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臂上那个黑色小山印记显露出来时,柏易明显愣了一下。
那种冰冷肃杀的气氛顿时从他身上消失了,再抬起脸时,就换做了一种迟疑的神色。
他变脸无数次了,但这次格外好笑。
荆白差点笑出来,柏易似乎还未完全打消疑虑,看一眼荆白的手臂,再看一眼荆白的手帕,似乎陷入了某种自我怀疑。
荆白勉强保持着平静的语气,问:“然后呢?”
柏易还在看他的手臂,白皙,骨节分明,流畅的肌肉线条覆盖在上面,黑色的小山印记在那玉白色的皮肤上像个简洁的纹身。
对于荆白突如其来的提问,他只来得及“啊?”了一声。
他以为荆白要生气了,但对方很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你劝我别动,然后呢?”
他的声调同惯常一般冷冷的,柏易却听出来其中隐隐的揶揄。
柏易觉得这不是自己的错觉:在他面前,荆白确实越来越松弛了。
毋庸置疑,这就是荆白本人,印记没有出错。
但是他拿的这块充满女性气质的手帕是怎么回事?
被他握着的手腕动了动,柏易连忙放开。
荆白活动了一下关节,好在柏易虽然下了力气,却很小心地没伤到他。柏易难得地语塞,摸着鼻子说不出话。
荆白看他脸色古怪,索性将手帕丢给了他,让他自己展开看:“这手帕上的图案,和我房间屏风上的很像。怎么,你刚才怀疑我被附身了?”
柏易的脸色扭曲了一下。
你无缘无故地看了我半天,又忽然挥着一张丝帕叫我过去,我觉得你被附身了很奇怪吗??很奇怪吗???
他忍住了吐槽的冲动,展开手帕,很快神色变得凝重。
片刻后,他拿着丝帕对荆白道:“这个花匠的打扮和小曼一模一样。”
荆白追问:“帽子也一样?”
柏易点了点头:“我昨天给她送饭的时候,她就戴着帽子。”
现在连帽子这个疑点也去除了,荆白拿着手帕和柏易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观点,道:“我的屏风,小曼的手帕,都有和职业关联的图案。你确定你的房间没有?”
柏易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皱着眉头道:“我真的觉得没有。要不然……你去我房间看看?”
荆白正有此意。
小曼的房间已经翻得差不多了,柏易房间的情况如何,要亲自去看过才知道。如果不是柏易漏掉了线索,那就是他的情况更加特殊。
副本中的任何“特殊”,都可能是新的突破口。
柏易将手帕递还给荆白,荆白顺手叠了起来,放进袖中。
既然是关键线索,就没有不带上它的道理,他晚上正好也拿回去和自己的屏风再对照。
荆白走到门口,才发现门口那堆黑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地上干干净净。
他讶然地看向柏易,俊朗的男人云淡风轻地道:“刚才搜外间的时候发现角落有根扫把,就帮她扫了。”
他指了指门外。
荆白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院子进门处有一角能看见泥土的地方,只有一块青砖大小,长着一丛白色小花,现在,小花旁边多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土包。
这看上去着实不是个像样的坟头,柏易耸了耸肩:“时间紧迫,只能这样了。”
荆白看他当然不是嫌弃这坟堆寒酸,他只是没有想到柏易会这么做。
人死如灯灭,灵魂一旦离开,□□就只是一具死去的皮囊。小曼在这个副本里甚至连□□都还活着,只是能代表她这个“人”的东西已经彻底消失了。
换做荆白,他不会这么做。
再怎么做,死去的人都不会感知,能宽慰的只有活着的人。哪怕他自己不幸死了,也不介意同伴将他曝尸荒野。
副本里人人都自顾不暇,他要是死了,想必情况已经十分危急,未必能有那个侥幸被人收尸。
荆白转身合上了小曼的房门。
离开院落时,他看了一眼角落那个小小的坟头。小小的白花随着微风摇曳,安安静静地盛开着。
明明他没有说话,柏易却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冲他笑了笑。
那不是他平日那种懒洋洋的笑容,他看向荆白的目光很柔软,又带着某种看不明白的复杂。
在那样的眼神里,荆白好像一瞬间瞥见了一个陌生的柏易,明明还是那样年轻俊美,神采英拔,却又好像有一道时光的洪流从他身上倾泻而过,让他一瞬间显出某种年长者才会有的包容。
两人并肩走出了小曼的院子,柏易道:“是不是觉得只是走个形式,没有必要?”
柏易有时候总是莫名其妙地了解他。
荆白没应他的话,他不太喜欢这种被人看透的感觉。柏易看了他一眼,荆白觉得他的状态有些奇怪,因为他甚至从柏易的表情中读出了某种欣慰?!
他们正走在去柏易的院子的路上,此时已经来到了昨天看到过的那条小溪边。
日头已近偏西,阳光斜落在清澈见底的溪面,让溪水也泛出星点的亮光。
流水是昼夜不息的,经过碎石时,拍打出悦耳的叮咚声,显得两人之间的氛围格外安静。
片刻后,荆白才听见柏易慢悠悠地道:“没什么不好,我以前也这么想。”
第214章 头啖汤
小溪两岸的花草颜色缤纷,倒映在明净的溪面上,又随着溪水不止息的流动被晃碎,变成一片片美丽的光影。
相较满园锦绣的花园,一望无际的湖面,以及范府随处可见的雕梁画栋,碧瓦飞甍,此处的小桥流水未免显得过于普通,可在荆白眼中,这是范府里难得有点活气儿的胜景。
伴随着潺潺的流水声,两人走到了弯弯的小桥边,荆白转头认真地看着他:“怎么,你现在想法变了?”
柏易自嘲地道:“经历得多了,人就变了。”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从淡然变得低沉,冬日里暖洋洋的阳光似乎也无法驱散他脸上的阴霾。
直到转过头,看到荆白注视着他的双目,英俊的脸上才显露出一种云开雾散般的恍然。
两人走到桥边,要上桥时,荆白让柏易走在前面,侧身而过时,柏易忽然问:“你在副本里是不是没有失去过同伴?”
不算这个副本,荆白统共也才过了四个副本。真要算得上同伴的,除了柏易,前前后后全算上,也就是卓柳、余悦、孔见山和柯思齐,赵龙和方兰也算能入眼的。
这些人确实都活着出了副本。
荆白没有回答,只是迟疑了片刻,柏易就从他脸上看出了答案。
一瞬间,似有无数的情绪从他脸上流过,似悲似喜的情感在他眼中变幻,最终停留在一个复杂的笑容。
“那很好啊。”他叹息着说。
这拱桥做的是小桥流水的样式,不算很宽,两人都是肩宽腿长的大男人,并肩走略显逼仄,柏易便走在了荆白前面。
他原本也是该走前面的,过了这段路之后,荆白并不知道他房间具体在哪儿。脑子里的记忆让他知道前院、东院每一处建筑所在的位置,可哪处的房间是谁住在里面,只有本人才知晓。
范府太大了,他们从进来的第一天就被分割得彻彻底底。从第二天开始就更是身不由己,白天忙着工作,晚上又只能回房休息,焉知这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日程不是范府防止他们破解谜题的伎俩?
有了这个疑惑之后,柏易房间这一趟更是不得不走了。
等下了拱桥,拐入另一道长廊,见柏易背影笔直,仍是孤零零走在前面,荆白索性加紧几步赶了上去,将叮咚的流水和别致的小桥都抛在了身后。
柏易见荆白赶上来了,若无其事地冲他笑了笑。
荆白的白,虽然是白玉的白,但放在他这个人身上,其实也是直白的白。
他不是圆融的脾气,对于在意的人,也不接受在伤口揭破之后依旧粉饰太平。
因此,他很干脆地问柏易:“你失去过谁?”
柏易沉默了片刻。
两人都不说话,范府里又几乎没有别的活物,照例是无比安静。
长廊外的树枝繁叶茂,透过并不炽烈的阳光,在他脸上投下半壁森冷的阴影。
最后,他只是平平地笑了一下。
“谁?”柏易重复了一遍,漆黑的双目中,那苦涩之意如此深刻又如此平静,像幽深的湖,好像要将人笼罩进去。
荆白定定地凝视着,他意识到,自己好像第一次看见了那叫人看不透的、湖面下的阴影。
柏易最后只是歪了歪头,纠正道:“你应该说有多少个。”
他目光放空,仿佛看向了遥不可及的某处,好一会儿后才道:“我埋过的太多了,数不清。上至六旬老者,下至豆蔻少女……”
他收回目光,冲荆白耸了耸肩:“全年龄全覆盖。我有过很多同伴,实力强的,心态好的,也有很聪明的。有的死在和我的第一个副本,有的死在第二个。”
“据说副本外面,管我这样的人叫天煞孤星。”轻巧地吐出这四个字后,他出其不意地凑到荆白面前。
两人的脸只隔了几厘米,能将对方眼中的神色看得清清楚楚。
荆白看他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倒让他下一句都问不出口了。
两人四目相对,静悄悄地对峙了几秒,荆白先不耐烦了:“怎么,难不成是因为他们的死都和你有关,你才觉得应该为他们收殓?”
柏易下意识地道:“那倒不是……”
“嗯?”荆白抱着双臂,借这个动作退了一步,显然在等他的下文。
柏易刚才凑得太近了,这让荆白很不习惯——他只有准备动手的时候才会和人把距离拉得这么近。
因此,哪怕面前是柏易那张俊脸,他也有点习惯性的手痒。
柏易原本是想试探他会不会因此疏远自己,见他这个反应,也知道是自己想多了。
最后,他只叹了口气,笑道:“也没什么,只是见得多了,收敛尸骨就成了习惯。活着的人有个慰藉,死了的人有个归处。”
他说完了之后,荆白没有接话,气氛归于静寂。
短暂的沉默间,两人已经走出了长廊,彻底远离了湖的方向。
冬天的白昼偏短,从花园出来之后,太阳渐渐西沉。日暮的霞光出现在天边,淡淡地染红了一小片云彩,像人脸上的红晕。
他们走出来的这片位置正当西晒,橙黄色的光线毫不吝惜地洒落在周围的草木上,给叶片都镀上一层薄薄的金光。
头顶没了遮盖,他们和草木一同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心胸也不觉为之一宽。
紧迫感让两人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不远处有条岔路,柏易自然地加快了一点脚步,带着荆白拐了个弯,等荆白再次赶上来,他便听见荆白很平静地说:“这件事上,我保留我的观点。”
柏易停了一瞬,才意识到荆白是在继续方才的话题。
对柏易而言,这只是他个人的习惯:他并非对所有人都如此,也只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这么做。
荆白这个人的脾气,正如他自己所言,连自己的身后事都不会在意,不管别人的也是再正常不过。
他正要说话,荆白却忽然转过头道:“如果我死了,尸首无须处理。”
柏易低头笑了笑,这次轮到他不说话了。
荆白却忽然转过来,用那种他非常习惯的、坦荡清冽的目光看着他,说:“但……如果你死了,我会为你收殓。”
他说话的语气极平淡,并没有宣告什么,也没有强调什么,柏易却仿佛被雷劈了一样,整个人都愣住了。
荆白不在意他自己的躯体,柏易对此毫不意外,无非各行其是,互不干涉。
可荆白方才的意思是,即使他觉得这种行为没有意义,他也愿意为了柏易这样做。
荆白说完转回去走自己的路,这话题在他这里已经彻底结束,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话在柏易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柏易脚下虽然还心不在焉地带着路,心里却反复思索这是不是意味着什么。心神波动之际,忍不住扭头向荆白看去。
青年的侧脸非常好看,眉骨到鼻梁的弧线极流畅,高而挺直的鼻梁略显孤清,又被微微上挑的眼尾弥补。优美的唇线微微抿着,像是在思考什么,被柏易这般定定地看了片刻,他才回过神来,问:“怎么了?”
柏易心中骤然一空。
也是,荆白的性格向来不加矫饰,直率天然,方才说那句话多半是想到就说了。
不过以荆白的脾气,能听他说出这句话,至少说明两人有不错的同伴之情——不对,至少也到深情厚谊的级别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又变得愉快起来。
荆白:“?”
柏易非常顺手地拍了拍他的肩,快活地道:“没事,我房间就在前面,快到了。”
荆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背影,放弃了深究这人的情绪变化。
柏易的情绪比副本的机制还难猜,因为副本的运行有规律,而柏易么……随心所欲这个词简直就是为他造的。
但看见他走在前面,脊背挺直,脚步轻快,连背影都透出一股高兴劲儿的模样,荆白发现,自己从来无波无澜的情绪竟也跟着愉快起来。
柏易虽说快到了,但两人还是走了将近一刻钟。
荆白原以为自己就算住得远的了,没想到柏易的住处更偏僻。两人到后来几乎就在院子和游廊之间不停穿梭,他几乎以为自己要走到范府的尽头。
终于,在一堵白墙出现时,柏易指着前方说:“就在这堵墙后面。”
围墙照例是白墙黑瓦,墙面雪白如新,高大巍峨,墙角生长着三两小草小花。
荆白心中默默估算了一下,柏易这个房间到湖上,如果以常速行走,至少要走两刻钟。以柏易的速度,荆白昨天送他到凉亭处时,他应该还来得及走回去;但柏易又找过来帮他拖了船……
柏易最后一定是全速跑回来的,不然必定赶不及在天黑之前走到房间。
荆白眯起眼睛,看着走在前面那个人影。
柏易走路的方式很特别,他在当“郝阳刚”的时候还肯装一装,但自从荆白将他认出来,好像那根弦就松了,他彻底恢复了在丰收祭那种散漫的走路方式。
散漫倒不是说他仪态不好,弓腰驼背。人还是挺拔的,只是步伐没有规律,时快时慢,随心所欲仿佛就是他的天性。
但想想他平时生活的环境,又觉得任何事情放在他身上都很正常。
这样想着,不觉已经走进了小院,柏易正在里面等着他。
荆白扫视了一遍周遭的环境,发现柏易院落的布置明显较他的更精致一些。
整洁干净就不说了,院内面积虽不很大,却种了数种花草。荆白看了一眼脚下,发现连铺的青石板都是整块的,他小院里还有好几处是用碎砖拼的。
柏易已经站在了门口,房门是关着的,他信手推开,笑道:“欢迎光临。”
话音还未落,目光转向房间里面时,他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不见。
下一秒,他神情惊疑地冲进了房间。
第215章 头啖汤
荆白离房门还有一段距离,察觉柏易神色有异的那一瞬间,他脚下已经动了起来,闪电一般追着柏易进了房间。
他是跑进来的,纵使平时行动轻巧,这时的动静也小不到哪里去。
柏易却像听不到一般,直愣愣地盯着前方。
荆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的第一反应,其实是柏易的房间和其他人的构造不大一样。
荆白和小曼的房间虽然分了内外间,却没有正式的隔断。
他的床铺和外面只用屏风做分隔,小曼的则用碎花床帐遮挡,但是柏易这里,内间和外间却有正式的隔扇门。
因房间不算特别大,隔门只有四扇,上面的格心处雕花简单,却甚为精巧。木框处上下左右以雕花为连结,框出中间一个更小一圈的四方框。
小一圈的四方框中框着一幅画,四扇隔门有四个方框,便有四幅画!
柏易此时的目光便钉在了这四幅画上。
最左最右两扇是景物,中间两幅是人物。四幅画看似互相独立,但联合起来,就能看出来是同一个场景。
最左边是装点用的花草,最右边画的是闭着门的正堂。
中间靠右那幅,是一个人坐在一张小桌边用食,神色严肃,眼睛看向左边,张着嘴似在训话;左边那扇则是一个垂手侍立的人,神态十分恭敬。
整个画风偏写意,人体线条不算清晰,五官也不太好辨认,但坐着吃饭的那个人穿着黄衣服,嘴上两撇山羊胡,这两个特征指向非常明显,肯定是管家。
垂手侍立的人身着蓝衣,因为面朝着管家那边,只能看见脸的侧面。但即便是这般写意的画风,轮廓也能看出和柏易有七成相似。
荆白听见站在身边的柏易喃喃道:“奇了,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都没有……”
他这时才转头看向荆白,眼中透出焦灼的神色,恳切地说:“我进来这两天,这四扇门的格心处都是空白的,我从来没见过上面有画。”
这话如果是别人说,荆白不会信。但面前这个人是柏易,荆白和他过了三个副本,很清楚他的为人。
他可能在任何时候开玩笑,但关于副本线索的事情,绝不会刻意隐瞒自己。
他之前推测的失误也不可能,这四幅画嵌在门框里,已经显眼到绝不可能被忽视的程度。除非柏易瞎了,否则不可能没注意到。
也就是说,这幅画真的是今天才出现的。至少,是在柏易早上离开房间之后出现的。
今天发生过什么事?
但这就更诡异了,荆白试图梳理这其中的逻辑:“我和小曼的房间里都有画,这应该才是正常的现象,你的房间没有画是不正常的。”
柏易自嘲地道:“我的状况本来也不正常啊,蜡烛还有那么长一段,结果今天差点就和小曼一样,身体都被那个影子占……”
说到后半句时,他越说越慢,显然意识到了问题。
难道正是他身上不正常的状况,才导致了画的不正常?
他急急地问荆白:“你再说一次,你的画上是什么情况?”
荆白亦正就这个问题苦思,闻言回忆道:“之前的角度看不见脸。昨晚之后,他的脸侧过来大概这个角度。”
他侧过脸,比划了一下,补充道:“戴着斗笠,只能看见下颌,但露出来的部分很像我。”
如果以荆白的作为正常的发展状态,那画上的脸就应该是逐渐向外转。露出来的部分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像真人。
可小曼的蜡烛烧完了,人也被彻底替换了,怎么脸又是彻底背过去的?
这不应该是一开始的状态么?
荆白想不明白的也是这里,而且白天工作和画的联系也是扑朔迷离。
柏易索性走过去,上手摸了一下隔扇门上的画。
他摸的是左数第二扇那幅画得像他的。画中人面带笑容,姿态端谨恭顺,柏易盯着那个上扬的嘴角,只觉得一阵反胃。
可是等手摸上画纸的时候,他紧锁的眉头忽地高高挑了起来。柏易转头对荆白道:“你来看看,这画的触感不对。”
荆白面带疑问地“嗯”了一声,过来伸手触了一下画纸,当即道:“这纸……怎么那么湿润?”
这纸质地坚硬,倒不至于全湿,但明显比正常贴门上的纸更湿软。乍看没什么问题,上手一摸就摸出来了。
荆白房间里的画,他每晚回去都认真检查,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三个人的画,各有各的不同——当然,他们三个人的附身程度也不一样。荆白隐约感觉到,每个人房间里的画似乎是个中关键,可现有的信息无法构成一个完整的逻辑。
如果能看到更多人的画就好了。
范府太大,时间安排又紧凑,饶是紫影子替代了柏易和荆白的工作,他们也只来得及跑了小曼和柏易的房间。
不过眼下倒不是全无机会……
荆白微微侧首,见柏易正在看窗外的天色,金色的暮光透过窗纸斜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让那俊逸的面孔显出一种少见的柔和。
他知道柏易肯定又和自己想到一块了。
果然,紧接着,柏易便转头对他道:“再不走太阳真要落山了,到时候就真没人了。我们现在动身?”
他们说的是天黑之前,其他人放工之后,依约要在凉亭处交流信息。
只是不知今晚到的有几个人。
或者说,还有几个是人。
今晚“小曼”会去吗?
如果她来了,那他们就更要担心另一个问题——西院除了他们还有卫宁、小舒和于东,他们三个都还活着吗?
最麻烦的是,其他人的房间他们没去过。如果人死了,他们就根本找不到房间在何处,别提去看画了。
应卯之后,他们见到过的活人就只有卫宁。但这已经又过了一下午了。
两人准备动身之际,柏易还想起另一件事,犹豫地道:“或者我去,你回湖上一趟?只要我能控制身体,一定来湖上找你。”
他还记得午间荆白说过,如果时间来得及,他想从紫影子那里把今天的收获抢回来。但现在眼见已经日暮时分,柏易住得又偏,荆白如果去众人碰头的凉亭处,肯定就来不及再去一趟湖上了。
荆白想都没想,果断拒绝:“凉亭那里的信息重要得多。”
而且凉亭那里也危险得多。谁知道现在东院还有几个活人?
从小曼来看,那些被附身成功的人显然还有副本内的记忆。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伪装成登塔人,但他们很有可能会去凉亭处。
若真是如此,柏易一个人去,不知道会遇上什么变数。
荆白原本想的就是来得及就去湖上,来不及便罢。那紫影子既然能把船给他拖出来,多半也会照例给他推回去。
至于旷工问题,反正他也不是一个人,到时候随机应变吧。荆白倒是有些好奇今天晚上会不会有什么动静。
既然白天的打捞工作都是紫影子替他做的,那今晚回去,屏风上的木盆还有头发吗?
还是说,昨夜袭击不成,他们会换种方式来?
柏易也觉得和其他人会面更重要,只是担心误荆白的事。此时天色也不早了,荆白做了决定,两人便即刻动身。
夕阳已经逐渐西沉,时间紧迫,两人在路上几乎都没怎么说话,闷头赶路。
虽然这一天都在东奔西走,但荆白和柏易身体素质极好,这种程度的疲累远远没到他们的极限。
两人脚程极快,终于在橙红色的太阳沉落一半,只有半边圆圆的脸蛋露在天际时赶到了凉亭附近。
在过了小桥那段路之后,两人就已经恢复到了正常的步速,以平复急促的呼吸。
现在,凉亭就在他们前方不远处,荆白听见身边的柏易轻轻抽了口气。
他默默将视线放远,花木掩映之间,隐约能看到几个人的人影。
没有人坐下,每个人都笔直地站着。
荆白和柏易对视了一眼,两人谁也没说话,甚至脸上都未露出一丝异色,像昨天一样,不动声色地走近。
走得越近,越是能感觉到凉亭处的怪异。
没有笑声,没有说话声,甚至连一声咳嗽的声音都没有。
空气仿佛凝滞了。
这肯定不对劲,范府的副本时间安排何等紧凑,他们总共也就不到半小时的交流时间,就算柏易和荆白一直没来,他们也没有理由一言不发。
等走得更近,就能看到亭子里的人的样子。
卫宁、小曼、于东,小舒,无一例外。
他们都面朝着柏易两人过来的方向,四个人,八只眼睛,眼珠都不转一下地注视着他们,也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下一刻,站在亭子最外侧的“小曼”就朝柏易亲热地挥起了手。她的脸上绽开一个喜悦的笑容,大声道:“路哥,郝哥,你们终于来了!我们等你们好久了!”
荆白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难道亭子里的四个人,现在已经无一幸存?
这几乎是他们预料过的最糟糕的情况。
柏易这时拿出了演员的基本素养,加快脚步将荆白撇在了身后,笑眯眯抬起手和小曼打招呼。
“是啊,我本来今天都不想来了,但是回房间的路上遇到了路玄……”他冲小曼撇了撇嘴,做了个你懂我懂的表情:“他说我应该对大家负责,硬把我叫过来了。”
小曼听懂了他的意思,满怀深意的目光从荆白那张极俊秀的冷漠面容上一掠而过。
荆白只掀起眼皮,冷冰冰地看了众人一眼。任小曼怎么打量,他都一言不发,不动如山,看上去倒是极为符合柏易给他的心狠无情的人设。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亭子,荆白的目光从卫宁等三人脸上一一扫过,三个人从他们走进亭子以后就不像方才站成一排了,自然散开,坐在亭子两边。
荆白过去找了个亭子的角落站着,
柏易和小站在亭子中间,他环顾四周,低声对小曼道:“他们怎么都不说话?你把我的事告诉他们了?”
小曼的神情僵硬了一瞬,旋即勉强笑道:“是啊,我看你一直没来,以为你出事了……就跟大家都说了。”
她说后半句,眉睫低垂,似有泪意,连声音都低沉下去,看上去十分难过。柏易要不是亲手埋了小曼那烧了满地灰的灯笼,多半还会疑心小曼还活在她的身体里。
趁小曼低头的功夫,他嘴角飞快地撇了一下。
这孩子气的行为被荆白看在眼里,他眨了眨眼,掩去油然而生的那点笑意。依照柏易给他安的人设,他冷冷地打断了两人的拉扯:“你们的废话说完了没?姓郝的,你既然没什么活头了,不如闭嘴,让别人说点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