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白不得不陷入了沉默。
内心深处,他知道白恒一的思路是对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怎么想都是他进去更好,可是——
可是荆白不想他躺进那口大棺材里,也不想听这个队伍替他哭灵。
他一想到那个画面,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好像浑身上下每一个角落都在极力抗拒这件事。
这似乎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某个场景,虽然脑海仍是空白的,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身体却已经被唤醒了那种痛苦。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呼吸频率因此加快了,听上去格外急促。白恒一虽然目不能视,却一直留心地听着他的一举一动,听见他这样大的反应,不由得吃了一惊。
这时也顾不得别的,白恒一不知道荆白想起了什么事,竟然产生了明显的呼吸过度的症状。他一只手揽住荆白的脊背,感觉到怀中的躯体绷得极紧,显然已经在极力忍耐,但随着呼吸节奏的异样,仍旧不自然地震颤起来。
白恒一几乎要以为这里有什么事忽然发生在了他身上,他第一次这样痛恨自己没有一双能用的眼睛,这时只能抚着荆白的后颈,试图平复他的情绪。
抚在后颈的力道很熟悉,甚至在耳边说话的担心的语气也很熟悉。
荆白攥着白恒一的手臂,这剧烈而痛苦的反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呼吸的速度逐渐放缓,才听见白恒一正担心地叫他的名字:“路玄?路玄!你怎么了?”
荆白回过神来,他撑了一下白恒一的手臂,缓缓做了几个深呼吸,低声说:“没事。”
他此时才算完全找回了自己的理智。白恒一提出的方案确实是最可行的,荆白心中虽不情愿,最后也不得不同意。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黑漆漆的棺材,和棺材旁边金童高高举着的白幡。“显考”二字下面的白布依然只有大片的空白,正在夜空中飘飘摇摇。
荆白盯着那空白处看了片刻,忽然对白恒一说:“我可以同意,但有个条件。”
白恒一松了口气,他是个盲人,荆白若执意要办的事,他确实难以阻止,因此郑重地道:“你说。”
荆白将怀里的东西塞进他手中,说:“用你的跟我换。”
白恒一捏了捏,感觉出来是什么,吃惊地说:“这怎么行,我不同意!”
荆白神色没有任何动摇,斩钉截铁地说:“只有这样才行。”
他附在白恒一耳边说了一句话,白恒一闻得此言,脸上流露出震惊之色。他脸色变幻了好几次,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又闭上了,变成了一种似笑非笑的神色。
荆白说话时一直有些紧张地看着他的表情,见状不禁抿了抿唇,到底没说得出话。白恒一停顿了片刻,才说了句“好”。
他们只要不和金童对话,金童就当看不见他们。两人做好决断,白恒一正欲开口,荆白就见金童那勾描的眉眼忽地一个下撇,变作一个伤心的哭脸。
他呼吸一滞,金童已然开口唱道:“十一月时霜雪大,无爷携带儿寒酸。”
话音落下,玉女复又敲了一遍锣:“当!”
方才漫天飘扬的纸钱此时已全都落到地上,凄清的月光照着满地银白,可不就是霜雪满地的景象?
只是配着锣声幽幽的余韵,还有这片画着哭脸的纸人面前,这略带凄凉美感的景象,也变作了深入骨髓的阴冷。
荆白的目光不带感情地在这片洁白中扫过,转头去注视着白恒一的脸。
青年那张脸上看不出丝毫畏惧,用力握了一下荆白的手,才松开了。月亮的光冷冷的,落在他脸上,照出英俊逼人的轮廓。
他微微偏着头,洒然一笑,眼睛处那点的缺陷完全无法遮盖这种意态的潇洒,反而凸显出一种略带诡异、却又神秘莫测的气质。
荆白的视线无法从他脸上移开,听见他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带着笑意的声音说:“这句词倒唱得挺合适。”
带着这样的神色,他上前几步,猝不及防地拍了拍金童的肩膀,说:“来,好大儿,别寒酸了,你爹来啦!”
金童脸上那种呆滞的神态忽然消失了。荆白甚至感觉他的面相都变了一些,圆团团的脸上流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怨毒。两个黑眼仁像凝固了似的,定在那里,恶狠狠地盯着白恒一。
他这个反应反而让荆白放心了一些,况且白恒一无法视物,完全感受不到他眼神的威慑。
这就是他们想出来的解法,也是唯一能用的办法。
这个接灵的队伍的速度,前后对比太明显了。没到他们家门的时候,行进速度远超常人,光听那唱词的声音,几乎是一会儿一个距离,鬼魅异常。
但等到了他们门口,却又完全不急了,只顾着站在门口唱词。
他们既然想把歌唱完,荆白等人就只能反其道而行之。
如果按金童所说,歌唱完了,爹就“来”了。接灵的队伍就冲着他们家来的,这里又没有其他人,“爹”只会是他和白恒一中的一个。唱词里的“爹”又是死的,看上去就是必然要死一个的局面。
但反过来,金童的歌没唱完,“爹”就还活着。如果在他没唱完的时候,就提前认下这个“爹”的身份呢?
他们有两个人,在歌没唱完之前,来一个人认下这个“爹”的身份 ,躺进棺材里面;再留一个人在外面,反而能有一线生机。
荆白本来打算自己躺进去,白恒一却对他说,我不用呼吸,感官也不明显,还是个瞎子,本来就不惧黑暗。如果非得有个人躺进去,那也该是我。
荆白也不怕黑,最终被白恒一说服,是因为他自己留在外面确实更方便营救白恒一。
两人商定之后,白恒一才去认下了金童这个“儿子”。
金童沉默了许久,久到荆白算了算,他已经差不多该开口唱第十二个月了。他却没有再数下去,缓缓地说:“你——你真是我爹?你如何证明?”
白恒一应该也计算出了时间已过,因为他的神情变得更加松弛,此时只是反问:“怎么,我是你爹,我还得证明?我们长得不像吗?”
这话问出来,连荆白都觉得白恒一有不讲理了。他个高腿长头小肩宽,金童比他矮比他胖,圆头圆脑的,脸上连个起伏都没有,是张彻底的纸脸。从头到脚哪有一点相似!
白恒一反正看不见,自然能张口就来。这蛮不讲理的言论倒把金童噎了一下,纸画的嘴皮扭曲了几下,最后气咻咻地道:“白幡上是要写我爹名字的,你没凭没据的,凭什么说是我爹!”
荆白脸上那点微不可见的笑意消失了,重新回到了平静而冷漠的状态。
白恒一笑了一下,他似乎并不意外,从口袋中掏出一个红本,悬空递了出去,道:“我有证件作为凭据,总该信了吧?”
金童接过证件,仔仔细细看了一眼,又似乎不着痕迹地在荆白身上扫了几眼,确认似的问:“你叫路玄?”
白恒一挺直脊背,坦坦荡荡地说:“如假包换。”
他甚至笑了一下,语气极为真诚,说:“证件上是我的名字,我的脸,难道还能有假?这还不叫真凭实据?”
他说到后面,竟反客为主起来,颇有点咄咄逼人的意思。
荆白也发现了他说话的习惯。白恒一这个人说极严厉尖锐的话的时候,语气反而会格外平和。离得远的人听不清话意,远远瞧着,只觉得和风细雨的,但真站在他面前的人就会直面那种非常强烈的压迫感。
荆白瞧着金童扭曲的嘴角,猜他应该已经感觉到了。
白恒一笑微微地问:“金童。我已来了,凭据俱在,你难道不认我这个爹么?”
金童沉默片刻,叫了声:“爹——”
他这话一出,玉女也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声:“爹!”
两人话音一落,荆白只听头顶“轰”地一声,立刻抬头去看引魂幡。
半空中的白幡似是被一阵大风刮起,猛地鼓动起来。
大风刮得白布偏来倒去,荆白看出原本空白的地方多了几个黑色的字,只是月光虽清澈,却没有多明亮,这一晃动起来,连荆白也难看清,好容易才辨认出来:“显考讳路玄之灵引魂幡……”
引魂幡上写的是路玄这个名字!
认清楚上面写的是假名,荆白不禁松了口气。他觉得已经差不多成功了一半。
金童和玉女果然认不出他和白恒一,也分不清真名和假名。
白恒一认下身份证之前,荆白拿了东西同他换,换的正是他们各自的结婚证。
因为白幡上空白的地方注定要写一个人名,金童和玉女不可能允许他们胡编一个。
如果他们要凭证,村子里还有什么东西算是真凭实据?自然是他们手中的结婚证!
“显考”是死去的父亲的名字,荆白不可能同意白恒一把自己的真名写上去,但是幸好,他用的是假名,两个证件上写的是也都是假名。
至于结婚证的结构,他第一天来的时候就仔细看过了。他和白恒一两个人的证件上都是同样的一张合照,唯一不同的就是持证人的名字。一个持证人处写的白恒一,另一个持证人处写的路玄,但是并没有标明持证人具体是谁。
荆白赌的就是金童和玉女,并不知道他们谁是“路玄”,谁是“白恒一”。村子里唯一可能知道他真名的就是红线媪,但她此时并不在这里。
如果白恒一都不知道,金童和玉女更没有理由知道。
不管是他们俩谁躺进去,只要写上去的是“路玄”这个假名字,大概率就会平安无事。
因此在同意让白恒一躺进去之后,他才把自己的结婚证塞给了白恒一。
白恒一当然也想到了登记姓名这个关窍,但他当时以为“路玄”是荆白的真名,因此不肯同意。荆白绝不让步,说必须得这么办,随后悄悄附在白恒一耳边,告诉他“路玄”并不是真名。
白恒一那是货真价实地吃了一惊,荆白看得出来他有点生气,但碍于时间紧迫,并没有多话。两人暗度陈仓,把带在身上的证件悄悄换了。
真假名当然是重要的。荆白早就猜过,如果他和红线媪的契约有效力,那契约签的一定是真名字,反而是他和白恒一的婚姻关系,如果用的是路玄这个名字,说明没有效力,事实也证明他们之间似乎更像是“供养”关系。
但既然没有效力,为什么又有这个证件?荆白早知这东西很可能就是红线媪给的,却不知它的用途。
他直到今夜才明白过来。
荆白想着这件事,有一瞬的走神,再转回视线时,却见后面走了几个穿孝服的纸人过来。
他们长得都一样,个个都是一张丧眉耷眼的哭脸。他们似乎没有自己的思想,步伐也是整齐划一,齐齐走到了棺材旁边,打开了盖子。
金童和玉女这次换了位置,站到了棺材前面。荆白眼见着那几个纸人分了两个过来,竟然一左一右站到了白恒一旁边,架住了他的双臂。
荆白心中猛地一惊。
他这才发现,金童和玉女叫完“爹”之后,白恒一竟然再也没有动过了!!
虽然知道白恒一必然是要走这一遭的,但这和荆白预计的可不太一样。
棺材已经掀开了盖,里面白生生、空荡荡,果然是个空棺。
一左一右的两个纸人个子比金童玉女矮上许多,身子连个骨架都没有,力气却出奇的大。白恒一比荆白还要高一点的个头,两个纸片一样的人却像感觉不到重量似的,轻飘飘地把他架了起来。
荆白见势不对,眼见着白恒一一动也动不了,也不知是不是还醒着,竟就要被这两个纸人抬进棺材里。哪怕两人虽然早有计划,他心里也不禁一阵发紧。
他顾不得别的,先加快脚步走上前去,想再确认一遍白恒一的状况。
金童和玉女此时态度却不比之前,也不像方才那般对他视而不见了。
见荆白几步就要走到棺木旁边,金童忽地伸出一只手臂,阻拦道:“家父今日出殡,闲杂人等请勿打扰。”
闲杂人等?
荆白没有硬闯,顿住脚步,他清澈而寒冷的视线锐利得像开了锋的剑,冷冷地扎在金童白惨惨的纸人脸上。
金童两个黑洞洞的大眼仁同样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荆白抬了抬下巴,示意金童手中的白幡,道:“你幡上写着,路玄是你爹,有凭有据,对吧?”
金童应了声“是”。
荆白点了点头,拿出自己那本结婚证,先看了一眼,证件还是那本证件,写的也还是路玄和白恒一这个名字,只是持证人是白恒一。
荆白心下更定,将证件展开给金童瞧,淡淡地说:“你爹和我结婚了。我怎么能算是闲杂人等?”
“你们要给你爹出殡,难道我不能参加?”
金童顿了顿,他现在看上去又有点傻不愣登的样子,荆白就见他两个大眼睛在眼眶里不太聪明地转了几下,才像是转过弯来,说:“你是白恒一——你是我娘?”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娘”叫得荆白嘴角一抽,他闭了闭眼,忍气吞声地应道:“对。”
见金童的手还直愣愣伸着,他咬咬牙,补了句:“好孩子。”
……反正顶着白恒一的名字,这个娘当了就当了吧。
两人几句对话间,白恒一已经被抬进了棺材里。
金童的手放下了,荆白也顾不得他的反应,急匆匆地冲到棺材边上。见抬着棺盖的纸人将要合上棺盖,他急忙说了声:“慢着!”
不知道是不是金童的认可起了作用,纸人停住了,荆白这才得空朝棺中看了一眼。
白恒一确实失去了意识,不然听到荆白的声音,就算两人已经商量好了,他也不可能完全一动不动。哪怕手指轻轻抽动一下,荆白也能看见。
但白恒一此时表情宁静而放松。他脸色苍白,静静躺在棺木中,看上去更像是睡着了。
荆白的手扶在棺木上,他只看了一眼,就迅速地别过脸去,站起身来。
他一起身,纸人便继续了盖上棺盖的动作。
荆白脸虽然不肯朝着那边,余光却看着他们缓缓将棺盖合上,落得严丝合缝。
白恒一不怕黑,普通人在密闭空间只怕窒息,他也没有这个问题。现在没有意识,连心理阴影也不会留下,算是……
怎么也不能算是件好事。
荆白心绪再次波动起来,他不得不重新做了个深呼吸。
没关系,他已经找好了借口,跟着他们走完这个出殡的仪式就好……这么沉重的木头棺材是很难烧掉的,他们要进行的应该就是正常的土葬。
就算他们今晚真的完成了落葬这步,哪怕挖地三尺,他再把白恒一挖出来就是了。
荆白用来平复情绪的片刻,原本站在远处的那一众纸人已经飞快地排好了一个出殡的队伍,从平行棺材的方向转移到了棺材之后。
棺材边上站了八个纸人,每两个人站在棺材的一角。
金童打着引魂幡站在最前排,玉女敲了一下锣,金童高声道:“起——”
没用任何工具和滑竿,八个薄薄的孝服纸人,用肩膀扛起了那口装着白恒一的、巨大的黑色棺材。
荆白没有加入抬棺的队伍,只是站在一旁,深深凝视着那口棺材。
乌木颜色又黑又沉,无论如何也无法透过棺木,看到里面那个人的模样。
这时,一直站在前方的金童忽然猛地回过头来。
这个头直接一般人还真回不出来,也不知这纸做的脖子怎么做到的,直接拧转了一百八十度。偏他还披了麻,麻布连带着他的后脑勺被甩到了胸口那边,于是荆白就面对着他穿着孝服的雪白后背和转过来的正脸。
他拧的这一下极其突然,荆白原本在看棺材都注意到了,转头见到这诡异的情状,眉头都没动一下。
青年的目光和面色都冷得像冰,只有唇线很敷衍地往上提了提,说:“好孩子,怎么了?”
第二次说好孩子,他的业务显然比第一遍熟练多了,面容虽然冷淡,语气竟也说得上平和。
金童的嘴慢慢地咧开了,像他的纸脸开裂了似的,裂得还很大。
他是整个队伍领头的,他不动,送灵的队伍就一直停在原地,没有开始往前走。
荆白没有开口催,也没问他究竟在看什么,被他这样盯着,面上竟也平静如初,不起一丝波澜。
金童保持着那个怪异的表情,定定地看了他半天,忽然说:“妈妈,你一定要跟上呀。”
一声妈妈叫得荆白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面上倒不显什么,镇定地点了点头,不带感情地说:“我会的。”
听见他的回应,金童像是终于满意了似的,那背转过去的脑袋这才又慢慢转了回去。
队伍仍旧是原地不动,荆白等了片刻,直到金童挥舞了一下引魂幡,领头唱道:“八仙站正,乌龙动身——”①
玉女敲了一遍锣。
这锣声就像某种号令似的,抬着棺材的八个纸人这才齐齐往前迈去,荆白也跟着动身。
只听“呼”地一声,这是和之前唱词那会儿一样的声音。
荆白反应过来,这是又在撒纸钱了。再抬头时,果然头顶又是纷纷扬扬的纸钱,白雪一般在头顶飘飘荡荡。
呜呜咽咽的哭泣声也从背后响了起来,忽远忽近,听上去悲痛幽咽。
荆白听着感觉距离不对,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这个送葬的队伍长得他一眼看不到头,所以听着哭声也是高高低低的。放眼望去,像一条雪白的长龙在深夜中游移。
队伍走出去没有多远,甚至还没有离开院子附近,金童便又挥了一下引魂幡,唱道:“抬着乌龙路上行,众位八仙要小心!”②
荆白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前面的金童玉女和身边的棺材身上,他发现这句词一唱完,金童和玉女走路的姿势就变了。
打幡的金童,敲锣的玉女,像是被什么东西往上用力提了一下,两个人的脚尖都高高踮了起来。
脚上穿的黑布鞋立得直直的,都能看到雪白的鞋底。
正常人用这个姿势根本就走不了路,金童和玉女走得却越来越快,甚至一步比一步快。
荆白心中暗叫不好,再转头看,抬棺材的人和后面的纸人走路竟然也用也用这个姿势走起路来!
他们先是用脚尖走路,走着走着,脚尖竟然就不沾地了。先是离地一两寸,再是三四寸……
脚不沾地了,速度自然也不再和常人一般。
荆白在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跑了起来,但是纸人的队伍远比他更快。从脚不沾地开始,这个队伍的速度已经远远超出了常人的认知,荆白这才知道他们之前是怎么过来的。
他之前感觉这个队伍像条雪白的游龙,这时竟真的腾空而起!
一瞬间,荆白只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包围住了。
视线中的金童和玉女、连带着扛着管材的八个纸人,仿佛腾云驾雾一般,身影倏然变得如梦似幻,游移远去,一瞬间就消失在了他的视线范围。
这送灵的队伍又是那么长,再一转眼,荆白耳边就只有窸窸窣窣的、纸片摩擦的声音,还有近在咫尺的幽咽不绝的哭声。他左右张望,想要寻找方向,却被纸人团团围住——
也不能叫围,他们只是经过了他。但是数量太多了,刚腾空的、离地几寸的,什么样的都有。
这些纸人一边呜呜哭泣,一面还在不断抛洒纸钱,白花花的纸钱在银白色的月光下漫天飘飞,密集得荆白完全看不见别的,眼前只剩下一片不断变幻的白,晃得他眼睛发痛。
荆白看得眼花缭乱,不得不闭了一下眼睛。这不过短短一瞬的功夫,但等他眼睛再睁开,视野范围内已经一个纸人也不剩。
唱词声、呜咽的哭泣声,都消失了。荆白这才发现,村子里的深夜是这么冷清,又这么寂静。
抬眼望去,只剩下一个高悬着的、寂寥的月亮,还有深蓝色的茫茫夜空。
清浅的月光下,不少纸钱仍在半空中飘飘荡荡,地面上纸钱堆了厚厚一层,像刚下完了的积雪。
金童带领的送葬队伍,来去的速度都如此鬼魅仓促,难怪方才他在出发前忽然对荆白说“要跟上”,可是这样的速度,正常人谁能跟得上?
难道他和白恒一都猜错了,应该两个人一起躺进棺材里,被他们带走吗?
现在棺材里只有白恒一,他还失去了意识,自己没有办法出来。现在的问题是,这些纸人带走了白恒一的棺材,到底是要做什么,停灵?下葬?还是有什么别的仪式?
如果荆白找不到白恒一,他在棺材里又能坚持多久?
月光如水,照着地上的纸钱,微微泛着浅蓝色,是一副温柔而凄清的景象。
荆白心急如焚,那种焦虑感焚烧着他的五脏六腑,甚至啃噬着他向来坚固的理智。可再急也是无用,他逼着自己做了几个深呼吸,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整理今夜的所见所闻。
冷静下来一想,前面的步骤应该都没有错。
两个人如果一起躺进棺材,很可能都会失去意识,到时候才是任人宰割。
棺材以这样的速度消失,虽然是意外,但想到这个队伍来时的速度,追不上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虽然出发前,金童也提了一定要跟上,可他们的速度根本不是人类能跟随得上的。
如果跟不上,那就只能找过去。问题是最后被纸人裹挟,他连队伍离去的方向都看不见——这应该也是它们故意的。
想一想,再想一想……
荆白呼吸一滞,骤然睁开了双目。他的眼睛轮廓极美,又黑白分明,哪怕在月光之下,也是如此明亮清澈,仿佛能与明月一同生辉。
他想起来了!
晚上没有太阳,好在白天的时候已经辨别过方向。
荆白没有任何犹豫,向着自己选定的方向飞奔过去。
越是在危急的时刻,保持冷静就显得越重要。
真的着急起来的时候,大脑就像一团乱麻,连荆白这样的人也无法幸免。好在他这个人,情势越是紧张,心绪反而越是镇定,冷静下来之后,整理了一下思路,果然很快想起了一些蛛丝马迹。
重点还是在金童打着的那块白幡上。
白幡就是三块木头,两横一竖地做了个木架,上面挂了一大块儿白布,还挂得格外高。荆白没开院子门之前,隔着院墙第一眼瞧见的就是它。
只是月光到底不够明亮,虽能看到些许字样,具体的却看不清,直到站到金童面前,他才看清楚了。
除了中间的“显考”和大片空白,白幡的左右两边还画了一些状似装饰的黑色的花纹,荆白当时细瞧了好一会儿,才读出来花纹里嵌的两行字。
比起中间大大的“显考”二字,还有主体部分大片的空白,藏在花纹里的这两行字就实在是不太起眼。除了告知眼前这两个纸人的身份之外,好像并没有什么作用。
等他问了白恒一“显考”二字的意思,下面的留白什么含义自不必说。再听到金童凄凉无限的唱词,两者一联系起来,荆白顿感不妙。
为了不让金童数完十二月,两人将全副精力都放在了怎么破解这个倒数计时上。后续无论是交换身份、还是白恒一逼着金童认了他这个爹,都说得上是步步惊心,实在没工夫再去细想边上那两行字。
直到重新找回理智,挖掘记忆里的细节时,荆白才又想起了那两行字的内容。
“金童指引西方路,玉女随行极乐天。”
这些纸人来的时候是什么阵型,他不知道;但走的时候,确实是金童打着白幡走在最前头,引领着抬棺的纸人和后面撒纸钱的队伍;玉女敲锣,在一旁随行。
再回头看,“西方路”这个线索就清楚无比了,指的当然就是西边。
至于是哪个西面,是此时面朝着的西面,还是太阳东升西落的那个西面,也用不着瞎猜,因为白天时,红线媪正好给他们指点过另一个方向。
这些金童玉女,连带着整个出殡的队伍都是纸人,它们都是红线媪的杰作。
它们选择的方位,当然也只能根据红线媪所认定的方向来。
思路明确下来,荆白的心就定了,他睁开眼睛,朝着西面飞速奔跑过去。
村子太大,荆白跑了一段,依然没见到送葬队伍的踪影,为了保存体力,他不得不放慢速度,从跑变成了走。
即便如此,他依然走得很快。
金童这一行人来得快,走得更快,虽然惊心动魄,但并没用去多少时间,此时离天亮还早得很。村子里的黑夜十分寂静,其他人应该都在沉睡,听不到任何人声的动静。
一路经过的房子和白天差不多,都是关门闭户的,但走了一阵,荆白忽地停下了脚步。
这个方向,竟然有一个小院。
几天下来,荆白也算去了不少地方。在红线媪这个村子里,但凡有围墙的小院,一定是带编号的活人的居所,无一例外。
现在还活着的人里面,一号、二号、七号的房子他都没去过。不知道这是他们之中谁的房子。
昨晚白恒一听到了娶亲的动静,今天送葬的就到了他们家门前。
如果所料不错,送葬的队伍肯定也路过了这个房子,那么……房子里的人会听见动静吗?
如果听见了动静,是不是明天被纸人队伍光顾的,就变成这间房子里的人了?
因为按季彤的说法,前天他们几乎全天都在一起,除了欺骗她,张思远昨天并没有做什么别的事,但白恒一在昨天的凌晨时分却听到了从他房子方向传来的吹吹打打的娶亲的乐声。
今天送葬的队伍来了他家,荆白也不觉得是因为他去了月老祠,而没去清净台的缘故。
虽然荆白不知道周杰森他们去清净台到底拿没拿到东西,又到底拿到了什么,但破解晚上送葬这个局的时候,他唯一用到的东西,是一开始就拿到的结婚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