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头啖汤
荆白道:“如果房间里存在着某种意识,那么……第一天小奇他们两个人死得那么怪,也就说得通了。”
虽然副本里死人很正常,但是小奇那两个人的消失,未免过于无声无息了一些。
第二天应卯时,管家还将两人的死因明确归咎于“荒淫”,并指出他们被“逐出范府”。
几人大概都知道他们是违背了规则,却不知到底是什么规则。但如果如果房间有自己的某种意志——与其说是意志,不如说是规则——存在着,一切就变得合理起来。
房间的灯在天黑之后会自动点亮。
荆白总觉得在夜里特别容易睡着,一旦睡过去就很难醒过来。
小奇和彤彤进了房间,被判定为荒淫……他们是做了什么?
于东和小舒当时和他们一墙之隔,这对情侣能活到第四层,总不至于大白天的就急不可耐,非在危机四伏的副本中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
他们进房间,最有可能是想做什么?
彤彤从进府以来一直叫冷,因为小奇想要柏易身上的衣服,为此甚至不惜同柏易发生冲突。
小奇之前就提过想进房间去找御寒的物资,所以他们后来进屋,很可能是为了取暖。
但是,就算是住宿用的房间,御寒物资恐怕也有限。荆白穿不暖的时候也在自己房间找过,除了衣柜里挂着的棉衣,就只有床上的被子。
荆白眉头微微一跳,他好像知道这对情侣为什么会被定义为“荒淫”了。
他压低声音,对柏易说了自己的推测。
柏易眼睛都瞪大了一些,他脱口道:“这也算?”
荆白点点头:“在我们看来或许不算,但是在范府的定义里,算。”
柏易很快反应过来,这死因看似荒唐,但如果将范府作为一个规矩森严的高门大户,就显得毫不出奇了。
所有的登塔人,进入副本的身份都是范府的下人。他们进来时所在的院子离大门不远,按照建筑的结构,应该是范府的正院。
那个位置的房间肯定不是下人房。
以下人的身份,只是进门,或许不会发生什么。但是小奇他们肯定不止于此。
无论是拿了衣柜里不属于自己的衣服,还是试图用床上的被子取暖,都违背了下人身份,是严重逾矩的行为。从两人的死因来看,荆白猜是后者。
如果这是真的,那范府的规矩的确森严,最主要的是,对他们有约束能力。
柏易苦笑道:“这就更麻烦了,高层副本就是容易遇到这种情况。不会告诉你不能做什么,只能猜测着来,但是触碰禁忌就会死。”
荆白明白他的意思,最严格的规矩,就是没有明确的规矩。如果都不知道逾矩的界限在哪里,如何保证自己不会一时不慎,行差踏错?
进入范府之后,管家只告知了他们的下人身份,但是除了要求应卯以外,并没有说过任何禁忌,甚至没有要求他们必须定时定量完成自己的工作。
第一天的时候,众人对这个下人的身份认知都不清晰,小奇和彤彤才会做出这种事。
他们或许只以为自己在探索副本,合理利用资源,没想到直接触碰到了死亡规则,人就没了。
柏易神情一动。他的联想能力是一流的,这时沉声道:“如果这个推测的方向是对的,也能解释为什么附身我们的东西要早上起来替我们应卯。”
因为规矩是针对所有人的,应卯是作为下人的他们必须要做的事,如果不做,就是死。
荆白之前一直以为黑影操纵着他们的身体去应卯是为了更长时间占据身体,消耗他们的蜡烛,倒没想到过这一层。
他思绪如飞,数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不过顷刻之间。
荆白很快有了决定,侧头对柏易宣布:“行了,我要进去。”
两人商议了一阵,柏易也有了些想法,没有急于制止他,顿了顿,便道:“不然还是我先进去?我昨天去过两次了,多少还算个熟脸呢。”
说到后半句,他又恢复了惯常的半开玩笑的语气。
荆白眉头蹙了起来,他原本已经准备往前走,听了柏易这话,又停下来,长睫微微垂下,很认真似的问:“怎么,你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柏易被他专注的眼神看得一愣:“那倒没有……”
听到这个答案,荆白似乎并不意外。
他的双臂抱了起来,深黑的眼睛直视着柏易,心平气和地问:“那你为什么先阻止我进去,现在又想赶在我前面?”
当然是担心他遭遇危险。
柏易知道荆白实力很强,如果没有净化之力的加持,两人实力应该在伯仲之间。然而人之七情并不能以理性简单阐释。
和对方的实力无关,那更像是一种本能的保护欲。
柏易的嘴向来舌灿莲花,没有他编不出来的瞎话,但面对荆白冷静的双眼,他发现自己无法像平时一样用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打发对方。
他一时失语,抿着嘴唇,凝视着眼前神色淡然的青年。
荆白的外貌无可挑剔,眉目与头发俱是一般乌黑,皮肤雪白,嘴唇淡红,眼角微微上挑,仅从五官来看,是很漂亮的长相。
只是他从不刻意收敛自己的气质,如果说人群中,人人都是颜色不同的模糊光源,他就是一柄开了锋的利剑,纵然光芒烁烁,却也是锐利逼人。
更别提他性格冷淡,看上去寡言少语。即便顶着这般出众的长相,也能一眼看出不是好惹的,是以一般很少有人主动靠近他。
柏易从没畏惧过他是身上那种近乎锋利的冷冽,但他这种性格,越是看重什么,越是难以出口。
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心里这点情愫,柏易自己都没摸清楚,如何开得了口。
果然,他的沉默似乎被当成了某种默认,荆白点了点头,了然道:“如果无关副本线索,我可以不问。你先进就是。”
柏易知道他误会了,以他的脾气,也忍不住抹了把脸,道:“唉,不是……算了,我先进去吧。”
荆白往旁边让了一部,柏易迈步往前走,边走边想,虽然荆白大部分时候同他很有默契,但毕竟不是时刻心灵相通,比如感情这事上……荆白显然还没开窍呢。
柏易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但等走到门口,他很快就抛去了内心的杂念,呼吸平缓,心境澄明,浑身肌肉紧绷,准备好迎接任何可能到来的变故。
他双手放在门上,轻轻用力,往里一推。
门没锁,向里“嘎吱”一声打开。室外的阳光倾泻而入,将房屋中的一切都照得明亮通透。
房间景象映入眼帘这一刻,柏易眼瞳猛地震了一下。
地上只有一个灯笼,或者说……灯笼的残骸。
柏易一低头,就看见脚边一堆黑灰,散落满地的,还有一个椭圆形的灯笼骨架和一个焦黑的莲花烛台。
这个灯笼已经彻底毁损,蜡烛更是烧得精光,满地狼藉中,连一滴烛泪都未留下。
小曼肯定已经死了。
这也印证了他们之前的推测,蜡烛意味着他们生命的倒计时,如果没有在蜡烛烧完之前出去,就彻底出不去了。
柏易想起短发女孩倔强地咬着嘴唇的模样,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小曼的肉身还在,里面装的却已经不是她本人,唯一能证实她存在过的,就是这个烧得看不出原样的灯笼。
某种意义上,这就是她真正的尸骨了。
灯笼骨架在地上散成一堆,乱糟糟的,地上还有不少黑灰。
柏易蹲下身,试图帮忙收殓。
岂料那灯笼的骨架只是看着还有个结构,他一上手,就咔嚓一声,散落成了一堆黑灰。
想来也是,这灯笼的骨架原本就是竹制的,就算打磨得再坚固,经过火烧,也只剩了个形状。
他也收殓不了什么。
柏易的神色变得平静。他正要站起身,手上黑灰散落,他的鼻尖嗅了嗅,忽然发觉了什么。
荆白静静地站在门外,注视着柏易的背影。
两人已非丰收祭时的关系,荆白不会对破解副本以外的事情寻根究底。柏易身份神秘,和塔又有关联,在副本中有要办的事再正常不过。
他现在看着那里,是担心万一柏易遇到变故,自己来不及捞他。
但柏易推门之后竟然就在门口站住了,并没有往里走,也没什么多余的举动。荆白等了片刻,发现他竟然蹲下了,便稍稍提高嗓音道:“你好了没?”
柏易这才回过神来,轮廓深刻的面容上露出一个苦笑:“好什么,我本来也没有——算了,你快进来看看吧。”
荆白狐疑地看着他,柏易侧身给他让出一个位置,做了个示意的手势。
荆白离门口就几步远,柏易这一让,他立刻就瞥见了地上凌乱散落的异物,当即快步走上前去。
柏易没说话,荆白来时,原本的骨架已经全散了,满地都是黑灰,但荆白很快注意到那个焦黑的莲花底座,眉头皱了起来。
“这是小曼的灯笼?”
柏易点了点头,指了指他脚下的黑灰:“之前还有个骨架的样子,被我碰了一下,全散了。”
荆白瞧见他指尖的黑灰:“你是想替她收殓?”
柏易叹了口气:“原本是这么想的,但是……”
他抬头看着荆白。
以他的身高。这个仰视的视角对他来说很新奇,能看到荆白眼中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发觉的关切。
他的神色不禁变得柔和,但那温柔的神色转瞬即逝,想到接下来要出口的话,他的语气中却无法掩饰地带出了一股肃杀之意:“你闻闻这堆灰,有没有什么味道?”
柏易的脾气,连威胁别人时都是和风细雨的,荆白倒少见他语气如此冷厉,便也蹲下身来,指尖捻起一团黑灰,放到鼻尖嗅了嗅。
柏易紧紧盯着他,见那向来平静的双目中猛地震动了一下,立刻问:“你是不是也闻到了?”
荆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嘴唇抿得紧紧的,不想开口说话,只点了点头。
这几天下来,这味道他们已经很熟悉了。
在范府中,它无时无刻不在飘散。如果不凑近了闻,荆白甚至都不能确定到底是这黑灰带着的,还是空气中的原本就存在的气味。
那是他们一进范府就闻到过的,肉汤的香气。
原来人死了,不仅蜡烛会烧光,连带着灯笼也是付之一炬。
全都烧光了不奇怪,可灯笼的灰烬里,怎么会出现肉汤的香味?
荆白和柏易面面相觑,两人都觉得有些古怪。
难道小曼在死之前经历了管家说的“赐汤”的步骤,所以才留下了肉汤的气味?
但灯笼中的蜡烛直接关联的应该是本人的魂魄,它才是这副本中最不会被干扰的东西。
哪怕是小曼的肉身上传出这个味道,都能显得合理一些,可是魂魄……它既看不见也摸不着,蜡烛还随着小曼一起消失了,总不可能喝得到汤吧?
柏易低下头,将自己的灯笼捧起来,凑近闻了闻。他连鼻尖都凑近了灯笼上方的洞口,过了一会儿,才确认道:“正常的灯笼什么味道也没有。”
荆白在一旁看着他的动作,总觉得中间好像缺了哪一环。
他环顾四周,除了地上一片狼藉,房间的陈设没什么变化。
荆白的目光很快落到地上那团焦黑的物体上。虽然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形状了,但他猜,这应该是小曼灯笼的底座,固定蜡烛用的。
他的灯笼里也有这东西,非魂魄状态时,蜡烛死死地被固定在底座上,以荆白的力气都拔不出来。
他上前几步,将这几乎看不出原貌的东西捡了起来。
原本在研究黑灰的柏易见状也凑了过来,见荆白拿在手里反复观察,纳闷地问:“这什么东西?”
荆白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虽然烧得变样了,但也不至于完全认不出吧:“灯笼里能不被烧坏的,不就是那个底座?”
柏易刚才只是扫了一眼,听荆白一说,两道浓眉登时拧了起来:“不可能,这形状完全变了。灯的底座是铜的,熔点起码在千度以上。别说就一个灯笼了,就算房间全烧了,都未必能把它完全烧变形。”
荆白感受了一下手中物体的形状,立刻道:“它可能变成另一个东西了。洗干净了看看!”
外间的桌上就有盆水,虽然不多,洗它是够了。
说来也奇,这东西入水之后,水面即刻漂起一层黑色的粉末,变成了一盆黑水。
荆白把它拿在手里,发现这东西的体积正在急速变小,他担心它消失在手中,赶紧将它捞了起来。
白皙的掌心中卧着的东西,让两人都愣了一下。
四只眼睛都盯着荆白的手心,柏易迟疑地道:“虽然形状可能有那么一丁点相似,但是这不是莲花啊,这不是个……”
荆白将它翻过来看了看,确认道:“是个八角。”
柏易忍不住抹了把脸:“是啊,这不就是调料吗?”
规律的八个尖角,形态如同一朵花,形状、大小都和普通的八角一样,雕刻得十分精美,未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唯一的区别就是它和莲花底座一样,也是黄铜材质。这无疑更证实了荆白的想法是对的,这东西确实是原本的莲花底座变的。
精巧的黄铜八角摆在眼前,柏易看了片刻,忽然从脑海中翻出了当时管家说过的话:“八角是可以用来炖汤的调料。我知道了……”
他猛地站起身,对荆白道:“这是汤料!”
他这么一说,荆白也想起来了。
他们进府的时候管家就说了,他们是去买汤料的,结果什么也没买到,两手空空地回来。原本进府时所有人穿的都是蓝棉衣,因为这件事,前去敲门开启副本的卫宁挨了一耳光,除了第一个上前汇报的柏易以外的其他人都被降了等。
所以,所谓的汤料,其实是人的蜡烛燃尽,灯笼因此烧掉之后才会出现的东西?
不是肉身,而是魂魄彻底消亡之后留下的产物。
顺着这个思路,荆白道:“那这么说,昨天西院得到‘赐汤’,是不是意味着他们把‘汤料’交给了管家?”
他想起房间里的童谣的后半部分,几乎都和汤有关:“得重赏,喝香汤。搅一搅,喝光光。穿新衣,入内堂。高高坐,无忧惶。”
喝完汤,换上新衣,就有了资格进入内堂。进内堂会意味着出去了吗?
荆白觉得没有那么简单,关键是,管家还特地催促过他们西院已经有人得到了“赐汤”。
他从吴山副本就知道这些鬼怪不值得信任,但凡有一丝机会,它们恨不得将他们全都留在副本里,怎么可能主动提醒他们出副本的办法?
柏易的神色也变得纠结,他抓了抓头发,道:“听起来很像,但不应该。塔的机制不是这样……”
荆白敏锐地道:“什么意思?”
柏易转过头,脸上没有丝毫玩笑的神色,也显得他出奇地英俊。
那种很少出现在他身上的、沉稳又平静的气质几乎叫人移不开眼睛,他沉吟片刻,才道:“多的我不能说,总之‘塔’存在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消灭登塔人。如果一个副本必须自相残杀才能通关,说明它一定是被污染过的。‘塔’不会允许副本故意制造这种自相残杀的机制。”
这是有关“塔”核心机制的信息。得到这样的消息,荆白本来是该高兴的,但他发现自己心里并没有什么喜悦之情。
柏易也发现他好像不怎么高兴,心里也觉得有些莫名,等了一会儿,荆白才抬起眼睛,堪称锋利的目光注视着他,说:“所以,你出任了那个‘清道夫’的角色,是吗?”
柏易一说到污染,荆白就立刻想到了丰收祭那个副本。柏易为了让他先行离开,隐瞒了丰收祭整个副本已经彻底塌陷的秘密,却被荆白识破。
两人在副本里已经交情不浅了,荆白只是想要柏易一句实话,并没有寻根究底的意思。知道了副本被污染的真相之后,他没问柏易接下来要做的事,独自出了副本。
现在想来,柏易要做的,应该就是要清理污染正常副本的那些力量。
柏易眉毛微微一扬。他没料到荆白这么快就能猜到真相。
轮廓深邃的青年眼中并没有丁点笑意,却装出了一副满不在乎的语气,笑嘻嘻地道:“是啊,有缘吧?你在副本里当清道夫,我在副本外面当清道夫。”
“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难怪我们在这个副本又遇见了——哎哟!”
荆白没有移开注视着他的眼睛,却在他笑起来时,用力拍一下他的手。力度控制得很好,并不痛,却打断了柏易接下来要说的话。
柏易愣了一下,岂肯干休,捂着手大惊小怪地抱怨:“我就说说!说说怎么了说说怎么了,你不好意思就不好意思,怎么还打人呢我要报警了……”,誓要用无聊的信息轰炸烦死他。
荆白神色不变,只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刚才被拍过的右手。柏易下意识地握了一下,才发现黄铜八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滚进了自己的手心。
他愕然地看向荆白。
容色如玉的青年从容地用毛巾擦干了手上的污迹,冷而澄清的双目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黑漆漆的,却像飞鸟的尾羽拂过了他的心。
他听见荆白用很淡定的语气道:“我之前说过吧,不想笑就别笑了。”
柏易显然对他的反应始料未及,但片刻后,脸上就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开心地道:“这可是关键道具!是礼物吧!是你给我的第一件礼物吧!!”
荆白点了点头,道:“你不是说了,基本不存在自相残杀的机制,那这东西交给管家估计也是出不了副本的。”
当然,确实是关键道具没错,不过再说,这人的尾巴就该翘上天了。
荆白唇角弯了弯,这是个确切无疑的笑容。
不等柏易再有回应,荆白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要开始搜查小曼的房间。柏易配合他转到另一头,但他收到这份礼物,他显然很开心,荆白时不时还能听到他大声哔哔“傍到大款了”“他真的我哭死”之类美滋滋的自言自语。
荆白一律充耳不闻,假装听不到,只是不知怎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烫。
小曼的房间他们也不是第一次来了,比之上次来的时候,也只是多了一些生活的痕迹,比如茶几上仍有半杯水的茶盏,桌上的水盆边上搭着的一张毛巾……
荆白本来已经从那张小床旁边走开了,相比铺着蓝底白花被褥的小木床,一侧那个高大的木柜像个沉默的巨人一般,更让人无法忽视。
但走过去的一瞬间,他瞥见一件之前没注意到的东西,脚步顿了片刻,又掉头走了回去。
一直在留意他的柏易见状,恋恋不舍地收起了黄铜八角,自己上前打开了那个大木柜。
荆白走到床边,在枕头的里侧捡起了一块淡蓝色的手帕。
这东西……第一次来的时候似乎没见过。
手帕的丝面不算华丽,却很柔软。荆白见上面似有花纹,捏着两角一抖,将它彻底展开。
这手帕质地虽轻薄,展开一看却不小,约有八寸见方。上面绣的却不是纹样,更像是一幅图案。
图上有几处花草,一个穿着蓝色围袄,戴着手套的人蹲在一株花旁。
这个花匠左手拿着花剪,右手放着花锄,似在细心莳弄。
这幅画的重点显然是放在花草上的,花匠只是个陪衬。
除了花匠正在关照的那株花,其他的花草笔触也格外精细,盛开的姿态栩栩如生,鲜活而美丽。
相较之下,花匠的身影只带了寥寥几笔,整个人都背对着画面,看不到脸。头上还戴着帽子,莫说看到脸了,连性别都难分辨。
但荆白还是怀疑这个花匠就是小曼,因为这手绢上绣的图样,让他想起了自己床前的那扇屏风。
屏风上,那个坐在孤舟上,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人一开始也是这样,从画面的角度根本看不见脸。
但荆白昨晚被木盆中的头发袭击之后,难免对屏风起了疑心。
他记得清清楚楚,在一片黑暗中,他提着灯笼去照屏风上的小船。
原本只是想看画中船头的木盆中还有没有头发,可灯笼的微光照到渔夫脸上时,他注意到,渔夫的脸似乎往画面外转了一些,露出了半个尖尖的下颌。
——和他十分相似的下颌。
如果小曼死了,整个人被替换到画里也不奇怪。可为什么这幅图里,她的脸依然是背对着画面外的?
难道说只有荆白屏风上的画是对应着他的职业,乃至他本人来的?
但这也不合理,他昨天见过小曼刚刚劳作完在亭子里的样子,身上穿的布围裙,手上戴的厚手套都和画上一模一样。
他昨天在湖上打捞水草时,身上的蓑衣斗笠也跟屏风上画的人一般无二,这不可能是个巧合。
而且画中人是不是小曼另说,手帕上图案的存在,本身就证实了一个大问题。
几人第一天进副本时来小曼的房间看过,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当天也没有见过这条手帕。
荆白来到自己的房间之后,才发现了屏风上的画和上面的歌谣。
在确信郝阳刚就是柏易之前,荆白并不是完全相信作为“郝阳刚”出现的他,第二天傍晚才彻底确认了柏易的身份。
直到昨天晚上他回到房间,发现画里多了一个木盆,才意识到画或许和他白天的工作确实有联系。
今天交换信息时,他早已告诉过柏易自己屏风上画的问题,也问过柏易他的房间里有没有类似的东西。他甚至提到了,承载画的物件未必非得是屏风,重点是画——或者说,图像。
因为图像可能提供与白天的工作相关联的信息。
当时柏易回想了一阵,非常确信地对他说:“我的房间没有这种东西。”
这是两人一起过的第三个副本了,柏易的洞察力如何,荆白非常清楚。他说没有发现,他就相信是真的没有。
何况,几人第一天的时候还去小曼的房间看过,当时也没见到类似的东西。见柏易也说没有,他就以为自己是那个唯一的例外。后来被紫影子的事情转移了注意力,更搁置了这个线索。
可如果小曼有,荆白也有,柏易自然也应该有!
难道是柏易失误了?
荆白拿着小曼的手帕,指尖轻松地转了一下,将淡蓝色的丝质织物攥在了手中,目光投向了刚才放置手帕的枕边。
小曼的这张手帕和他的屏风不一样。
屏风是个大件,荆白总不能扛着它到处走;但一条手绢就实在太好隐藏了。荆白第一天时虽然来过小曼的房间,但那天天色已晚,虽然柏易和他先后检查过,但主要为了确认有没有什么明显问题,并未一寸一寸细细搜检。
荆白此时再回想自己当天搜寻的过程,至少能发现好几个漏洞可以导致他漏掉那条手绢。
荆白将手绢胡乱捏作一团,它质地轻薄,紧握时,可以很容易就团在手中。
那天他们即便细细搜检,也未必能发现这条手绢。
这样轻薄的一条手绢,就算随身带着,如果是在一些不易察觉的地方,比如棉衣的内袋中,或系在内衬的扣子上,又或者是叠在袖中,照样不会有很强的存在感。
所以……当时它可能就在小曼身上。
它有这样的隐蔽性,就算小曼后来找出手帕,如果她没有对此加以特别关注,就不会有任何发现。
事实应该也这样发展了,小曼恐怕至死都没有发现手帕的问题。否则,以手帕的体积,发现它是关键道具之后,她肯定会随身携带,便于观察,而不是将它随意扔在床头。
荆白禁不住转头看向柏易。
敞开的衣柜门挡住了他的脸,但看他的动作,应该是在仔细检查衣柜里挂着的衣服。
以荆白的眼光也不得不承认,柏易这个人,最不靠谱的是他的嘴,其他时候都相当可靠。
很难想象他会错过这种线索。
柏易趁着他思考的功夫,“嘎吱”一声关好了衣柜门,转头对他道:“衣柜里没什么……怎么了?”
见荆白定定地看着他,柏易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他想了想,熟练地捋起衣袖道:“又要验身份吗?”
荆白被他过于娴熟的反应噎了一下,顿了顿才道:“……不是。”但是目光还是忍不住在那个小巴掌印上一晃而过。
柏易:明明还是想看嘛,只是不好意思说。
荆白接收到他了然的目光,嘴角抽了一下,也懒得解释,索性抖了抖手中的丝帕,对柏易道:“你过来。”
在柏易的视角中,荆白的举动十分古怪。
先是莫名其妙地看了自己半天,紧接着又从手中抖出一张淡蓝色的,一看就是贴身私物的丝帕,叫他过去。
他的脸禁不住红了一下,随后,英挺的眉宇便锁了起来。
荆白见柏易盯着自己,脚下步伐慢悠悠地走到了自己身边,就又拿手帕在他眼前晃了晃,试图让他将注意力转到手帕上来。
孰料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拿着丝帕的右手就忽然被柏易攥住了。
抓住他手腕的力道大得惊人,紧得发痛,荆白心中一震,惊疑不定地抬眼向柏易看去,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只撞进那双狭长漆黑的的眼睛里。
他一直觉得那人的眼睛像深湖,波光粼粼,却叫人看不透,此时却觉得这深湖像是结了冰,冷得惊人。
柏易用这陌生的神色淡淡瞥了他一眼:“我劝你别动。”
荆白:“?”
柏易制住他的那只手还能看见柏易手腕上的印记,这肯定是柏易本人无误。
……荆白知道柏易在怀疑什么了。
他索性也不动了,就让柏易用这种冷厉的神色将他的衣袖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