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塔(无限)by镜飞
镜飞  发于:2024年09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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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他自己和张思远的例子,荆白已经怀疑,这和白天他们做过什么事情并没有关系。只要他们还住在这个村子里,在深夜里,以各种理由被纸人找上门这件事就是必然发生的,只是先后顺序的差别。
听到夜晚的动静,就是预告。
只是不知住在这里的人到底是谁,这个顺序是否有什么含义……
房子里没有动静,也不知道房子的主人到底是不是听到了什么。荆白更没时间驻足,他急着去找白恒一。见房子漆黑一片,没亮着灯,荆白多看了一眼,就直接走了。
他的目光只投向自己要去往的方向。
如果沿着这个方向往后,都没再看到别的小院,那明天被上门的多半就是这家人了。
荆白沉默着,只是一路往西走。
寂静的幽蓝色天幕下,月亮的清光洒落在青年独行的身影上,在他背后拉出一道浅浅的影子。
他身形挺拔,行走时却迅疾潇洒,那道影子于是跟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像月下摇曳的竹影。
清瘦、挺直,孤高、寂寥,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头顶的月亮是唯一无言的陪伴。
当然,荆白本人其实什么都没感觉到,因为他什么也没有想。
初时,他还能想一想关于村子的事情,纸人的事情,可随着越走越深,却始终没见到送葬的纸人,也没见到那口装着白恒一的棺材,他的大脑就逐渐空白起来。
虽然脚下的步子没有变慢,思绪却像被什么东西蒸发了。
他只是还在继续往前走,这让前方出现一点白的时候,他没有立即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等脚下更接近,那一点白色的形状变得清晰,荆白才蓦地反应过来:他真的找到了!
他没有任何犹豫,向着前方飞快地跑去。
等跑得近了,那个白色的东西慢慢在视线中放大,荆白才发现,那原来是座纸做的灵棚。
荆白一直跑到了只有十几步远的距离,才发现灵棚顶上其实还有个黑色的纸屋顶。只是天色太暗,远看着就像融进了漆黑的夜色里,等走到了这个距离才能看见。
屋顶下面,通常用来挂匾的地方,写了一个白底黑字的、大大的“奠”字,再往下,本应是大门的地方,并没有门板,只在左右两边各挂一副白色挽联。
左边写着“离别之时自无语”,右边则是“儿女心中赫然悲”。①
至于“儿子”和“女儿”,自然还是那两位。
两个十分眼熟的纸人,此时正一边一个站在灵棚外。
金童在左,玉女在右,仍是那副披麻戴孝的打扮。圆圆的脸上,眉毛、眼睛、嘴角都往下撇着,俨然是两张悲伤的哭脸。
灵棚里看着倒是挺亮的,荆白远远瞧见里面点了些白蜡烛,宽敞的纸房子正中间,停着一口黑色的棺材。
荆白呼吸猛地一滞。
凝视了毫无动静的棺木片刻,他才注意到,棺材前方,离灵堂的门口不远处还有个火盆。虽然无人打理,远看着还烧得挺旺。
确定没有遗漏任何细节之后,荆白飞快地走了过去。一直走到到灵棚门口,他才放慢了脚步。
金童和玉女一左一右站着,纸做的惨白脸颊上,五官往下耷拉着,仍是那副伤心的哭相。
他们对荆白的到来视若罔闻,谁也没有抬起眼睛多看一眼。
虽然露着一副哭相,却没有哭声,也不动。
荆白难免觉得有些怪异。他虽然急着去救白恒一,却更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莽撞。只是左右张望之下,怎么也不见方才那游龙一样长的送葬队伍……
这么多的纸人,也不知道都去了哪里。
四周安静得怪异,只能听到火盆中毕毕剥剥的燃烧声。荆白瞥了一眼烧得旺旺的火盆,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门口的金童和玉女。
两个纸人此时都两手空空,金童的幡,玉女的锣都不知去了哪里。一左一右地站在灵棚的入口,看着倒像是两个守门的。
问题是这个纸棚子压根没有门,他们站在这里是做什么?
荆白起了疑心,他没有急着进去,先像之前那样拍了拍金童的肩,试探着道:“金童?”
金童此时看上去像是个没有生气的普通纸人。
荆白用的力气不大,但金童是纸人,骨架偏轻,还被他拍得晃了一下,也没给出任何反应。
荆白更疑惑了。他走到玉女处,又拍了拍玉女的肩膀,同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这是什么意思,真变回普通的纸人了?
荆白的视线在灵棚的挽联上停留了片刻,这挽联还是用“儿女”的口吻写的。
如果真是普普通通的纸人,何必顶着这子女的身份在灵棚门口罚站呢?
还是说,他们是受了这“挽联”的限制?
无论如何,荆白觉得自己已经在出殡时自证过身份,既然金童和玉女都不动,他就直接进灵棚了。
因为金童和玉女的事情,他在门口多停留了一会儿,走进来时,才发现火盆里的火还在烧着,而且……火好像变得更大了。
荆白原本已经走到棺材旁边了,留意到这变化太不合理,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没有人看着,也没有人添燃料的火盆,火没灭都不错了,怎么会越烧越大?
这一仔细瞧,他放在棺材上的手都不由得一震。
荆白进门前当然也注意过这个火盆,但火盆很深,他扫了一眼,下面烧的东西白花花的,就没有多想,只当是烧的纸钱。
这时走得够近,又着意观察,他才发现这跳动的火苗下面,竟然是一个个的纸人!
难怪这火盆又大又深。
方才听到的毕毕剥剥的的声音,除了燃烧的声音,还有纸人的声音。
不知方才的送葬队伍是不是都在这里了,荆白就瞧见这个黄铜的大号火盆里,不断有几寸大小的着了火的纸人沿着盆壁往上攀爬,但由于盆壁光滑,又滑落下来。
而且……这纸人的材质和一般的纸不同,它烧得很慢。
这些纸人才三寸大小,一根指头的高度。若是一般的纸做的,烧掉不过是几秒钟的事,但荆白眼见着这纸人从盆底爬到快中间的位置,再滑下去,竟然也没烧坏多少。
底下还不知道有多少没烧着的纸人,荆白眼见着又窜出来几个,难怪这盆里的火越烧越旺。
荆白轻轻抽了口气,不由得左右环顾起来。
整个棚子都是纸的,唯一撑起结构的,也只是普通的木架子,都是易燃物。
如果真被这些点着的纸人从火盆中跑出来……
荆白心惊地发现,他之前的估计是错的。
当时白恒一被装进了棺材,他想着这口棺材是木头做的,大,而且厚重,纸人们将他抬走,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土葬。哪怕真的埋下去了,再挖出来就是。
但等他走到这个又大又深的火盆前面,看着这些争先恐后往外爬,攀在火盆壁上,又不断滑落的纸人……
这些沾着火苗的纸人根本没有挣扎灭火的意识,只是不断往外爬。它们根本没有痛觉,往盆子外面爬,是想爬到哪里去?
难怪白恒一的棺材被停在这个灵棚里。
他们根本不打算进行什么土葬仪式。
这个越烧越旺、纸人越烧越多的火盆,是另一个倒计时。
如果荆白没有找到正确的方向,或者拖延了时间,没有及时赶过来……
照这样下去,再过一段时间,整个纸棚子,连带着这口棺材,还有棺材中的人,会统统烧得一干二净,什么也不剩下。

今晚刚过了午夜,接灵的队伍就上了门。
白恒一顶着路玄的假名,认下“爹”的身份,接灵的队伍摇身一变,就此成了出殡的队伍。这队伍来无影去无踪,荆白顺着白幡指引的正西方一路找过去,才见到搭起来的灵棚。
金童玉女作为“儿女”的身份站在外边,棺材停在灵棚内,就算是停灵的仪式。
荆白的目光下移到脚下熊熊燃烧的火盆。
停灵过了,就是下葬。
这些源源不断往外爬的着火的纸人足以把棚子和棺材都烧光,这当然算是火葬。
一整晚,正好把整个流程走完。
如果所料不错,火葬完成的时限就是天亮之前。幸好他来得快……
荆白心里猛地揪了起来,他顾不得别的,先去推那口被盖得严丝合缝的棺材。
别看这口棺材八个薄薄的纸人就抬得起来,荆白想开棺时,才发现这事儿真得花几分力气。
荆白之前不想让他们合上棺盖也是这个原因。
这口实木的棺材一来沉重,二来一看保密性就非常好。因为不是滑盖的,方方正正,上下嵌合,盖上的时候“砰”地一声响,足见确实是密不透风。
荆白用了全身力气,才将棺材盖抬起一个小缝。这时已经力使到极处,荆白不敢松手,憋着一口力气,将抬起来的地方搭到边沿上,这才松了劲儿。
棺盖之沉,让整个棺木都猛地震了一下。
荆白累得脸色发白,他弓下身,透过自己掀开的缝隙往里看,先看到一片黑,心里不由得一突。再往上看到白恒一的脸,心中才微微定了一些。
灵棚里点了一排蜡烛,又有火盆,比村子里的夜晚任何时候都明亮,因此白恒一那种纸人的“精致”的感觉也格外的明显。尤其是皮肤,和正常人类的皮肤质感相差非常大。
荆白却只顾着看他的表情。
他的神情和之前一样安宁,好像睡得很沉,眼睛却被黑布再次蒙住了。方才看到的一片黑,也是他身上穿的衣服。
他原本穿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被换掉了,变成了一套黑衣服。
荆白感觉这套衣服有些奇怪。手脚处能看出来,特别宽松,前襟也没有扣子,颜色倒是很纯正的黑色……
他瞳孔一缩。
这些东西给白恒一换了一身寿衣!
荆白心里窜上一股无名火。他原本放松了的面容再次敛了下来,神色发沉。
虽然体力还没完全恢复,肩背和手臂处都还在发酸,但既然已经推开了一个缝隙,剩下的部分也不需要花太大的力气。
荆白重新站起身,沿着推开的那个缝隙,浑身发力,一咬牙,直接将搭在边沿的棺材盖掀到了地板上!
沉重的棺盖落到地面,发出“咚”地一声闷响,简直感觉地面都震动了一下。
荆白整个手臂都在发酸,往地上看了一眼,才算松了口气。他正要俯下身将白恒一扶起来,一抬头,身体却是一僵。
灵棚里探进了两个头!
灵棚外面原本一左一右,站着金童和玉女。荆白来的时候还在两个纸人面前试探了一番,他们谁也不动。
但他刚才一抬头,却见两个纸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了身。此时也仍旧是一左一右,却已经变成了两手扒着灵棚,往里探头的姿势。
脸上也不再是丧眉耷眼的哭相,换做了一副好奇的表情。
荆白心中警铃大作,他直觉此地不宜久留,把白恒一扶进怀里,想要先带他离开。但他刚把毫无意识的白恒一扛出棺材,金童和玉女的脸就又变了。
原本只露了个头,现在两个纸人的上半身都钻进了灵棚。他们横眉立目,双目圆睁,脸上的神色从好奇变作鲜明的怒色。
直接带走似乎会激活它们……
金童和玉女当然不能被激活,一旦激活了,以他们动辄腾云驾雾缩地成寸的能耐,荆白和白恒一插翅也难飞。
荆白只能将白恒一放回棺材里,让他倚靠着棺木,自己低声呼唤他的真名:“白恒一!白恒一!快醒醒!白恒一!”
他喊到第三声时,怀中的身体明显震动了一下。
荆白又惊又喜,他没来得及说话,白恒一用另一只手捂着眼睛,猛地坐了起来!
他这一下起身十分突然,荆白吃了一惊,正欲伸手去扶他,却被一把握住了手腕。
被蒙住的双眼显然没有影响他感官的敏锐,荆白见白恒一微微侧了一下头,似乎在判断什么,忙道:“是我!”
白恒一握他手臂的力度更大,仿佛在确认什么。
荆白看着他拧在一起的眉头,还有微微颤抖的肩背,唇线抿得很紧,仿佛在忍耐什么的神色……总觉得他此时的状态不太对劲。
荆白也很想等他恢复一些再做打算,但此时情况实在紧急。
他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火盆里已经有纸人攀到了边缘,虽然暂时还没有逃出来的,但零零星星已经有火星子开始溢出火盆之外。
灵棚外面,金童和玉女都面带惊怒之色,两个纸人都已走进了灵棚。
荆白发现他们不是不能动,是动的幅度非常小……或者说,非常非常慢。
他方才将白恒一从棺材里扶出来,想要直接背走的时候,金童和玉女的行动速度明显变快;荆白见势不对,将白恒一放了回去,于是他们的速度又变慢了。
但他们依然在往里走。
同荆白之前的感觉差不多,它们现在是处于一个待激活的状态。
白恒一一手捂着眼睛,一手抓着荆白。从被握着的那只手的受力,荆白能感觉到他现在很痛苦,而且神智应该并不十分清楚。
荆白心急如焚,但现在情势危急,他只能强行将思绪从情绪中抽离出来,在心里将所有的条件飞快地过一遍。
“路玄”这个身份是金童和玉女的“爹”,也是被认定了的死人,所以要带走白恒一,只要证明这里没有人是路玄就可以了。
他用另一只手握住白恒一的肩膀,飞快地对他说:“能听见我说话吗?我现在叫你的名字,一定要回应我,听见了吗!”
白恒一听见自己的名字,身体兀地震了一下。
他似乎渐渐找回了自己的神智,声音有些发抖,但还是说:“……好。”
荆白急促地说:“白恒一!”
白恒一深深吸了口气,沉声应道:“我在。”
金童和玉女眼见着又走近了一步,荆白语速飞快,对白恒一道:“我的真名是荆白。叫我的名字,快!”
白恒一反手抓住荆白的那只手,荆白感觉他的手也在发抖,但还是喊出了荆白的名字:“荆白!”
荆白立即说:“在!”
他回头一看,金童玉女没有再动,定在原地。火盆的火苗却在他回答了白恒一的呼唤之后,“轰”地一声,猛烈地蹿升起来!
无数着火的纸人就着跃起的火焰,纷纷从火盆中跳了出来。
白恒一只能听到火焰噼噼啪啪地烧灼的声音。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片黑暗中,还在试图分辨火焰的去向,荆白已经用力将他按到怀里。
白恒一是纸人,是最不经烧的。
荆白做好了被烧到的准备,但却没感受到相应的疼痛,白恒一很快也反应过来,紧张地去摸他的背脊。
荆白心头一缩,把他的手拍了下来,警告道:“你不能碰火!我没事。抓紧我,我们现在就走。”
他把白恒一扶起来,再转头看去,才发现那些跃出来的、三寸大小的纸人,现在已经跑得遍地都是。他们的目标却不是荆白和白恒一所在的这口棺材,而是金童和玉女!
从荆白应了白恒一的呼唤之后,金童和玉女就已经动弹不得。他们保持着脚跨进来、手往前伸的姿势,脸上的表情却已经变为极度惊恐的样子。
他们似乎比这些纸人更不易燃,但架不住纸人多得可怕,还在火盆里源源不断地往外跳。乍一看只以为满地都是乱蹦的火苗,仔细一瞧,却是一个个着了火的纸人在四散奔逃。
白恒一试图捕捉些什么,但越听越觉奇怪——整个环境除了自己身边,到处都是火苗噼啪燃烧,像是在烧什么纸片的声音。
他隐约意识到他们现在身处火海,荆白目所能及,更是触目惊心。
他带着白恒一往外走,却发现地上乱跑的纸人虽然没有特地扑向他们,却也没有规避他们,白恒一又看不见,完全无法闪避,索性一咬牙,直接将白恒一扛了起来,闷头往外冲。
他没有提前询问,白恒一也没有任何反抗,荆白总觉得他从醒来时状态就有些古怪,但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
到这时,整个灵棚已经都被点着了。赤红的火焰熊熊燃烧,火舌顺着墙壁往上舔舐,已经蔓延到木头的房梁,还有他们头上的纸房顶。
支撑着整个纸棚结构的房梁燃了起来,带动着整个纸棚开始摇晃。
燃烧的纸屑从头顶不断落下,金童玉女已经变作两个火人,却仍保持着双手往前够的姿势。
荆白想从他们身边绕开,但灵棚就那么大,再往边缘走,他更担心被下落的房梁砸中。寸许长的纸人满地乱跑,地上的荆白还能闪躲,头顶落下的就难了。
空气中越来越热,连同眼前的景物似乎都被温度扭曲 ,荆白感觉自己从来没那么紧张过。
他心跳得飞快,从金童身侧路过时时,头顶忽然落下一大片燃烧的纸屑,几乎是擦着白恒一的身体落下。荆白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他正要加速冲过去,却对上一对火焰下的、黑漆漆的怨毒眼睛。
金童还在看着他。
这里的火焰近乎熯天炽地,金黄发红的火焰似乎要吞噬所有的一切,两人无声的对视维持的不过极短的一个瞬息,却又好像被拉得很长很长。
“轰”地一声,金童的向前伸展着的手臂竟然就在荆白眼前烧得滚落在地。
荆白护着白恒一躲了过去,他不再停留,径直冲出了纸棚!
他一直跑到安全距离,才将白恒一放了下来,白恒一却没站得起身。荆白担心地去看,见他整个身体都蜷缩着,脸埋在手臂中,整个脖子连着背脊都绷得死死的,硬得像铁,但摸上去就能发现,底下的肌肉都在微微发颤。
这个状态荆白太熟悉了,他几个小时前刚见过,是疼的。
荆白知道这状态下白恒一根本说不出话,他更帮不上忙,只能半跪在地上,安抚地抚摸着对方的脊背。
他极力收敛自己的心神,目光放远,投向远处那两个烧得几乎看不出人形的纸人,还有摇摇欲坠的灵棚。
这里是一片没有房子的荒野,空旷至极,唯有灵棚火光冲天,像个巨大的火把,点燃了半边的夜空。剩下的天幕却依然是宁静的蓝,月亮高高挂在天空,洒下冷清的光,同烈火相互映照出一片奇异的景象。
火焰吞噬一切的声音顺着夜风传来,荆白冷冷地看着,直到那两个站着的纸人身体分崩离析,直到整座灵棚“轰”地一声彻底崩塌,无处可去的烈焰往旷野四处迸溅。
四散的火焰在辽阔而黑暗的旷野上,星星点点地发着光,又因没有可燃物而逐渐熄灭,零落成灰烬。
灵棚的火渐渐小了,白恒一的喘息也逐渐平复下来,荆白隐隐感觉这并不是巧合。
灵棚的燃烧难道也违背了什么禁忌吗,怎么会让他疼成这样?
很快,他感觉到白恒一摸索着动了一下,应该是想从他怀里站起来。
荆白这才松了口气,一边伸手去扶,一边关切地问:“又是眼睛疼吗?是不是在棺材里遇到什么事了?”
白恒一摇了摇头,他脸色还很苍白,但已经逐渐开始恢复成人的肤色。
荆白就见他指了指自己被蒙起来的眼睛,咳嗽了两声,低声说:“不是坏事。刚才……好像是眼睛,长出来了。”

荆白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他心中升起一股喜意,唇角不自觉勾了起来,眼睛发亮,俯下身去摸白恒一的眼睛。
即便隔着这层黑布,也能感觉到确实和之前不是一个触感。
手底下的触感不是空的,而是饱满的。薄薄的眼皮下,能感觉到新生的眼球在滚动。
欢喜之下,荆白把手移到白恒一的后脑,想把黑布解开。
白恒一却拦了他一下,说:“先别。”
荆白把手收回来,纳闷地道:“怎么?”
白恒一勾了一下嘴唇,那笑意显得有些苦涩。
他把语速放得很慢,仿佛想安抚荆白:“眼球是长出来了,但我试过了,眼睛睁不开。拿下来我会更想睁开眼睛,那种感觉……不太好受。”
荆白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怔了一下,立刻回头看了灵棚。
可燃物已经烧得差不多了,火势正在逐渐变小。方才那样高大的灵棚,现在也被火焰吞吃得只剩下一点焦黑的废墟。
难道方才在灵棚里,他不慎遗漏了什么步骤?
但是方才情势紧急,根本没有留下太多思考的空间。
荆白盯着那堆废墟,在脑内不断复盘自己今晚的举动,白恒一已经彻底恢复过来,自己站直了身体。
他还是忍不住拿了一只手去捂眼睛,好像仍旧有些不习惯。
荆白余光瞥到他的动作,一把抓住他的手,强行让他放下来,说:“新生的器官不习惯很正常,你先别动它。”
白恒一另一只手蠢蠢欲动,听他这么一说,也只好安分下来。
他静了几息,仿佛在整理自己的思绪,片刻后才道:“荆白……我想起来一件事。”
荆白第一次听到他叫自己的真名,难免有些不习惯。但更令他诧异的是,白恒一不仅没问他真名的事情,反而先这样叫出来了。
他不由得顿了顿,才应道:“什么事?”
白恒一眉头蹙了起来。他又静了几息,才说:“就是当时进了棺材,被他们抬着的时候……我好像听到了一点动静。那个感觉很奇妙,没有完全昏迷,但也不清醒,是很飘忽的、无法思考的一个状态。”
天空整体已经变成了灰蓝色,天边浅浅露出了一点鱼肚白,但月亮仍高高悬在当空。这时候的天光清澈而暧昧,落在人脸上,是种微微发蓝的暗;但那五官即使蒙着眼睛,也是如此英俊夺目,仿佛能够熠熠生辉。
他轻声说:“我现在好像想起来了,她唱了一首歌。”
荆白出神地凝视着他的脸,不知道为什么,白恒一此时说话的神态让他觉得很熟悉。
这也导致过了一阵,他才反应过来白恒一说话的内容:“你说的她是谁?唱什么了?”
荆白有种预感,这可能是关键的线索。
他看着白恒一的脸,对方显然正在竭尽全力回忆。
他方才说过的那个状态,荆白未曾经历过,但听他描述,像是似醒非醒,似睡非睡,何其迷离恍惚。那样的情境下,想要记住什么东西显然是不容易的。
但他毕竟是白恒一。
片刻后,白恒一慢慢地说:“听着声音,像是玉女唱的。她说……”
他微微偏着头,似乎正欲开始回想,荆白忽然叫停道:“等等,你先想一想,能不能说?”
昨晚疼成那样,没多久又被送进棺材里长了一次眼睛。疼是全受了,眼睛却还用不了……
红线媪和她那群纸人是真挺会折腾人的。荆白现在盯着蒙住白恒一眼睛的那层黑布,颇有种磨刀霍霍的心态。
白恒一被他打断,怔了一下,才笑道:“不碍事,这个可以。因为当时的状态不好,玉女的声音也不太好分辨,我刚才都想了半天了,快理清楚了才跟你说的。”
那是个活泼欢快的童声,女孩的、很亮很细的嗓子。这样的歌声原本应该是很清楚的,但玉女唱歌的时候带了南边的口音,因此白恒一回忆的时候费了不少功夫来辨别原句到底是什么,免得理解出错。
“同心合意结良缘,剪作两张难两全。神仙压顶难翻身,红线一根系团圆。”
他念的时候,荆白在心中默默重复了一遍。
红线一根系团圆……
若是换做其他人,或许会将红线以为是红线媪的红线。但昨天荆白去过了月老祠,拿到了月老给的红线。
红线媪实在诡秘难测,虽然白恒一等人都是她所制作,一开始还打着“加固婚姻”的幌子,但是过了这几天下来,荆白总觉得,比起让他们长相厮守,红线媪似乎更希望他们恩断情绝。
“供养”这个机制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挑拨离间。她在营造一种纸人和他们之间只能你死我活的气氛,让他们在这种波谲云诡的氛围中互相猜忌着过了三天。
然后,她又在今天——不,昨天白天的时候,告诉了众人清净台的存在。
比起一直藏身在黑暗中的红线媪,荆白更信任点了三炷清香,就送了他一根红线,甚至还停了一夜“供养”的月老。
不过这个歌谣确实有些奇怪……什么叫“剪作两张”?“神仙压顶”又是什么意思?“红线一根系团圆”,要怎么样才叫团圆?
团圆的意思一般就是一家人在一起,可他和白恒一原本就在一起。
荆白默默注视着白恒一。
天色渐渐亮了,他的皮肤也逐渐恢复成了更接近人类的质地,荆白看着他被黑布遮住的双目,不由得在想……
白恒一的眼睛已经长出来了,却睁不开,这就不算是真正的复明。如果他完全复明,就是五感俱全,这算不算是一种团圆?
他专心地盯着白恒一看了许久,久到白恒一都察觉了他的目光。
他侧首感受了片刻,见荆白始终沉默不语,就知道他肯定是在思考歌谣的事情,因此道:“红线就不说了,那个神仙,我方才也在想。就是不知道到底指的是神像,还是月老。”
荆白犹自盯着他的眼睛出神,白恒一顿了顿,去握他的手,温声道:“不如我们回去再瞧瞧?”
明明他自己才是那个长出了眼睛,却依然被束缚着的人,他的语气却极平和,倒像是在安抚荆白一般。
被他握了一下,荆白才回过了神,正要说话,白恒一的头忽地偏了一下。他仿佛捕捉到了什么动静,把荆白往身边一带,说:“小心……是有东西过来了么?”
荆白被他拉得退了一步,顺着他侧头的方向看去,才见到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骨碌碌滚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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