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弩能失灵,真是太好了!
“宝宝,别怕,女鬼已经死掉了,这是她的血。还好你的十字弩失灵了。”卢森搂着白唯,颇具暗示性地揉着他的肩膀,“如果没有你在,家里的安全要怎么保证啊?”
卢森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这让白唯稍微放心。他在心里指责自己乱了章法——十字弩这种东西还是太明显了。它能瞒过卢森的眼睛,却不一定能瞒过警察的眼睛。都怪黑港城的那十天,都怪车上的那一场,它们让他大脑充血、理性过载、满脑子只有要证明卢森是会死的,为此他不惜直接动手。
他必须要冷静,要冷静,即使他被困在床上玩了几天几夜……就在这时他感觉到,卢森在摸他的大腿。
自杀不掉老公、画作报废后的又一大悲剧发生了。他回头,看见一双湛蓝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老公……”
用来让人放松警惕的“老公”两个字反而起了反作用。卢森用手捏了捏他紧实的大腿:“亲爱的,我们已经有一天没做了……”
“可是……”
“宝宝,你脖子上的痕迹都淡了。”卢森咬着他的衣领说,“让我看看你大腿上的……”
自那辆面包车后,一楼的琴房也成为了白唯的噩梦。两个人在翻滚中来到琴房里,白唯被按在琴上,十指在雪白琴键上抓来挠去,发出一首动听的节奏。
与此同时,裴杰在地下室里翻滚挣扎。
有毒!酒里有毒!
他扑到厕所里,抠喉狂吐不止……到底什么样的人家会在地下室里也装水龙头和马桶。他用水龙头里的水大量灌入自己的腹部,然后又吐出来,大量灌入,然后又吐出来。
这还不够!
钢琴室里的音乐声越发激烈,强弱交替,和地下室里的声响形成了相互共鸣的2/4拍。满身虚弱的裴杰从地下室里滚了出来。他痉挛爬着前往浴室,他要去浴室,浴室里有他需要的解毒剂!
这座普普通通的民居,会杀了他!这一刻裴杰终于承认!
医药箱砸在地上发出巨响的瞬间,裴杰闭上了眼,绝望等待二人赶来、自己被捕。可与此同时,更大、更震耳欲聋的声音响彻整座房屋!
“咚!!”
整座房屋为之一振。隔壁超市老板家的灯光再度亮了起来。
“老公!”琴房里传来白唯气息不匀的声音,“你的脑袋!被砸在钢琴盖里了!”
“老公!!”
到底是怎样的姿势才能让自己老公的脑袋被掉下的钢琴盖砸住……第一杀手已经无暇去思考这个问题了。他吞下了整瓶解毒剂,在把肚子里的东西吐了个一干二净后,终于陷入了血条见底的重度昏迷。
那一刻,他告诉自己,这座民居实在是太可怕了。
等他醒来,他一定要逃出这里……但这次,这家的老公,应该终于被干掉了吧……
“咚咚咚!”
“咚咚咚!”
“你们家大半夜的到底在干什么!我的天啊!为什么大半夜的还能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我有神经衰弱你知道吗!”
门外传来邻居的叫骂声。白唯双腿光裸,坐在卢森的身上。他一片狼藉,手却紧紧放在自己的胸前。
他的手里,握着钢琴盖的支撑螺丝。
终于……终于……白唯的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那一刻他的心情不只是欣喜。这其中只有20%来自于卢森头卡在钢琴盖下的死状。
其中80%都来自于,他终于又制造了一次意外死亡!
他终于,克服了一切多余情感,重回了自己制造意外死亡的本质!
白唯好开心。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老公的身体有这么美丽过。很快他就会获得卢森的死亡赔偿金,摆脱这段被欺骗的、和僵尸的婚姻,开始新的生活……卢森肯定是死了吧?肯定不是埋在钢琴里面,思考要怎么编造自己还活着的证据,害怕被他发现还活着吧?
他缓缓把自己的身体拔起来,腿抖得差点站不住。混乱的生活,虚假的卢森,死而复生的僵尸,黑港的大半个月,终于回归平静。只有门外的超市老板的叫骂声,还在响彻。
白唯就在此刻,跪在了钢琴凳旁。他捂着脸,开始哭泣。
“老公……我的老公……”
“老公!你怎么死了呀!”
他的哭声由小至大,震耳欲聋,终于门外敲门的超市老板的手也开始犹豫。他在门外颤巍巍地说:“发生了什么?”
“等等,可千万别死人啊,要是有人死了,这个社区的房价会跌的啊!”
“你、你别哭得这么大声啊!要是把警察惹过来怎么办?你让我进去,我们商量一下……”
可惜裴杰已经昏倒在自己的呕吐物里了。否则他一定会爬起来,怒骂这个社区的人都是癫子。白唯万万没想到自己家左边的邻居能够这么现实主义、这么癫。他犹豫了一下,思考自己要不要哭得再力透纸背一点,穿过自家右边的联排别墅,好把正直的法官老先生也惹过来当目击者。
就在此刻,一只有力的手,放在了白唯身上。
白唯颤抖着抬头,和他丈夫湛蓝色的双眼对视,看向他有着深色红痕的脖颈。
白唯:“你……”
卢森:“亲爱的,你别哭了,我还没死。”
白唯:“不可能,我都看见……”
卢森:“哈哈,刚才还真是把我的脑袋撞到了,让我晕了好一会儿。”
白唯:“这怎么可能……”
卢森:“宝贝,即使被人送到地狱里,我也会回到你身边的。”
白唯:“不、不!你刚才肯定已经死了!你怎么会没死?”
门外超市老板:“没死人?没死人就好啊?我给你们叫个救护车,救护车马上就来了啊!”
卢森就在此刻蹲下,爱怜抚摸着白唯的侧脸。
“亲爱的,你被吓坏了吗?我当然没有死。”他说,“你这话听起来,好像在盼着我去死一样。”
白唯愣愣地看着他,卢森的眼眸就像大海一样。
最终,他在救护车来临时,把脸埋在了卢森的腹肌上,开始放声大哭。
““老公,太好了,你没有死……真是太好了!”
白唯克制不住自己的哭声。毕竟,在这座小镇上,一次救护车过来的价格,可有足足两千。
“医生,你说的话,都是真的吗?我丈夫的脖子上,只有一些软组织挫伤?”
“是的,非常幸运。或许你丈夫的脑袋恰好卡在了某个缝隙里。”医生说。
白唯:“他真的没有一点头骨破裂?没有一点血管爆裂?他的器官就连一点伤口都没有?”
医生:“没有,你的丈夫看起来十分健康。”
白唯依旧不放心地说:“我们再做一些检查吧,比如CT、核磁共振、X光、血检……我想给我丈夫做一些详细的检查,好知道他身体上的弱点和潜在易引发的疾病……”
在白唯的执意要求下,医生不得不给卢森开了全套检查单。他对卢森说:“我只见过嫌检查费贵的家属,从来没有见过像你妻子这样,对你的身体情况如此在乎的家属!你真幸运,拥有这么关心你的老婆!”
“谢……谢谢。”卢森摸了摸脑袋,“我也觉得自己很幸运。”
白唯跑去缴费了。今晚在医院,他全程不怎么和卢森交流。这让卢森觉得疑惑。
他拿起自己的病历袋,打算去找他。这时,病历袋里掉出了一样东西。
病历单上的日期是十年前。
显然,白唯来得匆忙。他把卢森的病历混在一起,拿了个旧袋子装,却忘了里面还有他自己的病历。
他们身在雪山镇唯一一家医院。白唯缴费需要时间,在他的千叮咛万嘱咐下,护士们给卢森换了个专门的隔间静坐,进行观察。
“高学历,长得漂亮,身材好,还这么爱你,半夜送你来医院,花这么多钱给你做检查……你真是太幸运了,竟然能拥有这样完美的老婆。”清洁工一边打理地板,一边对他如是说。
卢森在收拾那些乱成一团的病例,把它们按照时间顺序放好。是啊,白唯的确是完美的。他可是他一眼选定的千挑万选。看着手下那些属于他自己的病历,卢森想起了他和白唯在北都相识的从前,这让他暂时没有想今天晚上的异常。
扮作“卢森”,在北都生活很艰难。卢森很少提到,在初来人类世界时,他在一片海港上岸。海港通往的国度陷入了长达三十余年的战争。在那个世界里,没有生活,只有生存,没有文明,只有残暴。
他在那里睁开了观察世界的第一双眼,扮作一个人类孩子,混入了车辆之间。他选择拟态这个孩子的理由很简单。他看见即使在废墟之中,这个孩子也被他的父母紧紧拥抱着。
那一刻,灼烧在他心中的第一种感情,叫“饥饿”。
卢森尚未意识到自己对于这世界而言意味着什么,世界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可他首先学到了贫穷和饥饿。因为贫穷和饥饿,所以迷茫,所以想要得到。他看见人类的孩子拥有父母的拥抱,所以他想他也需要。
他被这对父母尖叫着赶走,破碎的碗碟在他额角留下刺伤的痕迹。他们抱着那个和卢森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眼睛看着他,充满了愤怒与恐惧。那一刻,卢森的胸膛被第二种火烧般的情感填满了。很久之后,他才明白那种感觉,叫贪婪和嫉妒。
或许,还有被他们当成怪物,继续殴打的恐惧。
但那对像是凛然不可侵犯的父母,在瞬间便被一枚投下的导弹炸成了飞灰。与此同时被炸得粉碎的还有卢森的第一个拟态。那一刻,卢森呈流体状摊在战场上,他看着血色残阳,发现方才那种灼烧般的情感停止了。
取而代之的,是卢森体会到的第三种情感,荒芜。
这世上有比那对父母更凛然、更不可侵犯的东西。那种能将他这种怪物也拒之门外的无形障壁也能被炮弹炸得粉碎。卢森在无边无际的荒原里走了很久,一次次凝聚自己的形态,当他走出这片荒原时,他已经凝聚成为了一个成年男子。在这场荒原旅途中,他学会了使用炸毁那对父母的那种强大的武器和力量,他也学会了人们常用的、用来对抗饥饿和贪婪的方式。
他成为了一名雇佣兵,加入了一座佣兵团。他们偶尔会把一座城市作为自己的据点,在那里没有完美,只有残缺。有人说城市里曾有家漂亮的图书馆,城市里曾有座精致的咖啡厅,在花园背后的小房子里,住着一对恩爱的夫妻……卢森看见的只有断壁残垣,和那些烧焦的墙面上,其他暴徒留下的,一串弹孔或一滩尿液的痕迹。
“这片墙会记住我们,这座城市也会记住我们。”卢森听见那些暴徒嘎嘎地笑着,“瞧瞧,这是这座城市有几百年历史的情人墙!老子的弹孔将在上面永垂不朽!”
“我们会给这个世界留下自己的痕迹!”
卢森会跟着一座兵团迁徙。他所见的一切都是残缺留痕的……就连诗集也是。后来,他在一片墙上看见了据说是那名诗人自杀前留下的文字。
“万物如烟沙,唯有战争永存。”
卢森曾无数次地路过这些残缺与痕迹。可最终他看见残缺消失、痕迹消失,就连他们佣兵团的名字也在本应出现在的合同上消失。他们成为了混战中的弃子,而后卢森单干,也被旧友出卖——很可惜,他本以为那个笑眯眯的老头可以是他的朋友的。
“你永远是个没有家的怪物,这个世界上没有你的位置,你所拥有的一切都将离你远去。”那个老头在临死前声嘶力竭地这样对他说。
卢森记得杀光他全家,而后顶着他的保镖们的枪林弹雨跳进海里,狂游数千海里。他心想这个老头的诅咒真奇怪,他居然会觉得家很重要,还会觉得卢森会害怕拥有的一切离他远去——像卢森这样的佣兵,能抢到一切他想要抢到的东西。他不抢,只能说明那时他还不饿。
但老头说得对。他是时候去休息一阵,到和平的地方去生活,去拥有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合法位置了。
卢森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在北都登陆的。在到达北都后,他被那座完美、完整的城市所吸引。这里的图书馆尖顶俱全,这里的咖啡馆干净整洁,这里的音乐厅没有被炸弹砸过。他几乎立刻就想要在这个城市里拥有自己的位置——不仅是房子,还有社会里的位置。他饿得要命,但这对于一个外乡人来说,并不容易,而且“卢森”的家也只是一个空架子。
还好,他遇见了白唯。在看见对方的第一刻卢森就知道,他就是自己想要找的人。
其实,卢森已经说不清,那时究竟是白唯本人更吸引他,还是白唯的家庭更吸引他。白唯拥有一切他没有的东西——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上学的经历,无论在哪里都恪守的古老礼仪,对于图书馆、音乐厅和美术展的爱好,对解剖学和动物学的洞见,还有完美的外表、优雅的性格——这让卢森第一次考虑人也可以作为一种收藏品。
而且,白唯在青禾的家世也很吸引他,只要能入赘白家,他就是下一个白家家主。等到那时,他就可以稳定地融入这个他不怎么适应的社会。
但收藏白唯是很有难度的。卢森知道相亲并不意味着白唯会嫁给他。他需要和他保持持之以恒的联系。可这将是十分费力气的。白唯看过的书,卢森大多数没有看过。白唯欣赏的画家,卢森连他们的名字也记不住。白唯在舞台剧后台和导演侃侃而谈,卢森只能记得自己好像炸过一个类似的。每次出发前的做功课,都要废掉卢森的几个脑子。
好在,他很快发现了他们之间的一个简单的共同爱好——受伤。
初入人类文明社会,卢森决定做文明人。他几乎完美地模拟了以“卢森”兄妹为代表的人类生命特征。这导致他经常受伤。
比如喝下半个过期的椰子,比如走过正在倒车的车,被车轮压过去。比如切黄瓜时会切到自己的手指。
但每次受伤后,白唯都会来看望他。他会坐在卢森的病床头,给他带一束洁白的花。卢森觉得自己和白唯的感情是在这样大大小小的探望中获得升华的。这时他们不会再谈文学和艺术,只会谈论卢森濒死时的感受。白唯会感叹,说卢森看起来真是很容易就会死掉。
卢森觉得,既然人类将共同话题称为共同爱好,那么卢森的受伤和死掉,何尝不是白唯和他的共同爱好。
而且让他颇感高兴的是,这些意外事故多半是意外,只有少许是卢森有意而为。无他,卢森对人类社会实在是太不熟悉了。这种不需要故意努力就能自然发生的共同爱好,让卢森觉得更加轻松了。
而且白唯看望、照顾他的模样非常温柔。那时卢森看着他的侧脸心想,这也是一个完美妻子该有的品质。白唯的确是个完美的收藏品。
卢森一页一页地整理自己的病历。从楼梯上掉下去、食物中毒、被车撞、被电梯门夹、被高空抛物砸中、火灾……每一页,都让他露出了幸福的笑意,让他想起了那时候和白唯的点点滴滴。
谁能想到,当初只是为了和白唯结婚经历过的事情,如今却给他带来了这样的快乐。当初,他只是觉得白唯带果盆很有礼节,送花很有品味,探望他的动作很优雅。可如今想来,白唯抚摸他氧气管的手指纤细,看向他心电图的笑意专注,凝视他伤口咬住的嘴角红润……每一个和白唯情绪有关的细节,都历历在目。
原来喜爱可以让记忆里的白唯变得更加完美。卢森忽然觉得,在那顿晚饭以前,记忆里的白唯一定没有这样鲜活。
就像在爱上他之后,他会把现在的爱也涂抹给过去的时光,让那些与夺取交易有关的内容也套上柔光滤镜——如果这时的卢森已经知晓何为爱后,他一定会这样想的。
现在,卢森只知道自己喜欢。
他承认,他喜欢现在这个世界,很大一部分是喜欢它的完整、喜欢它的完美。完整的图书馆,物资丰富的超市,美丽聪明的白唯。他拥有了当年那些恶徒、那些老头子也望尘莫及的东西……
尤其是白唯,虽然中间的目的出了很多意外,他们没有在青禾成为大乡绅老青字旗,甚至到了雪山镇当外地人……但白唯是完美的,美丽,情绪稳定,雪山镇的日子也不赖……或许再过一段时间,可以和白唯一起回白家一趟,去继承一些社会关系,把错位修回正轨,让他在雪山镇拥有本地户口,让他们的社会地位再次伟大,成为雪山镇新一代老雪字旗,拥有当地最完美的家庭……
卢森收拾着病历,因为他记得白唯说过,病历要按时间戳放好。他心里想着白唯也会加入到与白家沟通,建设他们的新家庭的历程中。可这一刻,他忽然看见了属于白唯的那一份病历的水印。
似乎是哪个精神治疗中心。
卢森翻开第一页,里面字字赫然。
“催眠治疗记录。”
记录背面,有稚嫩的笔记写着一行字。
“我是残次品。”
第27章 黑历史
"好的,没问题……这些是所有检查单,我把检查列表和检查室的位置写在这张纸上,你按照这个顺序一个个走完。"白唯用左手把单子递给卢森,却将右手藏在背后。他对卢森说:“你没听见我说话吗?”
“哦,好的,没问题,我这就去。”卢森说。
卢森看起来心不在焉的——尽管他的回答和平时没什么区别,也很快地拿着单子去做检查。可他走路的样子像是心思都游离到了另一个地方,好像他的心此刻不在这家小镇医院,而在另一家医院的走廊里。
白唯比他想象中更细心地注意到了卢森的情绪,他将此归结于自己高超的观察能力。
卢森怎么了?难道是发现他在杀他了?警戒的红灯在白唯心中闪烁不停。他对着卢森的背影喊道:“老公,你检查完后早点回来呀。”
卢森只是“嗯”了一声。白唯站在原地,脸色瞬间变得阴郁,一种惴惴的感觉抓住了他的心脏。
走廊空荡荡的,长椅也空荡荡的。这里终于只剩白唯一个人了。他舒了一口气,坐下喝了一口水。拧开瓶盖的右手被指甲抠挖得伤痕累累,十分清晰。
如果祖父在,一定又会让管家斥责自己的这个在紧张时常犯的坏习惯。白唯想。还好,他现在已经结婚了,不在过去的那个家庭里了。如今他需要担心的,只有新家庭里的问题——
卢森的健康检查,不会完全没有问题吧!
“……嗯?”
白唯忽然发现,被他匆忙中拿出来的档案袋,比他想象中好像要厚很多……白唯拆开档案袋检查,从里面发现了一沓陈旧的记录。他怔了一下,旋即脸色变得惨白。
他慌张地翻阅所有档案,发现档案的顺序经过了整理。白唯就在那一刻过呼吸了。他头晕目眩,手指不自觉地抽搐着,牙齿也咬得咯咯作响。
——完了,都完了。他想。
他最不能让人目睹的过往与把柄,被卢森看见了。
“你刚才给他送东西时,碰到他的手了啊?”
“怎么了?你们这副表情……”
“你不知道吗?外面都传开了啊,那个小孩在他妈死后和他妈的尸体一起住了半个月。黑港城夏天的半个月啊……尸体都臭了一周多了,邻居报警,警察都上门过两次了,他还和警察说没事。他出门买东西做菜自己吃饭睡觉,像个没事人似的。”
“很恐怖,跟个怪胎似的。小小年纪就学会撒谎。”
“这是最不重口的了。他还每天擦洗他妈的尸体,你知道吗,就用他的那双手……”
“我觉得他的手上有股味道,你们也闻到了吧?听说尸臭味是会渗进骨头缝里的。”
“好恶心啊!你们不要说了!”
而后是响亮的放水声和洗手声。白唯坐在小房间里,手里捏着那个没有拆封的面包。
其实那个人也没有碰到他的手,其实他的手上明明没有味道,可就算有味道……
他将苍白的五指撑开,狠狠地让手伸展成一只扭曲的蜘蛛,去嗅指缝里的气息。他恶狠狠地,像是小野兽在扑食。
可是就算有味道,有那样的味道渗进骨头缝里,可那不是他妈妈的味道吗?尸体在他们的口中是恶心的,尸臭的味道是令人厌恶的,可那是他妈妈的味道,难道他的妈妈也是恶心的吗?
他和他妈妈共同生活的那个小房间,有着风铃声音和风扇叶片声的小房间,也是肮脏不堪的吗?
“园长说今天会有人来接他,是真的假的?”
“再让他留在这里我真的受不了。感觉毛骨悚然的。”
“你们不要说了,我刚刚把东西拿给他,碰到了他的手,他的手像死人一样,又像冻掉的死猪肉,好恶心好恶心……”
那个人明明没有碰到他的手,可他为了吸引话题,像是真的触碰到了白唯的手一样,绘声绘色地描述白唯的手的触感。白唯还在嗅他的指缝,忽然,他发现自己的指缝有些湿润,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在哭。
就在这时,小房间的门打开了。
一道人影落在白唯的身上。他很高大,足以把白唯整个人都笼罩在令人安心的阴影里。
白唯抬头,呆呆地看着他。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他的祖父,他母亲的父亲。这名老人高大、严肃,脸上的每一条沟壑都镶嵌着顽固的礼仪,挺直的身影让人看不出来他是一个瘸子。他拄着手杖,在看清白唯的脸后,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又滚动了一下,像是他所有的感情,都被他强行压制在了这两次滚动里。
白唯想,那是因为所有人都说,他长得很像他的母亲。
趾高气昂的园长此刻讪笑着,跟在这个老人身边。在小门后,是老人西装革履的两名保镖。从未有过的强大的权力降临在了这座小房间里,老人苍老的眼睛就在这一刻,看在白唯的脸上。
“白唯!”老人准确无误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威严地说,“站起来!抬起头,你是白家的绅士!”
他没有对白唯说第二句话,只是顽固地看着他。那种眼神有一种苍鹰般的压迫感,白唯将两只脚放在地上,将那只被揉碎的小面包夹在手心里……慢慢地站了起来,跟在了老人的身后。
园长讪笑着跟在他们身边:“我会严肃处理那些传播谣言的工作人员……”
就像是狮子走过被巡视的羊群,灰扑扑的教室里,一切都被分成了两个世界。那些平时说话的、讥笑的成年人或未成年人,此刻小心地低着头,缩在靠近墙壁的两边,像是一群鹌鹑。老人目不斜视地走在教室中心,如摩西分海。
白唯跟在老人身后的阴影里。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老人的这种威严是一种很伟大的东西,是在他出生后的人生里第一次出现的、有秩序性的、足以颠覆一切修正一切的力量。白唯因此有了新的家,肆意评价的工作人员应当被处理。这股力量如此强大地庇护着他,那一刻,黑港城里他和母亲共同居住的房间变得干净,所有的嘈杂声也消失。
他站在祖父的身后,仰着头,等待他办完所有手续,尽管他的肩膀在发抖。老人对他不发一言,直到上车后,他才说:“你是白雎的孩子。”
老人在后视镜里看着他的眼睛,那种恍惚了一瞬的眼神又变得威严起来。
而后,他忽然说:“你是白家的孩子。”
此后他们一路无话。汽车带白唯驶向未知。尽管他的手心已经出汗,面包被捏碎,糖和油黏黏地粘在手里化开。他不敢张开手,尽管这并不舒服。
他在进入机场前偷偷地将它丢掉。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在做贼。
他们乘坐汽车,乘坐飞机,白唯始终死死地攥紧自己的手心。在到达白家后,老人拄着拐杖。他昂首挺胸地走过有喷泉的大花园,进入挂满家族成员画像的大厅。这里没有旁人的议论,也没有小屋风铃晃动的声音。他背对着白唯说:“从今天起,你要记住,你是白家的后代。”
白唯仰头看着那些画像,可以看出白家祖上出过许多大官。画上的男人们神色肃穆。到了属于他身边的老人的画像后,是一张空白的画像。
“那幅空着的画像曾是属于白雎的。可惜,她做了错事。”老人手放在拐杖上,“让管家带你去你的房间。之后我会请医生对你做测试,生理医生和心理医生,确保你恢复健康。”
他摆摆手,让管家带白唯退下。老人始终背对白唯,那一天白唯没机会看见老人的正脸。他猜测老人一定和他的话语一样威严,反正绝对不可能是在流泪。
管家带他到一个能看见紫藤花的房间里。房间柜子上有轮船模型,书桌上甚至还摆着一册军事书,书被翻开了一半,像是主人离开后就从来没有动过。管家让白唯在这里住下,他有礼地询问:“少爷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房间是……”
“这里曾经是少爷母亲的房间。少爷的母亲白雎是老爷唯一的孩子,也是他的骄傲。”管家说,“进入海军学院曾是老爷和少爷的母亲的共同梦想。请少爷不要弄坏这些模型。”
外人口中的“腐烂尸体”,是这座宅子里的骄傲。白唯在那一刻,有了这样的想法。
这一切,都是这座宅子里的秩序规则才能带来的。
白唯在这座房间里度过了他人生的接下来十数年,没有改变过房间里的一点陈设。在那之前,他告诉自己,他一定要成为合格的白家后代。他经历了白家心理医生长达数年的治疗,经历了他们的数次“失望”,他改掉了自己的各种毛病,终于让自己成为了完美的化身。
终于,他被治愈了。夜晚躺在床上时,他不会再感到痛苦,而是感到平静。那些充满瑕疵的、出格的过去也被埋葬在了这些病历里。即使是他的“竹马”李愿,也不知道他的童年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