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易目光幽怨地看了他一眼,默默闭上了嘴。
荆白的目光锁定了卫宁,他正要开口,小曼已经走到了他面前,诚恳地对他说:“路玄大哥,不好意思,都是我之前没搞清楚情况就乱说话,扰了大家的兴致。不如从我开始吧?”
荆白站在凉亭角落一根朱红的漆柱前,见小曼如此主动,也不挑剔。他抱着双臂靠在了漆柱上,双眉一挑,摆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架势:“愿闻其详。”
小曼看着众人,不好意思地道:“我脑子笨,没有发现什么副本的规律,只能说说我自己的经历。我明明昨晚和前天晚上一样早睡,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早上没醒,也不是自己应的卯。”
荆白点了点头,道:“然后?”
“然后……”小曼支吾起来:“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早上醒了之后,我身上已经穿好昨天的全套服装了,连手上的水壶都空了一半。这种情况我只在你们身上听过,又不知道怎么办,只好按昨天的经验,接着浇花和培土。”
“我本来就没什么头绪,中午的时候,郝哥又没来送饭,我就更慌了。”说到这里,她盈盈的目光又看向柏易:“今天这饭送得真是奇怪,食盒一眨眼出现,又一眨眼消失,直到郝哥来了,我才知道他的活儿被不知道什么东西抢了……”
“下午……下午就还是浇花,等心里有感觉,可以结束了,我就过来了。”
荆白全程听得专心致志,虽然他的目光冷淡直白如利剑,看得小曼明显有些紧张,但意外地并未出言刁难,表现得极为耐心。
等她说完了,荆白突然问:“你是第几个到凉亭的?”
小曼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顿了顿才道:“第、第二个。”
荆白点了点头,直起身子,提高声音,面向众人道:“谁是第一个来的?”
一直没说话的于东忽然抬起了头,双目直视着荆白,阴沉沉地道:“我。有什么问题吗?”
他的语气透出几分不服和挑衅,气氛顿时变得肃杀起来,静得能听到穿过凉亭的,嗖嗖的风声。
荆白却似乎毫无察觉,或者说就算察觉了,他也并不在意于东的感受。
他回视于东,黑白分明的眼睛似乎要看穿他的内心,语气无谓地道:“就是问问,难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这又不是什么机密问题,众人沉寂了片刻,小舒道:“我是第三个。”
相较平时,卫宁的反应显得很迟缓。她停顿了许久,在众人无声的注视中,慢慢地抬起头,说:“我——我是第四个。”
小曼没有留下任何冷场的机会,卫宁话音刚落,她就笑嘻嘻地抢着问:“路哥,我有个问题早就想问了,刚才一直没来得及。”
荆白点了点头,道:“你问。”
开口之前,她又看了柏易一眼,狡黠的目光才回到荆白身上:“我刚才就想问,你怎么今天忽然变蓝衣了?升职的法子能不能教教我们,好叫我们也能吃饱穿暖……”
于东连忙附和道:“是啊,还有,你和郝阳刚怎么都拿着灯笼?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吧?”
荆白瞥了他一眼,于东丝毫不惧,脸上似笑非笑的。
他早看出于东和卫宁他们认识,但这个三人团体一直是以卫宁为中心的,于东和小舒都是配合她居多。
而且这三个人开始时明显还有些忌惮他……
但现在卫宁眼神呆呆的,一副魂游天外的样子,小舒亦沉默不语,于东这个向来不出头的反倒跳出来了。
荆白将他的违和看在眼里,明面上却没什么反应,淡淡道:“灯笼是我早上带出门的。我视力不好,早上出门应卯时光线不好,我要拿着照明。”
小曼顿时面露难色:“路哥,你是不是不信任我们?我也应过卯,那个时候天早就破晓了,哪里有这么暗?”
这东西果然接手了小曼在副本里的全套记忆。
但荆白既然说出了答案,自然不会毫无准备。他冷笑道:“你住得近,出门时自然天亮。我住得偏远,须起得比你更早,天色更暗,自然要带上灯笼照明。这有什么值得怀疑?”
他面露讥讽,斜了柏易一眼,回击道:“你想针对我?果然同这郝阳刚是一伙的。”
柏易心里暗笑,嘴上却不服道:“我都没说话,你才是针对我吧?”
他一副忿忿的样子,转头对小曼道:“我带灯笼也也是因为出门早,当时天太暗了,我担心步入什么陷阱,他肯定也是这样。扯谎说什么眼神不好,嘁……”
见荆白脸色变冷,他更来了精神,两眼放光地对小曼添油加醋:“他不肯说他升职的原因,我来说!别以为他是立了什么功,他昨晚破了相,被管家斥责是绣花枕头,为了鼓励他才升了个蓝衣……”
荆白反唇相讥:“我至少升职了。你昨天就是蓝衣,今日却无寸进。如果绣花枕头说的是我,那烂泥糊墙说的不就是你?”
柏易眉头高高挑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吐槽的对象是他,荆白的演技显然被激活了,怼得柏易情绪没接上,险些笑出来。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把“小曼”提出的问题都圆上了。
短发女孩的眼珠转来转去,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显然心中有所疑虑,却又无法拆穿。
柏易倒是满脸坦然。“小曼”就算把他从头看到脚,也找不出任何破绽,因为他早演出肌肉记忆了。他骗人都一骗一个准,骗鬼更是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荆白更不提,他素来气质冷淡不近人,平平常常地站在那里就叫人无法逼视,这时因装成与柏易有矛盾,面色更是冷若冰霜。兼之个高腿长,即便倚在朱红的廊柱上,也高出一米五多的小曼将近一个头。
他的眼尾分明是上挑的,看人时眼神但凡有半分软意,也能含出三分情来。
可“小曼”在那双眼睛中从未读到过半分柔软,只感到一种被猛兽凝视的冷漠和敏锐。这让她潜意识中更相信了柏易曾说过的,对荆白的那几句论断。
这样一个人居高临下地看过来时,再是俊美的脸,也生出强烈的压迫感。
小曼虽怀疑他,也不敢步步紧逼。
于东倒是试探过,却又失败了。
两人来得晚,他们的时间本来就不多。在荆白要求下,几人匆匆陈述了自己的事情,那半轮夕阳最后的一点弧度便也即将沉入地平线。
卫宁是最后一个说的,她那种迟疑呆滞的表现已经接近不正常了,话语同样短得惊人,最后只磕磕巴巴地说:“我烧、烧了一天火。”
荆白的目光在她身上凝注了片刻,随即转开,看向远处的天空。
视线尽头,残存的霞光将天空烧成渐染的玫瑰色,配着已沉落的夕阳,有种凄艳的美感。
柏易嗤笑了一声,道:“天快黑了,我看大家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不如就此散了吧?”
他话里说的大家,目光却从卫宁脸上一掠而过,显然带了几分讥笑的意思。
卫宁今晚确实神不守舍,是以柏易话虽不客气,在场诸人除了卫宁脸上的肌肉颤动了一下之外,谁都没有说话。
荆白却似很看不惯他,冷哼一声道:“你又说了什么有用的?”
柏易一噎,小曼忙冲他使了个眼色,笑道:“确实天色晚了,既然话都说得差不多了,我也回去了……”
她说着便带头往亭子外走去,走之前回头看了柏易一眼,眼神带出几分哀婉的愁绪,仿佛有千言万语。
柏易微微一笑,仿佛心领神会。他提着自己的灯笼,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荆白站得最远,他一言不发,却将两人的互动尽皆收入眼中。小曼说完以后,他没急着动,其他人却开始渐次往外走。
亭子原本就是昨天柏易特地选的四通八达的位置,几人住处不同,去向也是各不相同。
长身玉立的青年站在亭子的角落,像是丝毫不着急似的,冷眼瞧着小舒和于东各自走向了昨天离开的方向。
卫宁的脚步依旧迟缓,她好像每走一步都要想一会儿似的,因此逐渐落后于两人。直到小舒和于东都消失了,她也没走出荆白的视线。
直到这时,荆白才站直了身子,朝她走了过去。
第217章 头啖汤
小曼和柏易一前一后走着,直到走出了凉亭的范围,小曼的脚步才放慢了,回过头幽幽地看了柏易一眼。
柏易也是满面愁绪,听见小曼低声道:“我……我就是想多看你一眼,你怎么跟着我过来了?”
柏易眨了眨眼,见她恳切地盯着自己,神色很担忧似的:“郝哥,你房间不在这边吧。如果离得远,不就来不及回去了吗?”
柏易苦笑道:“我现在这个状态,回去和不回去有什么差别吗?”
小曼语塞了一下,也是,柏易自己都觉得自己没什么活头了……
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事,关切地问:“郝哥,你确定那个路玄没有和你一样被抢活儿?”
柏易此时自然是睁眼说瞎话。听她提起荆白,脸上配合地闪过一丝不耐,片刻后才道:“自然是没有。我今天去找他的时候,他还好好地划着船呢,我叫了半天他才靠岸。”
他说着说着,像是又想起了荆白对他的种种冷遇,又有些咬牙切齿。
小曼见状连忙道:“哎,郝哥,你别气,我只是觉得奇怪。你说你们俩都是蓝衣,凭什么你的活儿被抢了,他就没有呢?”
柏易像是被小曼说的某种可能性惊到了。
他张了张嘴,震惊地道:“我一直以为这是他只穿了一天蓝衣,我穿了两天的缘故……你的意思是,我被抢了活儿,是路玄这家伙从中动了手脚?”
小曼吓了一跳,左右看了看,惊慌地摆手道:“我可没有这么说!我只是觉得、觉得你今天的事儿来得蹊跷。”
天边只剩薄暮,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然的光线逐渐沉落,她的脸色显出些许青白色。
柏易看着她耳侧浮出的一小块青斑,心中浮现出某个猜测。
他默默屏住了呼吸,直到脸色因为缺氧而涨红,显得格外兴奋。
小曼见柏易忽然朝自己又走近了一步,眼睛亮得惊人,低声说:“现在又没有外人,就我和你。如果你有什么猜测,尽管告诉我。我不想到死还做糊涂鬼……”
柏易心中雪亮,他倒要看看,这披着小曼的皮的东西,葫芦里到底要卖什么药。
不就演么,这可是他的强项。
果然,下一刻,小曼柔声说:“郝哥,你向来都是聪明人,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我觉得路玄这个人古怪得紧。他明明在副本里也没有其他的同伴,你出了事,情况尚不明确,他却和你说掰就掰了。他这不是明摆着做贼心虚么!”
柏易的眼神越来越沉,空气中的热意随着光线退去,暗沉的光线给那张面孔添上许多阴霾。
他恨恨地道:“你说得对!我今天白天只顾着找救命的东西了,东奔西走的,没顾得上查他,竟是瞎忙活了一整天。”
英俊的男人别过脸去,牙关咬得紧紧的,紧绷的肌肉使那俊容上的高鼻深目都难以控制地显露出几分阴冷和暴戾:“他想我死,我岂能如了他的意!反正我都要没命了,不如拉着他共赴黄泉……”
小曼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她总觉得“共赴黄泉”这四个字听起来有些暧昧?
但仔细瞧着柏易的神色,见他浓眉紧锁,咬牙切齿的模样实在不似作伪,便觉得他肯定是报复心切,口不择言,就此错过了近在咫尺的真相。
柏易忽而转向她,炯炯的眼神中透出一股异样的狂热:“可惜路玄现在走了,我没去过他的房间。要是我今晚就这么死了,他却能平安无事……”
他装出一副嫉恨的语气,俨然一副被仇恨冲昏头脑的样子,道:“我就算死了,也不能瞑目!!”
天边的晚霞逐渐散去,天穹像块洁净的幕布,渐渐变成了灰色,显然已是天黑的前奏。
小曼对天色的变化根本没有反应,还是柏易看了一眼渐渐擦黑的云层,和已经露出一点面目的月亮,语带不舍地道:“天快黑了……我不能再耽误你,你还是先回吧。”
他说着,拔腿便要向前走,小曼顿了顿,道:“且慢——”
柏易回过头,好像有些期盼似的。小曼看着他满怀希冀的眼神,试探着道:“他现在走了,自然奈何他不得。”
柏易点了点头,小曼见他信服自己的观点,也微笑起来,用带点愉快的、恶作剧似的声调说:“路玄不是说他眼神不好吗,既然他走哪里都带着他的灯笼,不如将他的灯笼拿走毁去?这样,他定不会好受,但我们也不算真正伤他性命。”
柏易垂下目光,掩饰眼中的厉色。
这东西花言巧语一套一套的。灯笼烧了,还在说不伤人性命……
皮囊还在,魂魄却被毁灭。这也能叫做活着?
柏易在心里冷笑了一下,他故意看向自己的灯笼,神情显出几分冷厉。
小曼显然也在留意他的神色,见状,掩口惊呼了一声,故作疑惑地问:“怎么,难不成这灯笼,还有其他的用场?”
柏易瞥了她一眼,眉头一挑,似有讽意。
小曼仿佛受了什么打击,眉目都低垂下来,期期艾艾地道:“我、我并不是想打听什么。只是今日你和他都拿着灯笼,路玄说是因为眼睛不好,我就觉得或许是真的……”
一听到那个名字,柏易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冷冷道:“路玄这个人,嘴里没一句实话,他说的话你也敢信?”
他给荆白扣帽子顺口无比,但实际上,荆白是他见过的最不爱说假话的人之一——人如其名,直白坦荡。
但为了从小曼这里套取更多信息,他当然不会说荆白的好话,她的误解越大越好。
小曼被他怼了,面带失落地低下头,说:“你不想说便罢了,我只是想替你出个主意。”
柏易连忙放轻语气:“我不是怨责你的意思,只是听见他的名字,心里就来气。如果说话不好听,你别见怪。”
小曼听他态度又和缓下来,脸上就显出不好意思的神色。她刚想说话,柏易便说道:“其实我也觉得你说得有理。他早上总归要应卯,总要经过花园,便是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也有法子抢走他的灯笼。”
小曼眼睛一亮,又要开口,柏易又道:“这是我的私人恩怨,我不能将你牵累进来。灯笼不灯笼的倒是小节……”
见小曼又张了张嘴,一副着急说话的样子,柏易心中暗笑:他本来是没有这么爱骗人的,但这东西送上门来找骗,那就只好满足它的愿望了。
他提起手中还未点亮的灯笼,在小曼眼前晃了晃,语速急促道:“对你,我也没什么可瞒的,这便长话短说吧。
“他带灯笼究竟是什么原因,我不清楚;我拿这灯笼,其实是觉得这东西是唯一一个我在房间外拿到的道具,说不定就能派上些用场。”
“小曼”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面带惋惜地道:“原来如此!郝哥,你真聪明!早知这样,我也将我的灯笼随身携带了。”
柏易装出一副受用的神情,在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说得好像你还有灯笼带似的。
他咳嗽一声,道:“不算什么。天快黑了,你也快回去吧。不知今夜到底会发生什么,你小心行事,别跟我一样遭人暗算。”
小曼急道:“可是、可是路玄的事,你还没说要怎么办……”
柏易发现这东西是认真惦记上荆白了,或许是因为他总是独来独往,连唯一有联系的柏易也当着众人的面掰了,反倒成了它们眼中唯一一个未被蒙骗的人。
柏易当时骗“小曼”的时候,根本没料到后面的情势变化会变成这样。他当时是想把荆白摘出去,但当所有人都不正常的时候,荆白这唯一一个“正常人”的身份就太显眼了。
柏易瞥了她一眼,神色露出几分狰狞,发狠道:“他的事你就不用管了,现在情势紧张,我不能再把你牵涉进来……他,我自有办法收拾。”
“诶——”
光线已经越来越暗,柏易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见将要擦黑,说了句“你快走,不然来不及了”,决绝地一摆手,带着一股“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气势,快步走出了“小曼”的视线。
他必须走得很快,同她这么演下去,真的很难不破功。
既然确定了这些东西的目标都在灯笼上,柏易留下来找小曼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他懒得再浪费时间和她飙戏,当然要找个由头告辞。
至于画的事情……就要看荆白那边的情况了。
天穹一片灰黑,月亮寂寞地高高挂着,惨白的光芒同冬日的夜风一样阴冷。
这已是天黑前的最后一刻。
周遭的景物亦即将被黑暗吞噬,身材颀长的青年拿出火折子轻轻吹亮。
一片遥遥无际的昏暗之中,柏易举目所及,只有他手中的小小火焰是唯一的光亮。
直到火苗轻触到黄铜底座上的蜡烛,灯笼亮起的一瞬间,柏易还在想,也不知道荆白此时情形究竟怎么样?
荆白一直稳稳地缀在卫宁身后,虽然卫宁行动迟缓,似乎并没有发现他跟踪的能力,但他依然同她维持了一丈以上的距离,只在转弯时稍微拉近一些,避免跟丢。
但随着天色逐渐变暗,他发现卫宁的行动速度似乎逐渐恢复了。
明明他们刚从亭子处离开时,卫宁走路还是一步一顿,似乎还在犹豫着什么;但等天边的晚霞彻底消失,天色越来越暗时,按说视线不好,走路的速度理应放慢才对……
卫宁却似乎丝毫不受光线的影响,行动越发灵巧迅捷。荆白一开始还需刻意放慢脚步,避免离她太近;等天色转黑,竟然渐渐要费些力气才能跟上她了。
荆白跟着她走过凉亭,走过小溪,走过三人昨天分道的岔路——她的住处和柏易果然是一个方向。
可惜柏易得去应付小曼,否则,他跟过来才是更好的选择。
天色逐渐黯淡,深蓝色的夜空连一颗星星也没有,像一匹光滑的缎子。唯独半轮雪白的月亮高高地挂在云层之上,有种冷冰冰的孤洁感。
卫宁在前面拐了个弯,柏易这里往左拐,她是往右,荆白知道这就是她和柏易的分道之处。后面的路就是他没走过的了。
视线的能见度已经变得很低。荆白抬眼看了一下天色,知道十分钟以内就会天黑,便准备要点亮灯笼。
路是陌生的,还要和卫宁保持一点距离,这时也顾不上心疼蜡烛了,不要跟丢了才是正经事。
荆白跟着卫宁,眼见着她穿过一道月亮门,才站定下来掏出火折子,信手点燃了灯笼。
漆黑一团的夜间,灯笼的光虽不明亮,也是一团明显的光源。
荆白点亮灯笼之前还不觉得,点亮灯笼之后才意识到,在这种陌生的路段和黑暗的环境里,如果他要保持在卫宁发现不了他的距离,就极有可能会跟丢。
荆白心念电转,他反应极快,虽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表现在脚步上时却没有任何犹豫,脚步不过迟滞片刻,便立刻跨过那道半圆的拱门,追了上去。
理由很简单,且不说他推测卫宁可能还没死,就算卫宁和小曼一样了,有蜡烛在手,他总有一战之力。
即便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当场死了,他也认了。副本里任何行为都是有风险的。
他前两天已经试着遵循副本的规则行事,情形没有好转,反而持续恶化;到今天开始,他和柏易不约而同地开始转换策略。
在凉亭里,两人你来我往,只消几句话的功夫,片刻的眼神交流,就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不动声色地决定了各自的去向。至于风险,当然也只能自己承担。
但跨过那道门时,有一瞬间,荆白想,如果他遭遇了这样的情况,那柏易那边呢?
他需要和小曼正面交锋,他会怎么样?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因为如果不是他点亮了灯笼,转过这道墙的拐角,就会立马和卫宁脸对脸撞个正着。
饶是荆白,看她静悄悄地站在那里时,心里也不禁打了个突。
因为他竟然不知道卫宁是什么时候停下的。
看她站的位置判断,好像就是荆白点亮灯笼的时候。
如果对方还是人,跟踪当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现在的情况可真不好说。
荆白不作声地观察着卫宁,女人的神情怔怔的,蜡烛这一点暖黄光线照不亮她苍白的脸。
乌黑浓密的卷发编成一个大麻花辫,垂落在她的颈项边。
荆白注意到她直愣愣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灯笼上。
他没有急着作任何举动,屏气凝神,默默地、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那张再度变得呆滞的脸。
在他的注视中,女人的唇角缓缓勾起,好似立刻要开口说出一句正常的寒暄。
可正在此时,她的脖子缓缓歪向了另一个方向,那脖颈和脊背几乎已经紧贴着了,用力到荆白几乎觉得她的脖子要就此折断。
可即便如此,她的面容还在微笑。
这两者显然不是出自同个意识,其中有一个应该是卫宁的?
她是想表达什么吗?
保持着那个诡异的微笑表情,女人张开嘴,发出一些含糊的呜呜啊啊的声音。
荆白眉头紧锁,试图解读她的表达。
“够、额——喔……唔”
凄寒的夜风掠过脸侧,带来刺骨寒意的同时,蜡烛的光也随之晃动。
女人瞪大的眼珠几乎是凝固的,光线明明暗暗,伴随着磕磕绊绊的说话声,让那张脸显出一种僵硬的森然。
为了看清卫宁的神情,荆白不得不将灯笼举高一些,用它直接照着卫宁的脸。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卫宁虽然张着嘴,可是舌头并没有动过,像是被什么力量禁锢住了似的。
她的嘴角还在微笑着,但为了发出那些含混不清的声音,她的脖子上已经青筋迸裂,像绞在脖子上的爬虫。
她的头并不是故意歪着,而是以一个不易察觉的、很小的弧度在拼命地摆动。
这样诡异的画面,以荆白的反应能力,也过了片刻才意识到,这似乎是在给他指出方向。
这个拐角前面是另一个月亮门。
荆白在这个大院子里已经走了好几天了,在范府里,通常这种拱门接着拱门的构造,连接的都是较为密集的住所,他、小曼和柏易的房间都是如此,也就是所谓的下人房。
这样看来,卫宁的房间或许已经不远了,她指的……或许就是自己房间的位置?
荆白飞快地看了卫宁一眼,他没有太多时间思考,扛上卫宁一道不是不行,但是这样会降低他的行动速度;况且卫宁的身体无法完全自主,带上她有很大风险。
如果以最快速度找到她房间拿回灯笼,她获救的可能性反而更大。
荆白有了决断,他将灯笼放下的那一刻,能看到卫宁黑白分明的眼珠从灯笼上挪到了他的脸上。
她的视线几乎没有什么眼神可言,都是凝滞的,但荆白走出了好几步远,还能听到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荆白实在无法解读的话。
“够、额——喔、够、额……”
等再拐过一个弯,按卫宁脖子指的西南方向走了一段,荆白看见不远处的一点摇摇欲坠的光亮。
没有他印象中灯火通明的房间那么亮,但也不止只有灯笼照明那么暗。
那光甚至是闪闪烁烁的,犹如风中残烛,好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在动摇着。
触目所及的那一瞬间,荆白猛地意识到,方才卫宁刚才费力地挤出来的几个字到底是什么。
“救、救、我”
对于卫宁的状况,荆白只能猜测。
从她互相冲突的举动来看,她本人残存的意识很可能不在灯笼旁边,而是在自己的身体里,此时正在同掌握她身体主动权的某个存在——或者说黑影——做激烈斗争。
她前后的表现如此诡异,应该就是这个原因。
荆白看见房间里的光忽明忽暗,肯定也和她本人的状态以及灯笼有关系。
凄冷的夜风呼啸着,闪闪烁烁的灯光似乎变得更暗了。
天是已经彻底黑了,在这片浓稠的黑暗中,这点光源显得如此绵软无力,像风中的残烛,飘忽的样子又像荒野外的鬼火,晃晃悠悠的,看着直教人心里不舒服。
荆白手中还提着灯笼,这点亮光相对眼前一望无际的黑暗来说显得微弱无比。
他却没有任何犹豫,径直往那明灭不定的光源的方向走去。
既然找到了卫宁的房间,那就非去不可。
毕竟荆白这次天黑了还冒险不回房,就是为了找到卫宁的房间,确认她的画的状态。
他在凉亭时就感到,卫宁虽然看起来状态最不对劲,反应迟缓呆滞,但这种异常反而像是她的本体意识仍在挣扎的信号。
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卫宁的不对,向来以她马首是瞻的于东和小舒却对她的状态漠不关心……荆白当时就知道,他们更有可能和小曼一样,已经被完全代替了。
卫宁虽然看上去很糟,却是亭子里那四个人中最有可能还活着的。这也是荆白在四个人中选择她跟上去的原因。
白天时他和柏易就已经发现了问题可能出在画上,只是看到的画太少,状态又各有不同,始终没推出新的线索。
如果能看到卫宁的灯笼和画,说不定就能推出这些画变化的规律,以及它和灯笼中蜡烛的长度之间的关系。
在往那个房间走的片刻时间,荆白将可能遭遇的危险在脑海中悉数罗列了一遍,步伐却一如既往地稳定。
棉布鞋子踩在石板路上,脚步声却接近于无,像猫一样轻盈。
荆白便这样静悄悄地走到了院门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