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话的声音甚至很轻,白恒一甚至瞧不见他的表情,听见这句话时,仍旧忍不住心头一颤,脸上一阵发烫。
他记忆里的路玄从来没有说甜言蜜语的习惯,当然,此时此刻,听这个平淡的语气,路玄可能甚至也并不觉得自己在说什么甜言蜜语。
白恒一却没有做好听到这个答案的准备,听得脸上发红,只能含含糊糊地应道:“好、好吧,快去睡吧。”
他听到青年轻声应了,但是直到路玄去关了灯,他解开蒙着眼睛的黑布,又躺到床上,都还能感觉到路玄在看他,并没有真的睡着。
在他印象中两人之前虽然睡一张床,但都是一人一床被,各睡各的,偏这儿只有一床被子。白恒一只能自己往床边挪,避免影响路玄的睡眠,也免得“供养”时出岔子。
白恒一一直坚持,他们在夜晚最好是不要有过多的皮肤接触,路玄对此没有特别发表过意见,他们也一直是这么执行的,但今天的路玄显然对此意见不太一样。
白恒一往床边移一点,就能感觉到路玄也离他更近一点儿。
白恒一已经挪到不能再挪动的位置了,路玄却一直在往他这边靠。白恒一不得不伸出手推了推他,那边没有反应。
想想离两人躺上来也好一阵子了,难道路玄已经睡着了?
但他平时睡相——睡相是挺好的吧,好像他也没有老是翻身的毛病?
回忆调动久了,眼窝就掠过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白恒一不敢再想,只能小声叫:“路玄?路玄?”
身边的人没有回应,只有一只手不经意似的伸了过来,牢牢握住他的手臂。
这好像就不涉及到睡相了吧?
白恒一觉得路玄没睡着,因为对方的手甚至扣着他的脉门。但是进入子时之后他是没有呼吸和脉搏的,连同体温也很低。
作为向红线媪定制他的人,路玄自己应该再清楚不过。怎么现在忽然摸上脉了?
白恒一动了动手腕,想把手抽出去,但是路玄握得相当紧,他没能抽出来。下一秒,对方极富技巧把他往床里的的方向一拉,自己顺势翻了个身,竟然拱到了他怀里。
白恒一:“……”
他想去摸路玄的五官,但伸手只摸到毛茸茸的干净的头发。他不明白,自己又没有体温,连个暖床的作用都不能起,路玄为什么要钻进来?
而且这样对“供养”没有好处,白恒一自己都担心自己收不住手。但是路玄已经把他揽住了,他叫了几声,路玄也不放开。
他虽然觉得对方在装睡,但他总不能和路玄在床上打起来吧?
所以早上路玄说他失忆时,白恒一几乎惊慌失措了。他虽然极力控制,但依然内心有一丝阴霾,总觉得是不是自己昨晚没能收住手。
而且,红线媪明明是进去同路玄他们加固仪式的,但路玄从那扇门进去之后,白恒一也感觉到眼窝处热得发烫。但又不是往常那种被惩罚的、火烧一样的痛。
虽说效果是加固婚姻,两边同时有感觉并不奇怪,但是……想起路玄今天早起又失忆了,白恒一始终觉得其中有什么古怪。
他越是心里有疑惑,越是不得不和路玄保持距离,以免他的情形更加恶化。这对白恒一来说其实相当痛苦,因为作为为路玄定制的产物,他天生对他有亲近感。
但作为被“供养”的一方……他只能克制。
但他再克制,夜晚的供养也无法跳过。今早起来路玄告诉他身体有不适,虽然表示反应很轻微,但白恒一已经嗅到了到某种越来越近的危险。
再次站在红线媪那扇朱红的房门外时,白恒一就无法保持第一天来时平静的心态了。
他很想告诉失忆的路玄关于供养的来龙去脉,但是关于红线媪的一切事宜,他不能说出来,甚至想都不能想。红线媪的惩罚机制针对的并不是路玄等人,而是他们。
如果一旦有不该有的想法,缺失的部位就会剧痛。最开始只是一闪而过,像被针扎了一下;如果还不停止,就会感觉缺失的身体部位像起了火,甚至会有种那个地方真的烧起来的幻觉。
绕着弯子打哑谜是唯一的办法,但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
从周杰森家出来开始,白恒一有心躲着路玄,路玄却不肯放过他。但临到他准备进去了,白恒一只觉心里那股不安不断蹿升,在一片漆黑中,他摸索着反握住路玄,说:“不要逞强,我们……”
开始了,针扎一般的刺痛。
太疼了,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眉宇间已经紧皱起来,一直看着他的人却不会错过。他还要再说,路玄已经用力从他掌中挣脱出来。
路玄退了一步,白恒一茫然地不知道他站到了哪个方向,只能偏着头试着听声音,却完全捕捉不到他的动静。
好在这让他注意力完全转移了,疼痛也随之消失无踪。
这时,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凑近,在他耳边低声说:“放心。”
荆白他们三个带着各自的伴侣来到院子里的时候,意外地并没有发现其他人。
院门是虚掩着的,荆白走在前面,率先推门进去。整个院子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昨天被六号弄出来的血迹也消失了,地面很干净。
荆白站在院子里等了几息,见无事发生,才把白恒一拉了进来。周杰森和兰亭跟随在后,见院子里空无一人,脸上也现出诧异之色。
周杰森在院子里张望了几眼,小声问兰亭:“你觉得是他们还在里头没出来,还是已经走了啊?”
兰亭恹恹地说:“有没有可能是还没来?”
“不至于吧,我们都是吃过午饭才来的了……”
荆白将他们的声音抛在脑后,趁着无人,带着白恒一在红线媪的院落里转了一圈儿。白恒一一路上都想和他拉开距离,终究未果,这时却被分散了注意力。
红线媪的院子比他们的大,植物的种类也多。
荆白默默地看着白恒一,他在正伸手去摸竹架子上的青藤,还有结的玲珑可爱的葡萄。蒙着眼睛的青年从早上起一直压得平平的嘴角不自觉勾了起来,荆白见状,不经意似的问:“你没摸过?”
白恒一说:“是啊,这手感怪有意思的……”
他说到一半,手中抚摸葡萄藤的动作停下,神情也怔忪起来。
荆白就知道他对红线媪的院子不熟悉。他也不再问了,像没事儿人似的,要把白恒一拉回落座的石凳子上。
白恒一被他带着在院子转了一圈,他虽目盲,对距离却出奇敏感,到了门口的位置,就不肯再动,说:“你不是要进去?我就在这儿等你。”
他比荆白还高些,虽然两人身形相差不大,但白恒一不想动时,荆白除非不顾及他平衡生拉硬拽,否则还真不太能拖得动他。
兰亭和周杰森见他们站在了门口处,这时也走了过来,和荆白商量:“路哥,我们是一起进,还是?”
荆白说:“单独吧。她昨天特地没说固定的时间,就是要我们分头行动的意思。”
按红线媪的脾气,就算一起进去,多的人大概率也会被赶出去。既然知道结果,何必去碰这个壁?
兰亭和周杰森其实也知道,两人来问荆白,其实就是以他为首的意思。荆白心中却没这么多弯弯绕,没等兰亭和周杰森眼神交流完毕,便说:“我是三号,我先吧。”
既是同伴,又要分头,第一个进去的就算是趟雷的。周杰森其实想好,如果荆白不愿意打头,那他就先上,但见荆白提出先去,也不禁松了口气。
他和兰亭飞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意识到进门之后,那个没有征求正主意见的私下决议无比正确——他们三个人里,路玄来做这个领头的最为可靠。
荆白根本不在意他们的眉眼官司,轻轻拍了下白恒一的手,示意自己准备进去。他刚刚放开白恒一,蒙眼的青年却忽然抓住他的手,用力极大,抓得荆白的手几乎生疼。
荆白听见他急促地说:“不要逞强,我们……”
话音未落,他已经脸色苍白,眉头紧锁,但他自己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轻轻吸了口气,还待继续说下去,荆白猛地退了一步,用力将手抽了出来。
兰亭和周杰森极有眼色,两人肢体稍有动作,他们便走开了。荆白这一步退得急且快,他脚步又轻,白恒一捕捉不到他的去向,神色便逐渐变得茫然。
荆白看着他眉头舒展开,才终于松了口气,心中却隐隐升起一股怒意。
他知道白恒一想说什么,无非是叮嘱他千万小心红线媪,或者申明他和红线媪不是一路人。但这些荆白几乎已经想明白了,不值当白恒一为此付出代价。
白恒一的信息当然有价值,但他作为纸扎人,红线媪用来和他们做交易的交易物,一旦如果透露出红线媪的信息,他很可能真的会死。
荆白不会允许他冒这样的风险。
荆白心里有火,本来想直接推门进去,到底生出几分犹疑。脚下停了片刻,见白恒一还在找他,索性凑过去说了句“放心”,才掉头进了红线媪的门。
手放到门上时,荆白迅速恢复了冷静。
黑白分明的双目中,神情平静如水。他镇定地推开房门,走进那片深不可测的黑暗中。
门自动合上了,荆白掀开厚厚的帘子,苍老的声音说:“呵——是你来了啊。”
那声音还是那样,很嘶哑,又仿佛在四面八方响起,让人分不清来处。
足够诡秘,但这种氛围上的恐怖感对荆白毫无作用,他甚至没有作声回应。
红线媪的声音于是冷了下来:“三号。你既来了,又在这装什么哑巴?”
在这片浓稠的黑暗中,荆白冷冰冰地笑了笑。和表情不同,他的语气倒很客气 ,说:“这儿黑漆漆的,我也不知道您是不是在跟我说话啊。”
沙哑的声音沉默了片刻,发出一声刺耳的哼笑:“你的绑定仪式都是我做的,若是让我不高兴,你又有什么好处?”
荆白并不着急走进她那层结界里。他站在原地,慢条斯理地说:“合同里面难道规定过我的态度?”
合同里面,荆白是买方,红线媪是卖方,一个双方都心甘情愿的买卖理应平等互惠,作为卖方的红线媪拿出好的态度原本就是应当的。
荆白在乎的当然也不是她的态度,比起话说得好听难听,他更关心一个人说的话有用还是没用。
他提出这点,是为了向红线媪宣告,自己已经知道这层交易关系的存在。
他这话一出,红线媪果然沉默了片刻,方道:“既然这么了解合同,不如说说,合同里可告诉了你,今天要做什么?”
她话中寒气逼人,换个人在这里,恐怕已经吓得浑身发毛,但荆白要是会被这种言语威胁吓住,也就不是荆白了。
他垂下头,微微笑了笑,理直气壮地说:“不知道。”
他原本想试探的就是红线媪的态度,又不是来作死的,不知道的事情他当然不会张口就来。红线媪这话,估计也是在试探他是否恢复了记忆。
见荆白什么也没想起来,她讥嘲地笑了一声,道:“那还不过来取?”
看来今天的任务不是绑红线。
昨天听红线媪说加固仪式要连着做七天,他还以为要把两只手都扎一遍,如今看来每天要做的事情还不一样。
荆白没多问,径直往前,直到走进了那层“结界”一样的地方。
“结界”是兰亭说的,要荆白说,他还是更觉得这东西像蜘蛛丝,在那种荒僻的副本里沾上过无数次。
很薄,但有存在感,走过去的时候总觉得穿透了什么,身上好像也残留着那种凉而软的感觉,他忍住了没去拍。
这次,没等红线媪说,他就往前走了三步。
但是昨天的那张凳子不见了。
黑暗中,苍老的女声轻飘飘地笑了一声。
与此同时,荆白脚步一顿。
他感觉自己足尖触到了一个硬物。还好在红线媪的地盘,他每一步都足够谨慎,并未将这东西踢飞出去。
“你倒是小心。”
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处,不知藏身在何处的老妪用命令的口吻说:“拿起来。”
荆白没挑剔她的语气,依言将地上的东西捡了起来。手一触到,青年白皙俊秀的脸上即刻浮出一层剑锋一样尖锐的冷意。
竟然又是一个纸扎的东西!
眼前什么也看不见,荆白只能迅速将这东西从头到脚摸一遍。
这东西不算很大,一尺余长,约莫刚出生的婴儿大小。他很快摸了个遍,脑中随着动作,迅速描摹出大概的形象,心却因此渐渐往下沉。
这是个人形物体。
不太重,但筋骨很硬,表面摸上去凉而光滑。手感和昨天夜里白恒一的胳膊有些像,但没有那种略微发涩的磨手的感觉。
如果这也是个纸扎人,那它的用料竟然比白恒一他们更高级。
但荆白还不能完全确定。这个人形物体,头颅的位置除了软滑的头发,摸不到任何五官,连耳朵都没有。
躯干是硬质的,手脚的部位也有,却似乎没扎上筋骨,软软地垂着,手感极古怪。
荆白心中闪过无数种猜测,他因此沉默不语,红线媪却没给他继续思考的时间,道:“神像庄严,三炷香内,务必放进神龛里,好生供奉。”
这东西是神像?
哪家神像连筋骨都不扎全?
荆白脑海中打了无数个问号,但此时重点已经不是神像了,他飞快地捕捉关键词:“神龛在哪里?”
红线媪这次笑了一声,她的声音依旧嘶哑难听,但这时又显得格外地缥缈不定。语气也仿佛含着笑意似的,她说:“在天上,在地上,在心中,在每个人都能看到的地方。”
荆白思索了片刻,心中隐约有数。
时间有限,他又不能确定,欲要再问,红线媪已然凉凉地道:“三炷香的时间,是从你拿到神像时算起。我已一一交代清楚,若未能及时供奉,责任可不在我。”
荆白便知道她不会透露更多信息了。他没有再问,甚至冷笑了一下,说:“懂了。”
他抱着手中不算很大的神像,不再迟疑,穿出“结界”,大步向门外走去。
在他进门时,门是自动关的,出去时却能直接推开。荆白推门一看,除了方菲和王坚站得稍远一些,白恒一、周杰森和兰亭都等在门口的台阶下。
后面两人脸上都有忧色,白恒一神色虽平淡无波,荆白却看他两个袖子交握在身前,想必手已经攥成一团,想必也是急的。
白恒一只能听见门开的声音,周杰森和兰亭却能看见他怀里的东西。
荆白是他们四只眼睛盯着空手进去的,怎么还带了个东西出来?
两人急匆匆地往上迎,跟着荆白一路走回台阶下,又站在白恒一身边。直到荆白脚步声接近,他交握的双手才算放开,荆白这时已经飞快地和两人说了自己进去之后的事情,又问兰亭:“我进去了多久?”
兰亭估算时间很准,她肯定地说:“不到十五分钟。”
荆白舒了口气,这说明最坏的情况没有发生,红线媪并没有因为神像的限时而调快结界里的时间速度。周杰森此时却已经神色骤变:“三炷香就是一个半小时,这村子这么大,上哪儿去找神龛啊?我们要不然现在分头行动,先找到再说吧?”
三个人,六道目光都集中在神像之上。
神像披着一头不知什么材质的、丝一样柔滑的黑发,顶着一张空白的脸、硬实的主干和软塌塌的手脚,静悄悄地躺在荆白的怀里。
兰亭多看了几眼,忍不住用力闭了闭眼睛。她疑心自己看到了什么,又觉得可能是自己今天身体虚弱,眼睛不时发花的缘故。
果然,再一晃眼,又恢复正常了。
兰亭觉得咚咚作响的心脏平复了一些,她不易察觉地舒了口气。
果然是眼花了。
神像的脸上明明就是一片空白,怎么会觉得它在笑呢?
“兰亭。”
黑发的少女忽然听到荆白在叫她。她猛地一抬头,青年锐利清明的目光正直视着她,让她猛地收束了不定的心智。
他似乎并不为那三炷香的时间困扰,依然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和她说话时,漆黑的眉睫低垂,看上去像是柔软的,可语气神情却有如冰雪,激得人蓦然清醒过来。
她听见荆白用极平淡的语气问:“你在看什么?”
她看着青年的眼睛。修眉俊目,是长而漂亮的眼型,可此时那双漆黑眼睛中的神色如此锋利,叫她手心泛起一阵冰凉。
被荆白这样直视着,兰亭没有办法随意敷衍。
她看着荆白平静无波的面容,不知为什么,心绪平复了很多,定了定神,方指着指神像,道:“我感觉——也可能是幻觉——我感觉我看到它笑了。”
周杰森挠了挠头:“这也没嘴啊,你这幻视是不是有点离谱了。”
兰亭自己都觉得是看错了,只能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周杰森看她兴致不高,也识趣地不和她搭话,转头问荆白:“路哥,总共就三炷香的时间,这都过了一炷香了吧。咱们连神龛都还没见过呢,你是真不着急啊?”
他也算是知道这里为什么一个人也没有了,就算有提前来的,肯定也从红线媪处领了神像,急着在限时之内找到神龛供奉,因此都没在红线媪的院子里逗留。
这村子很大。昨天有王坚带路,他们三个人走到村子的边缘都不止花三炷香的时间,真要漫无目的地找,还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周杰森也觉得情况不容乐观,但这也不是路玄直接摆烂的理由吧?
荆白平淡地说:“我已经知道神龛在哪了。”
他重复了一遍红线媪的提示:“在天上,在地下,在心中,在每个人都能看到的地方。”
白恒一若有所思,喃喃道:“每个人都能看到的地方……”
荆白不作声地看着对方绷紧的的面容,他目不能视,只能转头问荆白:“这个院子里,前后有什么变化没有?”
荆白唇角微微勾起一个笑容,因为白恒一的思路和他完全一致。他轻声答说:“没有。”
红线媪这个谜很简单,最关键的线索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的地方”。
在这个面积广阔的村子里,荆白、周杰森和兰亭把各自的家都走一趟,就要花小半天的时间。住所相互之间隔得那么远,还不在同一个方向,每一个人从红线媪处回家的路线都不一样。
除了红线媪的院子,还有哪里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的地方?
荆白推门出来之后,一边回答周杰森和兰亭的问题,一边已经把整个院子快速扫视了一遍。院子不大,如果有出现一个能放下他手中神像的神龛,一定一眼就能看见。但他没看出来任何变化,这就只能指向第二个答案了。
每个人都能看到的地方,不一定是公共区域,也可能指单独的、每一个人都能看到的地方。
在村子里,这样的地方会是哪儿?
白恒一伸手摸了摸荆白怀中的神像。他的手一路抚过神像乌黑柔滑的头发,空白的五官,垂落的四肢,最后落到荆白环着神像的手臂上。
神色没有变过,是种荆白没见过,但是莫名觉得眼熟的深海一般的宁定和镇静。
白恒一带着这样的神情笑了笑,对荆白说:“我们回家?”
荆白于是也笑了起来。
他将神像换了只手抱着,腾出来的手拉过白恒一的手臂,说:“走吧,回家。”
这神像应该是七个人人手一个,如果确认到每一个人头上,他们都能看到的地方,当然就是自己家里了。
周杰森起初还噎了一下,以为两人这是要做同命鸳鸯的意思,正欲说话,忽然反应过来白恒一重复那句话的意思。他和兰亭对视一眼,两人都没急着先进红线媪的房间,嘱咐了坐在桌椅处的方菲和王坚两人几句,就追着荆白两人的脚步去了。
荆白也能猜到他们会这么选,并不放在心上。横竖他们的小院离红线媪这里不远,再回到自己家里,也就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站在紧闭的木门前,荆白放开了白恒一的手,推开了自家的院门。
他没用多大力气,也并不着急。不仅是因为还有一炷香的时间,也由于神龛的位置不需要反复寻找。既然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的地方”,必然不会藏在犄角旮旯里。
……但他倒也没想过在这里。
荆白看着自己离门扇不远处的围墙。
墙壁不很高,但还算厚实,在他们今天出门之前,都还是光洁平整的。
现在上面却浮现出了堪称精美的雕刻。
三尺见方的大小,最上面是遮风挡雨的屋檐,中间部分像模像样地雕好了门扇,朝左右两边大开着,正中则留出一个一尺余的方方正正的凹坑,底下还有个漂亮的莲花底座;下面则像个矮几,雕了一些花叶和云纹,仿佛是用来承托着这上面的部分。
构架齐整,大小吻合,除了出现得实在突然,这确实是个标准的神龛。
荆白拿着神像比了比,见尺寸正好,便将它放在了莲花底座上。
白恒一看不见,只能听着他脚步声的方位,顿了片刻,惊讶地说:“神龛在墙上吗?”
这可真是个叫人意想不到的位置。
荆白想了想,见神像在底座上放稳了,索性去门口拉白恒一,让他能找到神龛所在的位置。
这时,一直跟在后头的兰亭和周杰森也走了进来。
荆白刚把白恒一拉到神龛面前,正握着他的手去碰神龛的屋檐。
周杰森站在门口处,见荆白拉着白恒一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光滑的墙面,忍不住道:“路哥,你们干嘛呢?”
这是什么情趣吗?
荆白愣了一下,转头问:“你们看不见?”
周杰森意识到荆白的言外之意,这才看见他手已经空了,原本抱着的神像不翼而飞。他惊得寒毛直竖,立即转头看身边的兰亭。
黑发少女沉默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看不见。
荆白心头一跳,向白恒一确认:“你摸得到屋檐,对吧?”
白恒一点头。他没有眼睛,全凭触摸,能感受到手下雕刻的飞檐,甚至凹凸不平的棱角起伏,这神龛的存在确乎无疑。
兰亭轻声说:“因为我们没有拿到过神像,所以才看不见吧?”
周杰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两人却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三炷香的时间毕竟还没到……
荆白和白恒一也站在神像面前,静静等待着时限的到来。
白恒一趁这个时间将神龛上下摸了一遍,搞清楚了大概的结构。虽然向来也知道红线媪的本事,但难免也觉得神异。思及旁边的两个人看不见,他不禁道:“这个神龛……会不会从我们来的时候就在这里了,只是我们看不见?”
荆白也有这种怀疑。
院墙一直在这里,荆白第一天醒来的时候虽然里外都查看过,但也不至于一寸一寸去摸墙壁。当时见墙面光滑,墙体完整,他没有放过多注意力在上面。
如果没有见过神像的人看不见神龛,那这个神龛还真可能是一开始就存在的。
他们俩站在几尺外的墙边,兰亭和周杰森也没有上前去凑趣,两个人站在一边,周杰森说:“我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但这点儿没到吧……我是真不敢去拿那个神像。”
这就等于是路玄一声不吭地替他们顶了个雷,还是定时炸/弹;路玄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个弹拆了,还告诉了他们拆弹的思路,但他们还非得等对方的倒计时结束了才肯走。
这当然是最保险的办法,但难免也显得有些不信任路玄,当然,也很得罪人。
兰亭从容地理了理自己顺滑的黑发,飘渺的目光在不远处的两个并肩站着的青年处打了个转,幽幽地说:“他不会在乎的。”
他们到底有没有离开,是不是有意推他做这个小团体的首领,愿不愿意信任他,甚至他们眼里到底有没有他这个人,路玄都不在乎。
他的思路清晰得可怕,只做自己要做的事,只关注自己想关注的人。
而这里,他想要关注的人,显然不是周杰森和她,甚至——不是人。
在她眼中,这两个身量高挑的青年只是面对着墙面,他们在肢体上似乎没有什么安全距离,却也远不到耳鬓厮磨的程度;不时交谈时,却显出一种一目了然的亲密。谁也没往他们这里多看一眼。
蒙着眼睛的那位是看不了,另一位,显然就是懒得看。
现在的季节约莫春夏之交,下午的阳光不算酷烈。落在墙边两个人身上,倒像两个人执手在欣赏什么美景,连光影都变得和谐。
周杰森挠了挠头,脸上显出几分沮丧:“也不是他在不在乎的问题,是我自己心里过意不去……算了。”
兰亭轻轻叹了口气,说:“再等一会儿就好。”
从路玄说了时限开始,她一直在默默计时,她知道三炷香的时间很快就要到了。
荆白和白恒一站在神龛前面,荆白问了几句白恒一关于神龛的问题,叮嘱他能答就答,但无论是神龛还是神像,白恒一都一无所知——这让荆白更觉得神像古怪起来。
正在思索之间,荆白忽然发现眼前微微一晃。
他不禁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发现之前被他安放在莲台上的神像竟然换了个坐姿。
也不能说坐姿,它之前因为手和脚都没有扎上筋骨,只有一层纸皮,都是软垂着的,荆白将它放在莲台上,也是用躯干支撑稳固。
但现在,代表它左腿和右腿的两层纸已经重叠起来,乍一看奇怪,但那荆白多看了几眼,认出这竟然是个非常端正的、盘腿打坐的姿态。
这样一想,三炷香的时间也差不多了。荆白瞥了一眼打坐的神像,它乌黑的、丝质般的头发自然垂顺在两侧,面目则全然空白。