起来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一切。”
在他沉默的这段时间,雁商重新阖上了眼,他做了个手势,吩咐郑副把后座上那只牛皮袋拿起来递给雁放。
雁商的口吻又转变得松散起来,像交代家常一样对他说:“过两天是他生日,你去把人接回来。”
说完这句,郑副拉上车门,跟着上了副驾。
雁放站在医院门口,手里拿着那只沉甸甸的牛皮纸袋,还没搞清楚状况,手机便不要命地响了起来。
他这时迟滞地得出了问题的答案,但车已经离开了。
我凭什么替艺术品做决定。雁放边掏手机边反驳,难道不该问问艺术品想要什么?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很浓烈的鱼腥气味,闻得久了,这味道会有那么一瞬间让人觉得像血。
叶阮挣扎着苏醒过来,大脑首先感到一阵缺氧似的沉闷,四肢使不上力气,脚踝的皮肤像被蚂蚁蛰了一口,让人觉得不很愉快。
他勉强睁开眼,下垂的视线映入蹲在脚边、正为他穿鞋的男人。
这臣服的姿势让叶阮想起了雁放,只是很快,马仔便抬起头,那双凶目中一闪而过的狎昵打碎了幻想。他把手上的污血故意抹到叶阮的脚踝上,并为此自鸣得意。
叶阮下意识想扶一下额头,这时他才发现动作受限,两条手臂被一左一右吊在锁铐上,后背紧贴着冰凉坚硬的墙面。
这倒真像是绑架才有的待遇,叶阮讥讽地想。
马仔并没有做出更多越距的举动,他不敢,帮他穿好掉落的鞋就起身退了出去。
沉重的木门发出闷响,外间也没有光透进来。借着这短暂的沉寂,叶阮把处境打量了一遍。
这是一间用来存放海货的地下仓库,角落堆放着几只货箱,地面是经久不见太阳的潮湿,墙壁间隔一段距离钉着一条锁链,仔细看水泥地面上还有一块块干透的血迹。
再没这么合格的蛇鼠巢穴了,叶阮一瞬间明白了这地方是章家用来做什么的。他在章世秋眼里跟其他“拍品”毫无二致,所以把他“请”过来的待遇也不见得有多舒适。
锁链几乎没有收放余地,他挣了一下就放弃了。前胸后背没一处舒坦的,都赖雁放那只不听话的狗,唯独庆幸这衬衫是宽大的。
“都到这种境地了,还不打算死心吗?”
昏暗的空间匀不出一缕光打亮门口,章世秋从阴影里走过来,光从他的脚边过渡到脖颈,远看就像没了项上人头似的。
叶阮一看清他就笑了,吃力地耸动着肩膀笑起来,“章叔,怎么这么不小心?”
章世秋右胳膊用夹板包扎着吊了起来,高大的身材受了伤,看上去格外滑稽。
哈里森在温斯特那儿吃了瘪,金银人马损失惨烈,这外国土匪根本不讲仁义道德,不仅去赌坊闹了几天,还妄图派人暗杀他……
面对叶阮的明知故问,章世秋傲慢地哼出一声:“咱们一家人就少说两家话,你已经不是那个六岁小孩了,章叔没空陪你玩游戏。”
“一家人……”叶阮笑起来,那笑里有些嘲意,“这么说您不是在陪我玩捉迷藏。”
章世秋眯了眯眼,“是想跟叔叔叙叙旧吗?可以。那你还记得,你小的时候找不到人就会哭,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哭得那叫一个让人心软。大哥把你当个女孩养,你长大了,学会的还是用这张脸来博同情。”
叶阮没什么表情,像是接受了他这么刻薄的点评,“我很多年没有哭过了。章叔,你要不要赌一把,让我哭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章世秋的目光盯向他的左耳,几乎要在上边洞穿一个窟窿,他用可活动那只手摸了摸下巴,“你说得对,我还真不是所有事都知道。”他无所谓地笑起来,“但我能从他手底下把你请来,你有想过原因吗?”
不用他提醒,叶阮知道这里面一定有雁商的准许。
果然,章世秋有些残忍地说道:“小家伙,观赏鸟会被拔掉羽毛,你的自由也马上要到期了。”他往前走了一步,逼近叶阮:“他既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想在你回到笼子前,让章叔教教你自由的代价。”
章世秋把目光移到一旁墙根的架子上,叶阮这才看到上边列着一排恐怖的工具匕首。“刺啦”,他抽出一柄短刀,很像高丰达刺死辛巴的那一柄。
叶阮不动声色地攥起手心,在这种情境下,他还能讥笑出声:“那他知道你把我请过来另有所图吗?章叔,都在同一个人眼皮底下搞小动作,这时候还分什么敌我。我可以告诉你,你想要的东西在雁放那儿,你的人催的太急,我给忘了。现在那里都是警察,你要怎么办啊?”
章世秋掂着那柄短刀,似乎略微思索,片刻后他说:“不碍事,会有人送来的。”
锋利的、泛着冷光的刀尖在叶阮脸颊一晃而过,章世秋用刀背把他的脸扳过去,好奇问:“你的耳朵跟我那个倒霉的大侄子有什么关系?”
叶阮脸侧过去,在看不见的角度,嘴唇紧抿了一下,随即他偏过眼神,很无辜地笑了一声:“高二的暑假,他把我带到夜店去作陪,酒喝多了,一群人把我按在那儿,往耳朵上钉了个洞。”
雁玺的本意是羞辱他,羞辱他是个男孩,却又像个女孩一样畸形的活着。
一个小小的耳洞,上不了台面的把戏,连章世秋听了都忍不住觉得唏嘘。
可谁都料想不到,一切往着意想不到的走向跌落下去,仅仅因为那个始终作为影子存在的女人——妈妈。妈妈没有耳洞。
那天雁玺也吓惨了,一个成年人吓得失禁。
雁商在看到叶阮耳朵上闪着光的耳钉时勃然大怒,那时他刚从伯明翰回来,一身血气,保镖跟在他身边。在主宅那个金碧辉煌的大厅里,雁商从保镖的腰间抽出枪,带着火药味的热浪径直燎过叶阮的颈侧,连带着那个洞眼的整个耳垂都在瞬间被轰成了血肉碎片。
叶阮当即眼前一黑,昏了过去。醒来后,他从别院离开、被关进了阁楼,雁商在开枪前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如果学不会好好做个摆设,那就发挥你存在的价值。”
那个暑假的夏天结束在一声枪响中,他鲜活的人生也彻底结束在那个夏天。
那年他十六岁,他在阁楼住了四百一十二天。
章世秋听完只愣怔了一瞬,他把刀甩回架子上,发出“当啷”一声响:“你心里有恨,不如来投靠章叔。你选那个愣头小子,他看起来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他说着,突然抬起手指勾着叶阮衬衫的领口,指尖往下划拉,噼啪崩开两颗扣子,恶劣地把他身上的痕迹暴露出来,“毕竟血浓于水啊。你选错了人,我们俩才是一路人。”
叶阮连挣扎都没有,似乎毫不在意被他暧昧地浏览,他笑了笑,轻声吐息:“那你去帮我杀了他啊,你敢么?”
章世秋露出一种男人玩味的神情,手掌往上,在他侧脸轻轻拍了拍,“大哥真是养虎为患啊。本来是我们两个人的游戏,你把局面变复杂了,福利院既然都给了你,你又在抗拒什么呢?”
叶阮被他抬高下巴,嗤道:“什么福利院?不过是向上流社会输送玩具和利箭的虫窟。”
在他们都没注意的时刻,叶阮脑后的银簪在没有灯光映射的情况下微微闪动着。
“做人不能忘本,是这虫窟养育了你。”章世秋痞笑起来:“你这样的美人我是很欣赏的,那个小东西在我身边已经待腻了。我不像大哥那么挑,还介意美人的性别。你意下如何?毕竟这些年他用在你身上那些药,药劲儿退了之后很难忍耐吧?”
“别做梦了。”从他嘴里听到小书,叶阮整颗心都提了起来,“我既然来了,你要的东西我自然会给你,小书在哪?”
“他一直在这儿啊,一直等着你来救他。”章世秋卸了力,倨傲地甩脱他的下巴:“可惜你来晚了,他应该很难再看到你了。”
“什么……”叶阮脑内一根弦轰然断裂,他整个灵魂都在脱力往下滑,只剩躯壳吊在墙面上。
“还不懂吗?现在交易已经不在你我之间了。”章世秋毒蛇一样的眸子吐着信,阴森起来:“大哥应该很生我的气,我只有一个办法,把你变成彻底的女人送给他,你说他会不会开心?他死前终于能如愿……”
他后面这些话叶阮已经听不见了,实际上章世秋也没能再接着说。
紧闭的木门传来咚咚一阵响,开始像是礼貌的敲门,很快演变成捶门,最后往旁边一推,门自动开了。
荡起的尘土里,雁放左手捂着鼻子,右手举着那只厚厚的牛皮文件袋,可劲儿挥舞着。
他咳了两声,闻到仓库的味道有些嫌弃地皱起眉,开口就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语气:“章叔,我叫你一声叔,你讲话也太不负责任了!我这才刚弯没几天,你把他变成女人了我怎么办啊?!”
有雁放在的地方,多么严峻的场合都能让他一句话捅破,气氛登时诡异起来。
“这破地儿也太远了,跨省送件要收费的啊。”他举着文件袋几步过来,嬉皮笑脸地塞给章世秋:“回头记得在老爷子那儿给我个好评。”
说完这些有的没的,他才把目光转向叶阮,“你们在这儿玩什么呢?”
雁放看着架子上那一排工具,掂起一条皮鞭看了看,感觉这玩意儿要用也得是叶阮抽他,没趣儿地放下了。
“我老婆好玩吗?章叔。”他笑得缺心少肺的,只有叶阮能看出他下颚绷着,怕是后槽牙都咬紧了,“我就这一个老婆,您可别给我玩儿没了。”
“一场玩笑而已。”章世秋假笑着,拿文件袋在雁商胳膊上拍了一下:“章叔待你们什么时候不亲了?”
雁商肯主动拿制衡的把柄来换他,这是叶阮没能想到的。
雁放趁这会儿工夫已经走到他身前,拿半个后背挡住了他。
“老爷子让我来接人,又没说多久回去。”他舔了舔口腔,装成那副混不吝的模样,“您这弄得还挺有情.趣的,不介意让我耽误个把小时吧?”
章世秋在英国一直派人监视着他俩,虽然拿不准这俩人的心理,但对他们的关系把握门儿清,闻言只可意会地笑了笑,摆摆手出去了。
“等……”叶阮冲着他的背影喊,手臂在锁链束缚下抻了一下,又忍不住痛起来。
雁放凑过来研究铐子怎么开,听他闷哼眉头便皱了起来,“叫什么呢?人都出去了,叫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啊?”
“雁商让你来的。”叶阮缓过那阵疼,直截了当地说。
雁放的目光从他脑后的簪子上闪过,他没告诉叶阮,昨晚他熬大夜给簪子的钻托下边加了追踪定位器。
“服软你不会?那么刚呢,玩儿脱了吧,就等着老公来给你擦屁股呢。”
他心里其实乱的很,傻子都能从他们刚才的对话里听出点猫腻。
铐子打开,叶阮撑不住地往下倒,被雁放扶了一下,短暂接触,叶阮推开他就歪斜着往外走。
“你别着急,宁远他们已经去拦游艇了。哎老婆……”雁放追上去扳过他的肩,瞧见他一脸失魂落魄的模样,顿时也不敢吱声了,陪着他往外走。
从仓库上去,咸湿的海风顺着敞开的门吹拂进来,宛如阵阵哀嚎,海边的夕阳浓烈得刺眼。游艇自远处缓缓驶来,像漂浮在海面的一具棺材,被染上仇恨的红色。
这样绚丽的夕阳下,笼罩着的却是怎样的腐朽落败。
章世秋的人已经撤走了,游艇靠近码头,宁远从甲板上跳下来,神色有些躲闪,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是怎么说,只对雁放摇了摇头。
嗡鸣声逐渐褪去,叶阮只身一人走上游艇,手下看见他都自动避退,让出一条通往内舱的路。
——小书来到福利院的时候,襁褓里塞着一本《卖火柴的小女孩》。衣不蔽体的小女孩,在烛光里幸福地死在那个冬夜。
小书的“书”是童话书。
在童话故事里,小书会躺在洒满红色花瓣的大床上,像个天使一样、穿着一身圣洁的白。
可童话书不会告诉小孩子,那些干涸的,红色是血、白色是污秽。
叶阮的心脏近乎于麻痹,他游魂一般走过去,看着遍体鳞伤的小书,没办法避开那些伤口去抚摸他,最后只好把手落在他栗色的头发上。
小书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一对可爱的酒窝。那样一双装不进罪恶的眼睛,偏偏要看过这世上最肮脏的罪恶。
“是你吗……哥哥?”小书的嗓音哑得像刀子,一寸寸凌迟着叶阮。他已经说得够轻了,嘴角的伤口却还在被牵扯着。
叶阮绝望地发现,他看不见了。他瞎了。
小书吃力地抬起手去摸他,扭曲的指节抓乱了他的头发,长发披散下来,熟悉的味道盖住了他。小书露出委屈又高兴的神态,两颗无神的玻璃珠子似的眼睛空洞地缀在那儿,“我是不是很丑?哥哥……”
“不丑。”叶阮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并不平稳,他吸了口气,压着声音说:“我在伦敦给你找好了舞蹈学院,我送你和淮青去英国。”
“咳咳……我、我跳不了舞了,他们打断我的腿……我怎么……怎么求他们,咳……都没有用。”小书情绪激动起来,吊着最后一口气,“我好累……哥哥,我在梦里吗?终于有一个好梦了……”
他说完平缓了好一阵,叶阮怕极了,手都在抖,“没有噩梦了,以后都不会再有。”
他往船舱外叫人,小书却突然攥紧了他的手,“不……不要让淮青看到我这副样子……求你了。他又该哭了,他生气了……好麻烦。”
小书把头埋进他怀里,气若游丝地说:“让我睡吧……哥,我还想……再做一个好梦。”
他的酒窝笑起来,痴痴地,好像真的看到了幸福:“我希望……希望你也能得到救赎……”
叶阮僵死了一样抱着他,时间凝固在来不及的这一刻,凝固在得到自由的前一刻。
小书死在卖火柴小女孩的美梦里。叶阮透过舷窗往外看,夕阳像一场绵延的大火,归于地平线的那一刻将整个世界灼烧成灰烬。
火光也像烛光,小书为他许了最后一个愿望。
叶阮恨透了、恨透了这世界,这即将坠入黑暗的世界同样哀叹着,帮小书吹灭了烛火。
【作者有话说】
哭了一天才发出来…
第89章
——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①雁放冲进内舱把叶阮强行抱离后的这一夜,发生了许多事。
先是炭头从手术室平安出来,多亏林子扑陈国富那一下,炭头保住了一双腿,只是未来可能会跛脚。雁放心里不是滋味,给他预约了康复训练,没想到炭头醒来之后还挺乐观,得知嫂子没事,吃这一枪子也是值得的。
接到报案的警察在距离岚凤区二十公里外的荒废树林里找到了陈国富的尸体,他怀里揣着一封“畏罪自杀”的血书,经比对血迹和字迹确实都来自他本人。
与此同时,淮青所在的大队收到一封匿名举报邮件,内容是保留的暗网数据,证据直指芭提雅一家私人会所的非法营生,附件列出的涉案人员名单让在场每个人汗毛直立。等技侦恢复证据链试图登入网址时,却发现这个承载着无数恶欲的虫窟早已被不明黑客彻底抹杀。
这件事非同小可,警方立刻联系了泰国当地警方。芭提雅污糟的一夜,叶阮的下属趁乱把身陷其中的林圃也给救了出来。林圃从此多了一件足够吹嘘一辈子的壮举,东南亚英雄之旅也就此结束在警笛声中。
雁放合上笔电,望着面前紧闭的门。快到后半夜了,叶阮已经进去好几个小时,他拒绝任何人触碰小书,每一步都坚持要自己完成。
雁放和宁远拗不过他,俩人一前一后陪在这儿,面面相觑,等门打开,等天亮送遗体去火化。
叶阮要把小书葬在福利院旧址,那棵遮天的悬铃木下。
一夜过去,直等到殡仪馆的人来叫,他才从那扇门里出来,摇摇欲坠、形销骨立,雁放看得心疼。
火化的过程叶阮没有参与,司机开车先送他去了下葬的地方,雁放和宁远在这边盯着走完流程。
记忆里那个福利院已经不在了,摇身一变成了更加豪华舒适的疗养院,只剩院子里那几棵没经过大火摧残的悬铃木有几分旧日气息,往参天的趋势勃勃生长着。
二十年物是人非,他们三个经常盘坐的那棵树下,正有两三名工人在给小书的灵魂挖归处。
叶阮无言地穿过几棵树,到疗养院里去。医护人员刚上班,看见他像一缕魂似的飘过去,打着哈欠没当回事。
他走到三楼尽头那间铁门紧闭的屋子前,一旁24小时看守的下属起了身,对他恭顺地点头。叶阮恶作剧一样抬脚往铁门上踹去。
“咚!”地一声。
里边传来男人暴怒的叫声。
下属很少见他这么失态,直觉今天主子有些不太对劲,腱子肉都绷直了表述着恭敬。
叶阮突然冷笑一声,抬指滑开了铁门上那层探视玻璃,和煦的日光刺进黑暗的室内,神色涣散的男人兀地捂住了脸,像不能见光的吸血鬼一样惊慌失措。
“汪。”他对着男人叫道。
很轻一声,像踩过树枝发出的声响,却在猛然间折断了男人脆弱的神经。
叶阮满意地看着他发起狂来,在那间暗室里癫狂嘶吼、丑态百出。
他面无波澜地看了一会儿,才把探视窗口重新滑上,扭头交代下属:“看好他。”
繁莹早就醒了,纵使这里的隔音效果很好,但楼上那声突兀的嘶吼还是把她从一身冷汗里吓醒了。
这里不是医院,没有深夜里断续的低泣,关在这里的每个人都在生命的尽头嘶吼着。
她醒了很久,但不愿睁开眼,就像每一个身陷囹圄却不愿接受命运的人一样,在人生这场旷日持久的痛苦中麻痹自己。
她眼皮突然跳了一下,借势眯缝起来,屋子里拉着窗帘,稀疏的光在整洁的木地板上映出昂贵的纹路。
繁莹下意识往一旁看,这时她才发现,屋子里有另一个人!她心跳当即卡到了嗓子眼,下一秒就要习惯性地尖叫、失控起来——叶阮在跟她目光对上的那一刻竖起食指,抵在唇间作了个嘘声。
他连开场白也没有,单刀直入地说:“阿姨,我知道你在装疯。”
繁莹脸上的血色顿时褪了个干净。
“你比他们要聪明。”叶阮坐在她面前的小沙发上,阳光从花纹里割裂出来,把他笼罩在阴影里,“去过阁楼还能活下来的,你是第一个。”
繁莹不知道“他们”是谁,叶阮说话总给人一种平和的、毫不尖锐的引诱力,引诱人把他的话听下去。
“自导自演从楼梯上摔下来,躲进医院;又在醒了的瞬间开始装疯,躲到这里来,这是你唯一能活下去的办法。”他简明扼要地概括出繁莹的招数,并在她愈发难看的脸色上证实了这一点。
“那你有没有想过?以雁放的年纪,谈上位还为时过早。逃避不是有效办法,反而会成为雁商用来牵制他的手段。”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出去!我不想听!我、我要叫医生了!”繁莹眼珠子都瞪了出来,泪痣在她眼下占据了夸张的神色,她从床上撑起身子,伸手去抓床头的呼叫器。
刹那间,她冰凉的手被叶阮抓住了,那只手没有一丝一毫的热度,冰得繁莹下意识要往回缩。
叶阮反而更加用力地攥住她的手,像从坟墓里爬出的死魂灵,咄咄逼人地说:“其实还有一个办法,我想跟你做一笔交易。”
繁莹呼吸都屏住了,她不得不看向叶阮的眼睛,却从那其中发现一丝脆弱的神态。同样的两颗泪痣缀在他们眼下,死去女人的游魂穿梭在他们之间,繁莹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雨声,阳光像针一样坠落在地,仿佛有人在替他哀求。繁莹心软了。
叶阮把小书抱到殡仪馆,不过一夜,捧回一只轻飘飘的骨灰盒。骨灰盒大约是灵魂的重量,他亲手把小书的灵魂放进长眠的坟墓中。
曾经在这棵悬铃木下,小书羡慕他们俩都有正经的姓名,因为名字就像身份,是一个独立且独特的人留存在这个世界上的证明,不像“小书”这么随便。后来他进了章家,章世秋更加不拿他当人看,又怎么会费心给他换个正经的姓名。
雁放看着墓碑刻上的“兰书”两个字,想到了那个总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兰卿。
墓志铭刻着这么一句话——“天真是通往救赎的唯一道路。②”
雁放读不懂,但觉得这句话很配他。
葬礼一切从简,也没有宾客,除了他们,这世界上再没有人认识小书。
太阳升到正头顶,只剩下他俩站在树下,连宁远都忍不住偷偷抹泪去了。从昨天到现在,叶阮没有哭过,他始终保持缄默,这种仿佛魂被抽走一样的绝望,雁放深感无能为力。
雁放甚至希望他能嚎啕大哭一场,可能会好受些。他往旁边迈了一步,捏捏他冰凉的手,又滑到他肩头搂住了他。
“你说人在瞎了的状态下,要经受多少痛苦,才能自杀成功呢?”叶阮幽幽地问。
他声音很低、很轻。雁放一时没听清,弯了弯腰凑到他面前,“嗯?”
“我给他擦洗,那么多伤口、好多血……我怎么都擦不干净。”叶阮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像魇住了一样,“他脖颈、手腕的动脉上都有割痕,他们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救不了他,是他自己活不下去了,是这世界让他活不下去了!”
他倒吸了一口气,干涩的眼球里布满红血丝。雁放把他抱进怀里,心脏疼得发涩,连呼吸都被挤压得艰难起来。他吻着叶阮的鬓角、眉眼,把温度烙在上边。
叶阮在他怀里呓语着,“他笑起来那么好看……他们怎么能害死他!”
他用两只手抓住雁放的领口,仰起脸,仇恨蒙蔽了他,让他看不见任何的温度。十六岁的夏天流干了他所有的眼泪,他急躁着,唇齿间尝到生锈的血的气味。
“我失去过太多了……”
他的眼泪在十六岁堆积成仇恨,仇恨已经无以复加。
叶阮挣脱了雁放的怀抱,往后退了一步,冷静而又绝情地说:“现在我给你机会离开。”
“我不……”
雁放一句话还没说完,闯过来的那个身影打断了他们。
淮青头上还缠着纱布,浑身大小伤口无数,眼眶却红得更为骇人。他冲着叶阮扑过去,捞住了他的领子将他扯了个趔趄。
雁放一愣,立刻上去拦,箍着淮青的胸膛把他给拉开,“干什么?!有话好好说——”
两个人踉跄着往后退,淮青一把推开了雁放,劈手指向小书的墓碑:“还说什么?!兰卿,你就是这么保护他的!”
叶阮眼前黑了一阵,好不容易站稳,捂着胸口说:“你怎么从医院跑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