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荆白没回来过,他本来是有些担忧,见白恒一初时脸色不好,还待再劝几句,谁知他补充了全程之后,白恒一的神色反而镇定下来。
蒙着眼睛的青年沉稳地冲他点了点头,简短地说:“多谢你。”
周杰森:“???”
他说了半天,见眼前的青年神情越来越淡定,完全看不出有多牵挂下落不明的荆白,心中难免为荆白不平起来。
路玄为了这个男人,连清净台都不肯去,选了一条未知的路,也不知道走到哪儿去了。眼前这个人却云淡风轻的,好像根本不关心他的安危。
他忍不住道:“你这人……路哥到现在都没回来,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吗!”
白恒一平静地说:“既然是路玄自己的选择,那他一定有他的考虑。”
他开始确实有些担心,但等周杰森说他们劝过路玄,心中反而定了。
虽然不知道他们当时具体面临着什么选择,但比起兰亭和周杰森,他更相信路玄的判断。
周杰森哑然。
下午在红线媪那里听到的话、还有他们从清净台拿到的东西,当然是不好告诉这些纸扎人伴侣的。但在周杰森眼里,就是荆白一腔痴情打了水漂,他还不能告诉白恒一荆白究竟为他放弃了什么。
看着对方古井不波的神情,他只觉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最后只能咬着牙,硬邦邦地说:“算了,我走了。如果路哥回来,麻烦你给他带个话,就说我和兰亭都平安回来了。”
白恒一毫不在意他预期的生硬,点了点头,彬彬有礼地说:“一定带到。”
周杰森——周杰森吸了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发现路玄这个盲人伴侣,虽然最能表现情绪的器官被黑布遮得严严实实,甚至连带着整张脸都被遮去了一小半,但是——
但是他是真懂怎么气人啊!
和路玄是完全不同的风格,路玄为人冷淡,看上去就锋利无匹,像座冰山似的,人人都知道撞上去就是找死,谁也不敢招惹他。
蒙着眼的白恒一却像一潭池水,看上去平静温和,无波无澜,但周杰森现在却有种感觉——哪怕再大的风浪过来,他也能像现在一样,甚至笑眯眯地,照单全收,却风雨不透。
直到那个时候,旁人才会知道,那是一片会鲸吞所有风暴的深海。
周杰森看着白恒一英俊而温和的面孔,不知为何,感觉自己的危机雷达开始狂响。
他对自己的直觉是有数的,不然也不会一来就挑中路玄合作。现在该说的话说完了,方才胸口堵着的那口气一散,当即脚底抹油,快步离去。
白恒一听见他走了,也不想再回去,索性就站在庭院里等荆白回来。
但他等了许久,直到阳光的温热逐渐退去,算着天色都将要转暗,他也没有等到那个铭记在心的脚步声。
直到现在。
远远地,他听见一个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随着脚步声逐渐接近,他听出来对方的落地变得更重,不似平时一般轻捷。
听上去是累了,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一个人走了很远。
白恒一忍不住打开了院子的门,站到门外。哪怕他知道就算走出去也看不到更远,但是这样,荆白就能看见他了。
果然,他听见对方的脚步声明显变得更轻快,近乎匆忙,越来越近—
几步之外,那个熟悉的声音说:“怎么不在家里等?”
声线像往常一样清越,但白恒一一听就听出来他嗓子比平时哑,忙说:“家里有晾好了的水,我去给你倒。”
他先一步进了厨房,试了试温度,一面给荆白倒水,一面半开玩笑似的问:“怎么去了这么久,我当你真走丢了呢。”
今天确实走得够远。荆白用力灌了几口水,白恒一见状,又进去找了个大杯子给他倒。
荆白缓过那股干渴的劲儿,看着暮色中那个高挑的人影,俊秀的眉宇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他从白恒一的话中听出什么,远远地问:“周杰森来过了?”
厨房的窗户是向着窗外的,橙黄的暮色落在白恒一脸上,深刻的轮廓让阴影也变得错落,让那侧脸显得格外好看。
荆白就见白恒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哼笑了一声,说:“可不是……”
荆白顺口道:“不用担心,只是没和他们走一条路。”
他灌了最后一口水,放下空杯子,补充道:“一会儿和你细说。”
白恒一从厨房走了出来,给他换了个大杯子,脸上却是似笑非笑的模样。
荆白总觉得他神色有些古怪,果然下一刻听他道:“你又知道我在担心?”
下午白恒一说不问时,荆白拿这句话怼了他,这时又被白恒一还了回来。
荆白看他似笑非笑的模样,只觉那嘴角的弧度格外眼熟,却想不起在何时何地见过,拼命想在脑海中翻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神色就有些心不在焉。
但白恒一的问题对他来说实在简单。
他拐过弯,第一眼看到白恒一就瞧出来了。
他为人直白坦荡,在白恒一面前更不觉有什么可掩饰的。回答白恒一的问题时,眉毛都没动一下,语气甚至有些疑惑。
他直截了当、理所当然地反问道:“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
白恒一愣了一下,他当然瞧不见荆白的神情,但他感觉自己的思绪短暂地中断了一下——如果他有真实的心脏,现在一定已经疯狂地搏动起来。
第293章 阴缘线
他不习惯直白地表现自己的心绪,掩饰性地咳嗽了两声,就先走上前去收荆白刚才用过了的杯子。
这是荆白回来之后两人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荆白将杯子递给白恒一,他正要接过,动作却忽然停住。
两人此时原本就只有一步之遥,白恒一的动作顿了一下,也不急着拿杯子了,整个人忽然就凑了过来。
他比荆白还高一点,人又是盲的,此时关注点在别处,就毫无距离观念。
两人贴得极近,昏昏的暮色中,荆白看见白恒一高挺的鼻梁从自己颊边一掠而过,几乎擦过他的下颌,像个大型的猫科动物,在他肩颈处反复闻嗅。
荆白被他的突然袭击闹得直从耳根红到脖子。
他皮肤本就白净,此时缓缓从内透出浅浅的红色,在即将消散的晚霞中,犹如美玉生晕,只不巧的是,他眼前的人,还真是双目失明,什么也看不到。
他这行为来得莽撞,又不说是为了什么,荆白刚开始是对他没有防备,等反应过来,就想把他推开。但真上手时,却又被白恒一一把抓住,把他的手也抓过去闻。
荆白这下真是莫名其妙了。他凝视着白恒一的脸,看他的神情逐渐从初时的困惑,竟渐渐变得恍惚起来,心中不禁警铃大作。
他顾不得被白恒一抓着的右手,另一只手用力在白恒一眼前晃了晃:“白恒一,白恒一?!醒醒,你怎么了?”
荆白语气急迫,又叫了白恒一的全名,似乎让他清醒了过来。
荆白就见他浑身一震,用力摇了摇头,放开捉着荆白的那只手,连着往后急退了几步。
他此时似乎意识混乱,步伐毫无章法,荆白欲开口提醒,却已经晚了,只能看他一直退到撞到柜子上,发出“砰”地一声巨响。
撞击和声音终于让白恒一回过神来,荆白见他状态诡异,想走近看看。他刚往前一步,白恒一听到动静,忙道:“先别过来!”
荆白只得停下,他看白恒一敲了一下自己的头,看着十分用力,眉头忍不住紧蹙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你身上——”白恒一说了半句,先侧过脸去,又停了停,才说:“你身上太香了。你今天去了哪儿?”
荆白没忙着回答,神色先变得古怪起来,盯着白恒一的口鼻处多看了几眼:“很香是什么意思……你想吃了我?”
“怎么可能!”白恒一顿时站直了,反驳道:“我又不是疯了!”
荆白也猜不是,他只是为了激白恒一迅速恢复理智,这时便道:“那究竟怎么回事,告诉我。”
白恒一也感觉颇难描述,他想了想,道:“不是食物的那种香……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总之是那种能量很充足的香味。”
他解释道:“我平时是不知道饿的,但是你身上那个味道,就是、就是总想吸一口。”
荆白想了想自己下午做过的事,其实有些猜到了。
但白恒一极少这么着急,荆白看着他比手画脚地努力想要解释,难得升起了想逗逗他的心思,于是忍着笑,面无表情地说:“哦——所以不是想吃,是想喝了我?”
白恒一炸毛道:“都说了不是那个意思!”
他明显急了,往前走了两步,又跟想起什么似的退了回来。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越描越黑,于是沮丧地说:“不管你信不信,总之真不是要伤害你。”
荆白见他整个人都蔫了,垂头丧气的,也没了玩笑的心思,拿出贴身放的红绳,扔了一头到他手中,问:“你说的香,是这个东西香吗?”
白恒一茫然地接住落到怀里的红绳,拿起来闻了闻。两道英挺的眉毛皱了起来,似乎正在非常努力地辨认。
过了片刻,他说:“我觉得不是。更像是你身上的味道。”
既然不是红线,那就是月老祠那三炷清香的味道了。
荆白想起自己今天下午曾经在四脚香炉边站了一会儿。当时他看见香炉边青烟缭绕,自己也闻到了那股清雅的、不呛人的烧香的味道。
如果说那三根香能供奉月老,或许对白恒一他们来说,也是有能量的?
荆白有点后悔。早知是这样,他就把白恒一一块儿带过去了。
世上没有所谓的早知道可言,与其说是后悔,不如说是遗憾。荆白不会困在这种无谓的情绪中。
这时,白恒一拿着红线,茫然地捏了捏,问:“这是什么东西?”
荆白想了想,说:“别人送的。”
白恒一更不解了:“谁送的?是老太、红线媪指引你去的那个地方的人送的吗?”
荆白想起红线媪语焉不详的话,以及路牌的指向,冷笑了一下,说:“她指的倒不是那儿。”
他随后想起来什么,问白恒一:“周杰森不是来过吗,他没告诉你?”
白恒一想了想,说:“你是自己决定要单独走那边的吧?他只告诉我,你没跟他们俩走同一条路,然后让我带个话,说他和兰亭都平安回来了。”
周杰森看着没什么心眼,说话还是挺谨慎的。不管是他们的去向还是荆白的去向,他都没有明确透露。甚至连红线媪当时说过的话,他也没有提过。
荆白听白恒一说完,心里有了数,平静地道:“没事,我来说吧。”
白恒一抬手,将红线扔了回去,笑着说:“不急。午餐都没吃,又走了一下午,回来只管喝水,也不叫饿,真把自己当神仙了?”
荆白愣了一下。
他摸了摸自己扁扁的胃,不知是不是精力过于集中,完全忽略了食欲的缘故,他今日忙了一天,竟然还真没觉得多饿。
不过白恒一既然这么说,肯定是做好了饭。荆白就见白恒一走进厨房,把捂在锅里的饭菜一一盛了出来,自己则贴着门口站得老远,说:“边吃边说吧。”
荆白放下筷子,冷冰冰地说:“你过来。”
白恒一不动,片刻后才说:“我站在这儿也是一样听啊……”
“你站那儿我就不说了。”荆白毫不留情地道。
虽然知道白恒一看不见,荆白还是忍不住斜了他一眼。
白恒一还是不动:“你都说了,万一不小心真把你吃了喝了的……”
荆白直接起身把他拉了过来,没好气道:“我都不在乎,你在乎什么?”
白恒一别别扭扭地坐在他对面,像是随时准备起身夺路而逃。
荆白看他这样,心头一软,原本那点不高兴也变成了无奈,只好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你放心吧。”
到现在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他就把下午红线媪说的话复述了一遍,白恒一听到说红线媪提供了解除婚姻关系的办法,脸色也没有多大的变化。
荆白却注意到他下颌线悄悄绷紧了。
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的意思。
荆白便接着往下说。
他没有透露多余的信息,因为他想知道,等说到那个路牌时,白恒一会怎么选。
果然,当他详细描述完路牌的情况时,白恒一思索了片刻,就说:“你是不是去了左边,兰亭他们去了路牌指的右边?”
他直接猜出了答案,荆白对此也不意外。已知他和周杰森两人走的不是同一边,以周杰森等人的性格,不会选更冒险的那条路。
荆白点了点头,说:“的确。不过……换作是你,你怎么选?”
白恒一笑道:“那当然是和你一起,同生共死——”
荆白没有给他敷衍过去的意思,打断他道:“不,我是说,如果只有你一个人在那儿,你怎么选?”
白恒一听出他是认真的,想了想,正色道:“还是选左边。”
荆白点了点头,追问道:“理由是什么?”
白恒一两手一摊,从容地说:“说好了走到底,却分出了两条路;两条路里面,又只有一条有指向,说明说话的人希望我朝那边走。”
荆白安安静静地听着,也不说话,白恒一没得到荆白的反馈,只好自己补充:“但是,红线媪说的那句话又有歧义。既然一边已经明确了指向清净台,在我不认为‘解除婚姻关系’就能解决问题的情况下,我会认为她所说的‘解决问题的办法’在另一条路。”
外面的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彻底黑了,屋里的灯却早就亮了起来,是白恒一方才站在门口时顺手打开的。
他自己没有光感,倒记得给荆白开灯。
温暖的黄色光线下,荆白垂下漆黑的长睫。
他没有看着白恒一,却露出了一个无声的微笑,向来冷硬的心岸也变得温软,像融化的春雪。
他鲜少有这样不带讽刺意味的纯粹的微笑,放在那张冷淡而清隽的脸上,让那平时显得不近人情的冷漠气息冰消雾散,像一缕春风融化了整个严冬。
白恒一虽然瞧不见他在笑,却能听见他声音中的笑意。
他听到荆白用很柔和的语气说:“所以,我也是这么选的。”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①
白恒一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如果能真的看到他就好了,如果能一直在一起就好了,如果能摆脱红线媪的控制——
他的眼眶猛然变得滚烫!
空洞的眼眶像是被人摁上去一块烧红的烙铁,疼得白恒一额头立刻迸出了青筋。
他很痛,痛极了,但他必须想办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让大脑去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因为他不自由,除了这个身体,他连一丝一毫想要摆脱束缚的思想都不能拥有。
这次疼痛持续的时间似乎格外久,等白恒一缓过劲来,有余力关注身边的事情时,才发现荆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他身边,修长的小臂甚至正被他握在掌中。
白恒一吓得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疼起来是完全顾不上控制力气的,也不知荆白那只手现在怎么样了。
他张了张嘴,想要道歉,但又忍不住生气,苍白的脸上神情数次变换,最终都变成了无可奈何:“你……你不该过来的。你明知道我过一会儿自己就会好了。”
他说完了,却等不到任何动静,荆白既不动,也不说话,白恒一只能试着去找方才被他松开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握住手腕,问:“伤到没,疼不疼?”
荆白凝视着他的脸,白恒一自己没有感觉,但他说话的时候声音远比之前沙哑。
白恒一平时痛起来的时候总是忍着,一言不发,荆白这次却听见他痛苦的喘息,破碎而急切的呼吸。他躬下身蜷成一团,捂着眼睛,荆白根本瞧不见他的状况,手足无措之际,心里涌上一股戾气,和深深的杀意。
只要有机会……他一定要杀了红线媪。
但很快,荆白发现了古怪。
他向白恒一走过去时,白恒一的状况似乎松缓了一些。他那个时候像是没有什么理智,原本埋在臂弯里的头却抬了起来,微微偏着,像是猎食者在捕捉什么猎物的气味。
如果这时候他还能闻到香的味道,那说明……那个味道对他有用。
想到这里,荆白不仅没退,反而加快了脚步。他步伐轻巧,无声无息地蹲到白恒一身侧,把自己点过香的那只手递到了他面前。
白恒一身体猛地凝滞了一下,然后一把攥住了荆白的手臂!
荆白虽然早有预料,也没想到他动作如此迅疾暴烈,像只蛰伏忍耐已久的猛兽。
荆白被他攥得死紧,却忍着痛没动。白恒一见他配合,手上力道就放松了一些,鼻尖耸动,像只野兽似的在他手臂上嗅来嗅去。
荆白见状,心情反而放松了。虽然白恒一这时候也不怎么知道轻重,力道放轻了,他手还是发疼,隔着衣服,也不知道是不是伤了……但反正他也不怎么怕痛。
白恒一还在嗅闻,荆白轻轻吸了口气,用另一只手,安抚地摸着他绷得紧紧的背脊。手下的皮肤甚至还在颤抖,哪怕身体已经紧紧相贴,荆白也根本感觉不到这个姿势有多么亲密。
所谓的同生共死,同甘共苦……荆白没有这种明确的概念,也不想这样定义。
他只是觉得,如果非得燃烧,甚至毁灭,如果能两个人一起,那总比一个人要好。
过了不知多久,白恒一的脊背逐渐放松下来。荆白能听出来他呼吸的节奏逐渐放缓,知道这疼痛终于快要结束了,果如所料,没过一会儿,白恒一放开他的胳膊,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他根本没留意到他之前在荆白怀里。
荆白自然不会提醒他,直到白恒一说“过一会儿自己就好了”,他眉头才拧了起来。
荆白自己把衣服撩开验伤,白恒一也摸索着再次触碰他的手腕。
那里的骨骼线条原本非常流畅优美,再往上,是原本明晰有力的肌肉曲线;现在却留下了几道分明的指痕。
近乎狰狞的紫红色淤痕盘踞在他的小臂上,白恒一很小心,只握住了手腕,没有碰到伤痕,荆白当然不会再告诉他,便说:“没事。”
他准备挣开白恒一的手,省得一会儿露了痕迹。白恒一手一松,随后猝不及防地往下一握,荆白不防,疼得猛地倒抽一口凉气。
白恒一只是为了试探他,其实根本没用力。但听见荆白的反应,就知道肯定是被他伤到了,忙道:“感觉怎么样?我刚才没轻没重的,骨头伤着没有?”
荆白没好气地把手抽出来,他自己方才已看过了:“你不动就什么事都没有……”
他顿了顿,想起方才白恒一的言论,冷笑道:“反正过几天自己就好了。”
白恒一素来舌灿莲花,冷不丁被荆白用自己说过的话噎了一下,一时竟然哑巴了。
他这时候自然不敢说自己的疼痛不会留下伤痕,荆白的手臂却是货真价实的伤了,不然荆白肯定要动真火。只得老老实实说:“我不该那么说的……你还是看看伤,要是伤着骨头,不是开玩笑的。”
他原本就没有恢复元气,脸色还是白得像纸,说话声音也很轻。此时低着头说话,竟然显出一种从没出现过的低眉顺眼的样子。
荆白知道他多少是装的,仍不由心头一软,只说:“我有数,就是一点淤青而已。”
白恒一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道:“那就好。”
白恒一翻箱倒柜地把家里的药膏倒腾了出来,荆白一边涂,一边问:“你刚才是怎么了,是不是和我说的事情有关系?”
但是他们也没说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甚至是他和白恒一透露的事情更多,白恒一并没有说过什么他不能听的。
白恒一摇了摇头,苦笑道:“是我想了不该想的东西。有的东西太珍贵了,是想一想也不行的。”
他这样说,听上去有些含糊,荆白却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们两个人都坐在灯下,离得很近,荆白两只手都沾着药,腾不出手来,于是用膝盖轻轻地碰了碰白恒一的膝盖。
这碰触非常轻,却像一块巨石砸进了白恒一的心湖,掀起了滔天的巨浪。
白恒一心神激荡,他总觉得有很多话想说,大脑却一片空白,是一种介于恍惚和激动之中的很奇妙的状态,好在这样就不会触犯所谓的禁忌了……因为他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
但他就是忍不住说了出来:“我刚才想的是……自由。我不知道我这样活了多久了,但是我觉得我好像——我好像从来没有自由过。我本来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是路玄,自从认识你以后,我……”
提到名字之后,他好像忽然回过了神,停住不说了。
他的表达相较平时堪称破碎而混乱,可荆白屏息凝神地听着,没有一点打断的意思。
白恒一却不再说下去了。
他停了下来,侧过脸,不好意思似的笑了一下,说:“我刚走神了,说得乱七八糟的,你别当真。”
他等了片刻,没有等到荆白的回应,神色慢慢变得疑惑,却在下一刻,被紧紧纳入一个青草味的怀抱中。
那是白恒一给荆白找的药膏的香味。
白恒一愣住了。荆白在他耳边说:“你一定会自由的。我保证。”
荆白的语气比白恒一听见他说过的任何一句话都坚定,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听到过这句话的任何人,都不会怀疑他的决心。
白恒一当然也不会。
直到晚上,都回到卧室里了,白恒一都觉得有点晕乎乎的。尤其是荆白现在还坐在床边,身上带着那股草药的清凉的香味,让他不断回忆起那个用力的拥抱。那是种如坠云端的感觉。
白恒一把手放到脑后,准备解开布条,荆白见到他的动作,看了一眼头顶的灯光,犹豫了一瞬,还是道:“灯没关。”
他是不在意的,但是白恒非常一在意。虽然大部分时间他行动自如,看上去并不像个瞎子,但荆白看得出来,他非常介意自己没有眼睛这件事。
昨晚白恒一解开布条的时候就差点忘了,为了不让荆白看见,他只能一只手狼狈地按在眼睛上,最后还是荆白去关的灯。
荆白这次也站了起来,没等到白恒一说话,他甚至已经走到了灯旁边。将要按下开关的那一瞬间,白恒一却忽然转过身来。
布条已经解到一半,白恒一拿手捂着眼睛,黑色的布条于是散落下来。
荆白就见他笑了笑,说:“更难堪的时候你都见过了。这玩意儿虽然难看,多看几次,应该也能习惯吧?”
荆白心头一动。
灯光下,他看见英俊的青年捂着眼睛,唇角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此时布条凌乱散落,他的脸色也比往常苍白,本来是不如平时好看的,但因为他说出的话,荆白此时竟感到前所未有地心动。
荆白也不禁笑了起来。
和波澜起伏的心绪相反,他语气非常平静。
他从电灯的开关旁边走开,重新回到床边坐下,唯有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白恒一,说:“我从来没觉得难看过。”
白恒一脸上的笑意变得更加明显。
像是决定了什么,他到底将布条全解了下来,随手扔到一边,露出那明显残缺的部位,叹气道:“这玩意儿其实可闷了……幸亏我触觉不算很明显。”
荆白虽然知道他成天这样绑着,必然不会好受,但听他亲口说出口来,心中还是一紧。
他顿了顿,道:“不然,以后都别绑了?”
白恒一诧异地转过脸来,道:“当然不绑了!”
他想了想,仿佛明白了什么,笑着对荆白道:“都能给你看了,还有什么不能给他们看的?”
对白恒一来说,他根本不在乎旁人的看法。但这张没有眼睛的脸,他自己摸的时候觉得丑陋,就不愿意把残缺的地方给路玄看到。
现在迈过了这个坎,就算给全世界的人对他指指点点,在他背后窃窃私语,他也无所谓。
荆白想起身去关灯,他一动,白恒一就凑了过来,还故意凑得很近。
放大的面孔离荆白只有几寸远,他歪着头,笑眯眯地对荆白道:“你多看看,先习惯一下。”
荆白看他虽然笑嘻嘻的,下颌线却绷紧了,显然,他并没有看起来这么放松。
荆白这时正欲起身,身子已经起来了一半,白恒一凑得同他那样近,他稍稍再往前,两人就几乎鼻尖贴着鼻尖。
荆白这时忽然明白了。
凑过来这个动作对白恒一来说,比起让荆白适应,或许更是让他自己适应。
适应从此刻开始,就要毫无遮掩地把自己残缺的一面暴露在荆白面前,随时随地被看见这件事。
既然是第一次,就应该让他留下一个好印象。
荆白心里有了决断,白恒一却看不见他的表情,又听不见他的反应,唯有呼吸轻轻交汇,忍不住就紧张起来,唇角的弧度逐渐放了下去。
在他的微笑即将消失的最后一刻,白恒一感觉到一只带着青草味香气的手捧住了他的脸,那个触觉不甚敏感的地方,有微凉的东西在那里轻轻贴了一下。
他愣在当场,整个人僵硬得像块石头,那个刚在他眼眶处亲了一口的人却非常从容地离开了,白恒一甚至听到他“啪”地一声关灯的声音。
一片漆黑中,那个熟悉的声音回到近前,甚至带着点笑意。
白恒一听见他用再平淡不过的语气说:“我说我早习惯了,你也不会信,不如直接做好了。”
白恒一……白恒一发怔了好一会儿,直到荆白躺好了,他才猛地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