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间透出的意思让荆白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他难道真是睡姿不好的类型?
荆白觉得这和自己不像,未等他开口质疑,白恒一停了一下,主动说:“说来也怪,以前好像没这毛病。就昨天,一个劲儿往我怀里拱,差点把我挤下去。”
他脸上流露出几分无奈:“叫你你也不理,也不知道到底是真睡着了还是装睡着了。”
荆白越听他说,越觉得他描述的不像自己。倒不是说白恒一撒谎的意思,是他觉得自己无论是潜意识中还是清醒的时候,都没理由会那么渴望和人的肢体接触。
虽然他不介意和白恒一亲近,但也没到那种想抱着睡觉的粘人程度。
但他失忆了,无法为昨天的自己辩白,只好清了清嗓子,示意自己听见了。
白恒一看不到他的表情,但猜他多少有些尴尬,脸上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说:“睡吧。”
荆白“嗯”了一声。经过这一出,他反而没了睡意,面向白恒一的方向,始终没有移开停留在对方脸上的视线——反正他也看不见。
白恒一转回平躺的姿势,又往外挪了挪,几乎贴着床边。等调整好了姿势,才轻声说:“今晚够远了,别挤过来。”
这话听上去冷冰冰的,语气却更像关切。荆白直觉这话有深意,但白恒一显然不打算再说话。他将手扣到腹部,平静地放缓了呼吸。
荆白却觉得没有丁点睡意了,他闭上眼酝酿了一阵,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却还是睡不着,只得又睁开双眼。
他的目光从黑漆漆的天花板,到窗棂在月光下投下的影子,地上水流银似的月光中逡巡了一圈,最后像是不听使唤一般,又回到了白恒一身上。
他似乎睡着了,非常安静,一动不动。
荆白看着他高挺的鼻梁的阴影,慢慢也有了困意。正要闭上眼睛时,忽然意识到某处的违和,呼吸都滞了一下。
他将惊讶憋在嗓子里,只是猛地睁开了眼睛。
是皮肤的质感不对。
白天时他没少握白恒一的手,触手与普通人肌肤的质感无异,温度偏凉,但也在正常范围内。
正常人的皮肤质感,再晦暗,也该是有光泽的,那是任何活人都理应拥有的、生命的弧光。
荆白双目定定地凝视着白恒一的侧脸。
白恒一此时的皮肤质感……是一种白得发灰的,没有光泽的颜色。
清浅的月光落在他的脸上,让他苍白黯淡的皮肤显出一种幽深的冷意;眼眶凹陷的地方则落下一团漆黑,像个盘踞在面容上的鬼影。
房间里静得可怕,没有一点声响。荆白留心了一下,才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那很轻的呼吸声都已经消失了。
旁边卧着的不像是一个人,更像一具尸体。
这场景原本应该是很诡异的,但荆白并不觉得可怕,一丝也没有。
白恒一不像人不让他觉得可怕,他早就知道了。可当对方完全不声不响不动,像一具尸体的时候,荆白反从内心深处涌起一种说不出的空虚和不安。
深夜时分,是白恒一他们显露本相的时候?
……所以,这才是白恒一提醒他不要挤过去的真正原因吗?
但荆白现在不想听他的。
他轻声叫白恒一的名字,白恒一没有回应。
荆白索性直接将手伸了过去,摸到白恒一的手臂,握在自己掌中。
握上去那一瞬间,他立刻感觉到触感的不同——很光滑,又太冷了,不像人的皮肤。
像什么呢?他隐约觉得熟悉,握紧了手中这截手臂,发现手下这层皮肤初时觉得光滑,摩挲起来却发涩,而且无论怎么捂,都不会热起来。
脑中像是一根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霎时间,荆白心中雪亮。
不是人皮的触感,而是——
这时,他手掌中的手臂动了一下,白恒一用再寻常不过的声音说:“怎么了?”
枕头与头发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是白恒一转过头来,看着荆白。
月光照着他的脸,可这时那张脸已经一点都看不出人色。
能看清的眉宇处明明没有什么变化,但就是有种无机质的虚假感,仿佛是被涂抹上去的。
荆白怔怔地注视着他。他发现白恒一眼眶处凹陷的地方黑成一片,但不像是自然的光影,比那更大、更黑。
那团黑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游动。
他没有放开白恒一那截冰冷的、捂不热的手腕,却伸出另一只手,想去触摸他的眼眶。
两人原本离得就远,他侧回去,荆白也没能碰到他的眼眶。
同时,荆白感觉白恒一被自己握着的手腕动了动,冰凉的手指反过来,很自然地扣进荆白的掌心。
十指紧扣时,荆白感觉中指的指尖微微一痛,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
那是他被红线媪捆过的那根手指。
随即,一阵不可抵抗的困意向他袭来。
指尖有种收紧的、凉凉的感觉,眼皮也逐渐变得沉重,神智开始昏沉。
黑暗中,白恒一轻声说:“睡吧。”
荆白握紧了白恒一的那只手,努力撑着一线清醒,问:“你的、眼睛……”
他感觉身体渐渐不听使唤,瘫软下去,神智无比困倦,仿佛从身体逐渐抽离,白恒一的声音好像也离他越来越远。
昏睡前的最后一瞬,他听见白恒一低声说:“放心。”
有了这句话,他心头一松,不肯松懈的最后一丝意识也沉入黑暗中。
五感首先恢复的是触觉。
先是感觉到微风吹过面颊,眼皮也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烫。
好像时间已经不早了,至少不是天刚亮。荆白缓缓睁开双眼,透过窗户往外看,果然阳光已经十分灿烂,少说也过了九点了。
荆白想起昨晚的事,连忙看向旁边的枕头。
床上早就没有人了,他伸手一摸,被窝也是冰凉的,对方应该起了很久——不对。
睡这儿的人,晚上可能也没有那个能暖热被子的体温。但那个人还记得把被子给他掖得整整齐齐。
荆白慢慢从床上坐起身来,他感觉头有些发闷,身体也有种说不出的疲惫感。
再看昨天被红线媪捆过的左手中指,上面有个圆圆的红点,是个不深的伤口。
白恒一昨天与他十指相扣的也是这只手,他还记得那点微微的痛感,是白恒一握过了之后才有的。
回想那感觉,是指尖发紧,还有些凉凉的,像是扎破了他的手指,然后抽取了什么东西。
是血,还是体力,或者说……更抽象的东西,比如生命力?
昨晚的一切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确实是白恒一所为。
只是不知道,这是他的主动作为,还是受到了红线媪的操控?
荆白在脑海里反复梳理已有的信息。
他们来到村子里,是前天的事,昨晚在这张床上睡觉,也是第二个晚上。昨天早上起床时,他只是失忆了,并没感到身体哪里不舒服。
人虽然失忆了,但身体是自己的。就像他了解哪些感情是出于自己内心一样,身体如果哪里不适,也不至于察觉不到。
所以不管白恒一昨晚做了什么,前天晚上应该没有发生同样的事。
荆白又想起昨晚他看见的,白恒一眼眶处的异常。
月光昏暗朦胧,他无法看得很清楚,但那个位置给人的感觉极不自然,不像是一般的阴影,更像一团流动的黑雾。
荆白当时担心这东西对白恒一有妨害,伸手想碰,还被白恒一躲开了。
不知道是他不能碰,还是白恒一不想给他碰。
荆白若有所思的目光打了个转,从自己的指尖又回到另一个空空的枕头上。
所以,是昨天红线媪的红线绑定成功了之后,才出现了这样的状况。
这个契约,其实是用他们身上的一些东西,来修补白恒一等人的残缺?
若真是如此,其他人身上也应该发生了同样的事,他可以在今天碰头的时候找周杰森和兰亭求证。
抛开这段疑云遍布的婚姻关系,再抛开荆白对白恒一的个人感情不谈,如果将他们看作是两个阵营,红线媪作为中间人,这一切就容易理解了。
他们,包括兰亭,周杰森在内,这些被红线媪编了号的人,应该都是活人。
白恒一、王坚和方菲都不是人,至于他们究竟是什么……荆白昨晚摸的时候,觉得白恒一皮肤的质感像纸。
所以,他们七个,都是纸扎起来的人?
除了昨天在院子里的短暂碰面的另外几人,荆白接触得较多的就是白恒一,还有王坚、方菲三个。另外两个人虽然了解不多,但也能看出来,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鲜明的个性。
用纸扎的人,竟能如此栩栩如生,行走说话,乃至思考,与常人无异。
赋予纸扎人生命,是比点石成金都要神奇的手段,这样的能耐,荆白只能想到一个人——红线媪。
她对白恒一这个阵营的“人”链接如此紧密,甚至到了能约束他们说不出不该说的话的地步,荆白认为她和这些纸扎人绝对不仅仅只是契约的关系。
他们的赋生,应该都是出自红线媪的手笔。
但是,既然红线媪如此神通广大,能赋予纸扎的人这样鲜活的人性和身体,又怎么会让他们七个各自都有一个明显的缺陷呢?
以荆白的理解,精神上的癫和痴,还可以解释为赋生时的失误,但若他们都是纸扎出来的人,□□上的缺陷理应是很好修复的。
如果不修复,那就是故意的。或者说,用这个缺陷,作为操控他们的手段。
想到这里对荆白来说并不难,但他感觉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因为红线媪和纸扎人中间,还夹带了一个荆白他们扮演的角色。
按白恒一和红线媪的说法,他们不但和纸扎人缔结了婚约,甚至还主动支付了一定的代价,来“加固”这段婚姻。
白恒一从未刻意隐藏过自己非人的事实,说明荆白在失忆之前就知道他的身份。甚至加固这段婚姻的事情,还是荆白越过他,自己去和红线媪谈的。
这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无论是在荆白面前,还是在红线媪面前,白恒一都不占有主动权。
他不能主动透露红线媪的信息,也不能改变荆白和红线媪做交易的决定。虽然理论上他和荆白缔结了婚姻关系,两人就应该是平等的,但事实并非如此。
在三者的关系中,白恒一他们才是唯一无权谈条件的一方。
这点荆白昨天就隐隐有所察觉,只是没有现在理得清楚。真到了现在,他反而不急了,把昨天的经历拿出来一一复盘。
其实三者之间的地位,从昨天二号和还有六号的经历上都能看出来。同红线媪谈条件的明明是二号和六号本人,但是瞎了一只眼睛、聋了一个耳朵的却是他们各自的伴侣。
而且红线媪说的话,现在想来也很有深意。当时她问荆白成婚以来是否对白恒一满意,如果不满意,可以免费帮忙修补。
荆白当时听的时候,非常厌恶红线媪用那种修补仿佛随处可见的物件的语气来形容白恒一,那种态度让他内心升起本能的警惕,因此拒绝了她。
但他现在回想两人的对话,发现红线媪对他说的话,其实很像是卖家询问买家对“商品”的使用感受。
作为卖家来说,她的态度相当不错,甚至还主动询问了荆白是否需要“修补”这项售后服务。
荆白拒绝了这项服务,但还是有人选择了“修补”。但所谓的“修补”并没有让他们本身有缺陷的伴侣得到修复,相反,还失去了原本拥有的器官功能。
现在想来,这的确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纸扎人是三者中唯一没有决定权的一方。别说生死,他们连身体的功能都掌握在红线媪的手中——当然,她也不能肆意妄为,修改纸扎人的身体功能,前提是必须得到对应的活人伴侣的同意。
因为失忆,荆白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和红线媪签过什么契约,但他已经看出了一些端倪。他们一定是付出了什么代价,或者谈了什么交易,总之最后不仅签了契约,还支付了“定金”,向红线媪交换了纸扎人伴侣的管理权。
所有人都精准地在同一天失忆,肯定也是因为那个契约的效力。
而且还有最要命的一点,那就是活人也并非完全不受到红线媪操控。
荆白想起昨天的六号,那个叫张宣的男人。选择了“修复”自己的伴侣之后,他的伴侣聋了一只耳朵,而他自己口鼻流血,随后喷出了一堆黑红色的东西,除了血,就是纸屑。
如果“修复”只针对纸扎人,那张宣为什么又会喷出一堆纸屑?
三者的关系中,有诸多可疑之处,比如荆白根本不相信红线媪是一个中立的第三方。
如果真如红线媪自己所说,她只希望他们“恩爱长久”,别无所求,为什么要对白恒一他们施以这么严格的控制?
她一定有自己的目的,但这目的又是什么?
和红线媪有关的信息还是太少了,荆白想不出个所以然。
他坐在床上,在阳光中缓缓活动了一下身体,感受自己此时的身体状况。
急这一时半刻也没有用,今天身体虽然有些感觉,但还不算明显。
荆白的心情很快平静下来。他知道,自己还有时间来慢慢破解这个扑朔迷离的局面。
他整理好思绪,正准备起床换衣服时,摸到口袋里硬硬的一块,愣了一下,才想起这应该是自己和白恒一的结婚证,于是打开又看了一次。
证件的内容同昨天没有分别。红底的照片上,两个人的肩膀亲密地靠在一起,虽然白恒一眼睛的部分涂黑了,但荆白还是看得出,自己的脸上是个真心实意、满心欢喜的微笑。
荆白的目光落到旁边的姓名上。知道白恒一他们是纸扎人以后,昨天的疑点已经解除了一部分。
这个结婚证不可能是真正的有效力的证件,上面用的是路玄这个假名也不奇怪。
荆白的神色微微一沉,因为他知道,这不代表红线媪不知道他的真名。毕竟婚姻关系虽然是假的,但是他和红线媪签过的契约一定是真的,因为它有效力。
荆白将证件收了起来,放回口袋。
红线仪式要进行整七天,不知道今天再去红线媪那边的时候,能不能得到新的线索。
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反正去红线媪的小院之前还要去周杰森他们那边碰个头,说不定兰亭和周杰森他们也会有新发现。
想到接下来的规划,荆白坐不住了。他正准备换衣服起身,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
荆白心里一动。他把衣服丢到一边,用非常轻的动作躺回了原位,唯有双目炯炯睁着,留意着门口的动静。
下一刻,白恒一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没有像昨天早上一样靠近床铺,而是站在几步之外,轻声道:“路玄,路玄?你醒了吗?”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荆白没有立刻回应。
他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青年眼睛上的黑布,还有那张被遮掩了一部分,但依然非常英俊的脸。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庞,他的皮肤显得白皙而有光泽,丝毫没有昨晚月光下那种惨白的、虚假的非人感,甚至气色比昨天白天看上去更好了。
荆白莫名其妙地满意了一点。
不管是血还是生命力,或者是别的东西,抽都抽了,如果能在白恒一身上起到一点作用,就算是没有浪费。
他的目光上移,回到白恒一眼睛上面蒙着的黑布上。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他所想,能修复白恒一的眼睛……
没得到他的回应,蒙着眼睛的青年脸上流露出几分疑惑和担心的神色。他扶着木柜,慢慢走了进来,应该是准备查看荆白的情况。
荆白不动声色,任由他的手隔着被子往上摸,又轻轻拍了拍。
“路玄,路玄?该起来了!”
他的手逐渐摸到荆白的脸上,又被荆白一把抓住。白恒一唇边微微露出一个笑,顺势将荆白拉了起来。
“起吧,早饭做好了,这会儿温度刚好。”他说。
荆白在被子里动了动,把白恒一的手拉过来贴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不急,有点头晕。歇会再去。”
白恒一仔细感受了一下手下的温度,凑近了说:“你不舒服?昨晚我给你盖好了被子,不该着凉才对。”
昨晚是指他昏睡过去之后吗?所以,白恒一那个时候是有意识的?
荆白盯着他关切的神色,放缓声音道:“不知道啊,就是今天起来,总觉得人没精神,也有点提不起力气。”
他没说谎,几乎就是如实描述了自己的情况。至于说出来的原因,自然是他要试探白恒一。
白恒一听到他这么说,明显愣了一下。他知道荆白不是那种装模作样的脾气,既然说出来,肯定是真的身体不适,优美的唇线便抿直了。
他的脸离荆白很近,便于荆白观察他神色每一点细微的变化。
因此,荆白也能捕捉到,比起担忧,白恒一脸上的表情更接近于……疑惑。
第274章 阴缘线
周杰森的这顿早饭,单从吃的这个角度来说,叫难以下咽;从他自己心态的角度来说,那就是心惊胆颤、战战兢兢。
他打定了主意不去问方菲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避免打草惊蛇。本来白天的时候好端端的是个人的样子,万一惊动了她突然变身,倒霉的还是只有他自己,但这并不代表他昨晚当完了恐怖片主角之后,没有留下任何心理阴影。
因此,方菲说什么,他没有不照办的。方菲推着轮椅到床头,温温柔柔地请他起床吃饭,周杰森虽然一点胃口都没有,在床上磨蹭了一会儿,也还是去了。
等真坐到餐桌上,他才傻眼了,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桌子的菜。
都是热气腾腾的,蒸好的雪白馒头、炖成金色的香菇鸡汤,还拌了爽口的小菜。
虽然昨晚吃饭时就知道方菲手艺好,但也没想到她能把一顿早饭做得这么丰盛。
这是鸿门宴,还是要把他当年猪,养肥了好杀?
说心里不怵是不可能的,周杰森悄悄看了一眼轮椅上的姑娘。
她顺滑的黑发一直垂到腰间,脸色红润,皮肤光洁,脸上带着愉快的微笑,好像今天心情格外好。
好像她从来不曾体温冰冷、面无人色地躺在周杰森身边,用她温柔的声线,细声细气地控诉他:“你连我用不用呼吸都忘了?”
她的手扶在轮椅上,高兴地说:“快吃吧,今天不是还要去老太太那儿吗?我特意多做了点菜,都是你爱吃的。香菇鸡汤我炖了三个小时呢!”
周杰森心里苦。
他默默努力数次,才在脸上堆积起一个僵硬的笑容,虽然比哭好看不了多少,但也算尽力了:“辛、辛苦了……哦对,谢谢!谢谢谢谢!”
他表情虽然僵硬了一点,但胜在态度诚恳。方菲被他夸得很愉快,终于肯移开一直注目在周杰森身上的眼睛,开始给他盛菜盛汤。
周杰森见她终于不盯着自己了,才转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他是醒得晚了点,但现在也就九点多吧?
三个小时!
天知道方菲几点起来炖汤的,还是她根本就没睡?
哦对,她又不是人,可以不用睡觉。
想到昨晚摸到的皮肤的触感,周杰森的手又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勺子柄和碗随着他的动作,碰出清脆的响声,方菲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是汤太烫了吗?”
“没没没有。”周杰森咳嗽了一声,开始埋头喝汤。
他心里想着昨晚的事情,回忆着昨晚摸到的皮肤质感,吃得食不知味,更顾不上爱不爱吃,一股脑儿往嘴里塞。方菲却只当他是饿了,报以更大的热情不断给他夹菜。
等周杰森发现的时候,已经感觉食物顶到了喉咙口,方菲的勺子已经伸了过来,他连连摆手:“真的喝不下了!”
两人推拒间,动作稍大,方菲勺子里的汤洒了出来,泼到了周杰森的外套上。
这个小小的变故彻底唤回了周杰森的理智,他意识到这样失魂落魄下去,肯定没法应付今天的场面。
见方菲急急地推着轮椅要过来,他心中一跳,提高声音道:“没事儿,我自己来吧!”
方菲愣了一下,神色变得怯怯的,估计以为他生气了。
她的反应让周杰森彻底冷静下来,他安抚地冲方菲笑了笑,说:“我刚在想事情。你别管了,我去洗。”
从昨天到今天,两人之间始终有些隔阂,周杰森此时态度变好,方菲显然也感觉到了,面色微微发红,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周杰森心神更定,补充道:“碗也我来洗。今天天气这么好,我推你去院子里晒晒太阳吧?”
他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反正如果是鬼,晒晒太阳说不定能驱邪;如果是人,残疾人晒晒太阳还能补钙,总不至于有什么坏处。
方菲清秀的脸上面露犹豫,周杰森醒豁过来之后脑子转得很快,趁热打铁道:“我今天约了路玄和兰亭他们,一会儿说不定就该到了。你在院子里正好迎客,帮我招呼一下他们。”
有他这句话,方菲终于点了头。
周杰森于是帮她把轮椅一路推进院子里,找了个晒得到太阳,也方便遮阴的位置,又把院子门打开半扇,说:“那就拜托你了。要是人来了,在院子里叫我一声就行。”
方菲说了声“好”,周杰森这才回到餐桌边收好碗,又带到厨房去洗。
他脸上的笑容从回到房间起就消失了,神色倒还镇定。找回了理智这根弦,让他放松了不少。
厨房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小院,周杰森站的位置可以将一切收入眼中。方菲从周杰森推她过去之后,就坐在门口的近处没挪动过。
他说出要迎客的时候,就知道方菲一定会答应。因为电光石火间,他想起昨天他提出要睡餐桌时,方菲昨天问了他一句话。
她似乎无比在意这一点:“你用不上我了吗?”
她的语气和神情都给了周杰森一种强烈的非人感,他因此打消了这个念头,最后还是和方菲睡在了一张床上。
现在回想,其实昨天早上她就说过这句话了。
当时周杰森虽然大脑一片空白,但他的三观还没有完全碎裂,笃信唯物主义,奉行不婚主义,坚持自己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因此,当一个推着轮椅的女孩告诉他,他已经和她结婚以后,周杰森当场傻眼了。
他激烈地否认这个事实,直到女孩拿出了一本像模像样的结婚证,递到他面前。
该死的,上面还真是他!和轮椅上的女孩依偎着,笑得阳光灿烂,一脸幸福的样子简直可以拿去做结婚照范本。
但问题是,他觉得结婚证上这个名字不是他的!
周杰森这个名字是挺好听的,一听就知道英文名应该是jason,但周杰森记得很清楚,自己的真名叫周超勇。
周杰森听起来比这个名字时髦多了,但是正因为真名不时髦,周超勇才确信自己的名字是真的。
因为整件事都显得过于荒谬,所以周杰森的反应也格外激烈,不管方菲说什么,他都坚决且一致地表示:“不可能!!!绝对是假的!!!”
方菲当时哭了,哭得很凄惨,眼眶通红,看上去伤心欲绝。
她沉默了很久,最后也是这么说的:“你已经用不上我了,是吗?”
周杰森最后心软了,同意跟她去红线媪的小院看看,顺便准备去碰碰运气,看有没有人和他遇到了一样的怪事,直到撞见路玄,又和他结盟,心才终于放了一半。
接下来的一天兵荒马乱,被“自己娶了个老婆还大概率不是人”这个事实在脑内轰炸了一整天,晚上又被方菲狠狠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要就此交代了。神经够粗的周杰森,直到发生了那个泼衣服的变故,理智重新回到大脑,才算回过味来。
对周杰森“有用”这件事,似乎对方菲非常重要。
这其实本身就是个线索。
他们从来没谈过情,而方菲一直在关心自己有没有用,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夫妻关系呢?
他一边洗碗,一边在心里梳理昨天到今天发生的事情。
其实现在看来,方菲并没有做什么妨害他的事情,作为一个残疾人,生活几乎都自理了,还对他的饮食起居多加照料。如果真要说起来,他还是觉得红线媪更可疑。
他一边想,一边心不在焉地洗着碗。当打开水龙头,给最后一个碗冲水的时候,他听到院门口传来了响动,方菲笑着说:“你们到啦?杰森一早就说你们要来,让我在这儿等你们。快进去坐吧!”
周杰森循声望去,门口处,两个身量高挑修长的青年站在门口处。其中更高一点的那个眼睛上蒙着黑布,却依然遮不住他英俊而深刻的轮廓。
被蒙起来的部分,被高而挺拔的鼻梁托住,只让那张脸更显出一种神秘莫测的气质。
另一个青年站在他身边,他长相极俊美,肤色极白,原本这样神清骨秀的长相,理应让人联想到更柔和的东西,比如清风明月,如许繁星。偏他气质凛冽,神情冷淡,看人微微低头,下颌收紧,尤显得整个人锋利冰冷,像一把出鞘的剑。
这样的人原该是最独的,偏他非常自然地牵着身边人的手。两个人站在一起,虽然气质迥异,却有种相似的坦荡淡定的感觉,让他们看上去格外登对。
周杰森不是第一次见他们俩了,这次隔着一层玻璃,依然能感受到那种强烈的冲击感。再落到路玄握着白恒一的那只手上,就忍不住眼皮狂跳。
不会吧,难道昨晚上演了恐怖片级别的场面的,只有他和方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