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让她当时故意挡路,又硬跟着他回家?他张思远的便宜,是这么好占的吗?
张思远还料到,季彤拿到神像,说不定还会来找他。他不是不想骗到底,再指个错误的路线,彻底拖死她。但是……
万一她这次带着神像来,就能看到自己的神龛了呢?她岂不是马上就能反应过来?
所以张思远让贺林去院子里守着门,自己则藏在房子里,悄悄听着外面的动静。
他等着季彤来敲门。
即便是回忆,想到这里,张思远也是愉快的。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背对着贺林,想到下午在房门口偷听到的动静,嘴角忍不住又翘了起来。
季彤当然来了,不仅来了,还神色大变,带着哭腔来敲门,问张思远在不在家,有没有回来过,又被贺林粗声大气地赶走。
贺林演得很好,甚至还说他跟着季彤出门以后再也没回来过,讨厌她!就把门用力甩上了。
张思远甚至能听见季彤在门外的哭声。这可让他心情愉悦极了。
那会儿已近夕阳西下,张思远料她没剩下多少时间了,不过这也是她自作自受。
她要是不想便宜占到底,非要跟着自己回家,不也就不会被误导了吗?
如果真死在这事儿上,那也是够可笑的。要怪,也只能怪她想法太多。毕竟回家再检查一趟,也耽误不了一炷香的时间,是她自己没回去嘛。
如果不是想着贺林一会儿又要来抓他的手,想到季彤的下场,张思远觉得自己能乐出声来。
他又翻了个身,准备再想想办法,看今晚怎么能不被贺林抓住。
不管贺林从自己这里吸取的是精气、生命力,还是什么别的,张思远一滴都不愿意给他。
要不然,趁他现在睡着了,悄悄出门去?
但是月黑风高的,在这种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力乱神的东西的地界,外面也不一定安全。
万物相生相克,这些不是人的东西,总得有个克星吧。
张思远想来想去,总觉得自己肯定是哪里有所遗漏。比如红线媪给的那个神像,有没有可能能够起到什么作用?
想到这里,他也躺不下了,从床上坐起来,就准备去外面的神龛看看。不料只来得及摸黑穿了一只鞋,忽然就听见远处隐隐传来了什么声音。
张思远不动了。
半夜三更的,这村里也没住着其他人。昨晚都很安静,怎么今晚就有了声音?
张思远心里紧张起来。
他也不急着穿另一只鞋了,坐在床边,侧着耳朵,仔细聆听这声音。
越来越近了,甚至能听得清楚一些了。
是吹吹打打的奏乐声。
随着乐声越来越近,旋律他也听出来了。
很熟悉,张思远甚至在嘴里不自觉地重复了一下。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现实里没听到过,但是往常在电视里听到过不少次。唯一不同的是,没有电视里听见的那么吵,反而很悦耳。
主要是丝竹管弦的声音,很清越,所以传得很远,是他最先听到的声音;然后是唢呐吹奏的声响,却不像电视里那么吵闹,旋律轻快,活泼俏皮。
要说缺点什么,那就是缺了开道的锣鼓点。
这是古装剧里常放的,娶亲的奏乐声。
可是谁闲得没事大半夜娶亲?这里又还有谁需要娶亲?
张思远头皮直发麻。他不敢再听了,忙不迭地脱了鞋子躺回床上。
贺林还在旁边一动不动地睡着,但想到他昨夜的行为,张思远哪里敢叫他!
可他虽然再次躺下了,这娶亲的奏乐声却并没有远去。
它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
张思远感觉一股凉意从脚底上逐渐蹿升上来,直浸透他的骨髓。
他现在好像明白为什么没有锣鼓开道了。
因为根本不需要开道。
随着乐声越来越近,他也开始听见别的声音。
窸窸窣窣的,密密麻麻的,摩擦着的,有节奏的。
乍一听好像很凌乱,仔细一听又很有规律。
张思远不是没有听到过。
因为失忆,他不记得当时的具体情况了,但还记得自己脑海中的那个场景,以及当时听到的声音。
他走在一个很多很多人的队伍里,他们穿着统一的服装,累得说不出话,所有人都在安静地走路,应该是刚参加完什么户外活动。
当时他听到的,也是这个声音。
那是很多很多人……一起走路的脚步声。
第282章 阴缘线
白天他才在村子里走了小半天,见过的所有房子都是没有院子的农家平房,家家都是关门闭户,黑灯瞎火的。
从村口回来时,他还特地问过季彤。季彤说,她从自己家的方向走过来时也是如此,这村子里除了他们七户人家和红线媪,应该没有别的住户。
就算是有,正常人也不会深更半夜成群结队地出来。
现在应该都将近午夜了,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的脚步声?
更别提这吹吹打打的喜庆奏乐,明摆着是娶亲去的。谁家大半夜成亲?
乐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连带着此起彼伏的脚步声,也能听得越来越清楚了。
砰砰、砰砰。
张思远躺得直直的。
他太紧张了,浑身僵硬,闭着眼睛时,一时分不出是乐声更大,还是自己心脏疯狂搏动的声音更大,那胸口中的脏器存在感从未如此明显,简直要跳出他的嗓子眼。
诸天神佛、玉皇大帝、耶稣基督,无论是哪路神仙,保佑一下他!
管这队伍是娶亲还是嫁人,迎来还是送往,希望他们只是路过他门口……
退一万步说,不管是娶亲还是嫁人,都不该娶到他张思远头上来啊!他在这个村子里也算是结过婚的人了,“伴侣”还在旁边躺着呢!
想到这里,张思远心下稍安。
他本来就觉得奇怪,他这个人生平最厌恶蠢人,当然,季彤这种心眼太多,还老想着占便宜的人,他也不喜欢。他会莫名其妙和贺林这么个脑子有问题的人“结婚”,本来就很奇怪。
但如果这个奇怪的村子,每天晚上都会有这种队伍“娶亲”呢?
如果只有已经结了婚的人才不会被抓去“成亲”,他病急乱投医,肯定就得先找个人结婚。那么,他不惜找了贺林这么个脑子有毛病的“人”,和红线媪定下了契约,就说得过去了。
张思远越想越觉得有理,这个猜测让他松了口气。
透过苍白的月光,他把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缝,转过头去,瞄了一眼旁边的贺林。
月光照不到床头,看不到贺林的脸现在到底是什么模样,但只这样看着,倒让人觉得他是好梦正酣。
张思远羡慕得眼睛想滴血——他要是能睡着就好了。
就算这队伍不是冲着他本人来的,能听见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事。
也不知道村子里,另外几个人是不是也听见了……
张思远想着,明天一定要找人打听一下这事。
这时,他发现外面好像安静了一些,声音没有那么乱了。
张思远竖起耳朵,试着辨别了一下。脚步声好像是变小了。
太好了,应该是队伍走远了。
赶紧趁这个机会睡过去,天亮了就好了!
张思远这时也顾不上自己之前要去院子里看神像的计划了。他紧紧闭上眼睛,在悠扬欢快的乐声中,试图酝酿起一些睡意。
如果一会儿贺林要来握,那就让他握吧,说不定这样他还能睡得更死。横竖门外有这么诡异的动静,他今晚也不敢出去了……
不对啊。
纷乱的思绪中,张思远心头忽地一跳。
丝竹声、唢呐声还能听到,而且好像已经好一阵子没有变过了。
没有变大,也没有变小。
可那些窸窸窣窣的、鼓点似的来回摩擦的脚步声呢?!
今晚,他最早听到的是乐声;乐声逼近,才听见了脚步声。正常情况下,如果这接亲的队伍越来越远,脚步声先消失了,乐声也该变得越来越小。
可现在,乐声清楚得好像就在耳边,脚步声却没有了。
这说明这个奏乐的队伍并不是远去了,而是……
停下来了。
一片黑暗中,张思远的双手猛地抓紧了被子,蒙过头顶。他的眼睛惊恐地瞪大了。
床的另一头睡着贺林,门外——门外可能站着不知多少接亲的“人”。
这些人应该没进院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进不来。现在躲去神像那里可行吗?
他还能去哪儿?
“咚咚咚!咚咚咚!”
没等他想下去,门外已经传来了敲门声。
张思远自然不可能去应门。他整个人缩进被子里,用被子把头蒙得死死的,似乎不看,不听,就不用去面对未知的恐惧。
贺林睡在旁边,没有动静,更无别的人应门。不过片刻,一直不止不休的乐声便停了下来。
张思远想得再美,也不敢以为他们是走了——何况乐声停了,还是连一丝一毫的脚步声都听不到。
队伍根本没有动,那些东西还在门外面!
果然,下一刻,张思远听见一个尖利的嗓音高声道:“新人双双往前站,月老见证配良缘——”
哪来的新人,哪来的良缘?
张思远脑子里只剩下一片浆糊,哪里还想得过来。他藏在被子中抖若筛糠,但外面的东西并不给他继续逃避的机会。
“咚咚咚,咚咚咚!”
院门外的人敲了第二遍。
这次敲门声的声音更大,但更令人绝望的是,下一刻,张思远听见了“嘎吱”一声。
他这两天听得熟了,知道那是院子门被打开的声音。
今天从红线媪那儿请回来的神像,不是还在墙上吗?
张思远方才以为这些东西是不能突破有神像的外墙,才会选择敲门。
结果这神像……竟然是完全没用的吗?
张思远重新听见了脚步声。但是,并不凌乱,像是一个人的……顶多也就两个人。
但这并不能缓解他的恐惧,因为脚步声已经走进院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他们房子的门前。
过来的应该就是刚才那个说话的人,因为他尖利的嗓音变得更近、更清晰,穿透力也更强了。
张思远听见他不紧不慢地道:“ 高头大马门前等,大红喜轿槛外停——”
忽然间,一股大力袭来,张思远感觉自己的被子被掀开了。
他整个人都愣住了,鼓着眼睛,张大嘴巴,看着头顶上方那张脸。
不是别人,正是贺林那张浓眉大眼的脸。
他的皮肤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出一种不自然的灰白色,眉毛格外黑,嘴又格外红。两只眼睛黑漆漆的,几乎不见多少眼白,正直愣愣地盯着他。
虽然早知道他不是人,但这时候看起来真是格外的不像。
张思远两腿发软,前有狼后有虎的架势令他无所适从。
他屏住呼吸,几乎以为贺林要扑上来了。但是下一秒,贺林歪着头问:“这么晚了,外、外面那个人,在喊什么?”
听到他开口说话,张思远第一反应是深深抽了口气,随后才来得及震惊。
他一直以为贺林晚上变回那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就是露出真面目来吸他精气的。就像以前听的话本里那些穷凶极恶的妖怪,白天时言笑晏晏,与常人无异,到了夜里就要把人剥皮拆骨,掏心挖肝。
谁知道贺林这时候的心智竟然和白天没有什么两样。
这算怎么回事?难不成他在副本里需要应对的主要危机,竟然并不是贺林?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变得更加急促,门外的人仿佛已经失去耐心。
见张思远不回答,贺林显得更加迷茫了。他抬起手挠了挠头,用不解的目光看着惊慌失措的张思远,又转头去看房门。
门外那个声音又说话了。这次,他的声音变得更加尖锐,张思远觉得或许方圆几里都能听见他的声音。
他曼声吟道:“今夜吉祥——好天光——”
“新郎啊!我接新郎——入洞房——”
这两声听上去柔情婉转,似唱似吟,如泣如诉,听得张思远愣了一瞬。但不等他反应过来,敲门声已经再次响起。
“咚咚咚!!咚咚咚!”
“新郎啊——”
张思远已经听见了那薄薄的木门板不堪重负的摇晃声,他猛地打了个寒颤,对贺林说:“你——”
他只来得及说这一个字,门板已经轰然倒下。
张思远猛地坐起身!门口处,惨白的月光正照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他背对着光,张思远看不见脸,在他看来,就是一个身高将要抵着门框的巨大的黑影走进了门里,正朝着他们一步步走过来。
张思远浑身僵硬,他被极度的恐惧摄住了呼吸,几乎无法动弹。
贺林却在他震悚的目光中跳下床,挡在张思远身前,大声问门口的来人:“你、你是谁!”
贺林堵在卧室门口,挡住了张思远看往外边的视线,但是他还能听得到那个高大的人影一步步接近的脚步声。
“今夜吉祥好天光,我接新郎入洞房——”
他越来越近了,那身影如此巨大,逼得贺林都往后退了一步。
张思远连滚带爬地从床上爬了起来,站在贺林身后。直到现在,他终于看清了这个黑影的脸。
那张脸没有一点生气,是纸皮一样的白,眉毛则又长又浓。
该是眼睛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省力,是两个又大又黑的圆点。鼻梁没有阴影,因为他的脸上根本没有突出的骨骼。
不知是不是为了突出些喜庆的色彩,两腮处画了两个圆圆的红色块,嘴唇亦是鲜红的、小小的。
白惨惨的底色中,硬是透出一点冷冰冰的喜气。
这般伟岸高大的身形,竟然是个纸扎人。
小小的鲜红嘴唇咧开了,或者说,更像是从那白色的纸面上裂开了。
在应该被称之为眼睛的地方,两个圆圆的黑点完全看不出视线,不知是在看挡在他身前的贺林,还是藏在贺林身后的他自己。
那条裂缝一张一合,吐出轻柔而冰冷的字句。
“请吧,新郎。”
第283章 阴缘线
张思远忽地心头跳了一下,他将挡在自己身前的贺林往前猛地一推,说:“你们不是要新郎吗?让他去!”
反正只说了要新郎,又没说要几个新郎。
说不定……只要贺林去了,他就不用去了。
贺林猛地转回头,瞪着他的大眼睛,用他特有的、单纯到近乎憨傻的目光注视着张思远,神色中隐约透出几分不可置信的意思。
他的眼睛黑漆漆的,让张思远想起一只土狗。
具体的想不起来,但那个形象莫名地清晰,他觉得可能是自己养过。是最土的那种黑黄毛色,体型很大,很傻,老是吐着舌头,摇着尾巴,屁颠屁颠地跟着他,赶都赶不走。
可惜他记得,那只狗后来死了。印象里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狗躺在地上,他去摸狗的肚皮,是硬的,嘴边一滩白沫。
看他过去,尾巴还摇了两下,圆溜溜的眼睛哀哀地看着他,嘴巴张了两下,却叫不出声。然后就不动了。
贺林现在看他的眼神就像那只狗。
渴望,乞求,不解,迷惑。
张思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那只狗。
那真是只傻狗。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是为什么,以为他能救它。张思远连它叫什么都忘了,只能记得自己摸狗肚子的那个模糊的场景。
就凭这,他也知道那条狗是被毒死的,狗却直到咽气也不懂自己为什么会死。
就像贺林这种傻子也搞不懂,为什么明明在保护他,还会被他推出去。
但这一切对张思远来说格外地理所当然。贺林甚至都不算是个人,又这么蠢。他活着有什么用呢?
他张思远难道不比贺林更配活着吗?
个子格外高大、仿佛一尊巨灵神的纸扎人嘴角咧了一下。他弯下腰,头凑到贺林处,作势嗅了嗅,又无声地转向张思远。
大大的头和张思远脸对脸,张思远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注视。
那两个又大又圆的黑点仿佛要看穿他的整个灵魂。
张思远两条腿软得像面条,止不住地想往下瘫。
这时,纸扎人鲜红的嘴又张合起来。张思远盯着那两片樱桃般的小口中间裂开的那条黑黑的缝,听见他说:“这位就是新郎?姓甚名谁,可有名册?”
他的手向张思远伸了出来。那手掌足有蒲扇大,张思远看着那伸到自己面前的五指,咽了一下口水,停滞已久的脑子疯狂旋转起来——
什么东西算名册?
写着名字的才算。
张思远想起来了!确实有个东西写着他的名字!
瘦小的男人此时脸色彻底好转了起来,两只眼睛闪闪发亮——最妙的是,那个东西上,贺林的名字是真的,他的名字却是假的。
他近乎兴奋地对纸扎人说:“你稍等!”
张思远第一天早上起来就搜过房间了,他自己的当时就被他藏了起来,此时当然不可能拿出来,贺林的他知道在哪儿。
他走到床头柜前面,很快就把那个硬质的红本给翻了出来——正是贺林的那本结婚证。
为了确认,他还特地走到窗口,对着月光照了一下:没错,虽然下面的部分确实有两个人的名字,但是上半部分,挨着合影的位置,持证人确实是贺林。
贺林都不是人,这个结婚证在外面肯定是没有法律效力的。但在这里,它毋庸置疑是贺林的“有效证件”。
张思远猜,所谓的“名册”,指的就是它。
他将结婚证对着月光照的时候,贺林似乎才看清了那是什么,他猛地挣扎起来,但身形相差太多,被巨大的纸扎人用一只手掌就牢牢按住,动弹不得,只能在无助地大声嚎啕:“张宣——张宣!!!!张宣、你不能——张宣!”
他喊得很凄厉,声音粗哑刺耳,张思远当然不是听不见。
但没办法,张思远看着被纸扎人压得直不起身的贺林,那张向来单纯的、黑而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悲伤和惶恐,看得他心里起了一丝波澜——但也就只有那一丝波澜。
如果纸扎人真要带走一个新郎……那总不能是他自己。
想到这里,张思远的心思再次变得坚定。
他再度迈步向前,将手中的结婚证翻开,递给了纸扎人。
纸扎人的巨掌仍按在贺林背上,贺林被压得抬不起头,依然小声喃喃着,一声一声地叫着“张宣”的名字,好像依然没有接受自己被张思远交出去了的事实。
纸扎人根本不看他,张思远则是不敢看。
他不敢看纸扎人,也不敢看贺林,目光在房间里四处游移,直到纸扎人平平地念出持证人的名字。
“贺林。”
贺林抬起头来。他跪在地上,仰起脸,凉冰冰的月光正照着他的脸,让张思远看得分明。
依旧是浓眉大眼的一张脸,那五官有时候显得很憨,有时候又很稚拙。但此时此刻,他脸上的惊慌和悲痛一瞬间都褪去了,变成了一片彻底的空白。
贺林一动不动。纸扎人也不再用那只手压着他了,在张思远震惊的眼神中,那蒲扇似的手掌轻轻一撕,证件上,贺林和张思远的合照照片就滑落到了地上。
纸扎人把贺林从地上拽了起来,将木呆呆的高大男人推到前头。
他最后看了呆愣的张思远一眼,白纸板一样的面庞上,两个又大又圆的黑点诡秘地弯了起来。
张思远瞪大双目,看着纸扎人脸上的眼睛就此变成两条弯弯的笑线。
巨大的身影没有给他留下反应的机会,调转方向,大步踏向前方。
他的声音里带着真切的喜意,朝着敞开的大门,高声唱道:“请新郎来——请新郎,我请新郎——入洞房——”
前面的两个人谁也没有再搭理张思远,贺林在前,纸扎人在后,两人双双出了房子的门。因为个头过高,纸扎人的头甚至是擦着门框过去的。
一切好像就此结束了。
张思远心里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这一关算是过了。虽然不知道今晚把贺林送出去了,明晚要怎么办,但副本里还有其他人呢,到时候总能想到别的办法。
见两人快要走出院子了,他往前跟了几步,要去关上房门和院子门,免得再进来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张思远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站在房子门口,往外一看,放在房门上的手臂就忍不住颤抖起来。
小院有围墙,所以他的视野范围其实只有开着的院子门,和管中窥豹没有什么两样。
但窥见的这一丁点,已经让他脊背发凉。如果不是扶着门,张思远估计自己已经站不住了。
小院的门口不大,容得两三个人进出,正正好好地停着一台大红花轿。
花轿是四人抬的轿子,不算很大,前后各站着两名轿夫。
轿夫的身形仍旧是常人体型,只是不知是不是为了接新郎,四个人的脸,都齐齐地朝着院门内的方向。
他们都穿着款式相同的黑衣裳。衣服很特别,宽袍大袖,没有扣子,或许还印了暗纹,但是借月亮的光线,不足以看清。脸倒是能看清,只是看了还不如不看,看了更叫人瘆得慌。
四个轿夫,都一般的皮肤惨白,嘴唇鲜红,长了一张宽而圆的脸,眼睛却和那巨大的纸扎人不同,细细长长的,是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那是四张一模一样的脸。
“请新郎了——”
贺林和纸扎人终于走到了轿子前,纸扎人比那轿子还高些,动作却很灵巧,伸手替贺林打起轿帘。
贺林弯下腰,要往里进,却忽然转过头,看了门口的张思远一眼。
他的五官明明是大而鲜明的,此时却没有表情。无喜无悲,无怨无恨,只剩一片空白。
凄清的月色洒下轻薄的纱似的光,在这样暗而冷的光线下,不知是不是错觉,张思远甚至觉得贺林的五官都变得和周围的纸扎人相近,墙漆似的,白得发着灰。
贺林突如其来的一眼看得张思远直发毛,他的手把着门,战栗如筛糠,想把门一把拍上,又唯恐惊吓了外面这群“人”,只能保持身体僵直不动,假装自己是块木头。
但贺林既没有叫他的名字,也没有做其他的事,只是面无表情地抬起手,向他挥了挥。
那是个告别的姿势。
张思远愣住了。他的嘴微微张开,一时竟然做不出别的表情。
贺林却没有等他回应的意思,直接钻进了轿子。
但下一刻,令张思远更加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四个轿夫没有立时弯腰起轿,而是同时抬起手臂,笑眯眯地,也冲他挥了挥。
他们四个不仅长得跟一母同胞似的,动作也是整齐划一,张思远肉眼瞧着,感觉他们连手挥动的幅度都是差不多的。
此时,笑眼弯弯的高大纸扎人喊了一声:“起轿——”
四个轿夫同时发力,抬起轿子,往前走去。
欢快活泼的乐声也再次响了起来,现在离得近,张思远甚至能听得出是唢呐在前,丝竹在后。随着轿子往前移动,停滞已久的脚步声终于也响了起来。
迎亲的人数远比张思远想象的多,穿着黑衣的轿夫抬着大红花轿往前走了,后面却还有一个浩浩荡荡的队伍。
张思远愣愣地看着,先过去的是挑着几口大黑箱子的。箱子用红绸捆了,用竹竿挑在肩膀上,一颠一颠地挑着走。
也正因为如此,这些挑箱子的人还能腾出手来,冲张思远挥手。
他们的打扮和长相也和前面的轿夫也一模一样,浑圆的脸型,弯弯的眉,细长笑眼,樱桃小口,左右脸颊两团鲜艳的晕红,原本就显得喜庆又诡异,加上犹如批量复制出来的脸,看得张思远感觉一股寒意直窜天灵盖。
无论他如何害怕,外面的队伍脚步却不停。
过了抬箱子的,还有提灯笼的。
等那几个拿着素白灯笼,长相一般无二的人也笑眯眯地冲着他招手时,张思远终于受不了了。他咬了咬牙,用力将房门扣上。
院子门还开着,他也不敢先回床上,只是脱力似的用背抵着房门,竖着耳朵,紧张万分地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果然,先消失了的,是纷杂的脚步声。不久,乐声也逐渐远去,从清越悠远,变得声响渐悄,最终,又重归于一片寂静。
直到什么都听不见了,张思远才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他用力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才发现自己方才汗出如浆,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看着眼前黑暗又寂静的房间,贺林被拖走之前歇斯底里的嚎啕还在耳边,张思远一时竟也有些五味杂陈。
但他也只停了片刻——现在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院子门还大开着,如果不赶紧关上,万一再进来什么怪东西……
张思远转过身,手把着门,深深吸了口气,才打开了房门。
还好,迎亲的队伍早就不知走到哪儿了。
小院的门敞着,空无一人,唯有月光如水,静静落在庭院的植物上,让这些菜蔬也蒙上一层如梦似幻的银光。
见万籁俱寂,张思远在门后面吸进去那口气这时才松了。他走过去,在院门口左右张望了一下,黑漆漆的一片。方才经历的一切好像都是幻觉。
什么都看不到,总比看到要好。张思远扣上院子门,正欲往回走,忽然想起什么,又挪了几步,走到神龛前,打量着里面面目空白的神像。
这玩意还是白天从红线媪那儿特地请回来的,结果今天就莫名其妙遇到了来他家里的迎亲队伍,也不见这神像起什么作用。
难道这玩意儿不仅不辟邪,反而招邪?
月光清冷的光辉下,神像端坐在神龛中,虽然面目空白,手脚处依然只有软垂的纸皮,也仍然显出一种安定和庄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