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白斜了他一眼——反正他也看不见,顺着他的话发问:“既然都知道我失忆了,我从前还说过什么,这总可以告诉我吧?”
白恒一用掌心轻轻贴了一下他的额头,被荆白拨开,才正色道:“我是怕我说错什么,刺激着你。头疼起来不是小事。”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神情重新变得严峻。荆白盯着他蹙紧的眉头流露出的忧色,缓缓舒了一口气,说:“知道了。”
白恒一是在提醒他,失忆可能是红线媪在他脑子里埋的雷。如果她能让他失忆,说明她有能力在荆白脑子里动手脚。这样的关键部位,动辄就会伤及性命。
他当时到底和红线媪订立了个什么样的契约?
荆白很难想象自己会被人动这样的手脚。
白恒一听他应承下来,神色放松了许多,拍了拍他的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不早了,我去做饭,有什么事等吃完了再说。”
他都看不见,做饭时还不肯让荆白帮忙,荆白不想走开,就在厨房门口看着他。他确实是会做饭的,手艺娴熟,丝毫不乱。
但不知道为什么,荆白觉得这个场景很陌生。
这明明是个很家常的情景,白恒一站在厨房里,很熟练地磕了两个鸡蛋搅拌。
炉灶上蒸着饭,米香味伴随着水汽弥漫在空气中,让整个场景变得湿漉漉的,高挑的人影仿佛蒙了层雾,给人一种虚幻感。
荆白抿着嘴唇,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急促地鼓动,却不知道为什么。
白恒一对此一无所觉。他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就掀开锅盖,米饭的香气弥散的一瞬间,白雾蒸腾起来,一瞬间仿佛将他的身形掩埋。
荆白的心脏猛然收紧,他张了张嘴,却没能得出声,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他用力吞咽了一下,下意识地喊他的名字:“白恒一!”
荆白觉得自己很用力,可说出来之后他自己都惊讶了一下,因为声音很小,而且很沙哑,一听就是挤出来的。
但白恒一还是听到了。他有些疑惑地应了一声:“哎?”
下一刻,有什么东西猛地撞进了他怀里。
白恒一惊得手一抖,反应过来是谁,连忙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将对方按在怀里。荆白整个人埋在他肩膀上,双臂收紧,搂得白恒一肩背都发痛。
白恒一视野中一片黑暗,只能茫然地试图去摸荆白的脸。他感觉怀中那个脊背在微微发抖,也顾不上灶上的餐食了,不知所措地问:“怎么了?”
荆白自己也不知道。
白恒一不应时还好,白恒一应了那一声,他只觉得心脏一瞬间不由自主地紧缩成一团,好像他答应了自己之后,紧接着就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好像一只无形的手撕开了他的胸腔,攥住了他鲜血淋漓的心脏。
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等反应过来,白恒一的手已经落在他的后颈上轻轻拍着,像在安抚脆弱的小动物。
温暖的躯体紧贴着他,荆白甚至能感受到皮肉下怦然的、稳健的心跳.
他骤然放松下来,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举止有多奇怪,赶紧松开白恒一,连着往后退了两步。又觉得不对,伸手去摸自己的眼睛,竟然是湿的。
是被水汽熏的吗?
荆白自己都搞不懂,白恒一只会更加不解。
两个人沉默地吃完饭,沉默地收拾了碗筷,荆白甚至到院子里转了一圈,检查了一遍小院的门锁。最后连天边的夕阳也落下了,霞光散去,天色渐渐转黑,两人各自洗漱完毕,实在无事可做,只好沉默地来到了同一张床前。
床上依然只有那一床被子,大红色的,绣着鸳鸯戏水的花样。
荆白早上起来时光顾着挖掘自己一片空白的大脑,虽也觉得这颜色抢眼,但也只当它是整体环境的一部分,没太当回事。这时看见白恒一一个大活人坐在了床的另一面,心里才后知后觉地涌现出几分尴尬。
白恒一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没感觉到另一边的动静,又过了一阵子,听见荆白迟疑的脚步声——然后是“嘎吱”一声,木质结构摩擦的声音。
他知道荆白在找什么,无奈地笑了一下,说出了那个拥抱之后的第一句话:“昨天来的时候就看过,柜子里没有第二床被子了。”
荆白已经打开了柜子,确实和白恒一说的一样,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发黄的木板,连替换的被套都没有一床。
……好像知道他们不会在这里久住一样。
荆白垂下目光,若有所思,但很快,白恒一说的话让他捕捉到了一丝违和,他追问道:“我们以前不睡一起吗?”
这句话好像把白恒一问住了。他整个人都凝滞了一下,片刻之后,方道:“当然是一起睡的,只是一床被子两个人盖容易着凉……”
说到后半句,他忽然停了下来,仿佛陷入了某种困惑。
荆白知道他困惑的点在哪里。他追问生活的细节,是因为他现在怀疑,他们之间很可能根本不存在过去结婚的“一周年”。
他看白恒一的感觉总是又熟悉又陌生,笑起来的样子眼熟,对这张脸的印象却不深刻;白恒一做饭虽然熟练,但他看白恒一在厨房忙活的感觉却很陌生。
他们之间缺乏那种长期生活在一起的“生活感”。
荆白固然失忆了,可白恒一的记忆,也未必是真的。
“其实我自己也行……”
“还是我来吧。”周杰森沉下身体的重心,用了把力气,把方菲搬上了床,盖好被子。她没有腿,身形匀称,抱在怀里才发现没有想象的重。
但等方菲躺好了,周杰森就更紧张了,一想到要睡同一张床,他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还好方菲一躺上去就闭上眼睛,没一直盯着他。
周杰森深吸了几口气,做好心理准备,自己直挺挺地躺到了另一边。
两个枕头,一个被窝,周杰森躺得规规矩矩,方菲连翻身都难,自然更是安安静静。
见方菲没有靠近的意思,周杰森放松多了。他在枕头上用力眨了两下眼,才鼓起勇气说:“你困了没?我现在关灯可以吗?”
方菲小声说:“好。”
周杰森于是起身去关了灯。房间里变得漆黑一片,只有窗外洁白的月光照进来,落在地上,明澈如水,又显出一种冷冷的凄清。
倒是挺好看的……要是能拍下来就好了。
毕竟白天累了一天,周杰森盯着月光看了一会儿,就感觉自己的眼皮逐渐开始打架。
半梦半醒间,他转头看了一眼另一个枕头上的方菲。
月光太模糊,不足以让周杰森看清她的五官。但她现在非常安静,一动不动,好像已经睡着了。
是不是太安静了……怎么会一点声音都没有?
周杰森心里开始发虚,脑子里开始反复响起白天时路玄和兰亭说过的话。
“看不到他们的‘气’。”
“他们应该都不是人。”
还有从脚底一路蜿蜒而上,最后捆紧他指尖的红线。
从知道方菲可能不是人开始,周杰森整个人都不好了。
好在下午去探索村子边界那会儿,他有借口不带着方菲出去,下午的时候看着路玄和兰亭和他们各自的伴侣相处,白恒一和王坚的表现也很正常。
要不是兰亭的伴侣王坚记得路,他们还不知浪费多少时间在这村子里鬼打墙呢。
累了一下午,等他回到家,方菲已经备好了饭菜。见他进门,一边给他递上毛巾擦手,一边关切地问:“怎么去了这么久?午饭都给你热成晚饭了。”
周杰森看着桌子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再看方菲关心的神色,心底五味杂陈。他心不在焉地随口编道,路玄和兰亭特别热情,邀请他去做客,他盛情难却,就去他们家里转了转。
方菲给他盛饭的手顿了一下,文静的脸上流露出震惊的神色,重复了一遍他说的话道:“特别热情?”
周杰森想起路玄那张俊得要命又冷淡至极的、冰山似的脸,还有兰亭飘忽的、没有焦点的目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顺口编的谎言有多离谱。
他干笑了两声,试图圆场:“哎呀,他们都来了我们家里,可能就是不好意思才邀请我去的吧。”
这次听上去合理了一些。周杰森能感觉到方菲多看了她几眼,似乎听出来他有所保留,也瞧出来他有心事。
但她什么都没再问,坐在轮椅上,用一种近乎包容的无奈的神色看着他,说:“把手擦了,来吃饭吧。”
吃饭时,方菲也没再多问,周杰森发现她做的菜都是自己爱吃的,味道也十分可口,但因为心虚,也没敢开口夸。
吃着饭,眼看着天色逐渐转黑,周杰森心里就更不安起来。
都说黄昏是逢魔时刻……已知方菲不是人,白天的时候她看起来还正常,到了晚上不会突然变身吧?
夕阳落下时,两人已经吃完了饭,方菲正要收碗,周杰森说着“你做饭我洗碗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一边硬从方菲手里抢过了她要收的碗。
他还故意放慢了洗碗的速度,一个碗恨不得过十遍水,总算挨到了天黑。
……要是能一辈子蹲在厨房不出去就好了,到了晚上只会更不想面对她。
抱着这样的念头,周杰森甚至还慢吞吞清理灶台。忽然,咕噜咕噜的轮子转动的声音突然接近了厨房。
周杰森的心提得老高,心砰砰地跳着,生怕方菲变成一个他不能直视的形象——
下一刻,轮子滚动的声音停下了,黑色长发的女孩出现在门口。她看上去还是那副安静文弱的样子,甚至面带忧色,轻声问:“杰森,你怎么洗了这么久?是把碗洗坏了吗?”
……还是原来的方菲。
周杰森松了口气。他说自己不熟悉洗碗,怕没洗干净就多洗了一会儿。方菲狐疑地看着他,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但也没继续追问下去。
这也让周杰森发现,方菲的个性其实还蛮有意思的。
她虽然内向,但处事很有分寸,好奇心也不强,不会追着他刨根问底。不得不说,这个脾气让周杰森轻松了不少。
两人回房间时,天已经黑了好一阵了。周杰森看方菲在轮椅上困得直打哈欠,也不好意思再拖延时间,就和她一起进了卧室。
周杰森本来是不想和方菲同床共枕的。他一进卧室就翻过了,虽然没有第二床被子,也没有第二张床,但这天气也不算很冷。他一个大男人,在餐桌上趴一晚上也不算什么,挺挺就过去了。
但他扛不住方菲。
方菲从他翻箱倒柜找被子开始,就一直面带哀戚地看着他,看得他头皮发麻,不知道哪里来的愧疚感好像要压垮他了。
“你用不上我了吗?”他拔腿往客厅走时,方菲忽然在他背后幽幽地说。
周杰森顺口道:“什么用不用得上的?你又不是什么工具……”
不对,她确实不是人啊!
周杰森想到这,忽然闭了嘴,猛地回过头,惊疑地看着方菲。
轮椅上的女孩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她的目光凉凉的,不知道为什么,周杰森觉得此时此刻的她,好像和平时有些不一样。
有种……非常强烈的非人感。
周杰森脊背上悄悄窜上一股凉意。
他心里一阵阵地发寒,脸上还不敢露出太惊恐的表情,只能强作镇定地说:“我们——我们夫妻之间,不该说这么生分的话吧?”
方菲顿了顿,垂下眼睫,伤感地说:“你刚才不是要和我分房睡么?”
周杰森哪里还敢提这茬,他真的会怕方菲突然狂化变成x椰子或者楚x美老师。
刚才方菲不作声地盯着他那会儿,他脸上虽然撑住了淡定的表情,脑子里已经把看过的鬼片统统过了一遍,这时自然不敢再刺激她。
好在方菲后来表现一直很正常,直到熄灯,周杰森都没再觉得哪里不对。
但现在灯一关,村子里晚上也没有别的人造光线。黑漆漆的房间里,冰凉凉的月光透过那扇小小的窗户照进来,另一个枕头上的人静得听不见呼吸声。
哪怕睡在双人床上,盖着大红喜被,也只觉得凄冷又阴森。
周杰森感觉这被子也无法给他带来暖意了。他忍不住又偷偷看了一眼方菲。
她还是躺得直直的,周杰森就算闭上眼睛,也听不见她的丁点响动,这让他之前酝酿起来的那点睡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么安静,应该是睡得很沉。如果真的睡得很沉了,那我这样也不会吵醒她的。
周杰森尽可能轻地翻了个身。
我就试试。
鬼使神差地,他从被子里悄悄探出了一只手,想去探探方菲的呼吸。
她在白天看起来是人,晚上也是吗?
周杰森的手微微发颤,呼吸也变得急促,但他还是想试试。
他现在有点后悔躺得那么远了。他的手极力向前伸,指尖才能堪堪够到方菲的脸,不过还好,已经足够感觉到气流的轻轻流动了。
在呼吸,很正常。
周杰森松了口气。他正要将手收回来,却感觉指尖拂过凉凉的东西。那触感很奇异,有点温度,又不像人的皮肤那么细腻。
他的手猛地哆嗦了一下,火速收回了被子里,可已经晚了。一个细细的声音在黑暗中响了起来,她问:“你干什么呢?”
周杰森猛地吞了一口口水,月光下,他已经看到方菲转过头来,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直直地盯着他。
说来也奇,这完全是恐怖片的场景,周杰森觉得自己明明胆子不大,这时候应该已经要吓得两眼一翻昏过去了,但大脑竟然还出奇地冷静。
虽然心跳已经直线加速,他嘴上却还能镇定地找个借口:“你睡得太安静了,我怕你呼吸骤停……”
方菲的头转了回去。
周杰森松了口气,他告诉自己别再七想八想的,赶紧睡吧,但是下一刻,方菲又用那种幽幽的调子说:“杰森,我真没想到你忘得这么干净。”
她一叫周杰森的名字,周杰森就背后发毛,因为这等于每次都在提醒他这段婚姻的虚假。因为他真名根本就不叫周杰森。
周杰森僵硬地躺在床上,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应答。
方菲的声线很温柔,甚至她的语气带着一种淡淡的忧伤,如果换在别处,周杰森或许会觉得她是个丁香一样的姑娘。①
但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在冷森森的惨白月光中,和她盖着同一床被子,周杰森只觉得心口里寒气飕飕往外冒。
他竭尽全力控制自己不要发抖,因为方菲的手已经从被子里探了过来。
细长的指尖摸索着,探过他的手掌,覆上他冒着冷汗的手心,与他十指紧扣。
那只手只有微微的温度,肤感不算细腻,却很光滑,和他刚才摸到的触感一模一样。最要命的是,他发现这只手和正常人的皮肤不同,并不会触手生温。
这触感好像有点熟悉。
像什么呢?
方菲却还在用那种带着惆怅的语气,和她温柔的声线说话。
细细的嗓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她轻声细语地说:“我没想到,你连我用不用呼吸都忘了。”
虽然我忘了,但看这个结果,显然你是不用的……
现在也来不及后悔自己手贱了——他怀疑自己就算不手贱,此情此景也照样会发生,毕竟他正和一个不是人,99.99%也不用呼吸的东西躺在同一张床上!
从被她握紧的那一刻开始,周杰森感觉困意逐渐袭来。
他疑心自己要死了,但触觉还存在,其他地方不疼不痒,唯有曾经被捆过红线的那根手指木木地发冷。
这感觉……有点像白天被红线媪捆着手指头的时候。
这是周杰森脑海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很快,他无法抵抗困意的侵袭,不受控制地合上了眼睛。
“杰森,杰森?快醒醒,早饭都给你做好了。”
这是轮椅滚过地板的声音,咕噜咕噜的,有点吵。周杰森觉得有点晕乎乎的,太阳的光线晒得他眼皮发痒。
他把被子盖过头顶,不耐烦地翻了个身。
“我一大早起来炖的汤,你真的不喝吗?”
这是个细声细气的女声,听上去有点陌生。
周杰森想起了什么,他猛地一个鲤鱼打挺,想从床上蹦起来!
……没挺成功。
他感觉身体发困。不是那种困意的困,而是有点提不上力气,比如他觉得自己充分休息了一晚,应该是能做一个鲤鱼打挺的,但是没能完成这个动作。
理智逐渐回笼,他想起了昨晚的事。
轮椅咕噜咕噜滚到了床边,周杰森手脚冰凉,眼前发晕,心脏跳得突突快。
他知道这样很蠢,但是被子给他的感觉格外安全,直到一只手掀开了被子,阳光再次洒落在他脸上,让他不得不睁开眼睛面对现实的一切。
一张熟悉的、清秀的面容映入眼帘,是方菲。
她似乎心情很好,气色红润,满面笑容,扶着轮椅坐在他床前,说:“汤都炖好了,快起来喝吧。”
她这模样,周杰森哪里敢问昨天晚上的事情。他先急着摸了一下自己胳膊腿儿,确认从头到脚全须全尾,什么零部件也没少,然后又想起什么,伸出自己的左手中指细瞧。
手指中间有个圆圆的红点,摸上去有点轻微的疼。不厉害,但是有感觉。
周杰森觉得这伤口很眼熟,有点像是采指尖血时会留下的。
他几乎以为昨晚方菲要杀了他。他当时都不知道是昏过去还是睡过去了,如果她要动手,肯定是毫无反抗之力的。
但她没有这么做,而是疑似抽了一点他的血。
她是不想,还是不能?
周杰森再傻,也知道这话不能问。
他又看了床边的方菲,窗外的阳光此时落在她脸上,她耳边垂落的黑色长发泛起金色的光泽,连脸颊上细腻的绒毛都能看到。
这时候起,又怎么看怎么像人了。
起码白天她不会做什么。想到这里,周杰森很快冷静下来。
不管是不是被抽了血,反正该损失的都已经损失了,白天她应该不会再做什么。
就算有损失,也不算很大,现在胳膊腿儿都齐全,还能自如行动,周杰森决定先不打草惊蛇,稳住方菲再说。
他也不问昨晚的事了,免得再刺激她——反正到时候还可以和路玄兰亭他们打听。他都没事,另外两个人总不至于第一天就挂了吧?
此时此刻,荆白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中指指尖那个圆形的红点。
显然,这是个伤口,但已经挤不出血,说明已经过去好一阵了。
昨晚发生的不止这一件事。睡觉之前,没找到第二床被子,白恒一透露前一天已经找过了,他便顺势问白恒一:“我们俩之前不睡一起吗?”
白恒一说:“当然睡一起,只是一床被子两个人盖,容易着凉。”
说到后半句时,他停顿了许久,像是想起了什么。
荆白提出问题虽然是为了试探他,但见他想着想着眉头紧锁起来,手从额头移到了眼睛上,疑心自己刺激到他,又开始眼睛不舒服,正要开口说“你别想了”,白恒一忽然转过头,反问:“路玄,你真的什么都没想起来吗?”
他这句话倒把荆白问住了。
荆白有些愕然地说:“想起来什么?”
白恒一抿了抿嘴唇,他的神色变得复杂起来:“昨天我们来的时候,先提出要找另一床被子的人是我。也是你告诉我柜子是空的。”
荆白对这段对话毫无记忆,更不知真假。但他相信白恒一没有对他说谎,也不想隐瞒他,于是如实回答:“我确实不记得。”
白恒一英挺的眉宇间露出几分无奈之色。这段对话应该不触及禁忌,于是他继续说:“你当时还问我,为什么要找别的被子,是不想和你一起睡吗?”
这下轮到荆白皱眉了。按白恒一的说法,昨天进村时他的状态正常,没失忆。他不太能想象这种不确定的、患得患失的语气出现在自己身上。
出现在一对结婚一周年、感情和睦的新婚伴侣身上,也不太合理。
白恒一说:“我当时就是这么回答你的。刚进房子的时候,你让我熟悉房子,领着我走了好几遍,这床我当时就摸过,不算很大。以我们俩的身高,一床被子可能不够睡,怕你不小心着凉。”
荆白下意识地问:“那我当时怎么说的?”
白恒一叹了口气,说:“你半天没说话。然后说,不会着凉的。你会保护我,不会抢我被子的。”
荆白露出思索的表情。
这个时候难道不应该说“被子足够两个人盖”或者说“睡相很好”么?上升到“保护”未免和语境不符。还是说,当时的自己其实意有所指?
白恒一说完,幽幽道:“还说保护我呢,今天早上起来,你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结婚这事儿也忘得一干二净。男人的嘴……”
荆白:“……”
虽然看不见他的眼睛,但是白恒一从脸到神情都显得十分幽怨,看得荆白一时语塞。
这忆失得一干二净,他还真不知道昨天的自己怎么想的。
白恒一瞧不见他的表情,回答他的就只有荆白的沉默。
他叹了口气,自己摸索到床的另一边,说:“算了,你也累了一天,早点休息吧。”
他的语气很平和,好像并不因为荆白什么都没想起来失望。在上床之前,他还把两个挨得很近的枕头拉远了一些,他自己那个几乎贴着床边。
一直默默注视着他的荆白眉头皱了起来,往前走了一步,阻止道:“你别挪了。本来就只有一床被子,你拉那么远更盖不好。”
白恒一的动作停下了。修长的五指按在枕头上,他顿了片刻,失笑道:“我没关系啊,我又不会着凉。”
荆白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也对,白恒一在他面前从没有刻意遮掩过身上非人的一面。他应该没有正常的温感,做饭时手伸进开水里,眉头都不会动一下。
如果不怕烫,肯定也不怕冷。
白恒一已经准备睡了,他弯下腰,从自己那边的床边柜取出叠好的睡衣,荆白眼尖地看到里面还有一角红色。
这个柜子他早上没来得及翻,但看样子,这应该是白恒一的那个结婚证。
也是他们这段婚姻唯一的凭据。
荆白打定主意明天要找个机会拿出来看看,白恒一却对他的目光毫无察觉,合上了抽屉就开始换睡衣。以盲人的速度来说,他换得相当利索。
他脱得很干净,换得也很快,并不扭捏,麻利而坦荡。他背对着荆白,荆白于是得以从容地欣赏他展露出的部分。
这是一具堪称赏心悦目的人体,平直而宽阔的肩线,手臂展开时舒展的肌肉曲线,挺直的脊背中间,绷紧的竖脊肌与脊柱形成一条很深的凹陷,唯一被遮挡得部位下去,是两条修长笔直的腿。
一无所知的白恒一换好睡衣,把换下的衣服放好,解开眼睛上蒙着的黑布时,忽然动作一滞,对荆白说:“你收拾好了吗,现在能关灯了吗?”
他眼睛上的黑布甚至已经解开了一圈,这时一只手攥着黑布,一只手按在眼眶处,多少显得有些狼狈,可见是突然想起来房间里还没有熄灯。
荆白知道,他是不愿意被自己看见缺失的双眼。
怎么就这么在意呢?
他张了张嘴,想说你忘了吗,我已经见过了,我根本不在乎。但将要说出口的那一瞬间,他又想起早上的时候,白恒一脸上那个特别平静的表情。
他说,不能接受的从来不是荆白,而是他自己。
如果真的说出口,反而显得傲慢,毕竟他不能替白恒一承受目盲的痛苦。白恒一黑暗的视野恐怕随时随地都在提醒他是个盲人,他不喜欢这样的自己,荆白如何能替他不介意?
荆白只是为白恒一至今未能接纳他自己而难过。若是真心爱一个人,不会愿意他排斥厌恶自己身上的任何东西,哪怕是缺陷也一样。
但荆白什么也没说,转身去关了灯,电灯的开关合上,是很清脆的咔嚓一声。
房间里应声变得一片漆黑,唯有高处的小窗户能看到半个月亮,在地上铺上一层水一样的月光。
白恒一站在靠窗那边的床头,月亮的光线远说不上明亮,但落在他脸上,已然足以将五官照得清清楚楚。电灯关上的声音让他脸上的紧张消失无踪,荆白心中一阵酸涩,语气却很平淡,轻声说:“灯关了,睡吧。”
白恒一说了声“好”,修长的指尖一层一层地解开蒙得紧紧的布条,到束缚完全解开时,方无声地松了口气。
他蒙得这样紧,时间长了肯定会不舒服的。
荆白就站在在床对面,沉默地看着他将布条放到一边,眼眶处那突兀的凹陷在月光下全然展露在荆白面前。
白恒一不知道,说明昨天的荆白没有告诉过他,这印证了荆白对自己的感觉从未出错。
——就算在失忆之前,他也从没有在乎过白恒一的残缺。
白恒一在眼眶处按了按,神色舒缓许多,才到床上躺下。荆白也跟着从另一边上了床,眼看着他往外挪,直到躺到了最边缘,给荆白留出了很大的空间。
荆白知道自己感觉得没错。今天绑完红线,名目上明明是加固了婚姻,白恒一却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故意和他拉远了距离。
荆白从枕头上侧转头看他,白恒一是平躺的,还躺得非常端正,睡姿规规矩矩,平静得几乎安详。
太安详,又太远了,荆白发现自己并不乐见他这样。
他于是开口,用疑问的语气道:“这床也不大,你躺这么远,是我睡相特别不好?”
白恒一果然还没睡。听见这话,他侧了下头,荆白见他张了张嘴,看上去欲言又止,最后停留在类似于一个“你竟然知道”的表情,说:“……一点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