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范围内,荆白暂时还没看到竹林的出口,柏易这边的状况却丝毫没有缓解。
荆白靠着他的背,隔着自己的衣服,也感受到了他的背上已经被汗湿透了。耳边传来的,是身后人痛苦的、沉重的呼吸。
荆白的头不自觉地微微后仰,这让他听见柏易用力咬牙的声音。荆白顾不上左手的疼痛,他紧紧抓着柏易,试图给他一点力量。
两人又沉默地走了一会儿,荆白听见柏易重重地喘了口气,再一次说话了。
那声音极其嘶哑,缓慢,几乎不像柏易本人的了,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不——不——不养——”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两人背对背走路,步伐是完全同步的,柏易这下停得突然,荆白若不小心,必然被他带得重心不稳。
好在荆白这时大部分的注意力已经放到他身上,感觉到柏易身体一滞,荆白这头便立即停了下来,稳定地保持了动作。
柏易被荆白握在掌中的那只手神经质般地颤抖着,那力气极大,荆白感觉到两人贴紧的背部,柏易的肌肉也在突突跳动着,似乎在抽搐。
他的脖子也在不断转动,只是动作极为迟滞,断断续续的,动一下,又停一下。
这样的状态下,他自然无法保持动作的稳定,荆白已经看到右边手电的光芒在不断摇晃,到现在手电还没落地,柏易大概已经尽全力了。
他的身体似乎被两股意识主导着,一股力量极力想要挣脱荆白的束缚,一股力量在极力制止,这造成了他极大的痛苦。
到了这一步,顾不得那么多了,荆白迅速抬脚,用小腿绊住柏易僵立在原地的腿,免得柏易挣脱他。至于手上,他自觉已经用尽全力,却阻止不了柏易的挣动,手心的些微湿润,甚至分不清是汗还是血。
柏易浑身都在颤抖,荆白心一横,就着现在的姿势,仰头用力向柏易的头撞去!
这一下撞得极重,随着“砰”地一声闷响,荆白后脑传来尖锐的刺痛。他眼前金星直冒,也不知柏易现在状况怎样。
不说有没有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肯定是有了……
他自嘲地想着。背后,柏易的身体停止了颤抖,却没有对荆白的动作给出任何回应。
荆白说不上来自己此时的心情,就好像孤零零站在半空中,脚下没着没落。
静了片刻后,荆白试探着呼唤柏易的名字:“柏易,柏易?你醒了吗?”
柏易站在原地,他的身体变得平静,没再发出哪怕一下挣扎,却始终保持沉默,没有回答。
这不是正常的反应,那一瞬间,荆白感到彻骨的冰冷。他的心像陷入了无底的沼泽,不断往下沉。
他忍住后脑绵长的剧痛,保持着双目直视前方,微微偏过头去,试着去听柏易的呼吸。
耳边一片安静。
背后的人已经不再像刚才那般痛苦地喘息了,荆白甚至根本听不到他的呼吸声。
他死了吗?
就这样,在他背后,站着死去了吗?
理智告诉荆白,在这种极端情况下,挣脱柏易,跑出这片竹林是唯一的办法。根据之前估算的距离,再跑一分钟,他就能逃出去了。
可柏易的手还握在他手上,温暖的热度停留在他掌心。这当然可能是残留的体温,可是荆白总有种感觉……
他还活着。
荆白看了一眼柏易右手握着的手电。
现在的情况极为尴尬——如果柏易现在没有意识,荆白连强行将他带走也是不能的。一个轻举妄动,柏易握着的手电就会掉落,他照着的那一边的人影就没有顾忌了。
但荆白右手中微微发烫的手电也在告诉他,时间是有限的,手电的电量耗尽之前,他必须出去。
荆白长长吸了口气,冰凉的空气灌进肺里,让他冷酷的理智苏醒。
他决定尝试最后一次。
“柏易。”
“柏易。”
“柏易!”
他连着叫了三次柏易的名字,身后的人没有给予丝毫回应,连身体也没有移动半分。
荆白又吸了口气,不知为什么,从方才起,他就觉得胸口一阵紧缩,仿佛被什么东西抽空了他胸腔里的空气,连唤柏易三声不应之后,这种窒息感变得更剧烈,让他几乎无法忍受。
这不对……他应该赶快离开这里……
荆白抽了口气,像是终于决定了什么,他先松开了绊住柏易的小腿,试图从这个纠结的姿势中将自己解脱出来——腿倒罢了,最难挣脱的,是柏易紧握住他的手。
或许是两只手握得太久,荆白的右手已经近乎麻木了。
他感觉到指缝间异常滑腻的触感,有温热的液体正顺着他的手指往下滴落,一向修剪整齐的指甲,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刺破了掌心。
果然是麻木了,他竟然没觉得疼。
这时,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荆白确信不是被自己牵动的,是柏易自己在动!
在大脑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之前,荆白的手已经立刻握了回去。他愣了一下,急促地问:“柏易?你醒了?”
柏易没说话,荆白感觉到他的手指艰难地在自己掌心划了划,停了片刻,又划了划。
荆白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见柏易另一只手还能握住手电,心里已有决断。
他向来果断,这时只对背后说了声:“拿好手电,走了!”
荆白松开柏易的手,在他小腹处摸索了片刻,将自己的手环到柏易腰上。
事急从权,这时也顾不上冒不冒犯了,活着出去才是最重要的。借这个姿势,他直接半背着柏易往前走。
刚走了没几步,他就听见背后的柏易叹了口气。
那是一声很深、很长的叹息,像是包含了千万种愁绪。月下林间,竹影摇曳,不知是不是被环境影响,荆白的心里也跟着升起几分酸楚之意。
柏易的手指又在他掌心划了一下,紧接着,胸前的白玉忽地传来一阵清凉,像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倏忽便冲走了荆白那不知何处来的愁绪!
那情绪不是他的!荆白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这时,他背后的柏易忽然说话了。
他听见柏易关心地问:“怎么了,你很冷吗?”
那声音和他平常说话的语气一点差别也没有。荆白顿了顿,若无其事地道:“没有啊。”
柏易“哦”了一声,他好像在找话题似的,忽然又说:“路玄,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掌心又被划了一下。
荆白像什么也没感觉到一般,一边轻轻回握回去,一边语气平常地道:“什么话?”
他一心多用,还得半背着柏易这么个比他还高一点的人,却像是一点都不费力,前进的步伐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木鼓响,人头痒……”
冰凉的呼吸落在颈间,让那处传来几分不适感,像是被一片羽毛轻轻挠着。
低柔的语声落在他耳边。
“你的头,痒不痒?”
这一刻,荆白心中一片雪亮。
这就是柏易之前听到的问题!
他脚下的步伐变得更快,口中斩钉截铁地答道:“不痒!”
答完这句话,他发现背后的柏易变得比之前重了,每多走一步,就要付出比上一步更多的体力。
荆白定住心神,他知道,这时越急越容易出错。
柏易被提问时竭尽全力,已经为他拖延了足够多的时间。现在到了最后一段路,该他带着柏易走了。
听见他的回答,那声音又叹了口气,荆白无比清楚那愁绪并不是自己的,可理智再清楚,心中却不由跟着泛起波澜,这一回,连白玉自带的清凉之意效果都减弱了不少。
那些不属于他的情绪在他心中翻江倒海,越来越强烈地影响着他的理智。
脖颈后面,微微发痒的感觉越发明显了。
“柏易”紧接着问:“你的头,痒不痒?”
这一次回答时,荆白已经感到自己并不想说出否定的话,短短两个字在嘴边徘徊了一阵,他才答道:“不痒。”
说完这两个字,脚下正好拐过一个弯,荆□□神一振,连变得混沌的神智都清醒了许多——他看见了这片竹林的出口,就在不到百步之外的位置!
荆白用尽最后的力气,再次加快脚步,眼看出口近在眼前……
“咚咚!”
从小路出去时,他和柏易一起听到的的声音,再一次出现在了耳边!
那声音依然清越,却不那么明亮了。
第一次听到时,音量之大,让两人如闻惊雷,在那般危急的情况下,都不由自主地站住了片刻。这次的音量却明显小了,不知是不是他们走远了的缘故。
而他脑后的声音,在此时却变得无比地清晰,仿佛胸有成竹,已经带上了笑意。
那已经不是柏易的声音了,而是千百个重叠的声音。
“路玄——路玄——”
“木鼓响,人头痒——”
“你的头,痒不痒?”
脖子后面,好像有无数双手在轻轻地触着他,那痒意犹附骨之疽,根本无法忽略。
荆白的双腿麻木地往前走动,愤怒、悲伤、思念、后悔……无数复杂的情绪掀起巨浪,在他胸口翻滚着。
他现在明白了柏易为什么会如此痛苦,和这提问对抗的感觉,就像以人力对抗潮汐。即便意志坚如铁石,在铺天盖地的浪潮前,也无非是多坚持一时半刻罢了。
肯定的答案在他嘴边,仿佛马上就要冲口而出,可是竹林的出口,也只有一步之遥了!
荆白用力咬着舌尖,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这里,口中已经尝到了血腥味,无论是心理还是身体上,他都觉得沉重至极,只想投身于那浪潮中,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或许是身体已经紧绷到了极限,每一处的感知都变得明显,连一根手指在他手心轻轻敲了两下的感觉,都如此清晰。
荆白的心猛然颤了一下。
这一丁点属于自己的情绪何其珍贵!荆白看着脚下,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脚步,竟然就站在这片竹林与外面的分界处。
说来奇怪,但这分界简直泾渭分明。一步之外的位置,荆白只见到外面的月光和昨夜一样清亮,水银似的铺泄一地;他所站的地方却要暗得多,好像连月亮都抛弃了这片深幽的竹林。
他当即毫不犹豫,揽紧背后的柏易,心神归一,大步向前迈去!
明与暗,竹林内与竹林外,就这一步的距离,走出去的感觉却是天差地别!
荆白跨出去之后,就感到浑身一轻——或许是因为对比明显,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
这个轻,不止是心理上的,还有生理上的。
方才在竹林中,在千百个提问的声音中,那些像巨浪一样向他涌来的情感几乎将他冲垮。
被问到第三次时,再想保持清醒,几乎是不可能的。若要形容那种感觉,就似划着一叶扁舟,落到遭遇风暴、掀起惊涛骇浪的大海中,风雨飘摇之下,巨浪翻卷之中,再稳健的舵手,遇到这庞大的压力,也不可能稳得住一艘小船。
属于“荆白”的情绪变得非常微弱,近乎不可感知。
与此同时,背上的柏易的重量还在不断变沉,急剧地消耗着荆白的体力。到最后几步时,荆白简直怀疑自己背了一座山。
他无法确定这沉重的负担到底来源于何方,到底是竹林里的东西不想让他走出去制造的阻力,还是背上的柏易真的出了什么问题。
但无论如何,已经到这里了,他绝不可能就这样把柏易扔在竹林里。
因此,等真正出来时,即便是荆白这样的人,也不由舒了口气——这大概是他进副本以来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在看到边界线之前,哪怕知道出口近在眼前,荆白也没有把握自己能否坚持到出去。
他能做的,只有坚持久一点,再久一点……
毕竟,柏易曾经回答了提问四次,第四次之后直接失去意识,也没有给出鬼影想要的肯定答复。
如果最后败在了荆白这里,岂不是他心志不坚,害死了他们两个人?
到最后,荆白是撑着这股不愿意认输的意志坚持过来的。还好柏易后面醒了过来,借两人握着的手提醒他,让他维持住了最后一线理智。
以防万一,他走出那条分界线之后没有立刻停下。
一走出分界线,背上柏易的重量立刻恢复正常,前进需要用的力气就小得多,荆白一步迈出去,竟然差点没站稳,连着走了好几步才稳住身体向前的冲力。
等再停下脚步时,就已经能看到前方竹楼的灯光,应该是赵英华他们那栋,在黑夜中荧荧地亮着,格外显眼。
直到这时,荆白才真正放松下来。他松开握着柏易的那只已经快要麻木了的手,看了看手中光芒已很微弱的手电,将它收了起来,才扶着柏易坐到地上。
深黑的天空中,如钩的弯月高悬着,洒下一地凄清的寒光。
在这清寒的光线下,荆白看见柏易的脸比月光还要苍白。他的嘴唇上血迹斑斑,应该是自己咬破的伤口,额头上全是冷汗,黑发也被汗水浸湿,软软贴在额头上,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荆白手扶在他后背上,也只感到一阵冰冷。
他眼睛微微睁着,荆白就看那浓密的眼睫像一只打湿了翅膀的蝴蝶,虚弱地颤抖了几下,最终还是睁开了。
看着荆白的脸,他神色有些恍惚,荆白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被他一眼看到手心的血痕。
他似乎想坐起来,却没能抓住荆白的手,只好惊疑地问:“怎么流血了?”
声音还是很嘶哑,也不知道是不是当时抵抗提问声时用力得太过了,嗓子还没恢复。
荆白见他彻底清醒了,脸色稍好了一些。他没有正面回答柏易的问题,看了一眼手心,避重就轻地道:“没什么,出来的时候不小心抓破了。”
柏易脸上掠过一丝困惑,随后脸色微变:“那些声音……你也听到了?”
荆白看着他的神情,反而诧异起来:“你后来不是醒了吗?我以为你知道——”
柏易轻轻摇了摇头。他侧过脸,看了一眼那幽深无比的竹林深处,却没说什么,只是撑着上身坐了起来,轻声道:“回去再说吧。”
现在时间本来就不早了,荆白停下,原本就是担心柏易走不了,见他没有大碍,索性将他扶了起来,用身体的力量支撑着他一同往回走。
夜风习习,吹拂在脸上,带来一阵舒服的清凉。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在晚风间安静地走着。
柏易似乎不太习惯这种大半重量压在荆白身上的走路方式,挣了一下,却没挣动,还被荆白斜了一眼:“别乱动。”
柏易咳嗽了两声,道:“我这不是……怕我太重了,压到你吗。”
荆白想起在竹林中走到最后一段路时柏易在他背上的重量,以他一贯的沉稳,也难免产生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心情,当即道:“这算什么,你……”
他想了想,又闭口不说了。那个重量并不是柏易真实的体重,更非他有意为之。既然都出来了,说这些也没有意义。
柏易听出他未尽之意,莫名其妙地道:“我怎么了?”
他有些迷惑地眨了眨眼,忽然脸色变了,好像想起了什么。
荆白只感觉到柏易静了片刻,复开口时,声音变得很干涩。
那句话似乎很难开口,他犹豫着问:“我……我后来——变得很重吗?”
他自己猜出来了,荆白也没有否认,“嗯”了一声权当肯定。
忽然,荆白感觉到柏易抓住了他扶着的对方的那条手臂,用力得让他手臂发痛。柏易显然顾不上这么多了,他抓着荆白,用沙哑的声音问:“出来之后变轻了吧?”
他似乎在确认什么,说话时连呼吸都变得沉重,颧骨处都开始发红,看上去非常着急。
荆白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急切的样子,点头道:“对,出来之后就正常了。”
柏易握着荆白的那只手顿时松开了。
他毫无形象地按住胸口,长长舒了口气:“原来如此,还好还好……”
他反应这么大,荆白反而觉得有些不对,目光在那苍白的面孔上逡巡了一会儿,敏锐地追问道:“怎么回事?告诉我。”
柏易抿了抿唇,一脸不太想提的样子,咕哝道:“现在已经没事了。”
荆白转过脸去,柏易光从那绷紧的锋利的下颌线,也能感觉到他脸色变得冰冷。
果然,下一秒,荆白就松开了扶着他的手臂,冷漠地道:“不说就把你扔在这。”
柏易:“??!!”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荆白,不敢相信两人在危机四伏的竹林还合作无间,好不容易走出来了,荆白竟然要把他丢在路边!
荆白自然不可能真的将他丢下,脸上却显出一贯的冰冷,作势要推开他。他脸上的神色犹如冰雪,由不得柏易不信。
“既然拒绝交换有效信息,就不算是我的同伴。既然不是同伴,我为什么要帮你?你这么有本事,就自己回去吧。”
柏易睁大眼睛,一尺之外的荆白冲他歪了歪头,勾起一个对鬼怪专用的、笑里藏刀的笑容。那笑容看起来很灿烂,却无端地让他觉得有些心虚:“嗯?”
柏易怂了。其实他不说还真不是因为有什么值得保密的,而是着实觉得有些丢人……
其实他当时的想法和荆白差不多,都觉得背后情况不妙,由自己来应对会更好。
柏易抢在荆白前面转向,心中知道背后的人影应该走得很近了,多少有了心理准备,但也没想到,会近到那个程度!
他一转过去,同最前面的“人影”几乎是脸对脸的状态!
这也让他在黑暗的环境中看清了这些“人影”的真面目。
也是人,不过不是活人,而是死人。而且这些人影的表情他很熟悉,不是第一次看见了。
第一天晚上的篝火晚会,他们就见过这样表情的人。他们都愤怒地瞪着眼睛,大张着嘴,露出几乎所有的牙齿……
荆白想起了什么:“那群假笑的村民!”
其实木牌林中,用竹筐挂着的人头也是这样的表情,只是柏易没有见到。
柏易点了点头:“对。”
人的直视和光线确实能克制住他们,就是脸对脸的状态实在恶心,而且这些“人”脸上的表情个个面目狰狞,柏易多看两眼都嫌膈应。
这也就罢了,忍忍也能过去。柏易和他们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半天,确信他们无法靠近,就在荆白的手里写了“有”字,画了对勾,确认背对背的办法可行。
他原本以为只要忍到出去就可以了,但是紧接着,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
离他最近的那个人影,大张着的嘴,竟然开合了起来!
在那早已停滞的双眼中,尚未腐烂的眼球直直地看着柏易,似有千言万语。
死了的人能有什么情绪呢?
可柏易偏偏看出来了,那死去的双眼中,分明还存在着千丝万缕的愁绪,那股仿佛被世界遗弃的凄凉和孤独好像能够引发他的共鸣,让强烈的情绪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
柏易向来心境空明,立刻意识到了这情绪的来源不是他本人。他不知道前方的荆白有没有发现,待要提醒,却已经来不及了。
那无数个或明或暗的人影开始说话,幻化成他在塔中见过的无数张脸,唤着他的名字:“柏易,柏易——”
“木鼓响,人头痒。”
好像有什么力道轻轻扶住了他的脖颈。
“你的头,痒不痒?”
柏易初时还能维持住理智,他污染值低,不管在外表现得怎么样,但大部分时候,确实可以做到不受他人影响,心下无尘,任由外界惊涛骇浪,他也不起半点波澜。
但一个人的情绪能抵抗,十个人的情绪能抵抗,百个、千个人的情绪呢?
他竭力保持着神智清明,却也只应答了三次,第四次时,整个人已经到了极限,那个答案几乎要冲口而出。
到最后,在那些声音的影响下,他真的开始觉得脖子发痒,像是那些东西的意识通过某种方式作用到了他身上。
柏易心里清楚,如果这时给出肯定的答复,一定会死。
死就死了,他倒是从不怕死。
但现在这个状况,他要是死了,必然会把荆白一起拖累下去……这不是他能接受的结果。
靠着这个信念,柏易硬扛到了最后一刻,到撑不住时,咬得嘴唇全是伤口,短暂失去意识,也没有给出这些“人”要的答复。
他在昏迷前的最后一个意识,是确定自己握稳了右手的手电筒。
等他再醒过来……
荆白一直专注地看着他,因为姿势的原因,两人头靠得很近,正因为如此,他眼看着柏易苍白的脸上……泛出了一点青。
柏易以往虽然情绪莫测,总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遇事时眼神却总是很笃定的,仿佛一切尽在把握。
这是荆白第一次见他眼神有点飘忽。
过了一会儿,像是决定了什么一般,柏易也不看荆白了。他转过脸,艰难地道:“他们……爬在我身上。”
荆白感受到的重量,其实柏易也感受到了。
他失去意识之后,自然闭上了眼睛。那群人影之前就已经贴近到了同他脸对脸的距离,等没了他的视线注视,再无顾忌,直接攀到了他身上。
他的眼睛被死死遮住,嘴也被捂上,连耳朵都被塞住,鼻腔间能闻到的,全是尸体身上的腐臭味,只有神智是清醒的,但这清醒还不如昏迷着!
光柏易自己能感受到的,就至少数出五六具尸体攀在他身上。还好柏易的右手握紧了手电,左手抓着荆白,好歹让这些尸体有所顾忌——但也只有这两只手幸免于难!
柏易此生从未这样狼狈过。
他听不见声音,也看不见眼前荆白的状况,甚至失去意识之后,他都不知道现在他和荆白距离出口有多远。唯一能感觉到的,是荆白没有抛下他,甚至握着他的手在动。
柏易这时虽然醒了,却几乎浑身脱力,这些尸体还像树藤一样攀在他身上,他确定凭他自己的力量,这肯定是无法走出去了。
但有他拖住这些人,荆白就算不带他,全力逃跑,是能逃出去的。
柏易觉得荆白停下来等他已经是仁至义尽,没有必要再帮他了。
他用最后的力气,在荆白手心划了两下,写了两个字母“GO”。
一是为了提醒荆白他醒了,二是想要告诉荆白不要再等,丢下他直接走吧。
写完这两个字母,他停下来等了片刻,等着荆白将他扔下,谁料接下来只等到荆白的一只手,牢牢地把他固定住。
荆白竟然带着他一起走了!
他说到这里时,不禁转头看着荆白,神色出现几分动容。不料荆白虽然正专注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却很微妙,好像想说什么,又不好说出口。
柏易正想问他,荆白却神色一整,又恢复了那副冷淡的神色,面无表情地抬了抬下颌,道:“继续。”
柏易:“……不是,你当我说书呢?”
荆白动了动肩膀,继续用眼神威吓:“不说就……”
他脸上还是很冷,但到了现在,柏易也知道荆白不会把他扔在路边了。只是最丢脸的部分既然已经说了,剩下的说不说也没什么差别。
何况荆白今晚是真的救了他的命。
其实在荆白说到那句话之前,他都以为荆白半背着他往前走的时候,是感觉不到他背上那些“人体”的重量的,毕竟他走得虽然慢,却非常稳。
谁知两人感受到的根本没什么差别,甚至荆白身上负担的,还要多出一个柏易自身的重量!
当时他能感觉到的,只有荆白在带着他走,并且走得举步维艰,但即便如此,荆白也没有放弃他。
耳朵被塞住的柏易同样不知道荆白有没有听到提问声,但料想这些“人影”恐怕也不会放过他。到最后,几乎是积攒一点力气,只要能动动手指,就在荆白手心划一下。
他知道那种被千百人的情绪铺天盖地地冲击的感觉,除了坚韧的理性,就只有属于自身的情绪和感受能变成一个锚点,守住最后的阵地。
只要荆白能感觉到,不管是荆白决定怎么做,总能变成一点帮助。
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他过了这么多的副本,从来也没有这样狼狈过。
讲到这里,柏易侧头看着荆白,眼神深深的,看不出什么情绪,只冲他笑了笑:“这话说了你可能不信,但变成别人的累赘,我这也是头一回。”
否则他怎么可能活到现在?在这座塔里,变成累赘的人,只会被毫不留情地抛弃。因为所有人都是带着执念进来的,他们的目标都只有一个,那就是爬到更高层,活着出去。
荆白却没看他,俊秀的脸上淡淡的,柏易读不出他的表情,只听他平静地道:“不是累赘。”
柏易:“?”
荆白扶着他的手臂紧了一下,转过头来看着柏易。
明净的月光洒在他脸上,在挺直的鼻梁上投下峻拔的阴影,亦让那张脸的轮廓显得精致而深刻。那双眼睛像水一样清澈淡漠,直看进柏易深不见底的心。
荆白的语气很淡薄,却很认真:“如果最后不是你提醒我……第三次提问,我也未必撑得过。”
他说完,并不关心柏易的反应,继续扶着柏易向竹楼的方向走去。
在荆白没看见的地方,柏易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最后,他什么也没说,看着荆白的侧脸露出了一贯的、懒洋洋的微笑。
“所以……合作愉快么,同伴?”
荆白没看他,也不回答。
柏易盯着他明显缓和下来的神色,这次一点也不生气了,只在他肩膀上哼哼唧唧地抱怨:“我什么都说了,连人都这样了,你还问三答一,我好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