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套衣服铺的样子很奇怪,一般人准备第二天要穿的衣服,就算不叠起来,也该放在床边不碍事的地方。怎么会铺在被子底下,并且上衣接着裤子,裤子连着袜子?
不像是正常人准备衣服,倒像……有个人本来穿着整齐,盖着被子,却被人硬生生地从衣服和被子里抽出去了。
看衣裳的大小,不像是贺林穿的,应该是张宣的体型。
他皱着眉头,一边和白恒一说被褥下自己看到的东西,一边继续翻捡被子里的衣服,果然从裤子口袋里摸到一个硬质的东西。
荆白脱口道:“张宣的……”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中断,白恒一不禁迷惑起来,过了好一阵,才听荆白语气复杂地说:“不是张宣,是……张思远。”
沉默的这一会儿时间里,荆白将小小的卡片拿在手中反复观看。
这不是结婚证,而是一张身份卡。
上面的张宣和红底照片上的状态和表情一模一样,但写的名字是张思远。
荆白早把家里全翻遍了,他确信自己家里没有身份卡。经过和周杰森、兰亭的对比,哪怕从房子的格局来看,他们几个人开局的状态应该都是差不多的。张宣没有理由多出这些东西来。
单人红底照片、身份卡、消失不见的贺林……
如果说被子底下就是张宣的死亡现场,结婚证也应该还在这个房间里,甚至最有可能的就是张宣自己随身带着。
但荆白怎么也找不到,只在被子下面的衣服里翻出来一张身份卡。
再加上他的伴侣贺林彻底失踪了,连身衣服都没留下。
这是否意味着,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贺林和张宣的婚姻关系解除了?
正是婚姻关系的解除,才导致张宣的那张结婚证变成了他个人的身份卡。
身份卡上的“张思远”应该是张宣的真名。
荆白有种感觉,真名以这种方式呈现出来,应该表示张思远确实是死了。
白恒一听了这个名字,眉头一扬,显然有些吃惊:“他这个人真是……原来对外说的都是假名啊?”
荆白怔了一下。
他这才想起来,他自己告诉白恒一的也不是真名。
荆白看了一眼手中的身份卡。
其实就真名一事,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瞒着白恒一的,但看着张思远的结果,难免觉得这真名像道催命符。
他刚醒来那天就想过这个问题,如果结婚证用的不是真名,是否意味着这段婚姻关系无效?他算是骗婚吗?
如果红线媪有本事将过往的记忆都洗掉,为什么要让他们还记得自己的真名?
到现在这个状况,荆白就不得不思考:如果结婚用假名这件事被揭穿,他和白恒一这层婚姻关系是否会被取缔?
这让荆白难得地陷入了踌躇。
白恒一倒未生疑,对他来说这就是随口一句吐槽,荆白不接也不奇怪。荆白沉默的这几十秒,他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他处。
微微侧首确定了一下,白恒一很快提醒荆白:“有人过来了。”
来人自然是季彤和罗意。
两人不敢率先进来,但是荆白开了院子门,又踢倒了房子的门,他们虽然离得远,但一眼也能看到房子内部并没有什么离奇凶险的东西。能等到此时进来,已经是季彤性格谨慎的缘故了。
个头高挑的女人手上依然带着她的菜刀,脸上却已经挂上了一个和煦的笑容。
她跨进门,先左右张望了一下,用眼色示意罗意去厨房检查,自己若无其事地冲荆白笑道:“有什么发现吗?”
荆白不带感情地瞥了她一眼,说:“都在床上,你自己看吧。”
床上其他的东西他并没动,只是收走了身份卡,连照片都扔在被子上。季彤没翻出别的东西,只好来回在荆白和白恒一身上打量,却也瞧不出什么异常。
她想了想,试探道:“我看这什么痕迹都没有,说不定他俩就是早早出门了呢。你们昨晚到底听见了什么动静,红口白牙就说他俩死了,这不太好吧?”
这可是标准的倒打一耙了。
荆白眉头一挑,他还没开口,身旁的白恒一已经一声冷笑,道:“一炷香以前,好像还有人说,她一早就来了,张宣他们压根没机会躲出去。这会儿倒说上我们‘红口白牙’了?”
他语气虽然平静,说话的内容却毫不留情,半点没给季彤留面子,说得她面颊通红。
好在她还绷住了,没有失态,勉强笑道:“是我吓糊涂了。这不是怕没死人,到时候和他们撞个正着——”
荆白适时地打断她,凉凉地道:“要是撞上,不是正好方便你找他们算账吗?”
季彤一时语塞:“……”
大家都失忆了,这两口子也就认识了两天吧,怎么怼人都你一句我一句这么默契的!
她看了一眼刚从厨房出来的罗意。自己这位伴侣是聋子,虽然能读唇,但是荆白和白恒一不像季彤,会特意面朝着他说话。他出来时只看到一半的唇语,似懂非懂,只能一脸茫然地看着季彤,更别提帮上忙了。
二对一,怼不过啊!
季彤咬了咬牙,决定忍过去。毕竟消息是她自己要打听的,既然这两个人不好套话,大不了就交换嘛。
“你们是不是找到了别的东西,不然交换吧?”季彤脑子转得飞快,她看出荆白不喜欢别人套话,立刻说:“路玄,我知道你是个痛快人,不如这样。我告诉你们昨天我和张宣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觉得张宣死了。如何?”
荆白的目光这才移到了她脸上,他虽然一句话没说,但季彤被他剑锋一般冷冽的目光一慑,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确实不太可信。
她脸上一红,诚恳地说:“我认真的,绝不藏私!不信我对天发誓行吧?”
荆白神色毫无波动,甚至点了点头,说:“发吧。”
季彤:“……”
她咬了咬牙,举起三根手指,正要发誓,容色俊美的青年目光从她面上淡淡扫过,忽然从口袋中掏出什么,朝她扔了过来。
季彤下意识用手接住,低头一看,发现是一张身份卡。
明明是张宣的脸在笑,写的却是一个叫张思远的名字。
她愕然道:“这是……”
荆白平静地说:“被子底下那套衣服里找到的。”
季彤咬住嘴唇,心神俱震。
她刚才说得清清楚楚,她交换的是昨天的信息。路玄先她一步进房子,冒了更大的风险,原本可以自己拿走这张身份卡。她甚至不会知道有这张身份卡的存在。
但路玄还是给她了。
他或许性格冷淡,但绝对是个光明磊落的人。
季彤想到自己之前还想从他这空手套白狼,又被他无情揭穿,心里隐约明悟了荆白的行事作风。这时纵使胸口发热,喉头微哽,也绝不再拖延。
她整理了一下思绪,将昨天自己如何清早出门,又在村边遇到张宣的经历事无巨细,和在场诸人说得清清楚楚。
“……我和张思远分道之后,看了一下天色。虽然当时还不晚,但是如果再耽搁,三炷香的时间之内会天黑。我觉得黑灯瞎火的在这个村子里走不安全,所以虽然没有信心,也还是去找了红线媪。”
她抱着神像出来以后,按着张思远说的,先往红线媪房子背后,村子的深处找了一阵。但是走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只觉得越走越深,越走越荒芜,连房子都快没了!
她心里发寒,不敢再往后走了,只得倒回来。
这样一来回,就耽搁了一半的时间。算着第二炷香都快完了,她急匆匆赶去张思远的房子,想去看张思远有没有回家。如果他回来了,肯定是找到神龛的摆放点;哪怕他是死在家里了,好歹她知道会发生什么!
结果她根本没进得了门,就被贺林怒气冲冲地轰出来了。
贺林似乎对她有所迁怒,说张思远自从和她出去过,就再也没有回过家。
他生得人高马大,身材又壮硕,同身材瘦小、还没季彤高的张思远简直是两极,季彤想硬闯也是没门的。
季彤说到这里还是很生气,握紧了手中的菜刀,恨不得在空气中挥两下。
有第一天的印象,她一直觉得贺林是个很老实的人。贺林说张思远没回来过,她其实心里是信的。见从他处问不出别的消息,只能垂头丧气地走人。
没想到这种人骗起人来反而是最真的!
虽然知道多半是张思远故意交代的,但她还是恨得牙痒痒。
白恒一按她的描述算了算时间,若有所思地道:“按这样算,你剩下的时间可不多了。”
季彤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件事可以说是她昨天的最大失败之一——因为被人故意误导,险些为了一个一开始就解出来的谜真的死在这里。
她说:“是啊。”
她一直算着时间,从贺林那里出来之后,她也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夕阳渐渐西沉,暮色染上天边,她感觉自己就像那轮夕阳,明明气数已尽,却还是挣扎着不肯落下,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往何处去。
她失魂落魄地走着,往红线媪的院子那儿走了几步,想去碰碰运气,却意外见到了一个人。
她说这话时,目光转向了身边的罗意。罗意知道她说的是昨天的事,不好意思地冲对面的两人笑了一下。
她昨天对罗意万分防备,出门时自然也不会带着罗意,可最后,竟然是罗意救了她。
她找神龛找得杯弓蛇影,那时候哪里想得起要回他们的家——她不信任罗意,对那个院子也不会有任何归属感。
当时钻了牛角尖不自知,认为神龛不会出现在家里,还怕回家被罗意暗算,最后的时间里,也没有往家走,想去红线媪那里碰碰运气,结果被在那里等候多时的罗意远远撞见了。
他是聋的,说话不是很顺畅,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见季彤时高兴得大叫起来。瘦瘦高高的青年一面冲她微笑,一边打手势“说”自己早就做好了饭,等了一天也没见她回来,就来这里等她了。
季彤虽然觉得罗意的立场不太可信,但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一面想着去碰碰运气,一边向着罗意走过去。
罗意看她手里抱着神像,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季彤说这是今天从红线媪那里领的神像,罗意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难怪今天下午,墙上忽然出现了一个方方的框,原来是神龛!
季彤听了他的话,霍然变色,她甚至没来得及问罗意什么时候看见的神龛,只冲着罗意说了句“快回家!”,就迈开双腿,往家的方向奋力奔跑。
罗意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季彤亡命似的往家里跑,虽然满腹疑惑,也只能跟着跑。
所幸他们住得不是特别远,季彤跑得也够快,在时间截止之前回到了家里,把神像放进了神龛。
神像放进去之后就没动静了,季彤跑得气喘吁吁,索性就站在那处休息。
平复着心跳的间隙,她转头看了一眼天色。夕阳已经彻底沉落,只有天边的云朵还泛着一点金光。
等目光从天际收回时,再看神龛中的神像,已经从她放进去时的样子,变成了端正打坐的姿态。
罗意这时才进了门,他看过来的目光满是茫然,气喘吁吁地扶着门喘了一会儿,才走过来站在季彤身边。
他茫然地看着神龛中端坐的神像,打手势问季彤:这么急赶回来,就为了放这个?
他显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季彤却用力点了点头。她看着罗意,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如果不是罗意,她今天就要死在这儿了。
毕竟如果不是罗意过来寻她,她早就钻进死胡同,压根想不到要回家来找神龛。
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证明罗意的立场了。
她讲到这里,松了口气,说:“昨天发生的事,就是这样了。”
荆白点了点头,他还没开口,季彤停顿了片刻,像决定了什么似的,又说:“我昨天晚上没有听到别的动静,和阿意聊了聊‘供养’的事情,就睡了。你要是对‘供养’的事还有不了解的,我可以说,阿意他们是不能提的……”
她提到“供养”的时候,迟疑地看着荆白,见他神情宁定,没有丝毫异色,脱口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白恒一显出几分自嘲,荆白侧头看了他一眼,握了握他的手,说:“嗯,知道。”
白恒一似乎被他提醒,便道:“说完了?那我接着说吧。”
他把昨晚听到疑似娶亲的乐声的经过说了一遍,也说他和荆白是循着怪声找到张思远家这个方向的,等走到附近,正好听到季彤叫门的声音,这才找了过来。
季彤听到这里,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脸上露出个尴尬的笑。
荆白握着白恒一的手,一边听他说,一边思索着方才季彤的话。
对他来说,比起季彤和张思远的纷争,罗意的行为才是更关键的信息。
这证明了他的推论,白恒一并不是孤例。
“伴侣”虽然被红线媪严格控制,但是正常状态下,这个角色确实是站在他们七个人这边的。
昨晚荆白不顾白恒一反对,硬等到他做完了“供养”才去睡。他本意虽非如此,但也确认了一件事:虽然白恒一当时显露了“纸扎人”的本相,顶着那张脸的行为,换个人也得说一句恐怖;但那个时候的他们同样有自己的意识,并非是受红线媪操控。
这样说来,贺林应该不会主动加害张思远。
甚至按这个逻辑,做出解除婚姻关系这个决定的,恐怕也不是贺林,而是张思远。
以张思远的个性,还有他表现出的对贺林的厌恶,荆白怀疑他是找到了什么解除婚姻关系的办法,借此停止自身对贺林的“供养”。
这方法甚至也奏效了,结婚证变成了身份证,贺林的失踪也说得通。但张思远自己又为什么死了?
白恒一听见的娶亲的乐声……是不是就是张思远用来解除婚姻关系的办法?
按季彤的说法,张思远这一天之中,倒有大部分的时间和她在一起。季彤甚至还怀疑,她带着神像去找贺林的时候,张思远说不定就在家里看她的笑话。
“这太符合他那种小人的性格了!”她咬牙切齿地说。
张思远骗完季彤,所剩的放神像的时间也不多了,他肯定马上回了家,很可能那之后就没再出过门。
婚姻关系确实解除了,说明错误的办法也是办法。荆白不由得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
张思远起码还留下了一套衣服,还有一张身份卡,贺林却是整个人都失踪了。
季彤反复看了半天,把身份卡递还给了荆白。
她的视线转向床上那套衣服,脸上露出几分解恨的鄙夷之色,片刻后方道:“张思远肯定死了。这种人,但凡活着,不可能不拿走自己的身份证。”
荆白觉得这东西用处不大,但到底还是收下了,他没忘记还有周杰森和兰亭这两个盟友。
至于季彤说的话,他也赞同,只是懒得说了,便和她点了点头,道:“我们准备走了。”
有了昨天的经验,他觉得今天最好早些去红线媪处,和周杰森等人碰头的时间也要提前。
昨日去得其实就晚了。但那时他们都以为第二天举行的仪式和第一天没有区别,谁也没想到红线媪给了个神像,还出了个谜题。亏得荆白谜题解得快,所以并没感到时间很紧,但季彤的经历也算是个教训。
她开始得太晚了,虽然也有被张思远故意拖延了的缘故,但最后时间到时,天都快黑了。
如果今天红线媪又给一个限时偏长的任务,再去得晚,说不定就得走夜路。之前还好,但想想白恒一昨天夜里听到过的声音——恐怕这里的夜晚,没有想象中的太平。
季彤两人才刚进来,还准备在张思远的房子里再搜一搜。她这次很郑重地向荆白道了谢,又问荆白两人准备什么时候去红线媪处。
荆白看出她有合作的意图,并没有隐瞒,说:“午饭前就会去。”
季彤一听这个时间,也明白了,苦笑道:“懂。我也算吸取教训了,今天也要早些去才行。”
她没有明确提出合作,荆白也就未作回应。他点了点头,拉着白恒一离开了房子。
快要走出院子时,荆白的视线触及到了院墙上的神龛。这个角度看不到神像,他脚步只是微微一顿,沉默了许久的白恒一就明白了他的心思,道:“去看看吧。”
和预料的不同,张思远院墙上的神像,竟然没有任何变化。
荆白注视着神龛中端坐的神像。
出门前,他也看过自己家墙上那个,两个神像的状态没有任何区别:一样是盘“腿”端坐,也一样的只有头发,没有五官。
张思远死了,神像却没有变……这是不是意味着,神像并不像他和白恒一讨论过的那样,会通过纸扎人伴侣,吸取他们的能量?
可这样的话,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白恒一看不见,却急于知晓答案,晃了晃荆白的手,问:“它怎么样了?”
荆白说:“和我们的神像一模一样,什么变化也没有。”
确认过了神像,两人才走出了张思远的院子。荆白抬头看了看太阳,估计现在也就八九点。
他们没在这里耽搁多久,太阳还没升得很高。
这个时间的阳光不晒人,只是浅浅洒在身边人的眉宇和发梢,给他乌黑的头发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他从荆白拿到张思远的身份卡开始就不怎么说话了,似乎有什么心事。
白恒一不想说话,荆白也不勉强,反正他自己原本就话少,不会嫌气氛过于安静。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白恒一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说:“怎么没和季彤谈合作?”
这神来一句让荆白有些莫名其妙。他诧异地道:“还要谈?我的盟友已经够多了。”
白恒一沉默了片刻,忽地道:“也是。季彤这种人,你要小心一些。除非她主动提出合作,并且你确信她的诚意,否则都别太相信。”
荆白下意识应了一声:“我知道。”心里却奇怪起来。
白恒一说的这话,听起来总让他觉得对方阅历很丰富,好像见过比他更多的人。这和他纸扎人的身份并不相符。
而且,他忽然说这样的话,是想提醒什么,还是想交代什么?
两人各怀心事,又静静地走了一段路。他们路过了不知多少座关门闭户的房子,屋里什么也瞧不见,黑漆漆的。
荆白要负责帮白恒一探路,辨别方向,这让他很难避免看到白恒一的脸。
每次看到他紧绷的下半张脸,荆白就觉得,身边这个人也像一座关门闭户的房子。就算再想往里看,也看不见他内心到底藏着多少秘密。
荆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拿到这所房子的钥匙,但是他有种莫名的信心,他打得开这扇门。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喜欢白恒一这种急于交代他一些事情的语气,或者说,其中蕴藏的某些可能性。
不同于白恒一,他很少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因此直接问:“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白恒一顿了顿。
他看不见荆白灼灼地凝视着他的目光,甚至对温度也不敏感。荆白虽然握着他的手,他却感觉不到对方手掌的温度。
但是他有触觉。路玄的手平时握过来的时候,力道永远稳定,和他整个人一样,平静而坚决。
现在他能感觉到,对方此时握得格外紧,紧得指尖甚至在他手中微微颤抖。
白恒一知道他性情并非外人以为的那么冷漠,但也没有想过……他会这样将他放在心上。
在他和对方结婚一年的印象里,路玄是个感情淡漠的人。两人虽然相处了不短的时间,他也只是负责打理对方家务,照顾生活,说得上熟悉,值得一提的细节却几乎没有。
这种生活日复一日,记忆很难深刻,所以白恒一此前从未怀疑过自己记忆有问题。
但第一天进村以后,路玄好像就有些变了。
也不能说奇怪,就是感觉整个人变得鲜活了起来。
他停了片刻,到底还是说了实话。
荆白的目光一刻不错地盯着他,见他微微垂首,片刻后才道:“知道张思远他们出事之后,我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荆白心中一跳。白恒一的脸转向他,他此刻眉头紧锁,显出一种在他脸上极少见的忧悒,像是蒙上了看不见的阴霾。
白恒一低声道:“我觉得……今晚,我们这边,可能也会出事。”
他此时说话,连声线都变低了,声音很柔和,听上去却很低沉。
荆白下意识地想看他的眼睛,却只看到一层黑布。再往下,是高挺的鼻梁和抿得很紧的唇线。
这张脸上其实很难读出情绪,但是荆白能感觉到,他心情很低落。
白恒一此时非常自责。
从路玄拿到张思远的身份卡之后,白恒一就意识到,这事恐怕比他以为的严重得多。从他摸到村口那堵在众人的描述中“高耸入云”的墙开始,他就知道,这个村子可能有大问题,连带着他和路玄的关系,可能都和记忆中的不一样。
果然,当夜开始,“供养”就出了岔子。虽然路玄本人从来没在他面前表露过要离开这里的意图,但白恒一希望他这么做。
就算这会导致他自己最后被红线媪“回收”,也没有关系。
所以他昨晚听到乐声之后,一早就叫醒了路玄。他以为这会是离开村子的线索。
但等他们到了张思远的院子,荆白从被子下面摸到了张思远的身份卡,线索几经拼凑,白恒一才发觉,听到了娶亲的乐声,或许并不是好事。
同样是天一亮就来的,季彤和罗意到得比他们早,住得很可能也比他们近,但他们昨晚就什么都没听到。
如果说季彤他们还有可能是因为知道张思远的地址所以来得更快,那么,在白恒一知道住址的人中,周杰森和方菲才是离张思远的院子最近的。
他听力固然好,但也只是比一般人好,并没有到能极大地跨越空间距离的缘故。
如果周杰森他们昨晚什么都没听见……
他有种忧虑,他们过来找的这一次,获得的线索有限,却可能招致不可预料的巨大灾祸。
他说完自己的担忧之后,荆白就不说话了。
听到这样的坏消息,他不想理人也属正常。
白恒一心里发沉,他无法窥见荆白的表情,却能感觉到对方依然稳稳地握着自己的手。
白恒一虽已心乱如麻,仍旧试图理清自己的思绪。他定了定神,继续说:“等到了周杰森家,要先问问他们昨晚听没听见什么声音。如果没有,恐怕我们今夜……情形不妙。”
他不希望这样的情况发生,但直觉告诉他,这可能性极大。
说到最后四个字时,白恒一感到艰难万分,每个字脱口时,都仿佛有千钧之重,坠得他连呼吸都近乎失序,行走的步伐也不由自主地变慢了。
荆白就走在他身边,两人一直是同步行走的,白恒一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脚步变慢了,却没有摔倒。
那自然是能看见的人也配合他,放慢了自己的步速。
他肯定也听见了白恒一的建议,却仍不回答。
白恒一直觉路玄在等待什么,却实在不知他究竟在等什么。
他这时已经没有试探的心力,也没有开玩笑的心情,只觉胸腔沉甸甸的,是种说不上来的沉重和难过。
他想帮上忙,也努力了,但是又觉得自己似乎还是在拖累他。
杂陈的情绪像打翻的五味瓶,经过良久的沉默,最终在他心头酿出一坛壅郁而苦涩的酒。
这当然是痛苦的,但是白恒一发现,自己竟然很擅长忍受它。或许也是因为……再大的痛苦,都比不上当前需要解决的问题重要。
虽然没有得到回应,但谁让此时木已成舟。
因此,在安静了许久之后,他最后还是轻轻地说:“……对不起。”
不知道为什么,越是用尽力气说出来的话,听上去就越是轻巧。若不是这三个字是他自己说的,白恒一也觉得这人听起来实在欠揍。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能说出来,对他而言已经竭尽所有的力气和勇气。
他不是个擅于表达自己真实情绪的人,但此时此刻他只能这么做。
但意外地,白恒一发现,说出来反而让他轻松了一些。
他自己看不见,不知道荆白除了在看路,就只在看他,虽然没说话,却一直静静注视着他;更不知道他自己直到道完那句歉,眉头才终于舒展,整张脸也从紧绷的状态松解开。
虽然眉宇间依然像是笼着一层灰色的阴云,但荆白能感觉到,那扇关着的门打开了一条缝。
他们之前总是隔着什么,像一层看不见的膜。有时候是神秘莫测的红线媪,有时候是那层“供养”关系,有时候又是两个人各自的心事……
但这次,荆白感觉自己终于触摸到了白恒一最真实的部分。
荆白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此刻有些什么感受。心脏本身正怦怦地、急促地跳动,复杂而纷乱的的心绪像潮水,反复冲刷着他的理智。
正因为如此,他选择沉默不语。比起情绪上涌说出的话,保持沉默或许能让白恒一这样的人更进一步表达出他真实的情绪。
他要打开那扇门,不允许对方再关上。
但白恒一说到最后,竟然开始道歉……荆白听出来他很认真,甚至郑重,所以他几乎气笑了。
白恒一没能等到他的回应,只能转过脸,征询地问:“路玄?”
荆白回过神来,“嗯”了一声。
此时此刻,他只剩下语气还维持着那种惯性的平静。
荆白终于停下了脚步,白恒一也跟着停了下来。
眼前的世界黑暗无光,白恒一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但这个时候,他又不得不久违地升起忐忑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