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贵为仙君,满脑子都是“责任”,规规矩矩,扫除灾害,剿灭作恶的魔族,但作为一条天生天养的白蛇,被他捡到后,过得可谓是顺风顺水。
自家小徒弟还真是……怎么说呢。
大抵是“不知人间疾苦”。
洛藏客扶额,轻轻叹了一口气,眸光流转,掐了个诀将过卿尘嘴角挂着的鲜血,以及白衣上晕染的血迹,一并给消除了,这才慢慢开口:“卿尘,这世间万物都有因果可循。如果你生而为人,从小父母健在,家庭和睦,一生平安幸福,自然也不会沦落到堕魔的地步。”
“除了极少部分特例,没有无缘无故出现的‘恶人’。”
过卿尘仔细听完了洛藏客的话,皱着眉头开始反推:“父母早亡,家庭情况不太好,小小年纪就被许多人追杀……最后有什么关键因素,导致他堕魔了吗?”
他声线轻颤,甚至不敢提及万苍的大名。
“他的确曾跟弟子提过,自己被仙魔两道追杀,活得艰难,即便如此,那段日子却依旧表现得十分乐观……为什么会这样呢,师尊?”
过卿尘疑惑不解。
“是啊,有什么关键因素,为什么会这样呢?”洛藏客重复了一遍,顿了顿,看向过卿尘时哭笑不得,“傻徒弟啊,你们两个还真是,一个爱而不自知,一个不敢面对现实……”
“爱而不自知”说的是当初失去记忆的过卿尘,“不敢面对现实”则是万苍。
洛藏客摇了摇头:“事情其实很简单——万苍以为你死了。”
如果一直被亲人背叛,被外人追杀,被世人用恶意对待,这样也就罢了,但万苍偏偏在即将绝望的时候,遇见了过卿尘。他鼓起勇气,燃烧着最后微末的希望,渴求着安静美好的生活。
但天不遂人愿。
或者说主神设定好的“剧本”中,原来就不该有过卿尘,于是乎,作为变数的过卿尘迟早要消失。
这种情况下,失去了灰暗日子里唯一的那道光,必然会心如死灰。
过卿尘才恢复情感不久,按照逻辑一点点梳理清晰,想了又想,当即愣怔住,声音低沉:“弟子渡劫后没多久便回去找他,可是那里早已人去楼空,我以为他……”
“以为他走了,离开了,还是不要你了?所以崩溃了,还生出心魔来了?可你想想看,这世上谁会无缘无故不要自己的道侣呢。”洛藏客往过卿尘脑门敲了一下,“你啊你,原身是蛇,一条线拧不过来就罢了——怎么,应离天住久了,灵力太过充裕,导致脑子也变成一根筋了?”
过卿尘很少听到洛藏客如此直白地骂他,当即红了耳根,干巴巴地憋出一句:“师尊教训的是。”
“别跟为师扯这些,说起来怪我,接了主……唔,还是说不出口——卿尘,万苍从来没有不要你,他不在茅草屋,那是因为你渡劫之后,他就被上一任魔尊给抓走了,大概是要练什么药吧。”
“你以为他想抛弃你吗?他不想。”
“在为师这个旁观者眼中,你们俩之间,全是误会,‘错过’二字最贴切——命运并非完全无情,至少主神不是……你不是又遇到万苍了吗?”
过卿尘没想到事情的真相居然如此简单,心绪复杂,脑海里忽然蹦出了万苍杀人的场景,眼皮跳了跳,迟疑着试探道:“师尊,那万苍为什么要……?”
洛藏客瞧着过卿尘的神色,接过话头:“你是想问,他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吧?”
过卿尘点头:“是,师尊,弟子不懂。”
洛藏客直白道:“这有什么不好懂?因为别人要杀他。”
“如此简单的理由?”
“对,如此简单的理由。”洛藏客平静地看着过卿尘,继续说:“这世间弱肉强食,什么灵力的少年,倘若不想为‘鱼肉’,任人宰割,便得历经九死一生,成为‘刀俎’——”
他一边说话,一边凭空掏出了一面镜子,以灵力驱动它变大、升空,让某一段过往的画面呈现在眼前。
“至于他经历过什么,我说不清楚,你还是自己看吧。”
过卿尘略微仰头,看到了镜子里那张属于万苍的脸。他心脏漏跳了几拍,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虽然场景十分严肃,但看到自家小徒弟这副模样,洛藏客还是有点想笑:“卿尘,我那两位徒孙都不在这,你大师兄也没在,不会有旁人知晓。你放轻松点。”
“是,师尊。”
过卿尘调整好呼吸,全神贯注地盯着镜子里的画面,再次看到了万苍。
他看到万苍出生,父母恩爱,却早早离开了万苍;他看到万苍寄人篱下,从小时候起,就只能睡在柴房,吃不饱穿不暖;他看到万苍的舅舅与魔族勾结,为了几锭金子,出卖万苍的行踪,巴不得万苍去死……
这世间横生的恶意,仿佛只针对万苍一人。
他看到街上的孩子都骂万苍“没爹没娘的野种”,回家后还被表弟逼着干活,满手都是伤口;他看到万苍被仙魔两道同时追杀,差点被做成药引,一次又一次逃脱魔爪,每次都遍体鳞伤,不成人形;他看到雪岚峰全峰上下都使用禁术,万苍以为雪岚峰峰主有自己的一片残魂,与之达成交易,对方却出尔反尔……
不止如此。
过卿尘还看到了老魔尊折磨万苍,以及万苍在万魔窟里,度过的、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
即使在那种炼狱之中,万苍仍旧翻来覆去地念叨着“小白”,好让自己保持理智,直到最后杀死太多了魔族,吸收了大量魔气,实在撑不下去,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万苍可以说仍然存活于世,也可以说是彻底死了。
魔气赋予了其崭新的身体,以及全新的人生,使得他咬紧牙关,爬出了万魔窟。但在那样过往的重压之下,一步步的逼迫后,他终于不负众望,彻底疯魔了。
万苍开始杀人。
先是杀了许多背叛了他和追杀过他的人,直到最后,杀无可杀。他穿着比以往不止好了多少倍的华美衣袍,坐在魔域最高的王座上,手里转着缩小版的鸿念剑,呆呆地望向寂珩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后缓步走了出去。
那道背影看起来十分孤单。
没想到万苍杀人的理由竟然如此简单,让过卿尘发出一声苦笑。但他以前一直不知道,从来只当魔尊的魔性深重,杀人不分缘由,于是厌恶至极,一直冷言冷语,出手便要将那人置于死地。
事到如今,他该说些什么?
“幸好”么。
幸好那人当时没有认出他来,不然该怀揣着怎样的心情,面对他这种失去记忆,还对道侣刀剑相向的人……
这实在是阴差阳错。
过卿尘从来没有考虑过“魔为何成魔”这个问题,而今却在那最特殊的存在身上,寻找到了残酷而又真实的答案。他抬手抹去满脸泪水,痛苦地闭上了双眼,嗓音轻轻颤抖,但无比坚定道:“师尊,请恕弟子失陪……我要去找他。”
“——现在就去。”
“唰。”
鲜血飞溅,万苍反手杀死了一个背后偷袭之人,面无表情地抽出鸿念剑,一脚踹开了下一秒即将扑上来的登仙阁,漫不经心地发问:“慕沧岚人呢?”
“什么什么人?”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等奉命前、前来拦住你,魔尊万苍……你休想再上、上前一步!”
“兄弟们,一起上!我就不信,十年过去了,魔尊还能有当年的一半威风!”
登仙阁的伙计们看向面前这尊割头如切菜的杀神,一个个如临大敌,生怕下一个飞出去的头颅是自己的,不敢再轻举妄动。他们一边七嘴八舌地回复万苍,一边小心翼翼,朝着背后登仙阁的大门处撤退。
……快了,就快了!
“你们该不会以为,只要本尊不走进那道门,就拿你们没办法了吧?”万苍转了转手腕,看着登仙阁伙计们的小动作,轻轻一啧:“听不懂人话,不怪你们,大概是有天道的狗屁制约在……但既然你们‘奉命’,奉了谁的命,本尊便要那个人马上出现。”
“赶紧滚过来见本尊。”
万苍离开过卿尘的房间后,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去找慕沧岚对峙。没想到他来到衍无宗戒律堂以后,将关押犯人的地牢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找到后者的踪迹,只有一地破碎的、废弃的法宝。
慕沧岚早就跑了。
万苍眨眼间横跨数千里,径直闯进登仙阁所在之地,没想到还没落地,就被一堆人围攻了,当即明白过来:慕沧岚不敢跟他正面交锋,只能凭借身份的便利,到处散播“魔尊复生”的消息,让这些下属来当替死鬼。
慕沧岚本人不知去向。
但无论万苍现在杀多少登仙阁之人,那些人要么不开口,要么只说“不知道”,还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让本就烦躁不堪的万苍更加不爽了。
“砰!”
又一人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倒在街边店肆的墙壁上。不知道是否是慕沧岚提前做了准备,那些往日繁荣热闹的店内,居然空无一人,简直就像是把整个登仙阁作为了战场一般。
“……真麻烦。”
万苍烦到极致的时候不爱用剑,更喜欢直接掐住对方的颈脖,或者直接贯穿胸膛。他盯着满手的鲜血,微微出了神,偏头避开身后的突袭,反手又摔了个人出去。
既然慕沧岚玩起了消失,那就别怪本尊不守信用了。
魔就该心狠手辣。
不然本尊如何能活到现在呢?
万苍一脚踹飞了扑上来的登仙阁中人,飞身腾空,朝着面前的蓝天白云,缓缓开口:“登仙阁阁主慕沧岚,限你十秒之内,滚出来见本尊。”
他催动了混沌之力,语气平淡,却声若洪钟,确保这片土地上醒着的每个人都能听到。
“——否则,休怪本尊不客气了。”
◎“你是我的徒弟,也是我的道侣。”◎
万苍撂下这番话, 声音传播千万里,落到每一个清醒之人的耳中,却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回应。唯余一阵凉风刮过, 吹得他一个激灵。
怎么说呢。
有点儿尴尬。
但事实就是, 慕沧岚没有出来见本尊, 相对于以前的紧张,如今这般举动, 说明那人拥有了十足的底气,来应对这个主神下的、关于名字的诅咒。
所以, 会是谁给慕沧岚的勇气呢?
唔,八成是天道。
万苍往地面上瞥了一眼,看到那些蚂蚁似的小黑点,懒得再跟登仙阁之人进行周旋, 因为无趣。他不动声色地摩挲着手指,若有所思,一挥手,将空间撕开一条裂缝,抬起左脚,迈了进去。
双方实力过于悬殊, 自然是想来就来, 想走就走。
谁也拦不住本尊。
想到这里,万苍紧绷的表情稍稍放松了些, 再一脚迈出之时,抬头就见到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树。这棵树十分眼熟,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 附近本该有一间茅草屋, 屋内异常简陋, 称得上“还行”的,唯有那张床……
万苍站定,不由得有些出神。
没想到,兜兜转转,他居然不自觉地回到了这里,回到了当初和过卿尘初遇的地点……物是人非,这会儿只能看到空旷平坦的地面,真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慕沧岚这么大一个活人,不会凭空消失,而他眼下正好有点儿烦躁,不想耗费全部气力去寻一个陌生人。既然来都来了,不如多走两步。
万一忽然就想通了呢。
“……啧。”
万苍抓了抓头发,随意地走了几步,缩地成寸,眨眼间就将附近山头跑了个遍。他回到原地之时,手里多了几个青色的野果,用法诀化出水来,清洗完以后,心不在焉地啃了一口。
“呸呸呸,”万苍眉头一皱,赶紧把嘴里泛酸的果皮吐掉,“这么多年过去,连果子都变酸了。”
果子都变味了,人又怎么不会变呢。
就在这时,万苍右方凭空出现了一只白皙的手,那掌心正中,躺着一颗红彤彤的果子,如山泉般清冽的声音传来:“要试试这个吗?”
是个疑问的句子,说话者的语气怀揣着期待之意,甚至带有一丝忐忑。
“不吃,不要,不试。”
万苍当然听得出来者是谁,身子一僵。他拒绝得干脆利落,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过卿尘和洛藏客告别以后,当即推测出几个万苍可能会去的地点,挨个过去,搜索万苍的踪迹,哪想到他前脚刚刚落地,后脚就接到了传音纸鹤。季秋明火急火燎地说了一大堆话,概括一下,无非就是“魔尊现世,你那位小徒弟就是魔尊”,召他赶紧回衍无宗,共同商议对策。
平日里,这种消息他一定会第一时间回复,但今时今日,他就是不想理、懒得理。
魔尊现世啊……
那咋了?
过卿尘揪着传音纸鹤的翅膀,思考了许久,淡淡地回了句“已阅”。然后他听到了万苍的声音响在耳畔,是个常用威胁人的语气,喊登仙阁阁主“滚出来”。
没想到那人叫“慕沧岚”,以前怎么没有一个人提起过。
难不成这其中有什么秘密不成?
过卿尘身体比脑子的反应更快,下一秒就出现在了原本茅草屋的位置,等了一会儿,果然见到了万苍。此刻,他好不容易找到万苍,被人果断拒绝,倒也不恼,扫了眼掌心的果子,追在万苍身后,启唇问道:“我可以和你聊聊吗?”
万苍不答,继续闷头往前走。
过卿尘亦步亦趋:“你我之间,有些事情,实在是不得不说。”
万苍绕过一棵树,加快了步伐。
过卿尘继续说:“不用耽误你很久,只需要一小会儿的时间就好,这样也不可以吗?”
语气几乎说得上是哀求。
“仙君还是头一回这么主动,好生难得啊。”万苍总算没再闷头朝前走,微微一勾唇角,桃花眼斜斜上挑,望向过卿尘,语气冰凉地反问道:
“你这是在挽留我吗?”
“是。”面对万苍凉飕飕的问话,过卿尘答得毫不犹豫,他右手五指收拢,虚握成拳,睫毛轻轻一颤:“我从师尊那里,了解到许多以前不曾用心了解的东西,如今还懂得了自身的情感……如此复杂的情感,千言万语都无法表达清楚,思来想去,唯有一句‘抱歉’,最为合适。”
他总算一口气说了出来。
当年是我不好,是我没能拉住你。
如果当时坚持搜索你的踪迹,努力找遍每一个角落,将你从前一任魔尊手里,救下来的话……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了?分明拜过天地,发过誓,要一起承担,一起走下去,但他却因为生出心魔,以及仙门加之在身的责任,选择遗忘过去所有的美好,通过无情道斩断前尘。
这举动简直如同胆小鬼一般。
不仅是对自我能力的不自信,对过去诚挚情感的否定,更是对万苍一腔真心的质疑……
委实太不负责任了。
后来虽然没有恢复记忆,却因为看到了片面的现实,联系到魔尊身份,便偏执己见,不愿听万苍多解释一句,直接拔剑相向。
不管是多么强大的人,都会伤心的吧。
撇开过往不谈,单论重生这一件事,如果并非是万苍主动为之,此事是“阴谋”,那么,万苍也只是受害者之一。
至于为什么不回魔域,要强行留在他身边,依照那人的表现,自然不可能是想再度挑起仙魔大战……
答案都藏在万苍的言语之中了。
但他疑心病太重。
因为万苍那一层名叫“苍晚”的伪装,过卿尘害怕重蹈覆辙,害怕仙魔大战重演,于是不敢再相信别人。就算心里隐隐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再次收了与“苍晚”相似的“祝鸿”为徒,但仍然改不了逼问的习惯,狠狠地质疑着万苍。
一切的矛盾就在于立场。
过卿尘真正可以全身心信赖的,唯有万苍一人——但不是现在的万苍。他虽然本意上并不想伤到那份真挚的情感,却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令人寒心。
不管为何重活一次,万苍他……
其实是想从头来过的吧?
记忆全数复苏,美好过往不断在脑海中涌现,再加上洛藏客的解释,极大地冲淡了过卿尘心中的不安。他一路找,一路赶过来,不免感到阵阵恍然,总觉得万苍本质上没有改变,最终停留在初见的印象。
然而有些朦胧,看不真切。
人总是希望看到想看到的事物,过卿尘最想看到的,就是万苍没有入魔,保持初心,还能平安幸福地过一辈子。
但那位少年早已死去。
过卿尘打心底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在他心里,魔尊万苍和少年万苍的形象可谓十分割裂,一个是极致的恶,另一个则是极致的善。
由善到恶总得有个过程。
万苍入了魔,杀了很多人,这是不争的事实。从理性上来说,作为仙君的他可以不必要理解这件事,甚至能言之凿凿地率人前来“讨伐”;但感性上来看,作为道侣的他,就不得不考虑这么多,更不可能出手伤人。
——站在万苍的立场来看,那些是否都是“该杀”之人呢?
过卿尘之前从未考虑过这些问题,如今却不得不深思。
十年前那场仙魔大战,发生得猝不及防,魔族来势汹汹,同时占领了仙门百家中的诸多门派。他当时没有细想,眼下脑中闪过这件事,仔细推敲细节,发现了诸多疑点,比如:侵占各门派的魔气,是如何而来的?仙门之中,为何会有如此多的魔族卧底?
最核心的问题只有一个。
——仙门百家是否早已腐败不堪了?
挑起大战这般浩大的工程,并非是万苍以一己之力,运筹帷幄,联合魔域众人,便能做到的,背后说不定有新的阴谋,更高一层的算计……但在同时针对他们二人的,明面上的只有两个——
那道声音,以及登仙阁阁主慕沧岚。
话语声落地,过卿尘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胸口一阵阵刺痛,不敢直视万苍的眼睛。那双桃花眼往昔清澈无比,曾经饱含期待,专注而认真地凝视过他。
一次又一次。
对上视线的每一次都如此。
即使重生成了“祝鸿”,那份情感都不曾改变,而他之前不懂……
如今懂了,却感到恐惧。
“这样啊。”万苍不为所动,只是笑笑,语气夸张地说:“还是第一次听仙君对魔族,尤其是对我这个魔尊道歉,真是稀奇呢。”
“……不是的。”过卿尘赶紧否认道,“之前也有过,我……”
“仙君若真心想要道歉,想要挽留我,怎么会连我的名字都不敢喊?”万苍唇角那点微末笑意消失不见,冷冷地说:“你看,即便恢复了记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为那茅草屋里傻乎乎的少年,以及乖巧听话的小徒弟‘祝鸿’而感到惋惜,惋惜你失去了这么好的两位……过客?”
“——噢,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苍晚’的戏份呢?”
“……”过卿尘抿唇,哑口无言。
他甚至不敢说自己失去记忆,也会对着和万苍相似的面孔而慌了神。不然衍无宗通过招新的弟子这么多,其中不乏优秀者,单论成绩来说,他不会直接挑中“苍晚”,将人收作徒弟。
以前把“因果”挂在嘴边,但没有这么深刻的理解,现在仔细想想,因果循环,都是注定的——他和万苍两个人,注定会相遇,会离别,会重逢……
无论以什么身份,在哪一个时空。
与被主神设置了种种劫难的万苍不同,过卿尘这一生太过顺遂,反倒更像身负大气运之人。正因为如此,他虽身居高位,反而不懂最简单的道理,没思考过“魔何以为魔”,就连当上仙君,也是“无所谓”的态度。
他当仙君,或许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他不当仙君,季秋明必然会被洛藏客赶鸭子上架,或许成为衍无宗宗主的人,就是他了……
如果想要清闲自在,什么都不干呢?那么洛藏客就不会带他回去,收他为徒了。
过卿尘这一生,总是被人推着走,被旁人教导“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洛藏客言传身教,让他惩恶扬善,坚守本心。
他果然成为正直冷漠的仙君。
过卿尘考虑旁人,唯独没有为自己考虑过,而如今面对万苍,他第一次想“争取”,想挽留。
想改写这样的结局。
“抱歉。”过卿尘再度向着万苍,向着过去的自己道歉,轻抿唇瓣,问道:“你现在是不是很讨厌我?”
万苍一挑眉:“仙君,你想多了。”
“……”
与人聊天不是他的强项,过卿尘神色迟疑,怎么都憋不出后半句话来,他上前两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主动抱住了万苍的腰身,缓缓收紧,小声地开口:
“……我其实很早之前就想抱你了。”
以前作为小白蛇,只是因为纯粹的喜欢;后来作为师尊,身体总比感情的反应更强烈,所以不抗拒万苍的放肆;现在了解到万苍的过往,出乎意料的,他没有愤怒,没有悲痛,只是心疼。
怀里这个人,曾经过了怎样的一生啊……
太疼了。
他连想都不敢想的。
万苍比过卿尘高出许多,眼下被猝不及防的一抱,视线里全是后者染上粉红的后颈与耳根,喉结滚了滚,别过头去:“仙君忽然追过来,莫名其妙的说了许多话,如今更是想抱就抱,把本尊当成什么了——死去徒弟的替身吗?”
这是过卿尘在知晓他魔尊身份的情况下,第一次主动抱他,并且,眼前这人已经恢复了全部记忆……
这会是属于本尊的小白吗?
还是“祝鸿”的那位仙君师尊?
或者这一切都是假的,下一秒,过卿尘就该掏出息冰剑,把利刃架在本尊脖子上了?
一时间,万苍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身形如同一块木板,僵硬极了。他方才心里堵得慌,如今被过卿尘用力地一抱,好受了不少,但还是觉得委屈,闻到从未如此清晰的莲花香味,心尖反而一阵阵的刺痛。
太不真实了。
“万苍,你听好了。”过卿尘把头埋进万苍胸膛,感受着起起伏伏的震动,郑重地说:“你是我的徒弟,也是我的道侣。”
“……一直都是你,只有你。”
◎“仙君的吻技可真差。”◎
万苍一言不发, 任由过卿尘抱着自己他皮肤苍白,连血管都清晰可见,高挺的鼻梁上缀着一颗小痣, 此刻眼睫低垂, 蝶翼似的轻颤着, 看起来十分乖巧,让人无端品出几分脆弱忧郁的味道来。
两道身影紧密贴合了很久, 久到过卿尘怀疑抱着的人是否已经睡着了,下一秒, 他的两条胳膊就人被轻握着放开。
万苍一闪身,消失在了前方拐角处。
怀中温热鲜活的气息消失,过卿尘虽然疑惑不解,还是反应极快地跟上了那道身影。他定睛一看, 万苍竟然已经站在一个小土堆面前了。
小土堆不高、不大,很粗糙,像是什么人堆出来的。旁边盛开着七八朵红紫色的小野花,随风摇曳,和这周围一片空旷景色的,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万苍还是没有说话, 他眸光黯淡, 纤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块小小的阴影,骨节分明的五指递出, 用力地握住了前方那块竖着插进泥土的板子上,直摁得青筋凸起, 轻轻颤抖着。
那块木板上, 雕刻明晃晃的几个大字, 字迹歪歪扭扭的——
“吾妻小白之墓”。
即使没有落款, 过卿尘也顷刻间明白过来:这是万苍亲手立的坟,而这里面本该躺着的人,正是他自己。奈何他当时是被天雷劈中,在少年万苍的眼里,只可能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所以,眼前的不过是个空冢。
万苍和他结为道侣,以为他身死之时,就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这人是带他来看亡妻的墓了。
不相信他就是小白蛇,不相信眼前的就是现实么?
四方高大的树木耸立,阴影错落,落花纷纷,阳光透过缝隙,落到过卿尘的半张脸上,照亮了那对往日平静无波的狭长眸子,其中唯有掩藏不住的心疼。
更深处,是汹涌澎湃的情与念。
以无情道抑制本心,阻断私欲增长,虽带来无比强大的修行力量,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人、妖、魔、仙,皆有情有欲,有血有肉,无情道与这世间万物的生长规律相悖,犹如变相的拔苗助长。
因一时考量,过卿尘选择转道而修,现在回过头来看,这条道绝不适合他。
至少不适合现在的他。
解铃还须系铃人,误会不能不解决,必须张嘴,努力沟通,感情不能一味压制,唯有尽情释放……
方能真正接纳自我。
方能渡化心魔。
过卿尘轻轻覆盖住那只更大的手掌,以一个异常强硬的姿态,迫使那人抽回手。而后他毫不犹豫地抱住了万苍,略微仰头,对准那两瓣没什么血色的唇,主动贴了上去。
既然感到不真实……
就用行动来表达他的心意吧。
万苍还是第一次被过卿尘含住唇瓣,对方整个人都贴了上来,仰起头,吻得十分生涩,却极其卖力,像是怕人跑掉,又像在证明什么似的。
想证明什么呢。
证明他压根儿不会接吻吗。
察觉到眼前之人不会换气,胸膛不断起伏,险些将自个儿呛死,万苍唇角不自觉上翘,长臂一伸,慢慢环上过卿尘纤细有力的腰身,然后化被动为主动,极具侵略性地一揽、一提,将人彻底锁死在怀中。
他闭上双眼,给予最热烈的回应。
这会儿,万苍可以说是彻底回过神来了,他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感受到了怀里过卿尘的体温,知道这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